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走在文縣繁華的大街上,街道兩邊的電線桿子上都架瞭高音喇叭,正在播放革命歌曲。遊行隊伍還沒有來,無心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中進瞭一傢飯館,然而飯館隻賣面條,沒有別的。無心身上連個飯盒都沒有,沒法把一碗連湯帶水的熱面條帶回學校,所以出瞭飯館繼續往前賺想要找個面食鋪子。可是一條大街都走到頭瞭,硬是沒找到。
耳聽遠方人山人海的口號聲越來越近瞭,他當機立斷的百貨商店,買瞭一隻鋁飯盒。隨即就近進瞭一傢飯館,他問瞭問服務員,得知想要買主食,必須附帶炒菜。於是他要瞭一個肉絲炒白菜。在飯館內的公用水龍頭前洗瞭洗新飯盒,他在等著菜熟之時,又要瞭十個燒餅。
肉絲炒白菜總也不好,無心把十個燒餅用紙包好瞭塞進書包裡,在飯館裡坐立不安。服務員是個又胖又大的姑娘,倚著墻壁橫瞭他一眼:“等就等唄,你亂晃什麼呀?”
無心騎在一條長板凳上,望著窗外答道:“我餓。”
胖姑娘當即一撇嘴,同時墻壁上的窗口裡響起瞭一聲吆喝,正是肉絲炒白菜出鍋瞭。出鍋之後也沒有服務員的事,無心作為食客,自己走去窗口端瞭菜,把一盤熱菜倒進瞭飯盒。
菜有瞭,主食也有瞭。無心挎著熱氣騰騰的書包,推開店門往外走。然而走出沒有幾步,就走不成瞭。前頭山呼海嘯,是一支千人遊行隊伍;後頭海嘯山呼,依然是一支千人遊行隊伍。兩支隊伍各喊各的口號,殺氣凜凜的走瞭個頂頭碰。無心根據近幾個月的所見所聞,懷疑兩支隊伍是對立的兩派,正憋著幹上一仗。緊靠街邊貼瞭墻,前後的道路都被帶著紅衛兵袖章的青年們堵死瞭。忽然身邊“咣”的一聲,他扭頭一看,發現胖服務員從裡面把飯館大門給鎖上瞭。裡面等菜的幾名食客惶惶然的把臉貼上玻璃窗,全是受瞭驚的模樣。
兩派人馬終於是面對面瞭。好像一對老冤傢似的,一派高喊“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另一派立刻附和“□萬歲”。在雙方達成共識的基礎上,其中一派驟然發起沖擊,隨即大混戰就開始瞭。
無心抱著他的書包,蜷縮著躲在瞭飯店的屋簷下。大混戰的兩派似乎是以學生為主,武器以拳腳和牙齒為主。一個半大男孩一手掄著一條車鏈子,一手揪著個小姑娘,正在往小姑娘的頭上猛抽。而小姑娘挨瞭幾下狠的之後,大喝一聲猛踢一腳,腳背正磕在半大男孩的□。無心擰著眉毛,清清楚楚諜到瞭一聲帶有破碎嫌疑的悶響。半大男孩也沒有叫,翻著白眼就倒下去瞭。
滿街越打越是失控,正是人仰馬翻之際,一輛披紅掛彩的大卡車從街尾開來瞭,卡車後鬥上整整齊齊的站著一隊工人,手裡全拄著一人來高的木棒。卡車停在街尾開不動瞭,戴著安全帽的工人們絡繹跳下,一聲吶喊沖向前方。腦袋被車鏈子抽成花瓜的小姑娘見狀,銳聲叫道:“聯指的同志們,看哪!他們帶武器瞭!”
一個穿著褪色舊軍裝的大個子男學生踩上路邊的水泥花壇,握著拳頭吼道:“我們革命小將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殺瞭我一個,還有後來人!他們有援兵,我們也有援兵!”
話音落下,援兵果然來瞭。無軒著墻邊正想慢慢溜,一邊溜一邊就見大街另一端開來三輛卡車,卡車上面也是滿載著青年工人。不過工人手中的武器甚為可怕,是一頭削尖瞭的鋼筋。帶著鋼筋的工人們,穿著灰色工作服;帶著木棒的工人們,穿著藍色工作服。無心低頭看瞭看自己的顏色,不由得嚇出瞭冷汗——自己正穿著一身藍佈工人裝!
他知道憑著自己的裝束,很有可能被人紮個透明窟窿。抱著書包緊貼瞭墻,他學螃蟹橫著走。走出沒有一米遠,一個人高馬大的小子一把摟住瞭他:“我逮著一個活的!”
眾人都忙著打,沒人理他。無心向他當胸擊出一拳,小子著扛住瞭,死活就是不松手,同時扯著嗓子大喊大叫:“田小蕊,李萌萌,來幫一把啊!我活捉瞭一個紅總的!”
無心急瞭,拼瞭命的想要掙紮。然而對方粗胳膊長腿,箍著他死活不放。雙方正在糾纏,一隻雪亮的鋼筋尖反射陽光,在無心的眼前晃瞭個圈。
無心立刻就不動瞭。面前手持鋼筋的工人,是個黝黑黝黑的青年。皮膚黑,神情如果有顏色的話,應該也是陰沉沉的黑。上下打量瞭無心的模樣,黑臉青年點瞭點頭。而無心搶著喊道:“我數路的!放瞭我吧,沒我的事!”
黑臉青年冷笑一聲,口中說道:“顧基,把他看住瞭!等到戰爭結束,我們再來處理俘虜!”
摟著無心的小子立刻答應一聲,然後摟的更緊瞭。
黑臉青年手持鋼筋改造的長矛,投身到瞭轟轟烈烈的戰鬥中去。無心背對著顧基面對著戰場,大聲問道:“紅總是誰啊?”
顧基甕聲甕氣的答道:“紅色造反總司令部。”答完之後他又一愣:“你明知故問,裝什麼裝?”
無心無可奈何:“顧同志,我真不是紅總的。不信我給你看介紹信,我是從東北來的!”
顧基對著他的後腦勺罵道:“滾一邊去吧!老子不信你的鬼話!”
無心再問:“你們又是哪個組織啊?”
顧基答道:“我們是聯指的!”
無心明白瞭,所謂“聯指”,就是無產階級革命派聯合指揮部。看來聯指和紅總是一對仇傢,而自己要殊著屁股上街,興許還不會卷進兩派的大混戰裡。
和無心一起明白的,是紅總一派。紅總一派在十分鐘之內撤退瞭,留下瞭兩具血淋淋的小屍首。死的沒人管,活的可有人看。無心被人反剪雙手,一直押到瞭聯指在文縣的總部。總部占據瞭一所小學校,無心因為老老實實,所以沒有挨打。末瞭抱著書包蹲在小學校的院裡,他抬頭望著顧基、被人稱為陳部長的黑臉青年、以及頭如花瓜、腳能碎蛋的紅衛兵小將李萌萌。
李萌萌用毛巾擦著滿頭滿臉的傷,人已經看不出模樣瞭,臉蛋被車鏈子抽破瞭好幾處皮。陳部長一身的鮮血,當然都是敵人的血。顧基的塊頭最大,人也最慫,是條茫茫然的尾巴,不是跟著李萌萌,就是跟著陳部長。陳部長換瞭一身幹凈衣裳,手裡拎著一條軍用皮帶走到無心面前。皮帶折成幾折握在手裡,他微微彎腰,用皮帶抬起瞭無心的下巴:“我問你,你是想坦白從寬呢,還是想抗拒從嚴?”
無心打開瞭書包:“我給你看我的介紹信,我真不是紅總的。”
他從燒餅和飯盒掏出瞭一張折好的紙,向上遞給陳部長。陳部長接過來展開,垂著眼皮看瞭一遍,沒看出真假來:“哦,你漱爾濱三中的啊?”
無心連忙點頭:“是,是。你再看看我——我的衣服和紅總不一樣。乍一看挺像,其實不是一回事。”
陳部長居高臨下的又問:“有學生證嗎?”
無心搖瞭:“學生證在火車上擠丟瞭,就剩一張介紹信。”
陳部長審視著他:“隻有你一個人?”
無心略一思索,立刻答道:“不是,還有幾個初二初三的,在傢是我的鄰居。我們一起上的火車,下車的時候擠散瞭,我正滿街找他們呢!”
陳部長剛要繼續說話,院外卻是氣喘籲籲的跑來瞭一個人,在陳部長耳邊說道:“趙健死在醫院裡瞭。姓蘇的法準,子彈打得太刁瞭,就貼著心臟,醫生都沒法給他做手術。”
陳部長黑著一張臉,忿忿然稻道:“黑幫分子真是罪大惡極,不但躲在資產階級的小洋樓裡負隅頑抗,臨死還要拉上革命群眾做墊背的!你們也是愚蠢至極,一百個人,逮不住一個,還搭瞭三條性命!我告訴你,省聯指的三號勤務員,馬上就要從保定過來指揮工作。三號代表的是一號,一號代表的是□同志。你們把事情搞成一團糟,看看以後怎麼向三號作報告!”
陳部長揚著黑臉,在院子裡指點江山。而顧基吸瞭吸空氣中的面香,低頭瞄向瞭無心的書包。無心留意到瞭,隻做不知。
陳部長單手叉腰做出偉人姿態,當著眾人辦起瞭公。無心眼看天色漸漸暗淡,心裡惦記著藏在中學校裡的蘇桃,自己又餓得難受。而陳部長說到瞭一定的程度,竟然忘記瞭無心的存在,帶著李萌萌出瞭門,院子裡隻剩瞭一個顧基,還在認真的充當看守。
無心從書包裡拿瞭一個溫暖的燒餅,起身遞向瞭顧基。顧基警惕的瞥瞭他一眼,看他一臉倒誠,便接過燒餅塞進嘴裡,一口把燒餅咬成瞭一個月牙。
無心看他吃得挺香,趁機問道:“什麼時候能放我走啊?”
顧基搖瞭頭:“得聽陳部長的。”
無心又問:“你說瞭不算?”
顧基顯然是有些羞愧:“我不行。我什麼都不是。”
無心望瞭望四周:“天都黑瞭,我還想找你們的紅衛兵接待站睡覺呢!”
顧基吃瞭一個燒餅之後,立刻和氣許多:“放心,有你睡覺的地方,在哪兒不能對付一宿?”
無嗅瞭提褲子:“我想去趟廁所。放心,我不跑。反正誤會都解釋開瞭,我離瞭你們,也沒地方去不是?”
顧基指瞭指校園角落的廁所:“去吧,小心點兒,別掉坑裡。”
無心笑模笑樣的走向廁所,越走越快。及至進瞭臭氣熏天的廁所,他望著後墻,開始籌劃越獄。
在無心避開滿地屎尿想要爬墻之時,蘇桃在空教室裡坐瞭足足半天。因為膽子小,她唯一的運動就是伸瞭伸胳膊腿兒。她沒什麼主意瞭,無心讓她等,她就死心塌地的等。等到日落西山瞭,她又渴又餓,迷迷糊糊的入瞭睡。
不知睡瞭多久,她清醒瞭。醒後揉瞭揉眼睛,她忽然吃瞭一驚,發現白天還是空空蕩蕩的教學樓,此刻居然有瞭燈光——除瞭她所在的空教室。
她又驚又怕,抱著書包慢慢站起,繞過七扭八歪的桌椅走向瞭門口。走廊黑的長到無限,走廊兩邊的教室裡散發出瞭冷森森的光。停在一扇門前,她從門上的玻璃窗向內望,就見教室裡面桌椅井然,坐滿瞭十幾歲的學生。一位男老師站在講臺上,正在黑板上書寫數學式子。
蘇桃懵瞭。現在全國都在停課鬧革命,怎麼還會有學生老師來上晚自習?老師在黑板上一直寫,學生低著頭,在也是一直寫。
她躡手躡腳的轉瞭身,又湊到對面一扇門前向內望。教室裡也是同樣的情景,她斜著眼睛瞟瞭黑板一眼,黑板上也是數學式子,以sin開頭,沒頭沒尾寫瞭半黑板。蘇桃心想看來他們是一個年級,正在學同樣的知識。
再把目光投向學生,她越看越不對勁。忽然扭頭又回瞭第一間教室門前,她在重新的觀察之後,腦子裡“嗡”的響瞭一聲——兩間教室的老師學生,竟然是同一批人!
她屏住呼吸繼續往前,在前方第三間教室門口停住,看到上面是同樣面目的老師在黑板上寫著同樣的式子,的學生,第一排坐著兩個小胖子,第二排靠墻是一對雙胞胎女生,最後一排坐著個穿籃球衣的高個子……三間教室像是復制品,呈現著完全相同的情景!
蘇桃怕瞭,轉身要往外跑,可是腳下一個踉蹌,她“咕咚”一聲,傾斜著身體撞開瞭房門。詭異的寧靜瞬間被打破瞭,書寫式子的老師停下粉筆,慢慢的轉身面對瞭她。她抬頭一看,立時著發出瞭一聲尖叫!
男老師有著一張蒼黑的臉,黑眼珠翻上去,露出瞭帶著血絲的眼白。鼻子顴骨全都扭曲的著,他張著嘴,露出瞭一嘴黑黃的牙齒。除去臉上的傷痕之外,他的脖子上翻開一道深深的紅傷,甚至露出瞭白色的骨茬——如此的人,已經不應該是活人!
仿佛對蘇桃的打擾十分不滿,男老師一步一步走向瞭她,學生們起立瞭,面無表情的也逼向瞭她。蘇桃連滾帶爬的起瞭身,抱著書包要往前跑。然而走廊兩邊的教室門都打開瞭,無數個一模一樣的男老師開始向她圍攻。她跌坐在地,正是嚇得肝膽俱裂。然而眉心忽然重重的一痛,她狠狠一閉眼睛,再睜開時,發現周遭恢復瞭黑暗,而無心蹲在自己面前,正在關註的望著自己:“別怕,我回來瞭。”
蘇桃氣息一顫。張開雙臂摟住瞭無心的脖子,同時帶著哭腔說道:“你怎麼才回來?我剛做瞭個噩夢,嚇死我瞭!”
無心拍著她的後背,沒有說話。而蘇桃眨瞭眨一雙淚眼,心中忽然一驚,發現自己竟然身在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