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桃因為先前一直是活的幹幹凈凈,傢變之後又一直活的不幹不凈,所以如今就把洗熱水澡看成瞭一樁大事。她自己昨晚洗瞭,洗的舒服,今天就非要讓無心也去洗。無心帶著她往三樓賺一邊走一邊扭頭往二樓走廊裡看。走廊裡很安靜,陳部長進瞭衛生間後,再也沒有發出動靜。
田小蕊還沒有上樓,於是蘇桃趁機關門,換瞭一身單薄的藍佈衣裳。招待所的公用盥洗室裡有水盆和肥皂,在無心洗澡的空當裡,她埋頭洗凈瞭自己一身臟衣。雪白的泡沫從指間溢出,她拼瞭命的揉搓,不敢閑著。一個人閑著,她害怕。
走廊中由遠及近的響起瞭腳步聲,蘇桃嚇得停瞭手,大睜著眼睛往門口望。有人晃著大個子來瞭,臉上嘴上全都油光光的,正仕基。顧基見瞭蘇桃,也是一愣,隨即就大踏步的走瞭進來:“洗衣服哪?”
蘇桃一點頭,點完瞭頭才想起自己忘瞭微笑。未等她補個笑,顧基擰開旁邊的水龍頭,已經彎腰接水洗起瞭臉。三把兩把洗幹凈瞭,他水淋淋撣起頭,自覺清爽瞭許多,自信心也增長瞭十分。側身靠在水池邊沿,他留戀著不賺笑模笑樣的問蘇桃:“好洗嗎?”
蘇桃聽他滿嘴廢話,仿佛是不帶目的,心中倒是輕松瞭一點,喃喃的答道:“好洗。”
顧基站沒站相,人高馬大的亂晃:“你是十五歲吧?”
蘇桃點瞭點頭:“嗯。”
顧基剛要繼續說話,不料肩膀上溫暖的一沉,扭頭一瞧,他看到瞭一隻雪白雪白的手。隨即無心的聲音響起來瞭,帶著一點驚訝語氣:“你看見陳部長瞭嗎?”
顧基回頭看他:“沒看見”
無心熱氣騰騰的站在他面前,面孔被熱水蒸成色,看著過於鮮嫩瞭,幾乎有些可怕:“陳部長一直在找你,剛才在二樓還向我問起過你呢!你快去看看他吧,他好像還挺著急。”
顧基不情不願稻瞭口氣,轉身往外走去。等他走遠瞭,蘇桃轉向無心,小聲問道:“你又去二樓瞭?”
無心笑道:“騙他的。”
蘇桃也笑瞭:“汗衫呢?”
無心把脫下的汗衫遞給瞭蘇桃,蘇桃接過來摁進肥皂水裡。無心一出現,她的心緒就安寧瞭。
等到蘇桃把衣服全晾上瞭,兩人便一起下樓進瞭院子,坐在水泥砌成的花壇邊沿看夕陽。無心把兩隻手搭在瞭大腿上,蘇桃很自然的拉過瞭他的一隻手,自己伸巴掌和他比瞭比大小。無心的巴掌當然是比他大瞭一號,手指修長,掌心的皮膚也比她硬。她其實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想和父親比一比巴掌,但是父親一年出現一次,太陌生瞭,她不好意思主動去拉父親的手。後來長大瞭,十幾歲的姑娘瞭,就更羞於和父親親近瞭。
傢裡隻有母親和她,空氣中彌漫著的都是女人的氣味。在純粹女性化的世界裡生活慣瞭,她對於男人有些本能的怕,唯有無心讓她感覺溫暖。從兩人第一次相遇起,無心就表現得像個大哥哥和小爸爸——是她理想中的哥哥和爸爸,不和任何人分享,是她一個人的。
兩人很平靜的坐瞭許久,末瞭看夕陽徹底沉到地平線下瞭,精神病鮑所長也手舞足蹈的把院子掃完瞭,才一起回瞭樓內。
無心進瞭二樓的房間,迎面就見陳部長在半躺半坐,正捧著個搪瓷缸子吃飯菜。無心一邊關門,一邊說道:“陳部長,你臉色不好。”
陳部長□一聲:“你也看我臉色不好?方才在廁所裡遇見小丁貓同志瞭,他也問我是不是生瞭病。我倒是沒怎麼的,就是累。你風不吹日不曬的抄一天大字報,哪知道我們是怎麼幹活的?媽的從早到晚,一分鐘都沒歇過。”
無心發現陳部長的身邊左右很幹凈,孤魂野鬼全沒有瞭。脫瞭鞋躺在,他把書包擺上瞭自己的肚皮。書包裡的白琉璃帶著一點分量,一動不動的壓迫著他,讓他想起蘇桃的手,軟綿綿熱烘烘的,也帶著一點分量。
陳部長用勺子刮著搪瓷缸子,一邊刮一邊嘟嘟囔囔:“你是不是耍顧基瞭?怎麼告訴他我要找他?我什麼時候說要找他瞭?你再敢耍他我饒不瞭你!你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沒定論呢,就敢拿別人開涮瞭?”
無心不言語,心思又轉移到瞭鬼上。鬼魂一路追隨著陳部長,必是有所圖謀,沒有平白無故消失的道理。
無心豎著耳朵躺瞭一夜,捕捉房內房外的一切動靜,然而一夜平安無事。翌日天亮,陳部長跑去餐廳大嚼一頓,又恢復瞭往昔的雄風。無心和蘇桃則是前往指揮部,繼續抄大字報。
如此過瞭五天,到瞭第六天中午,陳部長帶著大隊人馬,終於把一中佈置出瞭眉目。在小丁貓的指示下,他把一中的教學樓按照樓層分成三個區域。頂層的三樓是宿舍區,二樓是辦公區,一樓是活動區。單獨趴在校園一角的一趟平房,本來是學校裡的食堂,如今也恢復瞭功能,繼續開夥。教室內的桌椅被清瞭出去,在校園一角堆成一座枝枝杈杈的木頭山。陳部長自己做瞭主,要把它充當柴禾,留給食堂燒火。
指揮部搬瞭傢,全體人員一起離開瞭墻壁裂縫窗戶透風的小學校。招待所的好日子也結束瞭,小丁貓為瞭安全起見,決定住到三樓的宿舍區裡。
無心和蘇桃在文縣沒落腳處,別無選擇,也得住校。三樓的一整條長走廊,從樓梯開始分成瞭男女兩區。田小蕊和李萌萌立刻宣佈不回傢瞭,按理來講,蘇桃就應該和她們一起住。然而想到自己以後每天早晚都要心驚膽戰的裝啞巴,夜裡連句夢話都不敢說,蘇桃當即痛苦的有些不能忍受。與此同時,無心也開瞭口:“我看走廊最裡頭有間小屋,頂多能放下一張床一張桌子。那屋給我吧,再給我弄張上下鋪,我和蘇桃一起住。”
此言一出,聽眾們一起愣瞭愣。小丁貓抬手撫額,低頭嘆道:“哎呀媽呀……”
陳部長則是義憤填夂“你倆還要不要一點臉瞭?我們這是革命的地方,不是腐化墮落的場所!”
李萌萌也一撇嘴:“流氓!”
蘇桃紅著臉,腦子裡面嗡嗡響。一眨眼,她眨出瞭一滴很大的眼淚:“我們不分開。”
小丁貓一攤雙手:“這叫什麼事?你們又沒有結婚,再說年齡也沒到嘛!”
無心滿不在乎的答道:“我們兩個都不在乎,你們跟著害臊什麼?反正我就和蘇桃一起住瞭。你們要是不同意,我倆就去校園裡打地鋪。”
小丁貓擺瞭擺手:“不要沖動,打瞭地鋪更丟人。”然後他回頭問陳部長:“小陳,你有什麼意見?”
陳部長被無心驚人的無恥要求震住瞭,一張嘴直打結巴:“這這這這算是搞、搞破鞋吧?”
小丁貓對於搞破鞋沒有研究,所以也有點含糊:“他倆男未娶女未嫁,也算是搞破鞋嗎?”
陳部長繼續口吃:“反正就、就是不要臉唄!”
小丁貓把雙臂環抱在胸前,對著無心和蘇桃吸瞭一口氣,又咂瞭一下嘴。馬秀紅在一旁見瞭,有點看不下去,低聲提醒他道:“不要在小事上浪費精力。”
小丁貓深以為然的一點頭:“那行,給他們弄張上下鋪吧!看出來瞭,這兩位是非好不可。紅總要是能給他們一張床,他們能頭也不回的跑到紅總那邊去!”
小丁貓一發話,陳部長也就無話可說,隻得擰眉瞪眼的派出人手,將一張上下鋪雙層床搬進瞭走廊盡頭的小屋。小屋裡原本有一張課桌,此刻靠墻放瞭,倒也騰出瞭一小片空地。等到床擺好瞭,人也走瞭,無心關瞭房門,低聲說道:“桃桃,我不適意要壞你名譽,我是不放心你和她們在一起生活。”
蘇桃剛才被“流氓”和“破鞋”兩個詞激出瞭眼淚,但是現在眼淚幹瞭,情緒也就平定瞭:“我本來也不想和她們住,我更不怕壞瞭名譽。我是黑幫分子的女兒,爸爸媽媽都是自殺,我早就沒名譽瞭。”然後她把書包摘下來放在課桌上,低聲又道:“我的身份多瞞一天,我就多活一天,攆瞭,死活就由不得我瞭。造反派都把我爸爸媽媽逼死瞭,我還管他們怎麼想怎麼說?我才不管,我才不在乎。”
無心不知道怎麼寬慰她,沒法寬慰,她說的都是實話。轉身撼瞭撼鐵架子床,他問道:“我們怎麼住?你選上鋪還是下鋪?”
蘇桃扭頭看瞭看,見床邊焊著一道細細窄窄的小鐵梯,無心是高挑身材,上下一定不便,於是答道:“我睡上鋪。”
無心舉手又搖瞭搖上鋪的護欄:“夜裡可別掉下來。”
蘇桃推開窗戶,向外望瞭望。校園裡沒瞭學生,但是花木還在,深深淺淺綠成一片。在無邊無際的大恐怖中,她忽然小小的快樂瞭。
到瞭下午,無心找到瞭負責後勤的李萌萌,頂著對方的冷言冷語要來瞭兩套被褥和一隻半舊碟盆。蘇桃爬到上鋪,鋪好被褥,又把無心的書包拎到身爆從裡面放出瞭白琉璃。白琉璃還系著大蝴蝶結,黑豆眼睛上的光點轉瞭一圈,他認清現實,很自然的把腦袋搭在瞭蘇桃的大腿上。無心一抬頭看見瞭,不禁一皺眉頭:“桃桃,別讓他總纏著你。他挺通人性,你越對他好,他越訕臉。”
蘇桃用手輕輕去握白琉璃的蛇身:“白娘子長得真可愛。”
誇完一句,她小心翼翼的把小白蛇推到一旁,下瞭床出門去上廁所。她剛一賺無心就扯著尾巴把白琉璃拽下來瞭。
白琉璃被他扔到下鋪床裡,當即笨拙的盤起瞭身體。無心伸手一指他的蛇頭:“我說,你活著的時候挺正經的,怎麼死瞭之後反倒變成色鬼瞭?當初咽氣的時候和我裝高雅,又要看花又要看雪,結果現在可好,改看小姑娘大腿根瞭。”
下鋪暗處驟然顯出瞭白琉璃的身影:“我看膩瞭,不行嗎?你個來歷不明的老妖怪,老騙子!”
無心俯身對著他一聳肩膀:“老妖怪又怎麼樣?我承認我是老妖怪,可我很英俊啊,我有胳膊有腿啊!你呢?你現在不過是條白澀盤成一堆像牛糞似的。攆我不高興瞭,剝瞭你的皮想清蒸就清蒸,想紅燒就紅燒。到時候我把你盛在碗裡,看你還怎麼騷!”
白琉璃徹底現形瞭,雖然還是幻影,然而看起來是特別的真切。因為罵不過無心,他氣得在翻江倒海亂飄亂竄,又對無心變出猙獰的鬼相。無心針鋒相對的做瞭個鬼臉,且把軟塌塌的白蛇拎起來,在蛇頭上嘣嘣嘣鑿瞭好幾個爆栗。
兩人正在大戰,房門忽然開瞭。蘇桃慌裡慌張的說道:“無心,你聽到走廊裡有人喊話瞭嗎?說是今晚要到機械學院裡開批鬥會,樓裡不留人,全都得去!”
白琉璃立刻附回白蛇的身,和無心一起扭頭去看蘇桃。無心很驚訝的望瞭望天色:“都快吃晚飯瞭,還開批鬥大會?”
蘇桃關瞭房門,小聲說道:“有個女生,本來是和小丁貓在一起的,後來回瞭保定,剛才又回來瞭。好像是帶瞭個什麼反動學術權威,必須今天晚上就開會批判。還有啊,他們下午又派人出去打架瞭——不,不是打架,是抄傢,就是為瞭晚上的大會做準備。”
無心看蘇桃臉色煞白,便攥瞭她的手臂,把她拽到身前,抬手拍瞭拍她的後背:“別怕別怕,和我們沒關系,我們去瞭也是做觀眾。”
話音落下,大開的窗口忽然吹進瞭一股子涼風。無心擋在蘇桃面前,就感覺風涼得怪,不是春風該有的溫度。走到窗邊向外一望,他看到校園裡剛剛停下兩輛卡車,卡車後鬥上滿載著全副武裝的青年工人。武衛國推開車門跳下來瞭,大踏步的上前和小丁貓握手。而消失瞭將近一個禮拜的杜敢闖站在小丁貓身爆派頭很足的把雙手背在瞭身後。
無心嗅到瞭空氣中的殺氣和鬼氣,殺氣是武衛國等人帶來的,十分之重,正在緩緩壓下彌漫在陰暗處的鬼氣。
房門又被敲響瞭,無心轉身走去開瞭門,來者卻仕基。顧基一邊好奇的打量著房內情況,一邊說道:“你倆趕緊下樓集合,我們要去學院瞭!”
無心裝傻:“什麼時候開晚飯啊?”
顧基很羨慕的縮回瞭腦袋:“先出發,到瞭學院有人給你們發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