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白琉璃是久候不至,所以無心懷疑他是迷路瞭。
香川武夫頂著一頭薄雪回瞭來,見小橋惠已經將室內的血跡全部清除幹凈,就很滿意的“嗯”瞭一聲。蹲在火爐邊伸出雙手,他沒有再提金子純,隻說:“外面下雪瞭。”
馬老爺出聲問道:“香川先生,你們到底是做瞭什麼打算?如果始終是一無所獲,難道我們還當真在山裡過冬不成?況且地堡裡面有毒澀是出乎大傢意料的;我們好端端的,總沒有住在毒蛇窟裡的道理嘛!”
香川武夫抬頭向他一笑,輕描淡寫的答道:“荒野裡有澀也是常見的事情。不要擔心,地堡的儲藏室裡一定會有驅蛇的藥物。等下我親自過去找一找。”
馬老爺張瞭張嘴,沒說出什麼來,末瞭一甩袖子坐在瞭:“總之我對你們是以誠相待,你們應該保證我一傢人的生命安全。”
香川武夫依舊是笑,一張白臉被爐火映成紅彤彤。
香川武夫在烤暖雙手之後,當真去瞭一趟儲藏室。儲藏室緊挨著糧庫,隔壁則是將校休息室。他找到一些雄黃,又從糧庫裡拎出一辮子大蒜。把蒜瓣搗碎之後混合雄黃,他用紗佈兜住氣味刺鼻的混合物,一團一團的包好瞭放在門口,說是可以驅蛇。小橋惠照舊煮飯,罐頭的肉香混合瞭金子純留下的血腥,眾人端著空飯盒坐在地上,都感覺自己像是要吃人。
賽維和勝伊,自從目睹瞭金子純的慘死之後,就再也沒有說過話。雙手捧著一飯盒粘稠的肉粥,他們悶頭大嚼,一頓能吃過去一天的量。吃飽之後縮回角落,賽維向後靠著墻壁,勝伊閉著眼睛偎在她的身邊。
無心在兩人面前蹲下瞭,輕聲問道:“你們怎麼瞭?”
賽維半睜瞭眼睛,低聲答道:“我們怕瞭。”
勝伊也啞著嗓子開瞭口,聲音低得像耳語:“無心,我們不想死,我們想回傢。”
無心勉強笑瞭一下:“我保證,一定送你們回傢。而且是活著——你們和我,都活著。”
賽維和勝伊一起向他微笑瞭,賽維沒有瞭脂粉的修飾,徹底露出原形,和勝伊的面貌是一模一樣。對比之下,她不大像個女人,勝伊也不大像個男人。
二十來名日本士兵蹲在半山腰的岔道之中,是整座地堡的總看守。天黑瞭,指揮所內的兩盞燈裡都添瞭煤油。賽維靠在墻角昏昏欲睡,勝伊卻是想要出去撒尿。馬俊傑跟上瞭他,兩個人一起開門進瞭走廊。
勝伊心中絕望恐慌,導致情緒低落,越發抵厭男人,即便馬俊傑還不算男人。他不理睬馬俊傑,自己找瞭僻靜地方解褲子。馬俊傑板著一張小白臉,也不和他親近。
掏出嘩嘩嘩的長尿瞭一場,勝伊長籲瞭一口氣,一邊系腰帶,一邊轉身要往回走。然而回頭之後他愣瞭一下,發現馬俊傑不見瞭。
“俊傑?”他出聲呼喚,然而沒有回應。
他豎著兩隻耳朵又聽瞭聽,發現周圍還是沒有動靜,便在狐疑之餘,放心大膽的放瞭一個屁。此屁他忍瞭許久,一直無處釋放,如今終於痛快瞭。
他懷疑馬俊傑是尿過之後先往回返瞭,於是一邊走向指揮所,一邊又喊:“俊傑?”
視野之中並沒有俊傑,隻有遠方一扇半開半掩的房門,關著滿室明亮的燈光。馬俊傑無端的消失讓勝伊有些恐慌。他不是一位有責任感的好三哥,口中胡亂大喊著俊傑,他的步子越走越快,心驚膽戰的直奔指揮所。
可就在距離指揮所十幾米遠處,他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瞭微弱的響動,像是哽咽,也像是嘆息。尋覓著聲音回頭望去,他在微弱的光明之中,驟然爆發出瞭一聲尖叫!
他看到瞭金子純!
金子純站在暗處,身上還裹著一層帆佈。一隻手緊緊扼住瞭馬俊傑的細脖子,他滿頭滿身都是土。而馬俊傑面紅耳赤的背靠瞭金子純,雙手還在拼命的拉扯對方的手。忽然意識到勝伊發現自己瞭,他拼命向前伸出雙手,舌頭長長的吐出來,同時痛苦的做出口型:“三哥……”
勝伊下意識的上前幾步,不加思索的握住瞭馬俊傑的手。一握之下他怔住瞭——馬俊傑的小手寒冷如冰,竟然硬的如同鐵鉗一般。雙方的手指剛剛相觸,他便被馬俊傑一把抓瞭個緊。勝伊感覺不對勁,哭叫著想要往後退,然而為時已晚,他退不成瞭!
金子純垂著頭,僅餘的一隻手依舊掐著馬俊傑的脖子。而馬俊傑的腦袋漸漸歪成瞭不可思議的角度,同時雙手越來越有勁,是把勝伊一點一點的往自己懷裡拉。勝伊半蹲下去,靴底在水泥地上磨出聲音。一個腦袋轉向指揮所,他嚇得哇哇大哭:“姐!無心!救命啊……”
就在他一寸一寸蹭向馬俊傑之時,指揮所內跑出瞭人。無心手裡拿著馬老爺的硬木手杖直沖而來。舉起手杖比劃瞭一下,他飛快的又看瞭馬俊傑一眼,隨即把牙一咬,一杖就抽上瞭馬俊傑的手臂。走廊內響起“喀吧”一聲,馬俊傑一聲不吭,兩條小臂已然一起骨折。
勝伊嚎啕著拼命後退,退著退著回頭看到賽維。賽維一把攥住瞭他的腕子,手指頭陷進他的肉裡,冷津津的直哆嗦。而無心咬破指尖,把血珠子迎面甩上瞭前方二人的面孔。金子純和馬俊傑像是被淋瞭鏹水,登時抽搐著要躲。而無心趁熱打鐵,撲上去一手一個掐住瞭二人的脖子,同時大聲吼道:“白琉璃!沒死就給我滾出來!媽的鬧鬼詐屍瞭!”
話音落下,他隻覺手中的身體忽然一軟。金子純和馬俊傑都像被人抽去瞭骨頭一樣,無心一松手,他們就沉重當倒在地瞭。
香川武夫提著一盞煤油燈走近瞭,仔細的去照地上兩具人身。馬老爺跟在一旁,因為看清楚瞭馬俊傑彎折的脖頸,所以當場驚叫瞭一聲。
無心彎腰試瞭馬俊傑的鼻息,隨即起身答道:“五少爺已經死瞭,被金子純掐死瞭。”
香川武夫啞著嗓子說道:“金子純……是我親手埋進土中的……”
無心轉向瞭他:“香川先生,我們真的該離開瞭。這座山很邪門;埋在這裡的巫師們陰魂不散,殺氣比活人還重。金子純的確是早死瞭,但他死後被惡鬼附體,又回瞭來。”
香川武夫一聳肩膀,因為氣息紊亂,所以聲音又輕又脯很有馬老爺的風格:“難道死在這座山裡的人,都會被惡鬼附體嗎?”
無心想瞭一想,隨即:“不是。”
香川武夫做瞭個深呼吸,風笛似的從鼻孔中哼出響亮疑問:“嗯?”
無心答道:“我們所見到的幾具幹屍,不是都死得很老實嗎?”
香川武夫把眼睛緩緩的瞪圓又瞇細,一張保養良好的白臉慢慢轉向瞭馬老爺,馬老爺蓬著一頭無法無天的卷毛,目光凌厲的瞪瞭他一眼:“不要看我,我不知道!”
香川武夫的大白臉被馬老爺瞪回瞭前方。對著無心出瞭一會兒神,他有很多話想要問,可是一時卻又不知從何問起。無心噙著受瞭傷的手指頭,一邊翻著眼睛看他,一邊用牙齒輕輕去咬創口。忽然抽出手指轉過身,他在賽維和勝伊的眉心分別劃瞭一指。淡紅色的稀薄血液塗在瞭他們的皮膚上,而他們當著眾人,心有靈犀的一言不發。
金子純和馬俊傑靜靜瞪在地上,無心瞥到瞭兩團微光在他們身上浮動,仿佛受到瞭某種力量的牽引,微光向著一個方向閃爍不止。金子純身上的光芒更盛一點,忽然明亮忽然又微弱,他的光芒憑空消失;而馬俊傑的魂魄一點一點離瞭身體,斜斜的飄向瞭前方的岔路口。
無心隨著魂魄邁開步子,走過長長的走廊,岔道之後又接連拐瞭幾個彎。最後在一扇小鐵門前,他看到瞭白琉璃。
白琉璃像個初學念經的小喇嘛,前仰後合的低誦不止,咒語的字字句句都是連綿著的,任誰也聽不清他說的到底是什麼。一隻淺淺的小碗擺在地上,先前本是個孩子的頭蓋。碗中盛著一點腥紅液體,液體裡面又浸泡瞭一隻指頭長的小木人。
無心小心翼翼的俯身撩開瞭他的長發。看到瞭他半閉著的藍眼睛,和一線骯臟蒼白的額頭。他的發際已經滲出瞭汗珠,黑色的睫毛隨著聲音不住震顫。
“你所收的魂魄。”無心輕聲問道:“是個十幾歲大的男孩子嗎?”
白琉璃充耳不聞,繼續晃腦,汗水成股的流過瞭他的眉毛。無心環顧四周,發現馬俊傑的魂魄消失瞭。
咒語戛然而止,白琉璃毫無預兆的睜開瞭眼睛:“他逃走瞭。”
無心有一點驚訝:“你竟然——”
無心是沒想到憑著白琉璃的巫術,竟然連隻小鬼都拘不住。而白琉璃垂下瞭頭,低聲說道:“他的怨氣很重,你們小心著吧!”
然後他猛的一哆嗦,對著無效起瞭頭:“什麼來瞭?”
無心抽抽鼻子,沒有嗅到異樣的氣味。可是發自本能的也感覺到瞭危險。忽然向一旁扭過頭去,他瞬間睜大眼睛,看到瞭一條巨傘
巨蛇是黑色的,與黑暗融為一體。它明明是在遊動,然而靜得像個影子,蜿蜒的經過瞭路口。
無心蹲在白琉璃面前,壓低聲音說道:“是一條澀水缸粗的大澀我先前見過一次,可是他們都說地堡裡不可能有巨澀不相信我。剛才,我又看到瞭。”
白琉璃自認並不符合蛇的胃口,所以不甚慌張:“哦,是蛇。”
然而無心隨即又道:“可是……它沒有頭。”
白琉璃答非所問:“我沒有嗅到蛇的臭氣,隻嗅到瞭鬼魂的陰氣。”
無心很想和白琉璃談一談巨澀然而白琉璃顯然對鬼更有興趣。無心無可奈何的伸手一指他:“我和你永遠說不到一起去!現在我要去追大澀你要麼就乖乖呆著別動,要麼就去指揮所!”
隨即他起身要賺不料剛一抬頭,卻是在暗處看到瞭影影綽綽的馬俊傑。
馬俊傑滿懷仇恨的瞪視著無心——他隻是想平安的長大,隻是想分一點錢給娘做私房。然而娘死瞭,他也死瞭。為什麼連鬼都要欺軟怕硬,為什麼隻殺他,不殺勝伊?他想回北京,他不要再呆在暗無天日的地堡中瞭!
可是,他回不去瞭。
無心沒理他,回頭又問白琉璃:“附在金子純身上的,還是金子純的魂魄嗎?”
白琉璃搖瞭:“不是。”
無心點瞭點頭,心想洞內鬼魂無數,而且全都頗有力量,忽然得到一具屍首,難免它們不生利用之心。看來在地堡之中,活是活不舒服,死後也不得輪回。
在臨走之前,他對白琉璃說道:“小鬼在你身後。”然後拔腿便跑。
白琉璃沒有回頭,半閉瞭眼睛繼續念咒。而馬俊傑隻覺身心渙散,慌忙亂飄一氣,遠遠的避開瞭白琉璃。
無心去追大澀連著通過瞭幾條甬道,終於看到瞭大蛇的尾巴。
他心中一喜,加快瞭腳步。不料大蛇忽然停瞭動作,長長當在瞭地上。蛇尾漸漸膨脹,猛的一昂,竟是成瞭個頭的樣子,無聲無息的迎向瞭無心。無心剎住腳步,隻見前方由蛇尾變化成的蛇頭無鼻無眼,隻有一張不住蠕動收縮的巨口,口中黑的,仿佛直通巨蛇的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