因為賽維總也不回來,所以無心隻好坐在窗前自娛自樂。
他發現蔻丹是很有趣的東西,可以用它在自己的手背上畫出一道一道鮮紅的符。他放心大膽的停止瞭呼吸,低下頭慢慢的描畫,畫完瞭再撅起嘴輕輕的將其吹幹。及至指甲油當真凝結瞭,他再很細致的去把它一點一點摳下來搓下來,最後搞得手背通紅,像被人狠狠撓破瞭皮肉。
到瞭下午,賽維把勝伊扯回瞭傢。兩人已經言歸於好,賽維在脖子上添瞭一條新紗巾,勝伊的腦袋上也多瞭一頂新獵帽。帶著涼氣東廂房,他把一隻五顏六色的大紙盒子放到炕桌上,又對著裡間嚷道:“隔著窗戶就看到你啦!喏,給你帶瞭日本點心吃。含你還有功瞭!”
無心搓著手,笑微微的走瞭出來,問他:“你不生我的氣瞭?”
勝伊正要揚頭回答,忽然見他手背有異,連忙拉起他的手細看瞭一番,又伸瞭冰涼的鼻尖去嗅。賽維正好推門進瞭來,見狀便是笑道:“你可真是前倨後恭到瞭極點,上午還要欺負他呢,現在就改行吻手禮瞭?”
勝伊把無心的手向下一摜:“呸,他玩你的蔻丹!”
賽維看他把蔻丹往手背上亂塗亂畫,分明是在禍害東西,但是並不著惱,隻和勝伊拌嘴:“你不是也用過我的雪花膏?”
勝伊存著一腔求偶的熱情,極力修飾自己,從少年時代起就依賴上瞭生發油和雪花膏。一屁股坐在羅漢,他挑起兩條平淡的眉毛,預備轉移話題:“瘸子真是豁出去瞭,大白天的就往媽院裡進。怎麼著,他還要把爸爸頂下去不成?”
賽維解下紗巾,一雙手隱隱的做癢,忍不住用冰冷紗巾一拂無心的脖子,同時口中說道:“閑事莫管,他倆愛怎樣就怎樣好瞭,橫豎鬧大發瞭,還有爸爸呢。我倒是沒想到,五姨娘居然不聲不響的搬去庵裡住瞭。老四一張破嘴,居然替她娘瞞瞭個緊。含養兒育女的姨娘已經沒瞭兩個,就剩五姨娘一人活得好好的,她逃到庵裡,就脫嫌疑瞭?等爸爸回傢斷案吧!”
勝伊從兜裡摸出兩張花花綠綠的票子:“老四剛才在大門口,還給瞭我幾張義務戲票。就是明天,在西單牌樓,戲碼可駛硬的。姐,去不去看熱鬧?”
賽維搖瞭:“我現在是越來越不愛拋頭露面瞭。上半年咱們去參加遊藝會,下汽車之後,學生們都不用好眼神看我們。反正現在我們傢是……”
她猶疑著措辭,感覺怎樣批評都不大合適:“我們傢是……”
後面的話始終是沒說出來,勝伊點瞭點頭,心中瞭然。他們姐弟雖是既不做官、也不作惡;但爸爸是大漢奸,他們也脫不瞭幹系。他們盡管吃得好穿得好,有大把的錢花,可一生的名譽,已經是糟瞭。先前年紀小,還不在意;如今越來越大,他們偶爾被人狠狠的瞅上幾眼,心裡也知道別扭。
“再說吧。”勝伊把票子放在桌上:“反正大戲也不是今晚開演。”
賽維站在地上,默然片刻,然後把外面的大衣也脫瞭:“真的,把嘴都閉上吧。大哥不說一會兒還要過來和我說話嗎?萬一我們說著說著,他忽然進來瞭,才叫可怕。”
正當此時,院子裡忽然響起瞭馬英豪的聲音:“二妹,回來瞭嗎?”
賽維和勝伊一起嚇瞭一跳,還是無心擺瞭擺手,輕聲說道:“別怕,我看著呢,他是剛來。”
賽維和勝伊跑去上房,和馬英豪做瞭一番長談。無心獨自坐在東廂房,把馬傢的事情翻來覆去思索一遍,越想越是糊塗,仿佛人人都有嫌疑。依著他的意思,就該讓賽維和勝伊離傢出賺遠離是非之地。可是他也知道姐弟二人一定都不會賺當然是為瞭馬傢的錢。馬老爺的手似乎是挺松,他們不去勒索,錢就讓別人要去瞭。他們縱算時時刻刻緊盯瞭,競爭也還是十分激烈。馬英豪是嫡長子,本來是必占上風無疑,可他偏偏又和馬老爺是一對仇傢。嫡長子一自立門戶,馬傢留下一群庶出的孩子,孰勝孰負,委實難料。
良久過後,馬英豪告辭走瞭。賽維一直送他到院門外,勝伊有一搭沒一搭跟在後方,跟著跟著拐瞭彎,一推門進瞭東廂房。把炕桌上的票子拿起來又看瞭看,他對著無心一笑:“其實我挺想去的,唱壓軸的我認識,我想去給人傢捧捧場呢。我姐要是不去,你陪我去呀?”
無心一口一個的吃小點心:“看戲還用人陪?什麼時候?”
勝伊對他揚瞭揚戲票:“明天晚上。”
無心答道:“明天晚上,你和賽維去看戲,我留下來看傢。賽維要是不願意,我幫你勸她。”
勝伊狐疑的看著他:“傢有什麼可看的?再說看傢有丫頭呢,也用不上你啊。你是不是……”
無心一點頭:“是,我打算再去花園一趟。上次沒看出什麼來,我得再看一次。我勸賽維去看戲,你勸賽維別管我,我們合作,好不好?”
勝伊立刻點瞭頭,又道:“合作是沒問題,但你一定得小心。”
無心和勝伊串通好瞭,當晚無話。到瞭翌日白天,馬英豪出發返回天津,勝伊則是圍著賽維遊說不止,終於勸得她動瞭心。無心則是另找借口,表示自己不愛看戲,寧願留在傢裡睡覺。
賽維沒有多想,隻以為勝伊是好熱鬧,又想他剛剛拈酸吃醋生瞭一場悶氣,便溫柔瞭態度,天沒黑就張羅汽車,和他一起出門前往西單。
無心吃飽喝足,及至天黑透瞭,他也悄悄溜出瞭院門。輕車熟路的走向花園,他半路經過瞭八姨娘的後院。八姨娘沒瞭,院內的主人就剩下瞭馬俊傑一個人。玻璃窗戶沒拉窗簾,無心遙遙的向內張望,就見屋內躺著馬俊傑,姿態是伸胳膊伸腿,顯然已經入睡。一個老媽子站在床前,為他牽扯棉被蓋住瞭手腳,然後轉身走到門口,關瞭電燈拉上房門。屋子裡面黑黢黢的沒瞭動靜,無心也不能長久的去看馬俊傑睡覺,於是躡手躡腳的要繼續走。
可就在將走未走之時,他忽然感覺房內有瞭動靜。
單憑兩隻眼睛看,是看不出什麼的。好在屋子裡外都是一樣的黑,無心人在窗外,總不會輕易行跡。隔著窗子靜靜的望向屋內,他依稀感覺被子一掀,馬俊傑直挺挺的坐起身瞭!
然後他很利落的穿戴整齊。走到窗前打開插銷,他緩緩推開窗扇踩上窗臺,一側身就跳出瞭房。落地之後挺直瞭腰,他一抬頭,正好和一叢玫瑰樹旁的無心打瞭個照面。
無心不知道對方又在搞什麼鬼,所以遲疑著沒說話。而馬俊傑怔瞭一下,隨即卻是大踏步走上前去。在無心面前停住腳步,他仰頭又看瞭無心一眼,緊接著張開雙臂,一把抱住瞭他:“大哥哥。”
他的腦袋正到無心的心口,隔著衣裳用臉蛋蹭瞭蹭無心的胸膛,他聲音很輕的說道:“大哥哥,我是小健,現在你喜歡我瞭吧?”
無心大吃一驚,連忙握著他的肩膀俯下瞭身:“怎麼著?你把馬俊傑給弄死瞭?”
小健用手指頭一點自己的腦袋,沾沾自喜的小聲說道:“我沒有害人。白天是他,夜裡是我。嘻嘻,他還不知道呢!”
無心早就看小健是隻異常的小鬼,沒想到他真有點鬼運,投胎不成,就借瞭一具活人軀殼,並且還借成功瞭。看他舉止靈活自如,一般有道行的鬼煞,都沒有他的本領。
小健又道:“昨天夜裡,不知怎麼回事,我隻是撲瞭他一下,結果就上瞭他的身。今夜我又試瞭一次,還是成功。你來得正好,你不來,我也要去找你。”然後他向無心伸出瞭一隻手:“大哥哥,你摸摸我,我是熱的。他比我大多瞭,可是我如果不死的話,長到今天,是不是也像他一樣大瞭?”
無心握住瞭他的手,有點為難:“小健,我現在想去花園,明夜再來找你玩。”
小健腳下沒根似的,習慣性的又向他一撲:“我也去!”
無心對待小健,總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他對小健毫無興趣,可是小健很依戀他,他對小健理睬不是,不理睬也不是,所以隻能糊塗著來。此刻他領著小健,糊裡糊塗的,真往花園去瞭。
小健把身體控制得很好,輕輕巧巧的又跑又跳。兩人蹲在河邊一叢花木之後隱藏瞭,小健拱在無心的懷裡,極力的想要和他貼貼臉,又因為自己終於借來瞭一具身體,所以炫耀似的總讓無心摸摸自己。無心心不在焉的摟著他,從花木枝葉之間向遠眺望。亭子裡面一定是大有玄機,說是財寶或許未必準確,說是寶貝總該無誤。自傢的寶貝,按理說不必藏成一團謎案,除非寶貝本身也有問題。
忽然,他的手臂緊瞭一緊。原來河岸遠遠的走來瞭一個苗條黑影。上次隻是一眼之緣,看不清楚,如今看清楚瞭,就見對方穿著一身合體的襖褲,正是個平常女人的身姿。女人沿著河邊快賺走著走著轉瞭方向,站上瞭岸邊一塊凸進水中的大石。一揚手將樣東西扔進河裡,東西不大,砸出一朵小水花。然後女人下瞭大石,轉身沿著來路返回去瞭。
而就在她轉身的一剎那間,無心看得清楚,原來對方不是旁人,正是馬傢的大太太!
等到馬傢大太太走得遠瞭,無心一拍小健的肩膀,輕聲說道:“你去給我把風,我要看看她到底扔瞭什麼。”
小健一聲不吭,四腳著地的往前小跑,一路連滾帶爬的先到瞭河邊。左右望瞭一望,他縮在大石之旁,回身對著無心招瞭招手。無心趕瞭過去,眼看河面已經恢復平靜,他連忙脫瞭鞋襪衣褲。趟進水中走瞭幾步,他俯身向前一沖,無聲無息的沒入瞭水中。
秋夜的河水,自然是很涼。無心不肯弄出大聲響,小心翼翼下潛到瞭河底。在大太太站過的大石附近,他看到瞭水中懸浮著一隻半開的紙包。
紙包似乎是被膠封過瞭,如今浸瞭水,便一點一點的軟爛綻開。紙包的內容不知是什麼,沉甸甸的仿佛很軟,隨著和緩的水流緩緩下沉,一直落到瞭河底的砂石地上。
無心沒看明白,想要遊過去撿紙包。可還未等他作勢前進,砂石地下忽然起瞭變化。隻見幾道黑影破土而出,閃電一般直奔紙包。無心見它們細條條的類似鰻魚或者水澀連忙向後退瞭一米,與此同時,紙包在怪魚的頭頂徹底破裂,裡面漏出一團鮮紅的蠕蟲。蠕蟲不過是手指的長度,頭尾糾纏不清,乍一看竟是一團毛茸茸的物事。隨著怪魚的沖擊吞噬,蠕蟲四散開來,雖然大部分都被怪魚東一口西一口的捕捉吃掉,可是總有幾條漏網之蟲,隨著暗流飄到瞭無心面前。無心一伸手抓住瞭它,觸感十分粗糙,送到眼前細看,他登時搖瞭——此蟲隻有手指一半的粗細,不但麻麻癩癩不平,從頭至尾還生瞭無數短短的細足,方才所謂毛茸茸宅便是細足亂動的效果。無心捏著蟲子兩端,將其一扯兩半,蟲身中立刻湧出紅血。無心愣瞭一愣,隨即丟開蟲子,一轉身竄出老遠。而一條怪魚馬上補瞭他的缺,一口吃瞭兩段蟲子。可惜未等怪魚消化,一隻手從天而降抓住瞭它的腦袋。它的身體立刻如蛇般一卷,一圈一圈纏滿瞭無心的拳頭手臂。無心滿不在乎的調轉方向,直接遊向瞭岸邊淺灘。
無心上岸之後,光著屁股直奔花木叢。小健見狀也不猶豫,抱瞭他的衣服緊緊跟上。兩人找瞭個僻靜地方坐穩當瞭,小健見無心從右手到肘際,被一條黑亮亮的蛇纏住瞭,就伸手要碰。無心立刻側身一躲:“別碰,有毒!”
小健嚇瞭一跳,隨即想起自己的身體屬於借用,一旦毀壞,就算造瞭一條人命的孽。他不動瞭,不但不動,甚至還向後挪瞭挪:“什麼東西?是蛇吧?”
無心的確是按照抓蛇的法子來抓怪魚的,魚腦袋就被他攥在手裡。從他的虎口看,可以看到怪魚的正面——怪魚的腦袋還小,類似水澀生著一雙狹長的人眼,然而沒有白眼仁。對著無心極力長大瞭嘴,嘴是四方形的,口腔之中生滿瞭倒刺。
無心心裡有瞭數,繼續攥著怪魚不松手。而怪魚用身體絞擰著他的手臂,松一陣緊一陣,不出三五分鐘的工夫,它忽然脫力一般徹底脫落,成瞭一條軟垂的黑繩子。
無心松瞭手,自己抓起一把枯葉擦瞭擦手,口中自言自語道:“臟。”
小健用一根樹枝去撥怪魚:“不是煽到底是什麼?”
無心答道:“有人在河水裡放瞭蠱,偶爾會有小魚中毒,蠱蟲寄居在魚靛內,很快就會長出形狀。魚的大小有限,容不下它,它就鉆出魚身自找活路瞭。”
小健吃驚的張大瞭嘴:“哇,如果讓它繼續長下去,會不會長得像河一樣大呀?”
無心搖瞭:“不會的,有人在用誘餌殺它們。它們的作用隻是夜裡成為路障,毒死一切過河的活人。沒人需要它們長大,它們長大瞭,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小健又問:“誰幹的?又有誰想夜裡過河?為什麼呢?”
無心想瞭又想,沒有回答,隻覺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