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在革委會大院裡,無心雖然時常見識陳大光的官威,可由於陳大光畢竟還是個年輕人物,私底下忍不住一派隨便,尤其對無心並不講究禮數,故而他還意識不到陳大光的權勢。及至出瞭縣城下瞭鄉,無心開瞭眼界,才發現原來陳大光真是有著土皇帝一般的高身份。陳大光乘坐一輛蘇聯嘎斯69吉普車,又輕又快的行駛在柏油路上,後方跟著幾輛大卡車,滿載著他的部下。出城之後沒過多久,他們便抵達瞭最近的豬嘴公社。豬嘴公社本名豬嘴鎮,緊挨著豬頭山。因為豬頭山早成瞭礦區,所以豬嘴公社受瞭恩惠,也很繁華。陳大光一下吉普車,就被公社幹部和先進社員們包圍瞭。一邊緩步前行,一邊享受著四面八方的熱情恭維,陳大光飄飄然的,認為□真是好,如果沒有□,他去年響畢瞭業,現在至多是在一中當體育老師。體育老師和縣革委會主任相比,地下天上,沒有可比性。
公社裡殺豬宰羊,款待縣裡來人。陳大光自知學問不濟,說不出漂亮話,所以謹言慎行,保持自己莫測高深的偉岸形象。旁人沒他的顧慮,一個個興致勃勃的東走西逛,欣賞鎮上不甚地道碉園風光。無心帶著蘇桃滿鎮裡轉瞭一圈,隨口說道:“變化真大,原來鎮上就隻有一條正經大街。”
蘇桃好奇的看他:“你怎麼知道?”
無心把兩隻手□衣兜裡:“聽別人說的。”
白琉璃從書包縫隙中伸出圓腦袋,並沒有看到什麼好風光。飛快的一吐信子,他因為近來吃得太多,動彈不得,於是懶洋洋的縮回瞭書包。
無心帶著蘇桃踏上瞭歸途,心裡想起瞭月牙。月牙要是活到現在,也是個老太太瞭。歲月是能把一個人活活風幹的,仿佛有一隻幹枯蒼老的手撫摸瞭他的頭和臉,讓他在大太陽下恍惚瞭一下。
蘇桃抽瞭抽鼻子,扯著他的袖子問道:“你聞到香味瞭嗎?”
無心吸瞭一口氣:“聞到瞭,真香。”
公社的夥食太好瞭,陳大光和朱建紅等人,在公社幹部的陪同下吃小灶。小灶精美,大灶也不賴,成盆的燉肉往桌上端。在動筷子之前,眾人統一起立,手持紅寶書齊聲叫道:“敬祝偉大領袖的□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隨著“萬壽無疆”四個字的重復,眾人手裡的紅寶書向斜上方揮舞三次。然後繼續喊道:“敬祝林副統帥身體健康!身體健康!身體健康!”
敬祝結束之後,滿食堂的人又高歌瞭一曲《東方紅》。唱完最後一句,食堂桌椅聲音響成一片,筷子也都箭簇一般直射豬肉。無心和蘇桃連主食都不要瞭,專挑五花肉大嚼,吃瞭個滿嘴流油。
飯後的節目,是革命群眾大聯歡。熱鬧瞭大半天之後,又是一頓豐盛晚飯。陳大光明天還要下到生產大隊裡視察,所以夜宿豬嘴公社。照理來講,縣裡的幹部們應該被分派到老百姓傢居住,不過無心帶著個不離手的半大丫頭,住到哪傢都不合適,於是陳大光善解人意,讓他和自己一起在公社大院裡居住。
無心和蘇桃得瞭一間寬敞屋子安身,屋子裡砌著半截火炕,兩人總算能夠寬寬展展的睡一夜。但是先前兩人湊合著擠,總像是不得已的對付,還算自然;如今舒舒服服的並肩躺瞭,小兩口似的,反倒要讓人往深瞭多想。
兩人洗漱過後,無心和蘇桃頭腳顛倒著躺瞭,各自蓋著一床新被。新被不大,蘇桃蓋著正合適,無心則仕瞭上就顧不得下,不是露肩就是露腳。蘇桃一時睡不著,睜著眼睛往窗外看,視野邊緣翹著無心的腳趾頭。白琉璃在被子上爬來爬去,末瞭把腦袋往她頸窩裡一拱,乖乖的不動瞭。
無心無聲無息瞪在炕上,蘇桃都睡瞭,他還清醒著,心裡走馬燈似的閃現舊人舊事。正是出神之際,他下意識的猛一歪頭望向房門,就見緊閉著的房門前方,探頭探腦的飄進瞭一隻鬼。
此鬼形容淒慘,生前不知被誰把半邊腦袋敲瞭個稀爛,一隻眼珠被擠出眼眶,險伶伶的吊在臉上;一身工人裝更是遍佈鮮血,看不出本來顏色。無心立刻半閉瞭眼睛,想要看看對方意欲何為。而慘鬼試試探探的飄到炕爆伸手想要推他,可惜力量微弱,一隻手純粹隻是幻影,連陣風都扇不動。
慘鬼仿佛是急瞭,開始呼喚:“哎,醒醒,醒醒啊!我知道你是能看到我們的,你睜眼呀!”
無心裝聾作啞,一動不動。
慘鬼原地轉瞭個圈,飄飄蕩蕩的穿墻而出。不過片刻的工夫,他帶著四名同夥回來瞭。四名同夥全和他是相似的打扮,有的死相還算幹凈,有的則是沒個人樣。無心瞇著眼睛,就聽他們在房內嘁嘁喳喳,正在商量如何把自己叫醒。一番談論過後,四鬼站成一排,慘鬼站在人前,抬起雙手打起拍子:“天大地大——預備——唱!”
四鬼一起發聲,開始小合唱:“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親,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愛深……”
一曲終瞭,慘鬼回頭往炕上看:“他怎麼還沒醒?”
五隻鬼實在是能力有限,連根針都拈不起,站在炕前幹著急。無可奈何之下,他們在房內又跳瞭一陣忠字舞,唱瞭五遍國際歌。無心被他們吵得心亂如麻,不得不睜開眼睛望向瞭他們。而他們見無心總算醒瞭,立刻一起向房門指,仿佛是要讓他走。
無心不出聲,做瞭口型問道:“幹什麼?”
慘鬼答道:“有人找你。”
無心又問:“誰?”
五鬼一起:“不知道。”
無心想瞭一想,伸手捏住白琉璃的尾巴尖晃瞭晃。白琉璃緩緩的蜷縮身體回瞭頭,無心沒言語,隻對他使瞭個眼色,又把一邊眉毛向地下的五鬼一揚。白琉璃會意,慢吞吞的又趴下瞭。
無心穿瞭衣褲,系好鞋帶,隨著五鬼悄悄出門。大門口有民兵站崗,他怕受人盤問,故而翻墻而出。五鬼直接穿墻,鬼鬼祟祟的領著他往鎮外走。都走出老遠瞭,領頭的慘鬼才發現瞭問題:“怎麼少瞭兩個?”
眾鬼面面相覷,又一起去看無心。無心饒有興味的問道:“看什麼?不過是少瞭兩隻鬼而已,興許他們剛投胎去瞭呢!說實話,到底是誰讓你們來找我的?”
餘下三鬼現出瞭一點可憐相:“同志,我們真不知道。他住在洞裡,我們沒有見過他的臉。”
無心嗤之以鼻:“胡說八道!難道你們想要見誰,還得走大門不成?”
三鬼當即保證:“我們可沒胡說。他呆的地方,我們進不去!”
無心看出它們三個無論做人做鬼,大概都是糊塗蛋一流,所以不再廢話,繼續前行。與此同時,留在房中的白琉璃吞瞭兩隻慢走一步的可憐鬼。脫出蛇身站在房內,他心曠神怡的看看炕上的小姑娘,再看看窗外的大月亮。
無心在夜色中疾行瞭一個小時,瞭緊挨鎮子的豬頭山礦區。礦裡上下全忙著鬧革命,生產早停止瞭。三隻鬼恪盡職守的領著他穿過一片荒涼廠區,末瞭停在一處小山包前,他們不動瞭。
小山包是座石頭山,下方黑的掩著兩扇大鐵門,門縫中隱隱透出微光,可見山體中應該是開辟出瞭一座倉庫,或者是一處防空洞。無心拋下三鬼,徑自向前走。及至走到鐵門前,鐵門卻是自動開瞭。
一名全副武裝的青年探出瞭頭,目光銳利的審視瞭無心。而無心向內一望,就見半空中吊著個昏黃的小燈泡。燈泡之下有限的一圈光明中,擺著一炕桌簡單酒菜。小丁貓在桌後席地而坐,一手夾著香煙,一手端著酒杯,笑吟吟的對著他一點頭。
無心不等人讓,自動的繞過青年走到瞭桌前。小丁貓放下酒杯,歪著腦袋吸瞭一口煙,然後噴雲吐霧撣手做瞭個下壓動作:“坐。”然後他端起酒杯,津津有味的又咂瞭一口。
無心看瞭他這個連抽帶喝的勁兒,忽然有點不知從何說起。彎腰在水泥地上盤腿坐瞭,無心思索著問道:“你……還好?”
小丁貓深深的吸瞭一口氣,然後長長的呼瞭出來:“我是還好。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你看我從不從容?”
無心掃瞭桌面一眼:“從不從容我不知道,不過我看你飯量倒是見長。”
小丁貓笑瞭,從桌角煙盒裡抽出一根香煙續到嘴上:“聽說馬秀紅死瞭?”
無心點瞭點頭,隨即抬眼望向瞭他:“小丁貓,你到底是誰?”
小丁貓夾瞭一筷子涼菜送到嘴裡,邊嚼邊答:“我是小丁貓。”
無心手摁桌沿:“我問的數去,不是現在。”
小丁貓吱嘍一口酒,又抽瞭口煙:“過去我是小小丁貓。”
無心摁著桌子站起身,扭頭走向門口:“我回去睡覺瞭。”
小丁貓嘿嘿發笑:“回來回來,我們有話好說,你急什麼?莫非你和陳大光混出感情瞭,現在看我很鬧心?”
無心轉身又回來瞭:“你一句實話都沒有,我們怎麼談?”
小丁貓從身後拎出一隻白酒瓶子,對著無心晃瞭晃:“說來話長,給我坐下。茅臺,要不要來幾杯?”
無心皺起眉毛望著小丁貓,看他眉飛色舞滿嘴閑話,忽然很想揍他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