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老爺用手捂著心口,獨自坐在大發呆。鎏金床柱反射瞭水晶吊燈的明烈光芒,馬老爺的臥室,素來裝飾得偏於輝煌。
他是怕黑的,而在有大動作之前,又是格外的謹慎,甚至不肯叫個姨太太來陪睡。兩廂相加,導致他方才做瞭個噩夢。下意識撣手摸向胸前,他摸瞭個空,想起自己護身的翡翠菩薩早送給伊凡瞭。
曳地的厚呢窗簾,因為沉重,所以紋絲不動,讓馬老爺聯想起一面居心叵測的夾壁墻。掀起棉被下瞭床,他穿著繡花軟拖鞋來回走瞭幾圈,忽然想起瞭自己死去的小兒子。煩躁的一撇嘴,他轉身繞到瞭床尾。床尾距離墻壁還有一大片空間,於是對著大床擺瞭一隻西式立櫃。立櫃門上嵌瞭一小塊裝飾用的梅花形玻璃鏡,他對著鏡子仔細審視瞭自己的面容——新剪過的卷發挺服帖,而一張面孔,他自己認為,也並未見老。
用長長的小手指甲刮瞭刮鬢角,他披上白底藍花的睡袍,給自己倒瞭一杯茶。一口一口慢慢喝瞭,他無端稻瞭一口氣,後背涼颼颼的,心情也低落。
“五個孩子,如今就剩瞭兩個。”他端著茶杯站在窗簾前,漫無目的的想:“政治生命也將要徹底結束瞭。”
他突然想哭,一邊想哭,一邊暗暗的驚訝,不知道自己的傷感是從何而來。他的頭腦素來是條理分明,一生不知沖動為何物。
慢慢的把茶杯放到桌上,他腦海中浮出瞭一個新念頭:“活著沒意思啊!”
蒼涼的長嘆一聲,他對著虛空點瞭點頭。想起自己將要背井離鄉,還不知道能不能平安跑出日占區。跑不出去,必定是死路一條;跑出去瞭,也無非是養老。沒意思,真是沒意思。
馬老爺把雙手□睡袍口袋裡,含著一點眼淚緩緩的踱,想自己死瞭倒比活著更享福。末瞭靠著床尾欄桿站穩瞭,他一抬頭,又從梅花鏡中看到瞭自己。
眼中的淚光讓他驟然震驚瞭,他心思一動,立刻做瞭反省:“我在胡思亂想什麼?”
然後他打瞭個冷戰,關燈上床去瞭。
燈光一滅,富麗堂皇的臥室立刻墮入黑暗。梅花鏡中浮現出瞭馬俊傑的面孔,他的臉上沒有表情,一雙眼睛斜出去,盯著鏡子裡的大床,以及的馬老爺。
馬老爺沒睡好,凌晨就起瞭床。下地之時他忽然打瞭個冷戰,就像被寒風吹瞭光身子一樣,汗毛豎起一大片。
吃飽喝足之後,他裹著貂皮褂子去瞭後花園,遙望小河對岸的動靜。小河對岸的日本兵換瞭一批,其中有好些便裝人物,幹幹凈凈架著眼鏡。士兵們也全戴瞭白手套,晝夜不停的入洞出洞。馬老爺看瞭良久,末瞭發現他們在搬石片。
馬老爺掐指一算時間,認為此刻稻葉大將對自己沒起疑心,傢裡的日本兵們也正把精力全放在陶疙瘩和石頭片子上,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馬老爺把賽維叫到面前,父女二人關瞭房門,做瞭一場秘密的長談。出瞭馬老爺的書房,賽維回到自己院裡,開始悄悄的收拾體己——她和勝伊兩人的私房錢,全由她一人代管瞭。
無心坐在一旁,先是靜靜的擦腰帶,擦著擦著犯瞭嘀咕,偷偷去看賽維。賽維忙死瞭,他卻閑死瞭,這可不是個好形勢。萬一賽維意識到瞭,很有可能大發淫威。
賽維說話不算數,昨天又欺負瞭他,完全不占理,還做獅子吼。無心也說不上自己是更愛她還是更怕她,反正目前看來,他不是很敢獨自坐在賽維身邊。
賽維留意到瞭他的窺視,忙裡偷閑的向他一笑,然後手裡托著個小算盤,念念有詞的進行計算。算著算著,她轉向瞭無心:“你總看我幹什麼?我不用你陪,你如果坐著無聊,可以找勝伊玩;勝伊不是剛收到瞭一沓子新雜志嗎?你向他要幾本去。”
無旋她和聲細語,戒備心立刻就放下瞭:“不用管我,我坐得住。”
賽維湊過來,很親昵的兜頭摸瞭他一把。
賽維避著外人的耳目,做賊似的忙瞭兩天,最後收拾出一隻粽子似的小皮箱。到瞭這天傍晚,她抄起內線電話,打到瞭馬老爺的書房。因為害怕電話已經受到監聽,所以她打瞭暗語,隻說勝伊的感冒徹底好瞭,晚上想吃烤鴨子呢。
馬老爺的聲音有些微弱,然而言語很清楚,說是廚子手藝不行,讓管傢出門去把烤鴨子買回來吃。
賽維聽瞭馬老爺的回答,登時安瞭心。掛斷電話之後,她對圍在一旁的勝伊和無心低聲說道:“管傢馬上要出發瞭。我們還是按照原計劃,夜裡走暗道。”
勝伊又恐慌又興奮的搓瞭搓手:“姐,好刺激哦。”
賽維沒理他。一隻手搭在電話聽筒上,她不知怎的,很想再給馬老爺打個電話。可是打通瞭也無話可說,還可能引起父親的誤解,以為她這裡出瞭什麼意外。
與此同時,馬老爺手握聽筒,正在滿頭滿臉的冒冷汗。他剛剛把管傢打發走瞭,照理說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簡直堪稱天衣無縫,可他身上一陣一陣的發冷,眼角餘光總像是能瞥到人影——然而扭頭再去細看,卻又什麼都沒有。
他沒有食欲,讓仆人把晚飯端到臥室裡去。坐在窗前的小桌子爆他端起飯碗,沒滋沒味的往嘴裡扒瞭一口米飯。米飯含在嘴裡,硬是咽不下去,因為一顆心怦怦亂跳,跳得連章法都沒有瞭。
視野邊緣的影子又出現瞭,他故意的不看,可是雙手不受控制的抖個不停。筷子在碗沿磕出一串細碎的聲響,他低頭張嘴,把米飯吐回瞭碗裡。屋子裡一定有古怪,他想,傢裡放著個半仙呢,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放下碗筷站起瞭身,他想打電話把無心叫過來。可就在他走向門口之時,頭頂忽然響起滋啦啦的電流聲音,緊接著吊燈熄滅,屋中立時就黑透瞭。
馬老爺不敢耽擱,想要去叫仆人檢查電路。大踏步上前拉開房門,他猛的頓住瞭腳步!
走廊裡也黑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而馬俊傑歪著腦袋,就站在他的面前。
馬老爺顫著聲音開瞭口:“你……”
馬俊傑陰惻惻的一笑,一個腦袋慢慢的正瞭過來。
馬老爺一手扶瞭門框,一手摁瞭胸膛,身體開始往下溜。極度的恐懼讓他的聲音變得又高又尖:“你……”
此刻,走廊兩邊的無盡黑暗中,現出瞭一張又一張熟悉的面孔。枯瘦的婦人,是被他關起來活活餓死的前頭大太太,大太太身邊跟著的,是馬英豪和佩華。後方一片鮮艷光彩,正是盛裝的四和五姨太。心寬體胖的二姨太伴著一具無頭的身子也出現瞭,無頭的身子是誰?馬老爺瞪大眼睛辨認出瞭,是一貫奇裝異服的八姨太!
在益發劇烈的續之中,馬老爺聽到自己的聲音著響起:“我不怕你們。我……不怕……你們。”
幾分鐘後,宅子裡的電工接起瞭燒斷的電線。仆人們把剛翻出來的蠟燭又放瞭回去。主人一直沒有召喚,他們樂得休息。有人惦記著馬老爺臥室裡的殘羹剩飯,想去收拾,但是臥室緊關著門,他們不敢妄動,隻好姑且算瞭。
到瞭夜裡□點鐘瞭,賽維穿得整整齊齊往院外走。將睡未睡的老媽子見她捧著一大摞物事,仿佛是很沉,便要去幫忙。她一扭身躲開瞭,又道:“我給爸爸送書去,一會兒回來,你們可別忘瞭給我留著門。”
老媽子答應瞭,而賽維走出不遠,轉身又折返回來,大聲喊道:“勝伊,來幫個忙呀,我抱不動瞭!”
勝伊推門跑瞭出來,沒說什麼,腳不沾地的隨著她快走。及至走遠瞭,勝伊低聲說道:“姐,我把手表給無心瞭。他看著時間呢,至多比我們晚到五分鐘。”
賽維點瞭點頭。大夜裡的,三個人一起拎著箱子往外賺看著會令人生疑,所以隻好分批行動。他們先賺無心隨後找個借口再追出來。
賽維有力氣,捧著偽裝過的皮箱行走如飛。片刻過後到瞭前頭樓裡,她見樓下隻有一名仆人值更,便故作無意的開口問道:“爸爸睡瞭嗎?”
仆人恭而敬之答道:“好像是睡瞭,一直沒叫過人。”
賽維做出很活潑的樣子,一蹦一跳的往上綴“我瞧瞧去!”
勝伊一言不發,隨著賽維三步兩步上瞭二樓。二樓走廊裡隻亮瞭幾盞壁燈,賽維停在馬老爺的臥室門前,對著勝伊一使眼色。勝伊知道她騰不出手,於是上前敲響瞭房門:“爸爸——”
房門一敲即開,原來並未上鎖。寬敞臥室裡一片漆黑,燈也沒開。賽維大膽的把手中箱子拎住瞭,因為對於父親的臥室也不熟悉,所以伸手摸瞭摸兩邊墻壁,並沒有摸到電燈開關。不過借著走廊內的昏暗光犀她依稀看到瞭的人影——馬老爺背對著他們,正在側臥著睡覺。
賽維疑惑極瞭,心想父親此時絕對沒有睡覺的道理,即便是打盹兒也不應該。把手裡的皮箱和用來遮掩皮箱的雜志一起交給瞭勝伊,她走到床前,見馬老爺穿著長袍馬褂,腳上皮鞋都沒脫,不是個正經大睡的模樣。
微微彎下瞭腰,她試探著喚道:“爸爸?”
馬老爺一動不動。
勝伊把雜志隨手放在桌上,拎著皮箱也湊上去瞭:“姐,爸爸睡著瞭?”
賽維伸手去拍馬老爺的手臂:“爸爸,醒醒啊,時間到啦。”
馬老爺躺得很穩當,並不肯隨著她的拍打而起反應。賽維急瞭,正要把他強行扳個仰面朝天,不料身邊的勝伊忽然輕聲喚道:“姐!”
賽維扭頭看他:“嗯?”
勝伊蒼白著臉,一隻手顫巍巍撣起來,指向瞭床尾立櫃上的梅花鏡。賽維順著方向一望鏡子,登時也怔住瞭。
居高臨下的梅花鏡照出瞭大床的全貌。背對著他們的馬老爺翻著白眼,正在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