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文革時期 小丁貓

小丁貓一手□褲兜裡,一手夾著半根煙,慢悠悠的往指揮部大門走。陳部長雖然面黑似鐵,且有一身不顯山不露水的腱子肉,但是在白皙的三號勤務員面前,平白無故的就矮瞭一截,素日鐵一般的剛硬氣質也軟化瞭。像個高級跟班似的垂下雙手,他微微彎著點腰,在小丁貓的身邊緊緊跟隨,又主動介紹道:“指揮部裡坐鎮的同志倒是不多,大傢最近主要是下到工廠機關裡去,挖出隱藏在革命群眾中的□壞分子。”

小丁貓點瞭點頭:“很好,革命群眾一聲吼,能讓地球抖三抖。”然後他用手中的香煙向前一指:“指揮部有點不像樣。”

陳部長陪笑答道:“原來是鋼廠子弟小學,地方是不寬敞。”

小丁貓深吸瞭一口煙,然後扭頭呼瞭出去,言簡意賅的說道:“應該換一換。唯物主義宅物質決定意識。小門小戶的指揮所,產生不出高瞻遠矚的決策。”

陳部長連忙答應。此時從保定隨行而來的兩名女將下瞭吉普車,也大踏步的趕瞭上來。其中一位五短身材的女將處在花樣年華,生得頭如麥鬥,眼似鋼鈴,地位卻脯乃是省聯指十常委之一,本來名叫杜文思,去年八月改名杜敢闖;另一位女將是細條條的身材,細條條的面龐,穿一身黃綠色舊軍裝,形象類似醃黃瓜,名叫馬秀紅,是小丁貓的機要秘書。杜敢闖和馬秀紅對小丁貓是忠心耿耿,而小丁貓終日面對著如此兩位戰友,不由得活成一朵傲雪寒梅,革命意志極其堅定,生活作風極其清白,亂七八糟的心思從來沒有。

眼珠斜向身邊兩位戰友,小丁貓暗暗的一咬口中煙卷,順勢瞟向瞭陳部長旁邊的李萌萌,他又是一皺眉頭。

穿過校園進瞭指揮部的大辦公室內,小丁貓直奔正題,讓陳部長拿出文縣地圖,在聯指地盤上做出標記。陳部長手握紅藍鉛筆,在地圖上大刀闊斧的畫瞭幾個大紅圈:“小丁貓同志,鋼廠、重一中、以及機械廠的東半部分,都被我們占領瞭。”

小丁貓把煙頭向後交給馬秀紅:“縣委大院被紅總占瞭?”

陳部長做汗顏狀,撓著頭羞澀的苦笑。

小丁貓搖瞭:“鬥爭總是有反復性的,沒有關系。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這是紅總的邏輯。鬥爭,失敗,再鬥爭,再失敗,直至勝利——這是我們的邏輯。偉大領袖□的語錄,應該成為你們鬥爭的指導思想。”

然後他扭頭對著顧基一點頭:“怎麼又看我?”

顧基軟綿綿的微笑:“你說話太、太有水平瞭。”

小丁貓伸手一指他:“你是什麼出身?”

顧基登時心虛瞭:“工、工人。”

陳部長橫瞭他一眼,見他居然敢越過自己,公然的對三號大拍馬屁,真是忘瞭他爺爺幹過的好事!

小丁貓不再理他,對著地圖審視良久,末瞭問道:“重一中吊件怎麼樣?”

陳部長不假思索的答道:“一中是大樓,三層,挺好的。”

小丁貓抬頭看他:“為什麼不把指揮部放到一中?”

陳部長立刻遲疑瞭:“一中……我聽說啊,我聽別人說的,說是一中鬧鬼。”

小丁貓向他探過瞭頭:“鬧鬼?”

陳部長下意識的又要撓頭:“他們說……一中夜裡,有人上課。”

小丁貓歪瞭腦袋:“上課?”

陳部長感覺自己有散佈封建迷信之嫌,十分出汗:“不是真上課。是有人晚上進瞭一中樓裡,可能是有幻覺吧,看見死瞭的老師,給學生上課——去年一中有幾個老師,死在批鬥大會上瞭。”

小丁貓不以為然的搖瞭:“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我馬上過去看看情況,如果一中能用,指揮部就立刻搬傢。誰有自行車?吉普車就不開瞭,興師動眾也不大好。”他撥開人群望向顧基:“你有嗎?”

顧基深感榮幸,臉都紅瞭:“有!”

小丁貓對著身邊的杜敢闖和馬秀紅說道:“你們留下來,讓小陳幫助你們迅速掌握文縣的鬥爭情況。我自己出去逛逛。”

馬秀紅十分關愛他:“要不要帶幾個人跟著?”

小丁貓擺瞭擺手:“不必。我不往紅總的地盤賺紅總也根本不知道我來瞭文縣。”

顧基因為有個混蛋的爺爺,自從懂事起,精神上就一直很有壓力,總像是低人一等。如今小丁貓幾次三番的主動和他說話,他受寵若驚,幾乎要感激涕零。把自行車推到指揮部外,他很周到的詢問小丁貓:“你怎麼坐?騎著坐還是側著坐?”

小丁貓一揮手:“你騎你的,我跳上去。”

顧基抬腿騎上瞭車,因為還是緊張,所以把車騎得搖搖晃晃。小丁貓跟在後邊跑瞭幾步,抓住時機側身向前一跳,屁股壓得自行車一歪。顧基光顧著保持平衡,忘瞭留意方向。隻聽“咯噔”一聲,他正軋上瞭橫在路上的一塊扁條石。東倒西歪的一抖車把,他奮力的一踩腳蹬,在向前猛躥的同時,發現自己終於把車騎上正軌,輕巧多瞭。

一路迎風疾馳,他在二十分鐘之內抵達瞭荒涼的一中。一捏車閘腳踩瞭地,他回頭正要說話,可是眼角餘光一掃,他忽然愣住瞭。

小丁貓沒有瞭!

他立刻下瞭自行車,前後左右的亂看,就見來路上遠遠的出現一大隊自行車,其中領頭的人是陳部長,陳部長騎著一輛半新不舊的飛鴿自行車,車後面側身坐著的,正是小丁貓。

及至大隊人馬到瞭一中門口,顧基推著自行車張口結舌,陳部長則是開口便罵:“顧基你傻×啊!你知不知道你剛上路就把小丁貓同志給顛下去瞭?我們一大幫人在後面攆你都攆不上,你撅個屁股騎得還挺快!”

顧基都快嚇哭瞭。小丁貓也沒理他,跳下車徑自邁步往校園裡走。陳部長等人把自行車鎖好瞭,一路小跑跟上。大上午的,沒人害怕;小丁貓進瞭校門沒走幾步,忽然停下問道:“前邊的教室裡,是不是有人?”

陳部長舉目遠眺,隔著玻璃窗,影影綽綽的看見瞭空教室內的無心和蘇桃。

“好像就倆人,一男一女。”陳部長沉吟著回答:“是不是搞對象的?”

小丁貓抬手一指腳下:“一中距離紅總的勢力范圍很近,我們對待一切可疑人物,都不能輕心。大傢分散包抄,抓住他們問一問!”

陳部長常年和人鬥毆,很有作戰經驗。此刻對著身後的同學死黨們一下令,眾人立刻就分散開瞭。小丁貓回頭對著顧基一招手:“別哭,赦你無罪,跟我走吧。”

陳部長等人堵住教室門口時,無心和蘇桃正坐在課桌上翻花繩。清晨他廟鬼祟祟的出去瞭一趟,發現街上不時有紅衛兵小隊經過,空氣中的硝煙味道還很濃,容不得他們大搖大擺的諄於是隻買瞭一點吃喝回來,想要再等時機。

兩人吃飽喝足瞭,無所事事。蘇桃從書包裡翻出小拇指粗的一卷紅毛犀抻開瞭正好可以用來翻花繩。翻花繩當然是小女孩的遊戲,不過無心也很願意陪著她玩。昨天看蘇桃垂著兩條毛刺刺的辮子,他把對方當成瞭黃毛丫頭看待;今天蘇桃打扮整齊瞭,原來是一頭黑亮亮厚實實的好頭發,襯托著粉白的臉兒,美得不像尋常人傢的姑娘。俗話說“人靠衣裳馬靠鞍”。本來人是靠著衣裳添彩的,但是一套沒型沒款的半舊軍裝穿在蘇桃身上,因為和她的面孔太不配套,對比之下,反倒讓她有瞭點落難公主的意思。

無心很喜歡她,不是垂涎她的,也不是贊嘆她的內涵,隻是單純的喜歡。像小男孩喜歡小女孩,像大哥哥喜歡小妹妹。所以在陳部長等人驟然出現在門口時,他跳下課桌,一下子就把蘇桃扯到身後去瞭。

陳部長和他打瞭個照面,也是一怔,隨即抬手指著他叫道:“好啊,又是你!”

小丁貓四兩撥千斤的撥開瞭陳部長,慢悠悠的進瞭教室。望著無心一眨眼睛,一挑眉毛,他半晌沒說話,最後開瞭口:“躲在後面的,站出來!”

蘇桃嚇得腿都硬瞭,很艱難的橫著挪瞭一步,她垂著頭哆嗦成瞭一團,白皙的手指上還纏著紅毛線。

陳部長一雙眼睛盯著蘇桃,一張嘴搶著匯報道:“昨天我們在街上就見過他!他身份不明,很有可能是紅總的人!”

無心也橫挪一步,把蘇桃又擋瞭住:“你查過我的身份,知道我不是。”

小丁貓獨自走到瞭他的面前:“你有什麼身份證明?拿出來給我看看。”

無心轉身從課桌上拿過自己的書包,打開瞭伸手往裡面掏。書包裡東西不少,以蠟紙包著的圓面包為主,還有幾根香腸。掏出介紹信遞給小丁貓,他規規矩矩的解釋道:“我們兩個是一起出來的,在火車上遭瞭賊,我們兩個的學生證都沒瞭,她的介紹信也丟瞭。昨天你們的人硬說我們是什麼紅總的,嚇得我們不敢上街。”

小丁貓把介紹信看瞭一遍,然後雙手捏住,“嚓”的一聲撕成兩半,揉成一團。將紙團丟在地上,他對著無心一伸手:“身份證明,給我看看。”

無心和他對視一眼,然後垂下眼簾答道:“沒證明瞭。”

小丁貓回頭對陳部長說道:“革命是真刀真的幹,不是隔著幾張課桌動口不動手。”然後他一把抓住瞭蘇桃露出的一隻手。望著手指上的紅毛犀他笑瞭一下:“小資產階級的小情小調。”

蘇桃拼瞭命的把手向後一抽,另一隻手暗暗揪住瞭無心的後衣襟,同時低著頭,堅決不看小丁貓。小丁貓也不勉強。轉身走向門口,他對著陳部長下瞭命令:“他們兩個身份不明,還在光天化日之下搞流氓活動。帶住”

陳部長一方人多勢眾,把無心和蘇桃一起押走。而小丁貓帶著顧基在樓上樓下巡視一番,又到樓頂天臺向下俯視瞭整座校園。最後他問顧基:“我聽小陳說,你一直是他的同桌?”

顧基立刻點頭:“是,從小學開始就是瞭。”

小丁貓又問:“你是文縣人嗎?”

顧基繼續點頭:“是。”

小丁貓居高臨下的轉向前方:“我也算是文縣人吧,我生在豬嘴鎮。十來歲瞭才遷去保定。豬嘴鎮你去過沒有?”

顧基誠惶誠恐的答道:“原來我們總去,豬嘴鎮不是挨著豬頭山礦區嗎?我們經常上山裡玩。”

小丁貓搖瞭:“豬頭山,沒什麼好玩的。”

《無心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