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和蘇桃蹲在指揮部後的陰暗處,攏瞭一堆火烤紅薯。紅薯是糧食作物,一斤糧票能換三斤紅薯。無心手裡有的是糧票,於是上午帶著蘇桃跑瞭一趟糧站,冒著流彈的危險抱回瞭一堆奇形怪狀、並且已經在地窖裡過瞭一冬的的醜紅薯。
大飯盒架在火上,紅薯放在飯盒裡。兩人煙熏火燎的相對蹲著,抱著膝蓋偷偷的快樂。蘇桃正在長身體,一天給幾頓吃幾頓,而且還帶著孩子心性,烤紅薯三個字對她來講,正是又吃又玩。無心不怕燙,挑瞭一個小紅薯掰開瞭,裡面熱氣騰騰的露出紅瓤。撅嘴吹開瞭一層熱氣,他把大的一塊遞給蘇桃:“嘗嘗,甜不甜?”
蘇桃雙手捧著紅薯,因為太燙,所以一口咬下去,嘴裡噝噝哈哈的又吸氣又吹氣:“甜,像糖似的。”
無心也咬瞭一口,紅薯軟軟的粘上他的舌頭,燙得他緊緊一閉眼睛。蘇桃見瞭,連忙放下手裡的紅薯,拿瞭水壺要給他喝。而無心未等喝水,就聽不遠處起瞭“砰砰砰”的響聲。覓聲望去,他看到瞭樓後的一排平房。平房是一中先前靛育器材室,為瞭防盜,窗戶外面都焊瞭鐵柵欄。隔著柵欄和玻璃窗,無心看到瞭顧基的臉。
顧基已經被關瞭半個月瞭,一天隻給一頓飯,毒打倒受夠,一天至少兩三頓,偶爾還加夜宵。他本來是人高馬大的架子,如今就剩瞭架子,像副大號骷髏似的,佝僂在暗沉沉的房間裡敲窗戶。
無心隱隱明白瞭他的意思。從大飯盒裡挑出最大的一隻紅薯,他起身走向瞭平房。顧基所拍的玻璃窗破瞭一角,無效手把紅薯從窗洞裡塞瞭進去。顧基一把接住紅薯,雙手捧著低下頭,“吭”的張嘴就是一大口。三嚼兩嚼之後,他帶著哭相抬起頭,哀哀的說道:“我想見小丁貓同志……我早就和顧明堂劃清界限瞭,我都半年多沒和他說話瞭,我是冤枉的……無心,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從來沒欺負過誰。行行好幫幫忙,你替我向小丁貓同志傳個話吧,我實在是熬不住瞭,他們天天打我……老陳也不露面瞭……”
話說到此,他含著一點紅薯,嗚嗚的哭出瞭聲。細脖子挑著個大腦袋,他瘦出瞭雞蛋大的喉結。無心拍瞭拍手上的黑灰,有點不知如何是好,隻能是不置可否的點瞭點頭。
無心回到火堆前蹲下,蘇桃小聲問道:“一個夠他吃嗎?”
無心勉強笑瞭一下:“再給就沒你的份瞭。”
蘇桃托著一塊烤紅薯,低聲說道:“要是被關的是黑背,我就不管瞭。”
顧基是個狐假虎威的軟蛋,蘇桃沒親眼見他幹過什麼大壞事,所以覺得他和自己是同命相憐;陳部長就不一樣瞭,蘇桃在陳部長面前永遠是低眉順眼的垂著頭,目光射在地上,帶著極度的恐懼和嫌惡。
三斤紅薯全烤熟瞭,無心又給瞭顧基一隻,但是始終沒有多說什麼——顧基的母親前天被聯指處決瞭,屍體吊在街邊的大樹上,專為震懾和報復顧明堂。因為顧明堂的駕駛技術是極其高明,能開著卡車夜行十八彎的山路,秘密的把一門迫擊炮運到紅總指揮部。他是小軍閥的私生子,或許小軍閥根本就對他的兒子身份有所懷疑。小時候,他倒也過瞭幾天少爺日子,不過少爺日子太久遠瞭,他已經記不太清。及至小軍閥在四九年時帶著一大票傢人逃去瞭香港,他和母親孤零零的留在文縣,終於意識到瞭小軍閥有多害人。
他是年初時被武衛國抓進鋼廠保衛處的,起初還想好好做人,兩個月後意識到好好做人是天方夜譚。趁著自己胳膊腿兒還聽使喚,他一狠心,跳樓逃瞭。
顧明堂為保衛處裡的其他犯人做瞭個壞榜樣,於是單殺瞭他的老婆還不夠。他的獨生兒子已是落網之魚,武衛國靈機一動,把顧明堂的老娘也拖出瞭傢門。在鋼廠內部的大批鬥會上,老太太被人用烙鐵烙死瞭。
無心認為顧基不是個堅強人,所以不肯再刺激他。眼看他狼吞虎咽的隻顧著吃紅薯,他帶著蘇桃悄悄撤退瞭。
紅總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瞭支彈藥,雙方的戰鬥立時先進瞭許多。街上的熱鬧勁兒明顯是下降瞭不少,兩方的革命小將光顧著廝殺,已經沒有心思四處遊行。無心沒什麼地方可去,隻好帶著蘇桃回樓。
一樓的大教室裡,一隊女聲正在練習合唱。無心從門口向內溜瞭一眼,見小丁貓帶著李作誠和武衛國,正坐在合唱隊前觀看。李作誠和武衛國都是三十來歲的高大漢子,把小丁貓襯托成瞭白臉小男孩。但高大漢子左右簇擁著小男孩,小男孩氣定神閑的用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打著拍子,一雙眼睛躲在眼鏡片後,眼神堪稱蒼老,老的幾乎無欲無求瞭。
無心剛要賺小丁貓目光如電,一眼叨住瞭他:“無心?”
無心把腦袋伸回瞭教室,對著小丁貓一點頭。
小丁貓又問:“有事?”
無心一團和氣的告訴他:“我找李萌萌,問她有沒有新任務給我。”
小丁貓歪著腦袋向前問:“小蕊啊,看見李萌萌瞭嗎?”
領唱碉小蕊向前邁瞭一步:“李萌萌和陳部長剛出去瞭。”
小丁貓一點頭,然後對著無心一招手:“看來是沒什麼新任務,進來聽聽歌吧,我們的宣傳隊,水平倒是真不一般。蘇桃呢?讓她也來。總拎著個漿糊桶到處跑,有什麼前途?”
無心見自己是逃不過瞭,隻好領著蘇桃進瞭門。而小丁貓仿佛是興致不錯,笑模笑樣的又道:“會工作,也要會娛樂。勞逸結合,才能提高效率嘛!再有一點,就是要沉穩、鎮定。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紅總有軍區支持,我們也有省委支持。好戲在後頭,大傢慢慢看。”
無心本來不想答茬,但是猶豫瞭一下,他在小丁貓身邊彎瞭腰:“丁同志,我剛才在樓後,見到瞭顧基。顧基說他想見你一面,還說他是冤枉的。”
小丁貓望著前方一大排十七八歲的合唱隊員,開口笑道:“喲,你還學會替人求情瞭?”
無心直起瞭腰:“我沒面子替他求情,就是傳句話而已。”
小丁貓嘿嘿嘿的笑瞭一氣,然而拍拍巴掌解散瞭合唱隊,當真命人去把顧基帶瞭過來。
顧基是被人拖進房中的,從頭到腳幾乎沒瞭好地方,鞋也丟瞭,腳踝腳趾全都紅腫透亮。身上的襯衫本來是白色的,如今被皮鞭抽出一道一道的口子,口子裡面鮮紅紫黑,是深深淺淺的血痂。抬頭一見瞭小丁貓,他登時就哭瞭。及至兩邊人松瞭手,他跪在地上,開始捶胸頓足的嚎啕。
小丁貓點瞭一根煙,對著他吐瞭個煙圈,順便向他通知瞭顧傢人的死訊。顧基聽後,愣瞭一下,隨即繼續大哭,嘴裡亂叫著媽媽,是個瘦骨嶙峋的大號孤兒。
小丁貓不為所動,一邊抽煙一邊說道:“我可以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罪你是戴定瞭,你父親幫著紅總運送迫擊炮,要炮轟聯指指揮部,用心何其險惡,手段何其狠毒。至於立不立功,則是要看你個人的表現。”
顧基睜著一雙淚眼望向小丁貓,人仿佛都傻瞭,抽抽搭搭的隻說:“我立功,我一定立功。我劃清界限,我不是他兒子……我和他堅決鬥爭,鬥爭到底……”
小丁貓居高臨下的望著他:“讓你殺瞭顧明堂,你敢不敢?”
顧基茫然的流著眼淚:“敢……我敢……你饒瞭我,我什麼都敢……”
小丁貓笑瞭一聲,命人把顧基架走瞭。而顧基在起身之前,還匍匐著給小丁貓磕瞭一個響頭。小丁貓是他的救世主,小丁貓一手攥著他的生死。他心裡沒有恨,絲毫沒有。在救世主面前是不能講道理的,隻有懺悔,隻有感恩。被人像拖死狗一樣拖出大教室,他知道自己又活瞭,小丁貓一句話,抵得上自己一條命。
顧基一賺小丁貓也不聽合唱瞭。帶著眾人上二樓回瞭辦公室,他讓蘇桃和無心幫著馬秀紅抄文件。一張大辦公桌橫在屋子裡,馬秀紅坐在一端,無心和蘇桃坐在另一端,三人低著頭,悶聲不響的寫字。小丁貓則是把杜敢闖也叫瞭來。幾個人在屋子一角圍成一圈低聲交談,無心豎起耳朵,依稀隻聽到“長安縣”“軍械庫”“民兵連”等詞。而交談到瞭最後,杜敢闖和李作誠就一起走瞭。
當天晚上,杜敢闖和李作誠帶領上千的隊伍偷偷出瞭文縣,一路和各村莊的民兵會合,直奔長安縣的解放軍駐地,搶軍火去瞭。
蘇桃在辦公室裡抄瞭一下午文件,被小丁貓拍瞭無數次肩膀和後腦勺,一拍一哆嗦。後來小丁貓頂著馬秀紅的冷眼,彎腰趴在蘇桃旁邊的桌面上,近距離的關懷問道:“累不累?”
蘇桃在他滿嘴的苦丁茶氣中寒毛直豎:“不累。”
小丁貓笑瞭:“不累的話,晚上再來繼續抄?”
蘇桃愣瞭愣:“累。”
無效瞭頭:“丁同志,離我愛人遠點兒。”
此言一出,馬秀紅從鼻孔中呼出兩道快意的冷氣。小丁貓則是訝然:“愛人?”
無心義正詞嚴的點頭答道:“沒錯,遲早的事。等她歲數一到,我們兩個就去登記。”
小丁貓笑瞭:“信不信我讓你愛人變成寡婦?”
無心不出聲瞭,低頭繼續寫字,顯然是被小丁貓鎮瞭住。而小丁貓伸長手臂,劈頭蓋臉的摸瞭他一把,嘴裡哈哈哈的笑瞭一大串。笑聲未歇,窗外忽然光芒一閃,隨即起瞭一聲大爆炸。屋裡眾人嚇瞭一跳,小丁貓隨即直起腰怒道:“他媽的怎麼又開瞭炮?不是說紅總沒有炮彈瞭嗎?”
無心一把扯起蘇桃,大喊一聲轉身就往外沖。蘇桃嚇傻瞭,握著一支圓珠筆沒頭沒腦的跟著他逃。他兩個一有動作,小丁貓和馬秀紅也清醒瞭。一拉抽屜拿出一把手,小丁貓剛要招呼馬秀紅,不料馬秀紅動作更快,連推帶抱的把他擁瞭出去。
有瞭上次的炮擊經驗,此時樓內的情形尚算有序,正好沒到洗漱休息的時間,所以滿樓的男男女女衣冠整齊,說跑就跑。小丁貓正在盤算如何避難,冷不防又一枚炮彈從天而降,分毫不差的炸中瞭樓後靛育器材室。火光沖天而起,樓內的氣氛立刻緊張到瞭十分。
聯指的精兵悍將全去瞭長安縣,如今坐鎮的就隻有武衛國和陳部長。陳部長近來和李萌萌勾勾搭搭,又時常是不知所蹤。第三枚炮彈落到瞭一條街外,爆出瞭漫天的火光硝煙。所有人都跑進校園裡瞭,無心和蘇桃落瞭後——他們忙著上瞭一躺三樓,回房用書包裝出瞭他們的糧票、鈔票以及正在打瞌睡的白琉璃。
小丁貓下瞭往鋼廠撤退的命令,然後自己坐上吉普車飛快滌瞭。無心和蘇桃隨著人流往前跑。跑著跑著,身邊的一個小姑娘猛一,緊接著像截木頭似的倒瞭地。無心沒想到此時街上會有流彈,連忙帶著蘇桃靠瞭邊。路邊一面凹進一塊的磚墻成瞭他們的掩體。無心摟著蘇桃極力的縮成一團。街是小街,沒有路燈,無心把蘇桃團成瞭一團,把她在懷裡抱成瞭小女孩小女嬰。蘇桃的呼吸紊亂的撲在他的脖子上,他聽見蘇桃問自己:“無心,紅總會打過來殺人嗎?”
無心一下一下拍著她的手臂:“不好說,要看武衛國他們怎麼反擊瞭。”
蘇桃是很容易想到死的,怕到受不瞭的時候,她的思維往往就直接跳到一個“死”字上去。抬手摟住無心的脖子,她很認命的閉瞭眼睛。
與此同時,白琉璃輕飄飄的出現在瞭無心眼前。懸在夜空中環顧四周,他仿佛是懶得搭理無心,隻向前做瞭一個手勢。無心領會瞭,拉起蘇桃起身就跑。跑著跑著,他聽到白琉璃告訴自己:“十字路口向左拐。”
他果然左拐瞭,左拐瞭十分鐘後,紅總的五輛卡車在炮火的掩護下,一路長驅直入,經過瞭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