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伊平時連貓狗都不碰的,如今陷在大雪地裡動不得,被一隻牛高馬大的大鹿來去,就嚇得通體酥軟,同時又有些興奮。馬老爺都翻身爬起來瞭,他還在雪中擺著“大”字吱哇亂叫,不是讓他姐來看四不像,就是讓無心來救命。
賽維在大雪中站起來,沒等站穩又跌坐下去。無心四腳著地的爬到瞭勝伊身邊要扶起他,勝伊還在張嘴大叫,叫著叫著忽然不叫瞭,因為不小心和四不像親瞭個嘴,舌頭碰瞭四不像的舌頭。
他不叫瞭,賽維卻又出瞭聲音,是斬截有力的一聲“啊”。眾人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就見雪坡盡頭的松樹林子裡,有個人在向他們招手。招瞭幾招之後,他舉起一隻長牛角似的號角,很悠揚的吹出瞭幾聲鹿鳴,隨即扭頭跑入瞭樹林深處。四不像聽瞭鹿鳴聲音,撒開蹄子沖向瞭樹林;而餘下四人愣瞭愣,追著四不像的尾巴也邁開瞭步子。
樹林很大,樹木也密。松樹在冬天被凍黑瞭,風景就顯得冷峻陰森。林子外面還能聽到斷斷續續的聲,林子裡面的積雪倒像是比外面地上薄瞭一點。勝伊抓住無心的手,一路跑得跌跌撞撞,到最後他實在是跑不動瞭,垂著一隻手兩隻腳,被無心拖著前行。領路的四不像東一拐西一拐,在號角的指揮下越跑越快,末瞭和前方的人一起消失在瞭密林中。而馬傢幾人漸漸停瞭腳步,發現自己暫時安全瞭。
勝伊氣若遊絲的趴在雪地上,還掙紮著要說話:“姐,四不像怎麼沒瞭呢?”
賽維不愛去萬牲園,所以也不認識四不像:“我哪知道?是四不像嗎?我看像馬。爸爸,你看它是馬吧?”
馬老爺一屁股坐在瞭雪地上,氣喘籲籲的答道:“是馴鹿……和萬牲園裡的四不像不是一種……不過馴鹿也叫四不像……累死我瞭。”
無心留意觀察著其餘三人的動靜,同時也跟著喘。對他來講,喘和跑是一樣的累,於是搭訕著四處走瞭一圈,發現樹林的確是個安身的好地方,處處都是荒草,踏出瞭腳印也不明顯,而且便於隱藏。慢慢轉回瞭馬傢三人跟前,他聽到勝伊緩過瞭一口氣,在興高采烈的問賽維:“姐,剛才出現的是什麼人?馴鹿都有瞭,是不是聖誕老人來救我們瞭?哈哈哈!”
此言一出,馬老爺和賽維一起嘆瞭口氣。馬老爺認為自己隻要賽維一個就夠瞭,勝伊也是個累贅的貨;賽維則是體會到瞭負擔之沉重,因為不知道勝伊要蠢到攆才算一站。
勝伊不知道自己糟糕到讓父親和姐姐都無法面對自己,還在沾沾自喜的回憶馴鹿。而賽維把無心叫到身邊坐下,轉移瞭話題說道:“我和爸爸昨夜裡偷偷計劃好的,趁著我們出瞭地堡,一定要抓住機會逃走。否則即便香川當真找到瞭幹屍,我們也是難逃一死。”
無心感覺她許久都沒有理昌自己瞭,於是連忙點頭:“對,沒錯,應該逃。”
馬老爺又道:“趁著雪沒下大,我們得盡快設法下山。否則就算香川不殺我們,我們在山裡轉久瞭,也得凍死餓死。”然後他向無心問道:“你會不會占卜?能否預測一下我們該往哪個方向卓”
無心搖瞭,然後說道:“剛才引我們進樹林的人,或許會熟悉山上的道路。”
馬老爺環顧四周:“誰看清瞭他的模樣?反正我是沒看清。”
勝伊和無心一起,隻有賽維遲疑著說道:“我怎麼感覺他是……金發碧眼呢?”
無心從懷裡摸出一張紙符,“嚓”的一聲撕成兩半。小健影影綽綽的出現瞭,居高臨下的對著無心一揮手,送出一個無聲的飛吻。
無心輕聲說道:“去,看看附近有沒有生人。”
小健笑嘻嘻的消失在瞭半空中,片刻之後回來瞭,正遇上馬老爺問無心:“你也算是半仙之體瞭吧?”
無心有點窘迫,不知道他肯不肯讓個半仙進駐傢庭。忽見小健回來瞭,他匆忙擺瞭擺手:“哪裡,不敢當。”
馬老爺和顏悅色的對他一笑:“客氣!”
無心繼續擺手:“真不敢當。”
馬老爺抿著薄嘴唇一轉眼珠:“謙遜。”
無心實在是禁受不住馬老爺笑成馬老太太,於是茫茫然的持續擺手:“絕不敢當。”
賽維看瞭父親的德行,有些羞愧,順便摁下瞭無心的手。無旋到小健在自己耳邊報告:“有個人,蹲在樹上偷看你們!他帶著一支牛角,還有一支呢!”
無心趁機起瞭身,又把腦袋歪向瞭小健:“他在哪裡?”
小健蹲在他的肩膀上,輕快的答道:“你往左走……大哥哥,我很想你,你有沒有想我?馬俊傑呢?他怎麼不見瞭?”
無心怕小健知道瞭馬俊傑的死訊,要發脾氣,所以支吾著不肯回答。小健也是孩子心性,問過就算,並不尋根究底。可是未等他走出多遠,遙遙的傳來一聲響,震得馬傢三人一起蹦瞭高。
無心無暇再去尋找陌生的窺視者瞭,他隨著馬老爺發足狂奔,一路往林子深處沖。而追到林子邊緣的小柳治等人卻是驟然剎住瞭腳步——方才的響,好像是是響出亂子瞭!
前方的一棵老樹樹洞之中,慢吞吞到出瞭一隻大黑腦袋,正是冬季剛剛開始蹲倉的黑熊受瞭驚動。受驚的黑熊,脾氣自然不會好,直立著身體站在雪地上,它咆哮一聲,一掌擊折瞭一棵碗口粗的大松樹。隨即像個人似的,它昂首挺胸的走向瞭領頭的小柳治。
小柳治身上隻帶瞭一隻小手,拔出手退瞭一步,他知道黑熊和人不一樣,想讓它一斃命是根本不可能,而自己又並非獵人。
一秒鐘後,小柳治打響瞭第一。
聲接二連三的密集瞭,驚得林中人越逃越遠。如此又過瞭半個小時,小柳治帶著部下倉皇撤回山腰。黑熊被他們決瞭,他們也搭上瞭一名士兵的性命——士兵被黑熊抱在懷裡瞭一口,整張臉都被沒瞭;黑熊隨即又對他動瞭武,把他的腦袋拍瞭個扁。
小柳治真是摸不清山林中的門道,尤其是沒想到居然黑熊也會成為自己的勁敵。金子純死瞭,他們缺少瞭山林百事通,香川武夫又不在,他越發的不敢再貿然行動。
與此同時,馬傢四人跑到精疲力漿一起癱在瞭雪地上。他們此起彼伏的喘著粗氣,肚子裡咕嚕嚕的鳴叫不止。早飯的能量早就消耗光瞭,午飯則是根本沒有吃;支撐著一身沉重皮襖跑瞭許久,他們都感覺自己是要死。耳鳴目眩的大睜著眼,他們快要從口鼻中噴出火。無心翻瞭個身,從地上抓瞭雪往嘴裡送;雪很潔凈,甜絲絲的冰涼。忽然有瞭異樣的感覺,他回頭向後一望,就見一個人影從高大的白樺樹上溜瞭下來,正是引他們入林、而又不肯露面的窺視者。
窺視者穿著一身獸皮制的厚重袍子,腰間別著牛角似的號角,背後挎著一桿獵。正如賽維所說的那樣,他披著淡黃色的卷頭發,一雙眼睛藍中透綠,乍一看像是個白俄瞭,然而又並非深目高鼻,相貌介於白俄和本地山民之間。
賽維一坐起來瞭,眼睜睜的看著來人。而對方在和賽維對視一眼之後,就像嚇瞭一跳似的,口中“嗚”的叫瞭一聲。
馬老爺見晚輩們隻會睜著眼睛發傻,於是親自起身,拖著兩條酸痛的老腿迎上前去,開口便道:“多謝英雄救命之恩。”
英雄總像是膽戰心驚,打著結巴問道:“你、你們怕日本人?”
馬老爺略一沉吟,決定實話實說:“日本人在追殺我們。”
英雄吐出瞭一口氣,聲音當即壯瞭許多:“日本人壞極瞭!”
和野人一般無二的英雄坐在一塊凸起的老樹根上,用磕磕絆絆的漢話做瞭自我介紹。原來他名叫伊凡,真是本地通古斯人和白俄流浪者的愛情結晶。他和部落裡的所有人一樣成長和生活,直到日本人來瞭。
日本人一來,白俄們嚇得逃往瞭蘇聯。山裡的人不懂世界大勢,隻知道日本人不喜歡五顏六色的眼睛。日本人隔三差五的上山巡視,伊凡因為會說漢話和俄語,山上山下到處跑,給他的部落惹來瞭許多麻煩;所以當他長到足夠大瞭,臉皮也足夠薄瞭,便很自覺的脫離部落,帶著幾頭馴鹿獨自進瞭深山老林。
伊凡對日本人是又恨又怕,所以在遠遠望見日本士兵端著追逐射擊之時,他決定幫助弱者。但是由於摸不清虛實,導致他始終躲藏著,不敢貿然出現。
馬老爺立刻就估量出瞭伊凡的價值,把一張幹臉笑得縱橫,同時向他要吃要喝。伊凡很高興的把他們帶回瞭自己的住處——他的傢,就在樹林裡。
在路上他舉起獵,不言不語的打下瞭七八隻肥胖的大松鼠。松鼠們統一的很可愛,勝伊看在眼裡,雄極瞭,認為伊凡沒人性。
伊凡自己住著一個小。通古斯人所謂的,也叫仙人柱,是把幾十根木桿削尖瞭,一頭向下插在地裡,一頭向天匯聚在一起,成個傘蓋的樣子,四周再圍上獸皮遮風擋雪。仙人柱裡有火塘,煙氣裊裊的向上升起,仙人柱的尖頂是不封閉的,開著個圓圓的孔,讓煙氣絲絲縷縷的飄散到很遠。
伊凡讓他的客人進瞭仙人柱取暖,自己則是剝瞭松鼠的皮。在血淋淋的松鼠肉上抹瞭一層鹽,他隻在火上略烤瞭烤,然後就先把肉送給瞭賽維。賽維和他們部落裡的女人都不一樣,伊凡看慣瞭部落女人的扁平面孔,如今驟然見到賽維單薄的小下巴和清秀平淡的直鼻梁薄嘴唇,便感覺很奇異,忍不住的總要看她。
賽維接過瞭半生不熟的沒皮松鼠,不吃會餓,吃瞭又怕,索性閉著眼睛,呲瞭牙齒去吃肉。馬老爺倒是隨遇而安,在松鼠肉的香氣中開始展望未來,向伊凡打探下山的道路。
下山的道路自然是有的,伊凡很大方的取出瞭所有的酒,要給在場的男人們喝,順便告訴他們:“山下全是日本人的軍隊。”
男人們接受瞭他的酒,馬老爺抿瞭一口,辣得當場伸出舌頭,勝伊見伊凡的指甲縫裡還帶著松鼠血,便沒有真喝,隻用嘴唇在不幹不凈的碗沿碰瞭碰。唯有無心大口喝瞭,是當水喝的。
馬老爺把舌頭收回口腔,自稱是位學宅被日本人強迫著進山尋找半具幹屍。隨即他問伊凡:“你聽說過巫師詛咒的故事嗎?”
伊凡的臉色一變——聽是聽說過的,在幾十年前,的確是有一位名聲不大好的巫師,用自己的生命詛咒瞭一批財寶。但財寶還是被漢人軍隊搶走瞭。對於伊凡來講,它實在隻適事,所以語焉不詳,隻說“死瞭很多的人”。
馬老爺生怕激起伊凡的敵意,故而連忙表示同意,又指著賽維等人說道:“日本人為瞭威脅我,把我的孩子們都綁架來瞭。”
因為馬老爺表現的十分和藹,賽維也認認真真的吃瞭烤松鼠,無心又痛痛快快的喝瞭一大碗酒,所以伊凡對仙人柱內的漢人們十分滿意,當即說道:“明天我偷偷下山去看一看,如果日本軍隊不多瞭,我就送你們逃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