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抗戰時期 舊相識

仆人剛剛稟告完畢,小柳治已經自作主張的走進瞭餐廳。一眼看清餐桌後面赤條條的無心,他把目光轉向馬英豪,頗為詫異的“哦?”瞭一聲。

馬英豪轉身面對瞭他,用日本話低聲說道:“我剛剛問出瞭一點眉目,你呢?”

小柳治答道:“古鼎已經被秘密送去瞭滿洲,稻葉大將對此抱有極大興趣,幾天之內便會作出指示。”

馬英豪一點頭。他是時常會和小柳治分享秘密的,幾乎從少年時代起,他們便結下瞭深厚的友誼。可是此刻他的舌頭在嘴裡打瞭幾個轉,有些話,可說可不說的,就還是強忍著沒有說。

小柳治對著無心一揚下巴,又問馬英豪:“他……怎麼回事?”

馬英豪思索著答道:“他不老實,我使用瞭一點手段。”

無旋不懂日本話,所以索性收瞭心,一味的隻是連吃帶喝。雙手端起人頭大的白瓷盆,他把盆裡的殘粥全倒進瞭嘴裡。馬英豪一不留神,見他竟然狼吞虎咽的吃光整桌飲食。不由自主的回頭看瞭一眼,他就見無心那白亮亮的肚皮已經鼓起來瞭。

疑惑的心思又生出來瞭,他盯著無心的肚皮,聯想起瞭蛙和蜥蜴。是蛙和蜥蜴成瞭精?他抬眼又端詳瞭無心的面孔,看來看去,沒有找到一絲動物的痕跡,除瞭黑眼珠太大。忍不住側身向他伸出一隻手,馬英豪用手背蹭瞭蹭他的肚皮,又用手指捅瞭捅他的肚臍眼。

捅完之後,他忽然回過瞭神,發現無心正在仰頭看他,小柳治也是對著他目瞪口呆。若無其事的冷著臉,他知道自己方才是失態瞭,好在沒有臉紅的習宮可以厚著臉皮混過去。

收回手清瞭清喉嚨,他對著小柳治正色說道:“無心的話,我信不過。現在我們帶他去見白琉璃。他的話有沒有準,白琉璃應該會有判斷。”

小柳治不置可否的先出瞭餐廳,而他對著無心一使眼色:“走。”

無心扶著桌子站起瞭身:“我還光著?”

馬英豪沒理他,隻向著門口一揮手。

馬英豪像趕羊似的,用手杖戳著無心往前走。小柳治跟在一旁,先是默然無語,後來將要到密室門口之時,才突然說道:“馬君,我認為佩華女士是很好的,你應該把她接到天津來和你一起生活。否則一個人孤獨久瞭,難免會生出一些古怪的念頭。”

馬英豪莫名其妙的看他:“什麼意思?”

小柳治不言語瞭,低著頭繼續往前走。馬英豪心裡有事,也無意追問。把目光又射向瞭前方的無心,馬英豪從他的後脖頸開始,沿著脊梁骨往下看,越看越糊塗,因為對方實實在在是個人樣。而小柳治瞥瞭他一眼,看他盯著無心一眼不眨,就暗暗嘆息一聲,感覺老友有些變態瞭。

三人密室之後,小柳治對著一缸血水死澀又是很不贊成的一皺眉頭;同時看見馬英豪把扔在屋角的一件軍大衣遞給瞭無心。軍大衣是小柳治偶然落在馬公館的,落下之後就被馬英豪據為己有,他來要也不給他瞭。

地下室十分陰寒,馬英豪怕無心這個活寶貝受涼,所以特地把軍大衣奉獻給他。彎腰打開地面第一道鐵門,一股子成分復雜的潮濕空氣登時沖瞭上來。馬英豪還算平靜,無心不呼吸,也能忍耐,唯有小柳治當年是充分接觸過白琉璃的,如今就抬手緊緊捂住口鼻,苦不堪言的想要逃。

三個人絡繹下去,把上下所有電燈全部打開。及至腳踏實地瞭,馬英豪用手杖敲瞭敲第二道鐵門。仿佛應和似的,地下傳出瞭一陣低微的鈴鐺聲音。

馬英豪蹲下來繼續開鎖。小柳治翻著白眼,快要被熏得背過氣去。無心攏著軍大衣的前襟,饒有興味的旁觀。忽然淺淺的呼吸瞭一次,他懷疑自己是掉到糞坑或者屍堆裡瞭。

第二道鐵門也被掀開瞭,三個人神態各異的踩著鐵梯向下走去。越往下賺燈光越弱,邁下最後一級鐵梯,他們幾乎是陷入瞭黑暗之中。

角落中響起瞭微顫的鈴聲,一大堆黑黢黢的物事動瞭動,正是白琉璃。默然無語的註視著前方三人,他忽然輕輕的“呵”瞭一聲。

馬英豪和小柳治看不清白琉璃的面目,正想花一點時間來適應眼前的黑暗,不料旁邊的無心卻是毫無預兆的開瞭口:“人生何處不相逢,是你嗎?”

角落中的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有瞭動靜,是白琉璃連滾帶爬的開始移動。鈴鐺聲音越來越近,以至於小柳治忍不住後退瞭一步。一個蓬亂污穢的腦袋由下向上探到瞭無心面前,白琉璃偏著臉,露出瞭尚且完好的蔚藍眼睛。死死盯住瞭無心,他硬著舌頭啞著嗓子,咬牙切齒的說道:“騙子!”

氣流自作主張的鉆入瞭無心的鼻孔,混合著白琉璃身上的惡臭。無心一張嘴,“哇”的一聲,吐瞭他一頭一臉的大米粥。而白琉璃滿不在乎撣袖子一抹臉,低低的又說一聲:“騙子!”

馬英豪在一旁開瞭口:“白琉璃,你認識他?”

白琉璃仿佛已經不能站久。脫力似的委頓下去,他趴在瞭上方射下的一束光中:“五年前,在西康,他騙我。”

馬英豪對著地上的白琉璃眨巴眨巴眼睛,真沒看出他有什麼可騙的,於是轉向無心問道:“你騙瞭他?騙瞭什麼?”

無心睜著兩隻大黑眼睛,像是落瞭網的動物。而不等他回答,白琉璃搶先答道:“他騙瞭我全部的身傢性命……”

無心立刻:“你也不要太過分,我承認我是偷瞭你三百英鎊。”

馬英豪略一心算,暗想三百英鎊不是小數目,可也不至於要瞭白琉璃的命。哪知白琉璃喘息著繼續說道:“是三百二十四英鎊,還有六十八塊法幣。若不是你說要和我結交,我怎麼會把錢給你看?若不是你帶著我所有的錢逃之夭夭,我又怎麼會去對麥基土司的兒子下蠱?麥基土司又怎麼會去拉薩請大喇嘛來對付我?我如果不受傷,又怎麼會被自己的蠱蟲反噬?如果我沒有被反噬,又何至於犧牲掉我兒子的性命?”

無心一屁股坐在瞭骯臟地面上,盤著腿對白琉璃苦笑道:“全算在我的頭上瞭?”

然後他抬手撓瞭撓頭,感覺頗為羞愧。五年前他流浪到瞭西康,偶遇白琉璃之後,的確是瞄上瞭人傢的錢。他沒錢,窮得快要吸風飲露,不由得就動瞭劫富濟貧的心思。當時的白琉璃已經臭名昭著,是當地一尊人見人怕的邪神。無心不怕,每天笑瞇瞇的跟著他,跟著跟著跟熟瞭,就帶著他的錢逃跑瞭。白琉璃的三百多英鎊,讓他很舒服的過瞭兩年好日子。

他沒想到白琉璃會倒黴在三百英鎊上——白琉璃手中的每一張鈔票,都是來歷不明。他像一朵烏雲似的飄飄蕩蕩,隨心所欲的勒索土司。沒有土司敢拒絕他的索求,因為他真能讓人神不知鬼不覺的中蠱。無心偷瞭他的錢,自認為是盜亦有道。但是再怎麼有道,也還是盜。盜總是個不光彩的行為。而白琉璃素來精明惡毒,沒想到自己會糊裡糊塗的栽在一個陌生小子的手裡,並且還引發瞭連鎖反應,從丟錢到死瞭兒子,時間都沒有超過一年。

無心見白琉璃伏在地上,一個披頭散發的腦袋一直哆嗦,就試探著伸手去拍瞭拍他的頭:“我想辦法去弄錢,還給你六百英鎊,好不好?”

然後他縮回瞭手,從食指肚上拔下一根銳利的黑刺。白琉璃是個不能碰的人,從頭到腳都是殺人的機關。

白琉璃聽到瞭他的話,但是無法回答,因為真動瞭氣,一顆心就在腔子裡怦怦跌,亂瞭他的呼吸。而馬英豪旁聽至此,心想無心偷錢當然不對,但是白琉璃也有訛人之嫌。從小柳治手中接過一隻白手套堵住鼻孔,他在惡臭的空氣中說道:“你們的私人恩怨先放在一爆反正將來總有機會解決。現在談一談眼下的正事。”

他把無心方才對他說過的一套話,一字不差的重復瞭一遍。話音落下,他和小柳治對視一眼,隨即問白琉璃道:“怎麼樣?他的辦法可行嗎?”

白琉璃緩緩撣起瞭頭,鈴鐺隨著他的動作輕輕的響:“我不知道。咒術,我不大通。但是我奉勸你們,不要輕易聽信他的話。他是個騙子!”

無心專心致志的轉動著大衣紐扣,因為不能否認又不願承認,所以隻好裝聾作啞。

白琉璃開始慢慢的向後退,一邊退,一邊喃喃的又罵:“騙子。”

無心把紐扣扯脫瞭,抻出瞭長長的線頭。

馬英豪萬沒想到會是如此的結果,和小柳治面面相覷,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在馬英豪和小柳治無所適從之時,百裡之外的北京馬宅,也是一片愁雲慘淡。

馬宅的生活照常繼續著,但是馬老爺的自由受瞭限制,換言之,他被軟禁在傢瞭。

馬老爺在認清現實之後,開始坐在書房裡痛罵自己的爹——老不死的積點什麼不好,非要千裡迢迢的運些古董回來;古董也罷瞭,他媽的還來歷不明,帶著殺氣。

如果馬宅花園裡埋著一大坑金銀財寶,事情絕不會發展到如今的地步,因為如果單隻是有錢,還不至於礙瞭日本人的眼。可花園地下的古董,已經有瞭國寶的嫌疑——馬老爺的爹,把題目開得太大瞭!

馬老爺氣瘋瞭,發瘋之餘又很悲哀,因為他的日本朋友們全噤瞭聲,連電話都不肯給他多打一個。於是他為瞭發泄怒火,開始打姨太太,打得馬宅哀鴻遍野。

賽維和勝伊雖然沒有挨揍的危險,但是一想到無心生死未卜,兩人的心口就被堵瓷實瞭,連口茶水都咽不下,臉上也生出瞭好幾個紅疙瘩。到瞭夜裡,兩人也不睡覺,坐在廂房的羅漢大眼瞪小眼。

互瞪瞭良久,因為全沒主意,所以他們打著哈欠,想要各就各位的去休息。可是還未等他們下床,玻璃窗子忽然被人“咚”的敲瞭一下。他們一起扭頭望去,隔著一層窗簾,就聽窗外響起瞭馬俊傑的聲音:“二哥三姐,開門哪!”

賽維和勝伊一愣,心想哪裡來的二哥三姐?不是二姐三哥嗎?老五年紀小小的,也糊塗瞭?

《無心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