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五:火之洗禮 第二章

緞帶河晶瑩剔透的河水劃過一道光滑平緩的弧線,傾瀉到如縞瑪瑙般漆黑的巨石之間。河水在石面上拍得粉碎,化作白色的泡沫,匯入一汪寬闊的水池。池水清澈透明,雜色斑駁的河床上,每顆鵝卵石和每根搖曳不止的翠綠水草都清晰可見。

河兩岸長滿濃密的蓼草。一隻潛水鳥在草叢裡喳喳地叫,自豪地亮出喉部的白色羽毛。在蓼草上方,雲杉樹下的灌木叢泛著綠色、棕色和赭色的光澤,樹冠上則仿佛灑著一層銀粉。

“沒錯,”丹德裡恩嘆瞭口氣,“這兒真的很美。”

一條碩大的黑色公牛鱒企圖跳上瀑佈口。有一瞬間,它懸停在空中,伸展魚鰭,甩動尾巴,然後重重摔進翻騰的泡沫。

一道叉狀閃電撕裂瞭南方暗沉的天空,低沉的雷鳴在林墻上方響起。獵魔人的棗紅色母馬跳瞭起來,揚起腦袋,齜牙咧嘴,想要吐出嚼子。傑洛特用力拉扯韁繩,母馬向後跳去,馬蹄在石頭上發出咔嗒的響聲。

“籲!籲!丹德裡恩,瞧見沒?它簡直是個芭蕾舞女!我真想趕緊擺脫這頭該死的畜牲!我對天發誓,一定拿它換頭驢子!”

“你覺得短時間內有可能嗎?”詩人撓著脖子上的蚊子包,“這片山谷的原始風貌的確美輪美奐,但我現在寧願看到一間醜陋但舒適的酒館。我這一星期看夠瞭浪漫的自然、迷人的風景和遙遠的地平線。我想念酒館,尤其是能供應熱騰騰的食物和冰爽爽的啤酒的那種。”

“恐怕你還得多想念一段時間。”獵魔人在馬鞍上轉過身,“說實話,我也想念文明世界,聽到這個,也許你會感覺好受些。你知道的,我被困在佈洛克萊昂森林整整三十六天……每個晚上,浪漫的自然都會凍僵我的屁股,爬過我的脊背,把露珠灑到我的鼻子上——籲!該死!你這匹蠢馬,能不能別再鬧脾氣瞭?”

“有馬蠅在叮它。風暴就要來瞭,蟲子變得更加兇狠嗜血。南邊的閃電也越來越頻繁瞭。”

“我也看到瞭。”獵魔人勒住躁動不安的馬,看向天空,“風吹來的方向也變瞭,聞起來有股海的味道。毫無疑問,要變天瞭。繼續走吧。讓你那匹肥閹馬走快點兒,丹德裡恩。”

“鄙人的座駕名喚珀迦索斯。”

“是啊是啊。說起來,我也該給我的精靈馬想個名字瞭。唔……”

“幹嗎不叫‘洛奇’?”吟遊詩人諷刺地提議。

“洛奇。”獵魔人贊同道,“不錯。”

“傑洛特?”

“嗯?”

“你有過不叫洛奇的馬嗎?”

“沒有。”思索片刻後,獵魔人答道,“讓你那匹去瞭勢的珀迦索斯快走吧,丹德裡恩。還有很長的路要趕呢。”

“的確,”詩人嘟囔道,“你估計……尼弗迦德帝國離這兒有多遠?”

“相當遠。”

“能在冬天之前趕到嗎?”

“我們先去維登。到那兒以後,我們……有幾件事要談。”

“什麼事?你別想讓我打消念頭,也別想擺脫我。我要跟你一起去!我已經下定決心瞭。”

“到瞭再說吧。我說瞭,我們先去維登。”

“離這兒遠嗎?你熟悉這一帶嗎?”

“熟悉。我們現在在希恩·特雷斯瀑佈,前面那地方叫第七裡。河對岸是夜梟山嶺。”

“所以我們要去南邊的下遊地帶?緞帶河在波德洛格要塞附近匯入雅魯加河……”

“我們是要往南去,不過是沿另一邊河岸。在緞帶河轉向西的位置,我們要穿過森林。我要去一個叫德瑞斯科特——或叫‘三角洲’——的地方。那是維登、佈魯格和佈洛克萊昂森林的交界處。”

“到那兒以後呢?”

“沿雅魯加河到河口,然後去辛特拉。”

“再然後呢?”

“到瞭再說吧。如果可能的話,叫你的懶鬼珀迦索斯走快點兒。”

* * * * * * *

過河過到一半,暴雨突然傾盆而降。先是刮風,颶風般的力道吹起他們的頭發和鬥篷,將從河畔樹上卷下的樹葉和斷枝甩到他們臉上。接著,風突然止息瞭,一道灰色的雨幕朝他們飄來。緞帶河的河面變成白色,還翻湧著氣泡,就像有人正朝河裡一把一把地扔著石頭。

等抵達對岸,他們已全身濕透,連忙躲進森林。濃密的樹枝在他們頭上仿佛一片綠色的屋頂,但這“屋頂”也沒法擋住傾盆大雨。暴烈的雨點砸彎瞭樹葉,澆在他們身上的力道和先前幾乎毫無分別。

他們用鬥篷裹緊身子,戴上兜帽,繼續前行。林木間昏暗下來,僅有的光線來自不時劃破天空的閃電。震耳欲聾的雷聲隨之而來。洛奇嚇得後退幾步,跺著馬蹄,左躲右閃。珀迦索斯卻巋然不動。

“傑洛特!”雷聲如巨型馬車般在林間穿梭往來,丹德裡恩努力讓喊聲蓋過雷鳴,“這樣沒法趕路啊!我們得找個避雨的地方!”

“去哪兒找?”獵魔人大喊著回答,“繼續趕路吧!”

於是他們繼續前進。

過瞭一會兒,雨勢明顯減弱,狂風吹得樹枝沙沙作響,雷聲也不再持續炸響於耳畔。他們在茂盛的赤楊林間找到一條小路,並沿路來到一片林間空地。一棵高大的山毛櫸佇立在空地中央。山毛櫸的枝條下,鋪滿厚厚的棕色樹葉和山毛櫸實的地面上,停著一輛拴著兩頭騾子的貨車。一個車夫坐在駕駛座上,用一把十字弓指著他們。傑洛特咒罵一句,但他的罵聲被雷鳴蓋瞭過去。

“把十字弓放下,科爾達。”一個頭戴草帽的矮個男人從山毛櫸後面轉瞭出來,一邊單腳跳著,一邊系緊褲腰帶,“他們不是我們要等的人,但也是潛在的顧客。別嚇跑顧客嘛。我們時間不多,但做買賣的時間還是有的!”

“這他媽是怎麼回事?”丹德裡恩在傑洛特背後嘟囔道。

“來這邊,精靈先生們!”草帽男喊道,“別擔心,不會有人傷害你們的。N'ess a tearth!Va, Seidhe. Ceadmil!我們是同伴,對吧?想買東西嗎?來吧,到這棵樹下面,順便避避雨!”

車夫誤會瞭,但傑洛特並不感到驚訝。他和丹德裡恩都裹著灰色的精靈鬥篷。他穿著樹精送給他的短上衣,上面裝飾著精靈喜愛的樹葉圖案,胯下的坐騎也套著精靈式樣的馬衣,戴著裝飾華麗的籠頭。他的小半張臉被兜帽遮住。至於丹德裡恩,他經常被錯認為精靈或半精靈,尤其是在他留瞭齊肩長發又養成卷發的習慣之後。

“當心,”傑洛特低聲說著,下瞭馬,“你是個精靈。除非有必要,否則別開口。”

“為什麼?”

“因為他們是二道販子。”

丹德裡恩倒吸一口涼氣。他知道這個詞的含義。

推動世界運轉的是金錢,推動供給的則是需求。松鼠黨徜徉於森林,常會收羅些對他們無用但可以販賣的戰利品,同時還要面臨裝備與武器短缺的問題。林間貿易由此而誕生,通過這種生意維持生計的人群也隨之出現。駕著貨車與松鼠黨做買賣的奸商悄然出現於林間小徑和空地。精靈稱他們為“hav'caaren”,這是個很難翻譯的精靈詞匯,其含義與“永無止境的貪婪”有關。人類則普遍稱之為“二道販子”,其寓意卻比字面上險惡得多,因為這類商人本就令人懼怕。他們殘忍又無情,為瞭利益不擇手段,甚至不惜殺人。軍隊對二道販子向來格殺勿論,因此他們通常不會暴露自己的身份。一旦遇見可能告發自己的人,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掏出刀子和十字弓。

所以說,他們挺不走運的。幸好這兩個二道販子把他們錯當成瞭精靈。傑洛特拉低兜帽,開始思索被這些hav'caaren識破會有什麼後果。

“天氣真糟。”小販搓著手說,“雨下這麼大,簡直像天空裂瞭個口子!Awful tedd, ell'ea?但對做買賣來說不算糟。買賣隻看錢跟貨好不好,對吧?你懂我的意思吧?”

傑洛特點點頭。丹德裡恩低頭嘟囔一句。幸好眾所周知,精靈厭惡與人類對話,所以這樣的反應並不令人意外。但那車夫並沒有放下十字弓,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你們打哪兒來?跟誰一起?誰的突擊隊?”像所有老練的商販一樣,這個二道販子對顧客的沉默毫不在意,“柯因內克·達·瑞奧?還是安格斯·佈裡·克裡?莫非是李歐丹恩?我聽說李歐丹恩一周前殺瞭幾個郡長,就在他們收完稅回傢的路上。而且他們收來的是錢幣,不是谷子。我不收木焦油和谷子,也不收沾血的衣服,皮毛的話僅限水貂、黑貂和白鼬皮。但我最喜歡的還是通用貨幣、寶石和首飾!如果你有這些東西,我們就能做買賣瞭!我這兒都是上等貨!Evelienn-vara en ard scedde, ell'ea,你懂我的意思吧?我什麼都有。來看看?”

小販走到貨車旁,掀開濕淋淋的油佈。他們看到瞭劍、弓、成捆的箭矢和馬鞍。二道販子翻騰幾下,抽出一根箭。箭頭是鋸齒狀的,帶著倒鉤。

“你在別人那兒買不到這種箭,”他吹噓道,“他們光是碰碰就得嚇得屁滾尿流。帶著這種箭被人抓到,下場是五馬分屍。不過我瞭解你們松鼠黨。顧客是第一位的,隻要有利可圖,做買賣擔點風險也沒啥。這種倒鉤箭就賣你……九奧倫一打吧。Naev'de aen tvedeane, ell'ea,明白沒,Seidhe?我對天發誓,我真沒賺多少,以我孩子的腦袋發誓行吧?如果你一次買三打,我可以再降點兒價。這買賣很公平,我發誓……嘿,Seidhe,別碰我的貨車!”

丹德裡恩緊張地收回放在油佈上的手,把兜帽拉得更低些。傑洛特不由暗罵壓抑不住好奇心的詩人。

“Mir'me vara,”丹德裡恩抬起手,做個抱歉的手勢,“Squaess'me.”

“沒關系。”二道販子咧嘴笑道,“但真不能給你們看,因為車上還有別的貨。那批貨不是賣給精靈的,是有人特別訂購的。哈哈。閑扯得夠多瞭……給我瞧瞧你腰包裡錢的成色吧。”

這下可好,傑洛特看著車夫的十字弓。他有理由相信,上面搭的方鏃箭也有倒鉤——就像二道販子剛才自豪地展示給他們看的箭一樣——射進腹部後,箭頭會從背部三四個不同的部位鉆出,讓中箭者的內臟千瘡百孔。

“N'ess tedd,”他努力用平淡的語氣說道,“Tearde. Mireann vara, va'en vort.我們得先回突擊隊那邊,然後再來做買賣。Ell'ea?明白嗎,Dh'oine?”

“明白,”二道販子吐瞭口唾沫,“我明白你們身無分文。你們喜歡這批貨,隻是手頭沒現錢。那就走吧!暫時別回來瞭,因為我要跟重要的顧客在這兒碰頭。安全起見,最好別讓他們瞧見你們。到……”

他聽到馬兒的鼻息聲,立刻住瞭口。

“見鬼!”他吼道,“太遲瞭!他們來瞭!把兜帽拉低,精靈!別亂動,也別開口!科爾達,你這白癡,快放下十字弓!”

暴雨、雷鳴和厚厚的樹葉壓制瞭馬蹄聲,讓騎手們可以悄無聲息地接近,並在一瞬間包圍瞭這棵山毛櫸。他們不是松鼠黨。松鼠黨不穿鎧甲,而周圍那八名騎手的金屬頭盔、肩甲和鎖子甲在雨中顯得格外晃眼。

其中一位騎手讓坐騎緩步走近,仿佛高山般聳立在二道販子面前。他個子很高,還騎著一匹健壯的戰馬。他的肩甲上披著一塊狼皮,在那頂遮蔽面孔的頭盔上,寬闊而凸出的護鼻甲延伸到下唇的位置。他手裡拿著一把戰錘,看起來相當危險。

“李道克斯!”他用沙啞的嗓音說道。

“法歐提亞納!”二道販子回答,聲音有些顫抖。

騎手走近些,身體前傾。鋼制護鼻裡的雨水徑直落在護臂甲和泛著危險光澤的戰錘上。

“法歐提亞納!”二道販子深鞠一躬,摘下帽子,雨水立刻將他稀疏的頭發黏在頭頂,“法歐提亞納!我就是您要找的人。我知道口令和暗號……我是法歐提亞納的同伴,大人……我按約定來瞭……”

“這些人是誰?”

“我的護衛。”二道販子的腰彎得更低瞭,“您知道的,精靈……”

“囚犯呢?”

“在車上。棺材裡。”

“棺材裡?”雷聲沒能蓋住騎手憤怒的咆哮,“你這下麻煩大瞭!德·李道克斯子爵的命令非常清楚,囚犯必須要活的!”

“他還活著。他還活著。”小販匆忙答道,“就像命令要求的那樣……我們把他裝進棺材,但他還活著……棺材不是我的主意,大人。是法歐提亞納……”

騎手用戰錘輕敲馬鐙,發出信號。另外三名騎手下瞭馬,從貨車上扯下油佈,把馬鞍、毛毯和馬具都丟到地上。借著閃電的亮光,傑洛特果然看到一口剛打造不久的松木棺。但他沒仔細看,因為他的指尖開始微微刺痛。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大人,您這是做什麼?”二道販子看著自己的貨物散落一地,“您把我的東西全扔下來瞭。”

“我全買瞭。外加貨車和騾子。”

“啊。”小販胡須濃密的臉上露出令人作嘔的諂媚笑容,“這才對嘛。那樣的話……我想……如果您沒意見,尊貴的大人……如果您付的是泰莫利亞貨幣,那就五百吧。如果用您那邊的貨幣,就是四十五弗羅林。”

“這麼便宜?”騎手哼瞭一聲,護鼻甲後的面孔浮出詭異的笑,“過來點兒。”

“當心,丹德裡恩。”獵魔人輕聲說著,用難以察覺的動作解開鬥篷搭扣。雷聲再次響起。

二道販子走到騎手身前,滿以為做成瞭一輩子才有一次的大生意。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也是事實:他這筆生意算不上多好,但絕對是最後一筆。騎手踩著馬鞍站起身,將戰錘的尖頭重重砸進二道販子毛發稀疏的腦袋。二道販子一聲沒吭,倒在地上,顫抖不止,抽搐的手臂和腳踝攪亂瞭地上潮濕的樹葉。正在貨車上亂翻的騎手丟出一根皮繩,纏住車夫的脖子,用力一拉。另一個騎手撲上前去,捅瞭車夫一刀。

又一名騎手將十字弓迅速舉到齊肩高,瞄準瞭丹德裡恩。但傑洛特手中已經有瞭武器——對方丟在地上的一把劍。他捏住劍刃中段,像投標槍一樣扔瞭出去,擊中那名十字弓手。後者翻身落馬,臉上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

“快跑,丹德裡恩!”

丹德裡恩跑到珀迦索斯旁邊,不顧一切地跳上馬鞍。這一跳有點用力過猛,詩人的騎術也算不上老練,結果他沒能抓住鞍橋,反而摔到另一邊的地上。但也正因如此,他撿回瞭一條命:有把劍劈開瞭珀迦索斯耳朵上方的空氣。閹馬嚇得往後一退,撞上瞭攻擊者的坐騎。

“他們不是精靈!”戴護鼻頭盔的騎手大吼著拔出長劍,“抓活的!活的!”

聽到他的命令,剛剛跳下貨車的騎手猶豫瞭一下。但傑洛特這時已拔出瞭自己的劍,而且片刻都沒有猶豫。看到飛濺的血花,其他人對搏鬥的熱情頓時減弱不少。他抓住機會,又砍倒一人。另有兩人朝他沖來。他矮身避開劍刃,擋住他們的攻擊,然後側身一躲。突然,他感到右邊膝蓋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他摔倒瞭。他沒被砍到,隻是先前的腿傷毫無征兆地復發瞭。

有個士兵本來用斧柄對準瞭他,這時突然呻吟一聲,往前撲倒,像被人在身後重重地推瞭一把。在他倒地之前,獵魔人看到他身側紮著一支翎羽很長的箭,半根箭桿已沒入肉中。丹德裡恩尖叫起來,但一聲雷鳴馬上蓋過瞭他的叫喊。

傑洛特扶著貨車的車輪試圖起身。他看到一個金發女孩挽著弓跑出瞭赤楊林。騎手們也看到瞭她。他們不可能註意不到她,因為與此同時,他們中的一員在馬背上向後栽倒,喉嚨被利箭穿得血肉模糊。剩下三人——包括戴護鼻頭盔的首領——迅速評估一下局面,立即朝那弓手奔去,同時將身體藏在馬頸後面。他們以為馬頸能擋住箭矢。但他們錯瞭。

瑪利亞·巴林——也就是米爾瓦——拉開弓,冷靜地瞄準目標,弓弦緊貼臉頰。

沖在最前面的敵人尖叫著滑落馬背。他的一隻腳還卡在馬鐙裡,被自己坐騎的鐵馬掌重重地踩在身上。又一支箭將第二名敵人掀下馬去。這時第三人——也就是他們的首領——已經離得很近瞭。他踩著馬鐙站起身,抬起手中的劍,勢欲攻擊。米爾瓦紋絲不動,面無懼色地直視攻擊者,隨後拉開弓,在五步遠處一箭射向對方的面孔。箭矢分毫不差地刺入鋼制護鼻側面的縫隙,同時她自己往側面一跳。這一箭穿透瞭騎手的顱骨,也打落瞭頭盔。戰馬略略放慢腳步,但繼續往前飛奔。少瞭頭盔和一大塊頭骨的騎手在馬鞍上停留瞭幾秒,緩緩地朝側面栽倒,摔進一攤泥水。馬匹嘶鳴一聲,很快跑得不見蹤影。

傑洛特拼命站起身,揉搓著自己的腿。盡管疼痛未消,但令他意外的是,這條腿似乎一切正常。他可以毫不困難地起身、走動。丹德裡恩在不遠處掙紮爬起,推開倒在自己身上、喉嚨被箭刺穿的屍體。詩人的臉色像生石灰一樣慘白。

米爾瓦走瞭過來,途中在某個死人身上拔出箭。

“謝謝。”獵魔人說,“丹德裡恩,快道謝。這位是瑪利亞·巴林,又名米爾瓦。我們能活命都是她的功勞。”

米爾瓦又從一具屍體上拔出箭桿,檢查著血淋淋的箭頭。丹德裡恩語無倫次地嘟囔瞭一句什麼,彬彬有禮地——隻是身子有些顫抖——鞠瞭一躬,隨即跪倒在地上,嘔吐起來。

“他是誰?”米爾瓦用幾片濕樹葉擦擦箭頭,把箭放回箭囊,“獵魔人,他是你的同伴?”

“對。他叫丹德裡恩。是個詩人。”

“詩人?”米爾瓦看瞭看幹嘔不止的吟遊詩人,抬起頭,“這點我能理解。但我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他會在這兒嘔吐,而不是待在某個僻靜的地方寫詩。不過我猜,這不關我的事。”

“從某種意義上講,關你的事。你救瞭他的命。還有我的。”

米爾瓦擦瞭擦被雨水打濕的面孔,弓弦的壓痕在她臉上清晰可見。雖然她射出好幾支箭,留下的壓痕卻隻有一道:弓弦每次都貼在完全相同的位置。

“你們跟那二道販子講話時,我已經躲在赤楊樹叢裡瞭。”她說,“我不想讓那無賴看見我,因為沒這個必要。然後其他人來瞭,屠殺也開始瞭。你幹掉那幾個傢夥的手法相當不錯。我敢說,你知道怎麼用劍——即便你瘸瞭一條腿。你應該留在佈洛克萊昂養傷,而不是讓傷勢加重。一個不小心,說不定你這輩子都得當瘸子瞭。你明白吧?”

“我不介意。”

“我猜也是。我來是想警告你,並讓你回去。你跑這一趟不會有結果的。南方正在打仗。尼弗迦德的軍隊正從德瑞斯科特朝佈魯格進軍。”

“你怎麼知道的?”

“看看他們吧。”女孩指瞭指滿地的屍體和馬匹,“我是說,他們是尼弗迦德人!你沒看到他們頭盔上的太陽圖案?沒看到他們鞍褥上的繡花?收拾好你們的東西,我們得趕緊離開:其他尼弗迦德人隨時會趕到。這些隻是偵察兵。”

“我可不覺得他們隻是偵察兵。”傑洛特搖瞭搖頭,“他們來這兒是要找一樣東西。”

“純粹出於好奇,他們要找什麼?”

“那個。”獵魔人指瞭指貨車上的松木棺。浸透雨水後,它的顏色變深瞭不少。雨勢比剛才搏鬥時小瞭些,雷聲也停止瞭。風暴正朝北方進發。獵魔人在落葉間撿起自己的劍,跳上貨車。他輕聲罵瞭一句,因為膝蓋的痛楚仍未消失。

“幫我打開。”

“你是要……”米爾瓦看到棺蓋上鑿著窟窿,“活見鬼!那個二道販子往裡面塞瞭個活人?”

“似乎是個囚犯。”傑洛特抬起棺蓋,“二道販子在等尼弗迦德人,打算把這人交給他們。他們還交換瞭口令和暗號……”

棺蓋在木頭碎裂聲中打開,露出一個嘴巴被塞住的男人,他的雙臂和雙腿都被皮繩綁在棺材側面。獵魔人俯身看瞭看,仔細打量一番,接著咒罵起來。

“真沒想到。”他慢吞吞地說,“太令人意外瞭。可誰又能想到呢?”

“獵魔人,你認識他?”

“認識。”他惡狠狠地笑瞭,“放下刀子,米爾瓦。別割斷他的繩子。恐怕這是尼弗迦德人的內部事務,咱們還是別摻和為好。把他留在這兒吧。”

“我沒聽錯吧?”丹德裡恩走瞭過來。他臉色蒼白,但好奇心再次占瞭上風。“你打算把他就這樣留在森林裡?我猜你跟他有舊怨未瞭,但看在諸神的分上,他可是個囚犯!那些人襲擊並差點殺死我們,而他是他們的囚犯。敵人的敵人……”

看到獵魔人從靴子裡抽出一把短刀,詩人頓時停瞭口。米爾瓦輕咳一聲。棺材裡的人瞪大瞭原本在雨水中緊閉的雙眼。傑洛特俯下身,割斷瞭綁住囚犯左臂的皮繩。

“你瞧,丹德裡恩,”他抓住囚犯的手腕,抬起那條重獲自由的胳膊,“看到他手上這塊傷疤沒?這是希瑞留下的。就在一個月前的仙尼德島上。他是個尼弗迦德人,去仙尼德島正為綁架希瑞,而她在自衛時砍傷瞭他。”

“可這一來,”米爾瓦嘟囔道,“這事就有點說不通瞭。如果他幫尼弗迦德人綁架瞭你的希瑞,他怎麼又跑到棺材裡去瞭?為什麼二道販子要把他交給尼弗迦德人?把他嘴上的佈解開,獵魔人。也許他能給我們解釋一下。”

“我可不想聽他說話。”傑洛特斷然道,“光是看到他躺在這兒,我就想一刀紮進他的心臟。我能忍住不動手就已經不錯瞭。如果他開口說話,我知道自己肯定忍不住。我沒把當時的事全都告訴你們。”

“那就別忍瞭。”米爾瓦聳聳肩,“如果他真這麼罪大惡極,那就紮下去。不過動作要快,因為時間不多瞭。正如我所說,尼弗迦德人很快就會趕來。我去牽我的馬。”

傑洛特挺直脊背,放開囚犯的手。那人立刻扯下纏在嘴上的佈,但什麼也沒說。獵魔人把短刀丟在那人的胸膛上。

“我不知道你犯瞭什麼事,竟讓他們把你關進這玩意兒,尼弗迦德人。”他說,“但我不在乎。我把刀子留給你,你自己松綁吧。至於你想留下來等你的同胞,還是逃進森林,全都取決於你自己。”

囚犯一言不發。他被繩子捆住,躺在木頭棺材裡,看起來比在仙尼德島上更可憐,也更脆弱——當時的他帶著傷,跪在血泊裡瑟瑟發抖。而且他看起來年輕瞭許多。傑洛特覺得他不會超過二十五歲。

“我在島上饒瞭你一命。”傑洛特說,“現在我再放你一次。但這是最後一次瞭。下次再見面,我會親手宰瞭你,像宰一條野狗一樣。如果你叫你的同伴來追我們,記得帶上這口棺材。你會用得著的。走吧,丹德裡恩。”

“趕快!”米爾瓦大喊著,從西邊的小徑疾馳而來,“別走那邊!進森林,見鬼,快進森林!”

“出什麼事瞭?”

“一大群騎兵正從緞帶河那邊趕來!是尼弗迦德人!你們傻瞪著我幹嗎?趁他們還沒出現,趕緊上馬!”

* * * * * * *

這場村莊爭奪戰已持續瞭一個鐘頭,而且不像會很快結束的樣子。步兵堅守在石墻、柵欄和翻倒的貨車後面,連續三次擊退瞭從堤道發起沖鋒的騎兵部隊。堤道的寬度導致騎兵在正面進攻時沖力不足,卻便於步兵集中防守。騎兵面對路障一籌莫展,絕望而兇狠的步兵卻朝敵人射出雨點般的箭矢。面對這樣的攻擊,騎兵陣腳大亂,緊接著,防守方的士兵蜂擁而出,迅速發起反擊,用戰斧、長勾刀和連枷奮勇作戰。騎兵退回池塘邊,沿路留下人與馬的屍體,而步兵則躲回路障後面,痛罵敵人。又過一會兒,騎兵重整部隊,再次發起攻擊。

然後又是一次。

“你覺得誰在跟誰打仗?”丹德裡恩又問一遍,話音含混不清。他正在努力咀嚼從米爾瓦那兒討來的硬幹糧。

他們坐在山崖邊,身形完全隱藏在刺柏叢中。他們能看清戰場,還不用擔心被人發現。事實上,他們也隻能旁觀而已,因為他們別無選擇:前方戰火熾烈,後方的森林大火也燒得正旺。

“他們的身份很容易辨別。”傑洛特不情不願地回答丹德裡恩的問題,“那是尼弗迦德騎兵。”

“步兵呢?”

“步兵不是尼弗迦德人。”

“那是維登的正規騎兵隊。”直到剛才一直沉默的米爾瓦開瞭口,“他們的束腰外衣上繡著維登軍隊的棋盤徽章。村裡那些是佈魯格的正規步兵隊。從他們的旗幟就能看得出。”

的確,又一次擊退敵軍後,備受鼓舞的步兵將綠色的旗幟——上有白色的十字風車圖案——高舉到防衛工事上方。傑洛特一直專心觀戰,沒註意到那面旗幟。剛開戰時,步兵們可能沒找到它。

“我們還要等多久?”丹德裡恩問。

“哦天哪,”米爾瓦嘀咕道,“他又開始瞭。看看周圍吧!無論你看哪一邊,情況都不太妙,對吧?”

丹德裡恩甚至用不著轉身或四下張望。整個地平線上,煙柱隨處可見。北方和西方的煙柱最密集,那邊的軍隊正在放火燒林。南邊許多地方同樣能看到沖天的黑煙。他們要去的正是那個方向,但這場戰鬥擋住瞭前方的路。在他們滯留於山頂的這個鐘頭裡,東方也開始升起煙霧。

“不過嘛,”片刻後,米爾瓦看向傑洛特,開口道,“我想知道你是怎麼打算的。我們身後是尼弗迦德人和燃燒的森林,你自己也能看到前面有什麼。你有什麼計劃?”

“我的計劃沒變。我會等這場鬥毆結束,然後去南方。去雅魯加河。”

“我覺得你是真瘋瞭。”米爾瓦皺起眉頭,“你還不明白狀況嗎?事實明擺著呢。這可不是散兵遊勇在打群架,而是正規部隊間的戰爭。尼弗迦德人和維登人正在進攻。他們肯定跨過瞭南邊的雅魯加河,現在的佈魯格和索登說不定已變成一片火海……”

“我必須趕去雅魯加河那邊。”

“好極瞭。然後呢?”

“我會找條小艇,順流而下,想辦法去三角洲地區。然後再找艘船——我是說,見鬼,總會有船能從那兒……”

“開到尼弗迦德?”她不屑地問,“也就是說,你的計劃當真沒變?”

“你沒必要跟著我。”

“說得對。感謝諸神,我沒必要跟著你,因為我還不想死。我不怕死,但我得提醒你:自己找死可算不上光彩。”

“我知道,”他平靜地回答,“這方面我深有體會。如果沒有必要,我也不會往那邊去,但我非去不可,所以我必須去。任何事都阻止不瞭我。”

“哈!”她上下打量他一番,“聽聽這位大英雄的話吧,他的聲音就像刀劍刮過盾牌面。如果恩希爾皇帝聽到你這話,他肯定會嚇尿褲子。‘到我身邊來,衛兵們。到我身邊來,我的帝國軍團。我可真不幸!獵魔人正乘著小艇趕來尼弗迦德,他很快就會奪走我的王冠,取走我的小命!我已經在劫難逃瞭!’”

“別說瞭,米爾瓦。”

“不,我要說!總得有人跟你挑明事實才行!見鬼,我這輩子就沒見過比你更傻的人!你想從恩希爾手裡奪回那個小丫頭?奪回恩希爾心目中的皇後人選?把他從仙尼德島擄走的女孩再搶回來?恩希爾不好惹。他不可能把已經到手的東西乖乖還給你。國王們面對他都束手無策,你真覺得自己能行?”

他沒答話。

“你要去尼弗迦德,”米爾瓦搖搖頭,臉上掛著諷刺的同情,“你要跟皇帝對抗,奪走他的未婚妻。可你想過別的可能性嗎?等你到瞭那兒,等你在皇宮裡找到穿金戴銀、身披絲綢的希瑞,你打算怎麼跟她說?‘跟我走,親愛的。你要皇後的寶座有個屁用啊?我們可以住在草棚裡,歉收時就啃啃樹皮。’瞧瞧你自己吧,窮光蛋。你連外套和靴子都是樹精給的,樹精又是從某個傷重不治的精靈身上剝下來的。你知道你的小丫頭看到你時會有什麼反應?她會朝你的眼睛吐口水,大聲罵你。她會命令皇傢衛兵把你扔出去,然後放狗咬你!”

米爾瓦的嗓門越來越大,等這番演說即將結束時,她幾乎是在叫喊。但她並非出於憤怒,而是為瞭蓋過戰鬥的喧囂。在他們下方,幾十甚至上百個不同的聲音正在咆哮。佈魯格步兵隊再次迎戰敵軍,但這次他們要雙線作戰。維登騎兵身穿帶有棋盤圖案的灰藍色束腰外衣,沿堤道飛馳而來;與此同時,另一支身披黑色鬥篷、人數眾多的騎兵隊也從池塘後方沖出,攻向守軍的側翼。

“尼弗迦德人。”米爾瓦簡要地說。

這一次,佈魯格步兵隊毫無取勝的可能。對方的騎兵強行突破路障,用長劍撕裂瞭防線。十字圖案的旗幟倒瞭下去。一部分步兵繳械投降,另一些試圖逃進森林。但第三支部隊湧出森林,向他們發起瞭進攻。那是一支沒有統一服色的輕騎兵。

“松鼠黨。”米爾瓦站起身,“獵魔人,現在你明白狀況瞭吧?你也該懂瞭吧?尼弗迦德人、維登人和松鼠黨聯手瞭。這是一場戰爭。就像一個月前在亞甸時一樣。

“這隻是一次洗劫,”傑洛特搖著頭說,“為瞭掠奪戰利品。隻有騎兵,沒有步兵……”

“步兵正在占領堡壘和要塞。你以為那些煙柱是從哪兒來的?熏肉工坊嗎?”

在他們下方,松鼠黨正在追趕並屠殺逃出村子的人,駭人的慘叫聲不絕於耳。幾座小屋的屋頂冒出煙霧和火苗。在狂風的協助下,大火迅速蔓延。

“看看那座熊熊燃燒的村子,”米爾瓦低聲道,“那是上次戰爭後剛剛重建的。他們辛苦瞭兩年才讓村子初具規模,但燒光它隻要幾秒鐘。真是個值得銘記的教訓!”

“什麼教訓?”傑洛特毫不客氣地問。

她沒有回答。焚燒村莊的煙霧升到懸崖頂,讓他們的眼睛刺痛流淚。他們聽到火海中的尖叫。丹德裡恩的臉色白得像紙。

士兵把俘虜趕到一起,團團包圍起來。一個頭盔上飾有黑色羽毛的騎士一聲令下,騎手們開始砍殺手無寸鐵的村民。倒下的人被馬蹄踩踏,包圍圈越來越小。傳到山頂的尖叫已不似人聲。

“你還想到南方去?”詩人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獵魔人,“穿過大火?到那些屠夫的故鄉去?”

“在我看來,”傑洛特不情願地答道,“我們別無選擇。”

“不,我們有。”米爾瓦說,“我可以帶你們穿過森林,去夜梟山嶺,從那兒回到希恩·特雷斯瀑佈,然後轉回佈洛克萊昂。”

“穿過著火的森林?再穿過像這樣的戰場?”

“總比往南的路安全。這兒離希恩·特雷斯還不到十四裡,而且我熟悉這邊的路線。”

獵魔人低下頭,看著逐漸消失在烈焰中的村莊。尼弗迦德人已經解決瞭俘虜,騎兵隊也恢復成行軍隊形。松鼠黨的雜牌部隊則沿大陸朝東方前進。

“我不會回去的。”他答道,“但你可以把丹德裡恩送回佈洛克萊昂。”

“不!”詩人抗議,雖然他的臉上依然沒有多少血色,“我要跟你一起。”

米爾瓦聳聳肩,拿起箭囊和弓,朝馬匹邁出一步,緊接著突然轉過身。

“天殺的!”她吼道,“我救瞭太多精靈,已經沒辦法看著別人送死瞭!你們這兩個發瘋的傻瓜,我會帶你們去雅魯加河。不過要走東邊,不是南邊。”

“那邊的森林也著瞭火。”

“我能帶你們穿過去。我已經習慣瞭。”

“你沒必要帶我們去的,米爾瓦。”

“說得太對瞭。我沒必要。現在,上馬!趕緊離開這兒!”

* * * * * * *

三人沒能走多遠。馬兒在灌木叢間和雜草叢生的小徑上舉步維艱,但他們不敢走大路。這裡到處都能聽見馬蹄聲和金屬碰撞的叮當聲,暗示著武裝部隊的存在。等他們踏入灌木叢生的溪谷,才驚訝地發現黃昏已經到來,於是停下腳步,準備過夜。雨已經停瞭,天空被火光照得透亮。

他們找到一塊相對幹燥的地面,用鬥篷和毛毯裹住身子,坐瞭下來。米爾瓦去周邊巡視。她剛剛走開,丹德裡恩就開始吐露自己心中對佈洛克萊昂弓手的好奇。

“她可真是個標致的好姑娘。”他喃喃道,“你很有女人緣,傑洛特。她個子高挑,身材也好,走起路來就像跳舞一樣。雖然以我的口味來說,她的屁股小瞭點兒,肩膀又太結實瞭些,但她真的很有女人味……還有她胸前那對……蘋果,呵呵……都快撐破襯衣瞭……”

“閉嘴吧,丹德裡恩。”

“剛才趕路時,我不小心撞到瞭她。”詩人還在滔滔不絕,“要知道,她的大腿就像大理石。依我看,你這個月肯定過得很充實……”

米爾瓦剛剛巡邏回來,恰好聽到丹德裡恩誇張的耳語,也註意到兩人的表情。

“詩人,你在談論我嗎?是不是我剛轉過身,你就在盯著我看瞭?莫非有鳥屎落到我身上瞭?”

“你的弓箭技藝讓我們吃驚。”丹德裡恩咧嘴笑道,“你在弓術競賽上肯定找不到對手。”

“是啊是啊,這話我早就聽過瞭,還有你接下來想說的那些。”

“我讀過一本書上說,”丹德裡恩朝傑洛特使個眼色,“最好的弓手來自澤瑞坎的草原部落。我聽說有些弓手甚至會割掉左乳,免得幹擾她們射箭。據說因為乳房會阻擋弓弦。”

“這肯定是某個詩人瞎編的。”米爾瓦不屑地說,“他在夜壺裡蘸蘸他的羽毛筆,寫下這通胡話,然後有些蠢人就會買賬。你以為我是用胸部射箭的?隻要把弓弦拉到臉旁,然後側身站好,就像這樣,不會有任何東西碰到弓弦。割掉乳房純屬胡扯,肯定是某個遊手好閑又滿腦子女人裸體的懶漢想出來的。”

“多謝你對詩人和詩歌的友善評價,也多謝你的弓術課。弓可真是件好武器。你知道嗎?我認為戰爭會朝這個方向發展:在未來的戰爭裡,人們會遠距離戰鬥。他們會發明一種射程相當長的武器,在肉眼看不到對方的情況下相互廝殺。”

“胡說八道。”米爾瓦毫不客氣地說,“弓是很好,但戰爭的核心是人與人的對抗,是刀與劍的拼殺,是強壯一方打碎弱小一方的腦袋。過去如此,將來也是。一旦這種局面結束,戰爭也就結束瞭。至於現在,你親眼見證過戰爭。你看到堤道邊的村子變成瞭什麼樣子。所以閑聊到此為止吧。我要再去周圍看看。馬總在噴鼻子,就像附近有頭正在捕獵的狼……”

“沒錯,真的很標致。”丹德裡恩看著她的背影,“唔……話說回來,我們坐在山上看著村子時——你覺得她是不是話裡有話?”

“你指什麼?”

“我指……希瑞。”詩人突然有點結巴,“這位箭無虛發的美少女似乎不明白你和希瑞的關系,而在我看來,她似乎覺得你正打算把希瑞從尼弗迦德皇帝身邊勾引走。她覺得這才是你前往尼弗迦德的真正動機。”

“所以在你的假設裡,她大錯特錯瞭。接下來你要說:‘但她也說對瞭一件事。’對吧?”

“冷靜點兒,別激動。事實擺在你我眼前。你收養瞭希瑞,把自己看作她的監護人,但她不是普通女孩。她是個公主,傑洛特。我就實話實說吧:她將得到的是皇後的地位,是皇宮和後冠。我不知道恩希爾是不是最適合她的丈夫……”

“說得沒錯。你不知道。”

“那你就知道嗎?”

獵魔人用毛毯裹緊自己。

“不用說,你已經得出結論瞭,”他說,“但不用勞煩告訴我瞭,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這是希瑞從出生起就註定的命運,你沒必要去挽救她。因為希瑞不需要挽救,她隻會命令皇傢衛兵把我們丟下臺階。我們還是忘瞭她吧。’對吧?”

丹德裡恩張開嘴,但傑洛特不打算讓他說下去。

“‘因為歸根結底,’”他用更刺耳的嗓音續道,“‘綁架那女孩的並非巨龍,也非邪惡的巫師,更不是想要換取贖金的海盜。她沒被關進高塔、地牢或籠子。她既沒遭受拷打,也沒忍饑挨餓。恰恰相反,她睡在錦緞上,用銀餐具吃飯,穿的是絲綢和蕾絲,全身珠光寶氣,隻等著戴上後冠的那一天。簡而言之,她很快樂。不幸的是,有個獵魔人卻穿著從死精靈腳上剝下的破舊靴子,打算破壞、糟蹋、摧毀並踩碎她的幸福。’對吧?”

“我沒這麼想。”丹德裡恩嘟囔道。

“他說的不是你。”米爾瓦突然自黑暗中現身,片刻遲疑後,坐到獵魔人身旁,“他說的是我。我的話讓他心煩意亂。我那都是氣話,沒過腦子……原諒我吧,傑洛特。我知道傷口撒鹽是什麼感覺。好瞭,別擔心。我不會再說那種話瞭。你能原諒我嗎?還是說,我該用親吻表達歉意?”

她沒有等待他的回答或許可,而是一把抱住他的脖子,親吻瞭他的臉頰。他用力捏瞭捏她的肩膀。

“靠近點兒。”他咳嗽著說,“你也是,丹德裡恩。我們靠在一起取會兒暖吧。”

很長一段時間沒人說話。雲朵掠過火光照亮的天空,遮蔽瞭閃爍的星辰。

“我想告訴你們一件事,”最後,傑洛特開口,“但你們要先答應我別笑。”

“說吧。”

“我做瞭幾個怪夢。我是說,在佈洛克萊昂時。起先我以為那隻是毫無根據的幻想,是我的腦袋出瞭問題。你們知道,我在仙尼德島挨瞭一頓好打。但我總是做同一個夢。每次都一樣。”

丹德裡恩和米爾瓦沉默不語。

“在我的夢裡,”片刻過後,他再次開口,“希瑞並沒有睡在鋪著錦緞的床上。她騎著一匹馬,穿過一座臟兮兮的村子……村民對她指指點點。他們用某個陌生的名字稱呼她。狗在吠叫。她並非獨自一人,有人與她同行。有個剪短頭發的女孩握住希瑞的手……希瑞對她露出微笑,但我不喜歡那種笑。我不喜歡她臉上的濃妝……而我最不喜歡的一點,是她所到之處,總有人死去。”

“可她在哪兒呢?”米爾瓦像貓一樣緊緊依偎著他,“不在尼弗迦德?”

“我不知道。”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但這個夢我做瞭好幾次。問題在於,我並不相信這個夢。”

“哦,你真是個傻瓜。我相信。”

“我不知道,”他重復道,“但我能感覺到。她的前方是火,身後則是死亡。我必須加快腳步才行。”

* * * * * * *

黎明時分,天下起瞭雨。與昨天的狂風暴雨不同,天空隻是轉為鉛灰色,隨後灑下雨點——細小、均勻、澆得人渾身透濕的雨點。

他們騎馬東行,米爾瓦走在最前面。傑洛特指出雅魯加河在南邊,但米爾瓦咆哮著回答:她才是向導,她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自那之後,他就再沒說過話。畢竟對他來說,最關鍵的是能繼續趕路。方向並不重要。

他們忍著濕透的衣服和刺骨的寒意,弓起身子,默默騎馬前行。他們悄然走過森林小徑,不時橫穿大路。隻要聽到戰馬的蹄子踩踏路面的聲音,他們就會躲進樹叢。三個人與戰鬥的喧囂保持距離。他們經過被烈焰吞沒的村莊,經過滾滾黑煙和發紅的瓦礫,經過彌漫著雨水浸泡炭灰的刺鼻氣息、早已化作焦土的村落和定居點。他們嚇跑瞭在屍體上大快朵頤的鴉群。他們經過成群結隊的農民,那些人剛剛逃離戰爭和大火,渾渾噩噩,身心俱疲,對任何問題都回以畏懼而困惑的眼神,厄運和驚恐讓他們失去瞭言語的能力。

他們騎馬向東,穿過烈火與濃煙,穿過細雨和霧氣。戰爭的織錦在他們眼前展開,諸般慘狀令他們應接不暇。

在一片被焚燒殆盡的村莊廢墟裡,聳立著一根黑柱子,一具赤裸的屍體大頭朝下吊在柱子上。血液從血肉模糊的胯部和腹部流到屍體的胸口與面孔上,被血凝結的頭發像冰柱一樣垂下。屍體的背上有個清晰的符文單詞,是用刀子刻出來的。

“An'givare.”米爾瓦念道,她甩開脖子上的濕頭發,“松鼠黨來過瞭。”

“An'givare是什麼意思?”

“告密者。”

不遠處有匹裹著黑色馬衣的灰馬,在戰場邊緣搖搖晃晃地走著,徘徊於屍堆和嵌進泥土的折斷長矛間,可憐巴巴地輕聲嘶鳴,拖著從腹部傷口垂下的腸子。他們不敢靠近,幫它結束痛苦,畢竟在戰場上,以盤剝屍體為生的強盜和食屍鬼並不罕見。

一個女孩躺在燒毀的農傢庭院附近,攤開四肢,赤裸的身體鮮血淋漓,呆滯無神的雙眼註視著天空。

“他們總說戰爭是男人的事,”米爾瓦憤怒地說,“可他們從不憐憫女人。對他們來說,找樂子才最要緊。這種人還被稱為英雄,叫他們都見鬼去吧。”

“你說得對。但你沒法改變這一點。”

“我已經改變瞭。我離傢出走瞭,因為我不想整天打掃和擦洗地板。我也沒打算等他們出現,把屋子付之一炬,再把我按倒在地板上……”她催促馬兒加快腳步,沒再說下去。

沒過多久,他們經過一棟焦油作坊。丹德裡恩把當天吃的所有東西都吐瞭出來——包括幾塊幹糧和半塊魚幹。

在那間作坊裡,尼弗迦德人——也可能是松鼠黨——處死瞭一批俘虜。他們很難看出這群人的具體數量。因為在這場大屠殺中,他們用的不光是弓箭、長劍和長槍,還有就近找到的伐木工具——斧子、刨刀和橫切鋸。

他們還見證瞭戰爭留下的其他景象,但傑洛特、丹德裡恩和米爾瓦已經不記得瞭。他們摒棄瞭那些記憶。

他們變得冷漠。

* * * * * * *

接下來兩天,他們甚至沒能走完二十裡。雨下個不停,被酷暑烤幹的大地像海綿一樣吸飽瞭水,林間小徑變得泥濘難行。彌漫的霧氣讓他們看不見升起的煙柱,但房屋燃燒的味道提醒他們:軍隊就在附近,仍在點燃一切可以焚燒的東西。

他們沒發現任何難民。森林裡隻有他們。至少他們自己這麼以為。

有匹馬跟著他們,傑洛特最先聽到瞭它的鼻息聲。他面無表情地讓洛奇轉過身。丹德裡恩張開嘴巴,但米爾瓦示意他別出聲,同時取下掛在鞍旁的弓。

跟著他們的騎手鉆出樹叢,看到他們在等待自己,於是勒住胯下栗色的馬駒。他們無言地對視,隻有落下的雨點不時打破沉默。

“我警告過你別跟著我們的。”最後,獵魔人率先開口。

先前躺在棺材裡的尼弗迦德人低下頭,看著馬兒潮濕的鬃毛。丹德裡恩幾乎認不出他瞭,因為他如今穿著鎖子甲、皮衣和鬥篷,無疑是從被殺死的某個騎手身上剝下來的。但詩人記得那張年輕的臉。與上次相比,他的臉上隻多瞭些許胡楂。

“我警告過你的。”獵魔人重復道。

“對。”直到這時,年輕人才回答。他說話不帶絲毫尼弗迦德口音。“但我必須跟來。”

傑洛特下瞭馬,把韁繩交給詩人,然後拔出劍。

“下馬。”他平靜地說,“看來你給自己添置瞭武器和盔甲。很好。當時我沒法殺你,因為你手無寸鐵。可現在不同瞭。下馬。”

“我不會跟你打的。我不想打。”

“我猜到瞭。跟你的同胞一樣,你更喜歡另一種打鬥方式,就像在那焦油作坊裡,對嗎——你是跟著我們過來的,所以,你肯定也看到瞭。我說,下馬。”

“我是卡西爾·莫瓦·迪弗林·愛普·契拉克。”

“我沒要你自我介紹。我命令你下馬。”

“我不會下馬的。我不想跟你打。”

“米爾瓦,”獵魔人朝弓手點點頭,“幫我個忙,射死他的馬。”

“不!”沒等米爾瓦搭箭上弦,尼弗迦德人趕忙抬起手臂,“拜托,別這樣。我這就下馬。”

“好極瞭。現在,拔劍吧,孩子。”

年輕人雙手抱胸。

“想殺就殺吧。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命令那個女精靈一箭射死我。我不會跟你打的。我是卡西爾·莫瓦·迪弗林……契拉克之子。我想……我想加入你們。”

“我肯定聽錯瞭。再說一遍。”

“我想加入你們。你們要找那個女孩。我想幫助你們。我必須幫助你們。”

“他是個瘋子。”傑洛特看向米爾瓦和丹德裡恩,“他肯定失去理智瞭。我們要對付的是個瘋子。”

“他倒挺適合這趟旅行的,”米爾瓦嘀咕道,“簡直再適合不過瞭。”

“好好考慮一下他的提議嘛,傑洛特。”丹德裡恩嘲笑道,“說到底,他可是個尼弗迦德貴族。也許有瞭他的幫助,我們能更輕松地……”

“閉上你的嘴。”獵魔人突然打斷詩人的話,“我說瞭,拔劍,尼弗迦德人。”

“我不會跟你打的。我也不是尼弗迦德人。我來自維可瓦羅,我的名字是……”

“我對你的名字不感興趣!拔劍!”

“不。”

“獵魔人,”米爾瓦彎下腰,往地上吐瞭口唾沫,“時間過得飛快,雨也下個不停。這個尼弗迦德人不想跟你打,而且就算你板著張臉,你也下不瞭狠心把他砍成碎片。我們要在這鬼地方耗上一整天嗎?讓我往他的馬肚子上來一箭,然後繼續趕路吧。徒步的話,他沒法追上我們。”

聽聞此言,契拉克之子卡西爾迅速跳上栗色馬駒的馬鞍,沿來路飛馳而去,同時大聲催促馬兒加快速度。獵魔人盯著他遠去的背影看瞭一會兒,也回到洛奇的背上。他沉默不語,但再沒回頭。

“我真是老瞭。”等洛奇追上米爾瓦的黑馬,他才喃喃道,“我都生出良知來瞭。”

“是啊,老傢夥是有這種煩惱。”弓手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用兜蘚熬的湯劑能幫上你的忙。但眼下,先在馬鞍上加個墊子吧。”

“他說的是良‘知’,”丹德裡恩嚴肅地解釋道,“不是良‘痔’,米爾瓦。你把這兩個詞搞混瞭。”

“誰能理解你們這些聰明人的鬼話?你們總是喋喋不休,因為你們隻會這個!還是繼續趕路吧!”

“米爾瓦,”又過一會兒,獵魔人抬起手,擋住拍打在臉上的雨點,同時開口道,“你剛才真打算殺瞭他的馬?”

“才沒有。”她不情不願地承認,“又不是那匹馬的錯。可那個尼弗迦德人……他到底為什麼跟著我們?他為什麼說自己必須跟來?”

“鬼才知道。”

* * * * * * *

雨尚未停歇,森林卻突然到瞭盡頭:他們踏上一條大路,這條路由南至北蜿蜒著穿過群山。或者說由北至南,這取決於你從怎樣的角度去看。他們對這條路上的景象並不吃驚,因為他們早就見過類似的場面。翻倒和損毀的貨車,死掉的馬,散落一地的包裹、鞍囊和籃子。還有衣衫襤褸的屍體,不久前尚是活人,如今卻擺出怪異的姿勢,一動不動。

他們毫不畏懼地靠近。很明顯,屠殺並非發生在今天,而是昨天,甚至前天。他們已經學會瞭辨認這一點;或者說,他們是憑借野獸般的本能察覺到的,而過去這些天喚醒並打磨瞭他們的這種本能。他們學會瞭在戰場上搜尋,因為散落在地上的物件中,他們時不時——雖然並不經常——也能找到少許食物或馬飼料。

他們在最後一輛貨車旁停下腳步。這原本是支商隊,車子被推進瞭路邊的溝渠,一隻破碎的輪子卡在溝裡。車下躺著個矮胖女人,脖子不自然地扭曲,束腰外衣的領子上滿是被雨水沖刷過的幹涸血跡,而那血跡來自她的耳朵——顯然,她的耳環被人扯掉瞭。貨車上蓋著一塊油佈,上面寫著幾個大字:“薇拉·洛文浩特及其兒子們。”但她的兒子們不見蹤影。

“他們不是農夫,”米爾瓦咬著牙說,“是商人。他們來自南方,要從迪林根去佈魯格,結果在這兒被人堵截。這可不好,獵魔人。我本以為能從這兒轉向南邊,但現在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瞭。迪林根和整個佈魯格顯然已經落入尼弗迦德人手中,我們沒法從這條路到雅魯加河。我們必須往東穿過特洛山。那兒都是森林和荒野,軍隊不會到那邊去。”

“我不想再往東走瞭。”傑洛特抗議道,“我必須去雅魯加河。”

“你會到雅魯加河的。”她的語氣出人意料地鎮定,“不過你要走更安全的路線。如果我們在這兒直接往南,就等於羊入虎口。這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好處是能爭取時間。”他厲聲道,“如果往東走,隻會浪費時間。我說瞭,我不能再……”

“安靜。”丹德裡恩讓他的馬轉過身,突然開口道,“暫時安靜一下。”

“怎麼瞭?”

“我聽到……有歌聲。”

獵魔人搖搖頭。米爾瓦哼瞭一聲。

“你又產生幻覺瞭,詩人。”

“安靜!閉嘴!我是說真的,有人在唱歌!難道你們聽不見?”

傑洛特掀開兜帽。米爾瓦也側耳聆聽片刻,然後看向獵魔人,默然點頭。

丹德裡恩對音樂的敏感程度的確非比尋常。看似難以置信的事居然成真瞭。他們站在森林中央,在綿綿細雨中佇立在一條散落著死屍的道路上,卻聽到瞭歌聲。有人正從南邊過來,同時快活地唱著歌。

米爾瓦扯瞭扯她那匹黑馬的韁繩,準備躲避一下,獵魔人卻用手勢示意她等等。他很好奇。因為他聽到的並非行軍的步兵隊那種氣勢洶洶、節奏分明又嘹亮的合唱,也不是騎兵趾高氣昂的戰歌。盡管歌聲越來越響亮,卻絲毫不會令人感到不安。而是恰恰相反。

雨水拍打在樹葉上。他們已能分辨出歌詞。那是一首歡快的歌謠,在這片充斥著死亡與戰爭的土地上,這首歌顯得古怪、反常而又格格不入。

瞧瞧樹林裡那隻翩翩起舞的狼,齜牙擺尾,活蹦亂跳,跟馬駒一個樣,哦,它為何中邪似的踩著舞步?因為那快活的野獸無拘無束!嗡——吧,嗡——吧,嗡——吧——吧!

丹德裡恩突然大笑起來,從潮濕的鬥篷下取出魯特琴,不顧獵魔人和米爾瓦的噓聲,撥動琴弦,以嘹亮的嗓音加入合唱:

瞧瞧樹林裡那隻拖著爪子的狼,垂著腦袋,夾著尾巴,連嘴巴都不張,哦,為何那頭野獸如此悲涼?不是求婚受挫,就是有瞭新娘!

“呼——呼——哈!”不遠處傳來許多人的應和聲。

雷鳴般的笑聲隨即響起,有人吹瞭個響亮的唿哨。隨後,一支五顏六色的隊伍繞過彎道,邁著節奏分明的步子朝他們而來,沉重的靴子踏得爛泥四下飛濺。

“是矮人,”米爾瓦小聲說,“但不是松鼠黨。他們的胡子沒編辮子。”

對方共有六人,穿著短小的兜帽鬥篷,鬥篷泛著灰色和棕色的光澤——這是矮人在壞天氣裡慣常的打扮。傑洛特知道,這種鬥篷擁有絕佳的防水性能,而這都要歸功於浸染多年的木焦油,外加旅途的塵灰與食物的油脂。在矮人的傳統中,父輩會將這種鬥篷傳給長子,因此穿戴它們的都是成年矮人。矮人將胡須長至腰間視為成年的標志,通常來講,這代表他們迎來瞭人生的第五十五個年頭。

朝他們走來的矮人看起來都不年輕,但也不算老。

“他們領著一群人類。”米爾瓦嘟囔道,朝跟著矮人鉆出森林的一小群人揚揚下巴,“每個人都拿著包裹和行李,肯定是難民。”

“那些矮人自己也不是輕裝出行。”丹德裡恩補充道。

的確,每個矮人都帶著足以讓大多數人類和馬兒累垮的行李。除瞭普通的佈袋和鞍囊,傑洛特還發現瞭幾個鐵箍箱子、一口碩大的銅鍋,還有個像是五鬥櫥的東西。有個矮人甚至背著一架車輪。

隻有走在最前面的矮人沒背任何行李。他的腰帶上別著一把短小的戰斧,背上是柄裹著斑貓皮、收在鞘裡的長劍,肩頭蹲著一隻羽毛潮濕起皺的綠鸚鵡。那矮人主動向他們問好。

“你們好!”他大吼一聲,停在半路,雙手叉腰,“這時日,在森林裡撞見狼都好過遇到人類。假使運氣真那麼糟糕,你得到的不會是友好的問候,而是穿胸的利箭!不過能用歌謠相互問候的,肯定是俺們的兄弟!還有,俺們的姐妹。請原諒,這位女士!你們好,俺是卓爾坦·齊瓦。”

“我是傑洛特。”猶豫片刻後,獵魔人自我介紹道,“唱歌的是詩人丹德裡恩。這位是米爾瓦。”

“真他媽帶勁兒!”鸚鵡大聲叫道。

“閉上你的鳥嘴!”卓爾坦·齊瓦對那鳥兒咆哮道,“請原諒,這隻外國鳥兒聰明歸聰明,就是太粗俗。這傢夥花瞭俺十個塔勒,名字叫‘陸軍元帥話簍子’。順便介紹一下,這些是俺的同伴。芒羅·佈呂伊、亞松·瓦爾達、卡萊佈·斯特拉頓、菲吉斯·梅盧卓,還有珀西瓦爾·舒騰巴赫。”

珀西瓦爾·舒騰巴赫不是矮人。他那濕透的兜帽下沒有糾纏成團的胡子,倒有一隻又尖又長的大鼻子。毫無疑問,這頗具代表性的鼻子的主人是古老而高貴的侏儒種族的一員。

“至於他們,”卓爾坦·齊瓦指瞭指那一小撥人類,後者停下腳步,擠在一起,“是克瑙村的難民——如你們所見,都是些婦孺。他們本來人挺多的,不過三天前,尼弗迦德人抓住瞭他們,殺瞭一些,又把剩下的人沖散瞭。俺們在森林裡遇見幸存的這部分人,現在一起結伴旅行。”

“你們膽子不小,”獵魔人試探地說,“居然敢走大路,一邊走還一邊唱歌。”

“俺不覺得一邊走一邊哭有啥好處。”矮人甩甩胡子,“從迪林根出發時,俺們一直在森林裡悄悄行動。現在軍隊都過去瞭,俺們才走上大路,好彌補一下浪費的時間。”他停瞭口,掃視周圍。

“這種場面,”他指著周圍的屍體說,“俺們已經習慣瞭。過瞭迪林根和雅魯加河,路上就全是屍體……你們是跟他們一起的?”

“不。這些是被尼弗迦德人殺死的商人。”

“不是尼弗迦德人幹的。”矮人搖搖頭,用冷漠的表情看著死者,“是松鼠黨。正規軍不會費勁兒拔掉屍體上的箭。一枚好箭頭值半個克朗呢。”

“他還真懂行情。”米爾瓦嘀咕道。

“你們要去哪兒?”

“南邊。”傑洛特立刻答道。

“俺勸你們別去。”卓爾坦·齊瓦搖搖頭,“那兒完全是地獄,隻有火焰和屠殺。迪林根肯定已經失陷,橫渡雅魯加河的尼弗迦德人越來越多,隨時會擠滿右岸的整個山谷。如你們所見,他們就在前面的路上,打算去北方。他們要去佈魯格,所以唯一明智的選擇是逃去東邊。”

米爾瓦故意瞥瞭獵魔人一眼,後者忍住沒開口。

“俺們正要去東邊,”卓爾坦·齊瓦續道,“唯一的機會是躲在前線後方,直到泰莫利亞的軍隊從東邊的艾娜河出發。在那之後,俺們打算沿林間小路溜到山嶺地帶。先去特洛山,再沿老路到索登的楚特拉河,它是艾娜河的支流。如果你們樂意的話,咱們可以結伴旅行。當然前提是你們不介意走慢點兒。俺明白,你們騎著馬,而俺們這群難民隻能拖慢你們的速度。”

“你們好像倒不介意嘛。”米爾瓦盯著他,“就算背著重物,矮人每天也能走上三十裡,跟騎馬的人幾乎旗鼓相當。我熟悉老路。沒有這些難民,你們隻要三天就能趕到楚特拉河。”

“他們都是婦孺,”卓爾坦·齊瓦挺瞭挺他的胡須和肚子,“俺們不會拋下他們不管。你們是在暗示俺們丟下他們?”

“不,”獵魔人說,“我們沒那個意思。”

“那就好,這說明俺的第一印象沒錯。好瞭,你們怎麼想?要跟俺們結伴旅行嗎?”

傑洛特看看米爾瓦。弓手點點頭。

“很好。”卓爾坦·齊瓦註意到她的動作,“趁突襲部隊還沒出現,咱們趕緊出發吧。不過首先……亞松、芒羅,去貨車裡翻翻看,找到啥有用的東西就趕快收起來。菲吉斯,試試咱們的輪子能不能裝上那輛小貨車,能就再好不過瞭。”

“正合適!”背著車輪的矮人喊道,“就跟定做的一樣!”

“瞧見沒,笨瓜?俺讓你帶上輪子的時候,你還不情不願的!趕緊裝上!幫他一把,卡萊佈!”

在短得驚人的時間內,他們就給已故的薇拉·洛文浩特的貨車裝上瞭新輪子,扯掉瞭油佈和不必要的裝飾,再把它拖出溝渠,拉回路上。眨眼工夫,他們就把原先背著的東西都裝進瞭車裡。思索片刻後,卓爾坦·齊瓦又指示眾人把孩子也放到車上。這條命令執行起來就沒那麼利索瞭:傑洛特註意到,那些孩子的母親皺起眉頭看著矮人們,努力跟他們保持距離。

兩個矮人正在試穿從屍體上剝下的衣服,丹德裡恩看著他們,目光帶著明顯的嫌惡。別的矮人在其他貨車間四下搜尋,但沒找到值得拿走的東西。卓爾坦·齊瓦打個唿哨,示意掠奪戰利品的時間已經結束。他老練地打量瞭一番洛奇、珀迦索斯和米爾瓦的黑馬。

“都是騎乘馬。”他不以為然地皺皺鼻子,“換句話說:沒用。菲吉斯、卡萊佈,去車轅那邊。咱們輪流拉車。前——進——”

* * * * * * *

傑洛特原本認定,等車輪徹底陷進松軟泥濘的地面,矮人就會迅速放棄貨車,但他錯瞭。他們壯得就像牛。通往東邊的林間小道長滿瞭野草,雖然天空毫無放晴的跡象,但路面也算不上十分泥濘。米爾瓦卻變得陰沉而暴躁,途中她隻開過一次口,抱怨馬蹄子都被泡軟瞭,隨時可能裂開。聽到這話,卓爾坦·齊瓦舔瞭舔嘴唇,看看那匹坐騎的馬蹄,然後聲稱自己是烤馬肉的專傢,搞得米爾瓦更加光火。

以矮人們輪流牽引的貨車為中心,他們保持著相同的隊形。卓爾坦走在貨車前頭。丹德裡恩騎著珀迦索斯跟在他身邊,不時逗弄他的鸚鵡。傑洛特和米爾瓦騎馬跟在後面,六個來自克瑙村的女人走在最後。

而走在隊伍最前面的,通常是長鼻子侏儒珀西瓦爾·舒騰巴赫。他的身高和力氣比不上矮人,耐力卻不遑多讓,靈巧方面更是優勝許多。這一路上,他經常四處晃悠,在灌木叢裡搜尋;有時還會跑到所有人的視野開外,隨後在相當遠的前方出現,用猴子般的滑稽動作表示一切正常,可以繼續前進。他時不時回到大部隊,報告路上出現的障礙物,每次還會帶上一把黑莓、堅果或模樣古怪但顯然相當美味的植物根莖,放到貨車上那四個孩子的手中。

一行人沿著林間小徑走瞭三天,前進的速度慢得驚人。這一路沒撞見任何士兵,也沒看到煙柱和火光,但他們並不孤單。珀西瓦爾有時會發現藏在森林裡的難民。他們從幾小群難民身邊迅速走過,因為那些農夫手持幹草叉和尖木樁,臉上的表情徹底打消瞭他們示好的念頭。有人提議去跟他們談談,好讓克瑙村的女人們加入其中一群難民,但卓爾坦反對這種做法,米爾瓦也支持他。女人們並不急著離開隊伍,這一點令人驚訝,因為她們明顯十分厭惡矮人,幾乎從不跟他們講話,每次停下休息也都盡可能避開對方。

傑洛特將這些女人的態度歸結於她們不久前遭遇的災難,但他懷疑,其實她們真正厭惡的是矮人不拘小節的作風。卓爾坦面對人類說話還算客氣,但跟同伴交流時,他罵人的頻率和臟度堪比那隻鸚鵡——也就是“陸軍元帥話簍子”——而在詞匯的豐富度上還要更上一層樓。他們隨地吐痰,用手指擤鼻涕,放屁聲如同雷鳴——同時往往伴隨著大笑、揶揄和攀比。他們隻有上大號才會鉆進灌木叢,小便甚至懶得走遠。某天早上,卓爾坦直接解開褲子,對著尚有餘溫的營火灰燼撒尿,對周圍的人視若無睹。米爾瓦大為氣惱,將他臭罵一頓。遭到責罵的卓爾坦卻不為所動,反而宣稱隻有背信棄義的墻頭草和告密者才會遮遮掩掩。米爾瓦對他的言論不以為然,矮人們遭到連珠炮般的咒罵,外加幾句明確的威脅——最終還是後者起瞭效果,因為從此以後,他們小便時也會乖乖地躲進灌木叢瞭。不過,為瞭表示自己不是“背信棄義的告密者”,他們每次都會成幫結夥地去撒尿。

但這些新同伴卻徹底改變瞭丹德裡恩。他在矮人中間賺到瞭幾分名氣,因為其中幾個矮人聽說過他,甚至會唱幾句他創作的歌謠。丹德裡恩總跟在卓爾坦一行人身後,還穿上瞭矮人贈給他的棉夾克,羽毛帽子也換成瞭神氣的貂皮帽。他常常炫耀一條有黃銅飾釘的寬皮帶,並在上面別瞭把看起來相當鋒利的匕首。他每次彎腰,匕首尖都會刺痛他的腹股溝,幸好他很快就把它弄丟瞭,而矮人們也沒打算再送他一把。

他們穿過瞭特洛山坡稠密的森林。森林裡一片荒涼,看不到任何野生動物,顯然它們都被軍隊和難民嚇跑瞭。這兒沒有獵物可捕,不過最初幾天,他們並沒有面臨饑餓的威脅,因為矮人們帶著不少口糧。但畢竟,他們有那麼多張嘴要喂,所以沒過多久,口糧便見底瞭。就在食物吃光的那天晚上,亞松·瓦爾達和芒羅·佈呂伊不見瞭,還帶走瞭一隻空麻袋。次日清晨他們出現時,卻帶回瞭兩隻裝得滿滿的袋子。一隻袋子裡是給馬吃的草料,另一隻則裝著去瞭殼的谷粒、面粉、牛肉幹、一塊近乎完整的奶酪,甚至還有一大塊雜碎佈丁——那是種精致的美食,做法是將切碎的下水裝進豬肚,然後用兩塊薄木板壓平,外觀看起來就像一隻風箱(1)

傑洛特能猜到這些收獲從何而來,但他當時沒說什麼。直等到有機會跟卓爾坦獨處,他才禮貌地問矮人:搶劫其他難民是不是不太合適?畢竟那些人跟他們同樣饑餓,也同樣在掙紮求生。矮人用嚴肅的語氣回答:沒錯,他對此感到羞愧,但很不幸,他就是這麼一個人。

“俺最大的缺點,就是毫無節制的利他主義。”他解釋道,“俺沒法不幫助別人。但俺是個理智的矮人,知道自個兒沒法幫助所有人。如果俺真這麼做瞭,對整個世界和活在世上的所有造物來說,也不過是往大海裡滴瞭一滴清水。換句話說,就是白費力氣。所以,俺決定隻幫特定的人,免得白費力氣。俺隻幫自己和跟俺親近的人。”

於是傑洛特沒再深究。

* * * * * * *

某次露營時,傑洛特、米爾瓦和不可救藥的利他主義者卓爾坦·齊瓦進行瞭一場長談。卓爾坦對軍隊的活動消息特別靈通。至少他給人的印象是這樣。

“這次攻擊,”他不時停下,安撫滿嘴污言穢語的鸚鵡,“來自德瑞斯科特,時間是在收獲節後的第七日黎明。尼弗迦德人帶著盟友維登人率先進軍,因為你們也知道,維登已經是帝國的保護國瞭。他們行動迅速,把德瑞斯科特前方的所有村莊付之一炬,消滅瞭在那些地方駐防的佈魯格軍隊。尼弗迦德步兵則從雅魯加河另一邊朝迪林根的堡壘進發。他們渡河的位置讓人大吃一驚。他們造瞭一座浮橋,隻花瞭半天時間。簡直難以置信,對吧?”

“我已經沒有不相信的事瞭。”米爾瓦嘀咕道,“進攻開始時,你在迪林根嗎?”

“差不多吧。”矮人含糊地回答,“不過開戰的消息傳來時,俺們已經在去佈魯格城的路上瞭。大路上亂得要命,到處都是難民,有些從南逃向北,有些從北逃向南。他們的人數實在太多,俺們被堵到路上。然後俺們才發現,原來前面和後面都有尼弗迦德人。離開德瑞斯科特以後,他們肯定是兵分兩路。俺估計,騎兵大部隊去瞭東北方向,也就是佈魯格城那邊。”

“這麼說,尼弗迦德人已經到特洛山北面瞭。看來我們被困在兩股勢力中間,但還算安全。”

“困在中間是沒錯,”矮人贊同,“但算不上安全。帝國部隊的側翼有松鼠黨、維登志願兵和來自不同地區的雇傭軍,他們比尼弗迦德人更兇殘。就是他們燒毀瞭克瑙村,還差點抓住俺們。俺們好不容易才逃到林子裡。所以咱們不該離開森林,還得時刻保持警惕。等咱們趕到老路那邊,就沿楚特拉河往下遊走,到艾娜河去。到艾娜河邊,咱們肯定能遇見泰莫利亞軍隊。弗爾泰斯特王的人馬也該回過神來,開始對付尼弗迦德人瞭。”(2)

“希望如此吧。”米爾瓦看瞭看獵魔人,“但問題在於,我們有要緊事,必須到南邊去。我們考慮從特洛山往南,去雅魯加河。”

“俺不清楚你們為啥要去那兒。”卓爾坦懷疑地瞪著他們,“但這事肯定很重要,不然你們也犯不上拿腦袋冒險。”

他頓瞭頓,等瞭一會兒,但兩人都沒馬上解釋。矮人撓瞭撓後背,咳嗽一聲,往地上吐瞭口痰。

“在俺看來,”最後,他再次開口,“就算雅魯加河兩岸跟艾娜河河口都落到瞭尼弗迦德人手裡,俺也不會吃驚。你們究竟要去雅魯加河哪個地段?”

“隨便哪裡,”傑洛特答道,“隻要能到河邊就行。我打算乘船到三角洲去。”

卓爾坦看看他,大笑起來。但他的笑聲馬上停瞭——他意識到傑洛特沒在說笑。

“俺得承認,”片刻過後,他說道,“你腦子裡這條路線可真不得瞭。但你還是趁早放棄這個白日夢吧。整個佈魯格南部都成瞭一片火海。沒等走到雅魯加河邊,你就會被釘死在尖樁上,或被戴上鐐銬押去尼弗迦德。就算你撞大運,真的到瞭河邊,你也沒可能坐船到三角洲。還記得連接辛特拉和佈魯格兩岸的浮橋嗎?那裡有人日夜看守,誰都別想穿過那段河面,除非你是條鮭魚。你的要緊事隻能先放放瞭。你一點兒機會都沒有。這就是俺的看法。”

米爾瓦的目光證明她看法相同。傑洛特沒說話。他感覺糟透瞭。左臂和右膝尚未痊愈的骨頭仍用看不見的尖牙啃咬他,潮濕和身體的活動讓那隱約而惱人的痛楚更加難熬。困擾他的還有勢不可擋、令人沮喪而又極度不爽的糟糕情緒。他從未感受過這樣的情緒,更不知該如何處理。

他感到無助和絕望。

* * * * * * *

兩天後,雨終於停瞭,太陽也出來瞭。森林裡升起薄霧,隨後迅速消散。鳥兒的鳴叫比以往更有活力,仿佛是要彌補在陰雨連綿時的沉默。卓爾坦高興地下令多休息一會兒,並承諾會在隨後加快速度,好在一天之內趕到老路上。

克瑙村的婦人們把黑色或灰色的衣物掛在周圍的樹枝上晾曬,身上隻穿貼身襯裙,害羞地躲在灌木叢間準備食物。孩子們赤著身子跑來跑去,不時打破這片熱氣騰騰的森林的寧靜。丹德裡恩選擇用睡眠消除疲憊。米爾瓦不見蹤影。

矮人們很重視這次休整。菲吉斯·梅盧卓和芒羅·佈呂伊負責找蘑菇。卓爾坦、亞松·瓦爾達、卡萊佈·斯特拉頓和珀西瓦爾·舒騰巴赫在貨車旁坐下,立刻玩起他們最愛的“桶子牌”(3)。他們所有閑暇時間都用來玩這種牌,就連陰雨連綿的夜晚都不例外。

獵魔人有時會坐到旁邊看他們玩牌,這次休息時,他也是這麼做的。他還是無法理解這種典型的矮人遊戲的復雜規則,但卡牌細致的制作工藝和上面精巧的人物畫像迷住瞭他。與人類玩的撲克牌相比,矮人的桶子牌簡直是藝術品。傑洛特再次認定,這個大胡子種族的先進技術並不局限於采礦和冶金領域。矮人在卡牌遊戲上的天賦沒能幫助他們壟斷相應的市場,原因在於人類更喜歡骰子而非卡牌,而且人類賭徒從不重視美感。據獵魔人觀察,人類玩的卡牌總是油膩膩、黏糊糊的,每次打出去之前,你得先費一番功夫把牌從另一張牌上剝下來。人類的人頭牌(4)也畫得異常馬虎,Q和J隻能勉強看出區別,這還是因為J騎瞭一匹馬——但實際上,它更像一隻瘸瞭腿的鼬鼠。

而在矮人玩的卡牌上,類似的問題根本不可能出現。頭戴王冠的國王充滿王者風度,王後秀麗而又婀娜,手持長戟的侍從留著神氣的小胡子。這些牌在矮人語中分別叫Hraval、Vaina和Ballet,但卓爾坦和他的同伴打牌時,用的仍是通用語和人類的稱呼。

陽光暖洋洋的,森林裡熱氣升騰,傑洛特繼續觀戰。

矮人桶子牌的基本原理類似於馬市上的拍賣,其激烈程度和喊價者的嗓門響度也是不遑多讓。叫出最高“價”的一對牌手要盡可能贏得足夠多的“墩”,而對手必須竭力阻止他們。這種牌戲玩起來又吵鬧又激烈,每個牌手身邊都放著一根結實的木棍。他們很少真用棍子毆打對手,但拿來嚇唬人倒是傢常便飯。

“瞧瞧你都幹瞭啥!你這空腦袋笨蛋!你他媽瞎呀?叫牌咋不叫紅桃?叫黑桃幹屁啊?你以為俺叫紅桃是叫著玩嗎?操,真想用這根棍子給你好好開開竅!”

“俺手裡有四張黑桃,最大有J,俺隻想叫得穩妥點!”

“四張黑桃,是啊是啊!你低頭數牌時連自個兒的老二也算上瞭吧!用用你的腦子,卡萊佈。咱們不是在讀大學!咱們是在打牌!記住,隻要拿到好牌又不犯大錯,傻子也能贏智者。叫牌吧,瓦爾達。”

“方塊。”

“方塊小滿貫!”

“國王借出鉆石(5),卻丟瞭王冠,最後光著屁股逃出王國。黑桃加倍!”

“桶子!”

“醒醒,卡萊佈。已經有人叫過加倍瞭!你他媽到底想叫啥?”

“方塊大滿貫!”

“不加瞭。嘿!現在怎麼著?沒人敢再加碼瞭?都怕瞭吧,夥計們?你先出牌,瓦爾達。珀西瓦爾,要是你再敢朝他使眼色,俺就照你的熊臉狠狠地抽,抽到你明年冬天都睜不開眼。”

“J。”

“Q!”

“K,壓上!操死你的Q!哈哈,俺還留著一張紅桃,等的就是這時候!J、Q、還有一張……”

“還有一張將牌!將牌打不好,牌局一邊倒。然後是方塊!咋樣,卓爾坦?戳到你痛處瞭吧?”

“瞧瞧他那德行,該死的侏儒。呸,俺得用棍子教訓教訓他……”

沒等卓爾坦拿起棍子,林間突然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

最先起身的是傑洛特。他邊跑邊罵,因為他的膝蓋不時傳來劇痛。卓爾坦·齊瓦從貨車上抄起他那把裹著斑貓皮的劍,跟在獵魔人身後。珀西瓦爾·舒騰巴赫和其他矮人緊緊跟上,手裡攥著棍子。跑在最後面的是被尖叫聲驚醒的丹德裡恩。菲吉斯和芒羅也從側面的林子裡跑瞭出來。兩個矮人丟下手裡裝蘑菇的籃子,把四散的孩子聚攏起來,帶著他們遠離森林。米爾瓦不知從何處現身,她從箭囊裡取出一支箭,一邊飛奔一邊為獵魔人指明方向。但她完全是多此一舉,傑洛特已經找到瞭叫聲傳來的地點,也明白發生瞭什麼。

發出尖叫的是克瑙村的一個孩子。那是個姑娘,留著辮子,臉上有雀斑,大概八九歲的樣子。她驚恐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距一堆腐爛的圓木有幾步遠。傑洛特眨眼工夫就跑到她身邊,箍住她的雙臂,打斷瞭她驚恐的尖叫。他用眼角餘光看著圓木間的異動,迅速後退,結果撞上瞭卓爾坦和其他矮人。米爾瓦也看到有東西在動,於是搭箭上弦,瞄準目標。

“別放箭。”傑洛特嘶聲道,“快帶這孩子離開。還有你,回來。手腳放輕,別有大動作。”

起先他們以為有根圓木在動,好像它正打算爬出被陽光照耀的木頭堆,去林間尋找陰涼。細看之下,他們才發現那東西有著與圓木截然不同的特征——尤其是像小龍蝦一樣帶有溝壑的節狀外殼,以及從外殼伸出的四對骨節分明的細小腿足。

“小心點。”傑洛特輕聲道,“別惹惱它。也別被它遲鈍的外表欺騙瞭。它並不好鬥,但動起來就像閃電。如果它覺得自己受到威脅,也許會發起攻擊。它的毒沒有任何解藥。”

那隻生物緩緩爬上一根圓木,看著丹德裡恩和矮人們,慢慢轉動眼柄上的雙眼。它幾乎一動不動。隨後,它蹭瞭蹭腳底,一隻腳一隻腳地抬起,露出碩大而鋒利的牙齒。

“真是大驚小怪。”卓爾坦走到獵魔人身邊,冷冷地說,“俺還以為真有啥大麻煩呢,比如維登預備部隊的騎兵,或者無恥的告密者。可這是啥?一條個頭不小的爬蟲而已。你得承認,大自然可真是無奇不有。”

“這跟大自然沒關系。”傑洛特答道,“蹲那兒的東西叫眼首怪,是混沌的造物。是某種瀕臨滅絕而又後天塑造的史前物種——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俺當然明白,”矮人直視他的雙眼,“雖然俺不是獵魔人,也不是混沌和生物學方面的權威。哦,俺真心很想瞧瞧獵魔人會對這個‘史前物種’做點啥。說得更準確點兒,俺想知道獵魔人會怎麼對付它。你想用你自己的劍,還是俺這把希席爾?”

“是把好劍。”卓爾坦從裹在斑貓皮的劍鞘裡拔出劍,傑洛特瞥瞭一眼,“不過沒這個必要。”

“有意思。”卓爾坦說,“這麼說,咱們隻能站在這兒跟它大眼瞪小眼?等到那個史前物種覺得有危險為止?還是說咱們該暫時撤退,好去找尼弗迦德人求救?怪物殺手,你到底有啥打算?”

“把貨車裡的長柄勺和鍋蓋拿來。”

“啥?”

“別質疑他的權威,卓爾坦。”丹德裡恩插嘴道。

珀西瓦爾·舒騰巴赫趕忙跑到貨車旁,很快拿著獵魔人要的東西回來瞭。獵魔人朝其他人使個眼色,開始用長柄勺奮力敲打鍋蓋。

“停!停下!”片刻之後,卓爾坦·齊瓦用雙手捂著耳朵,尖叫道,“勺子都被你敲壞瞭!那怪物跑瞭?看在天花的分上,它跑瞭?”

“哦是啊。”珀西瓦爾快活地說,“你瞧見它沒?哦我的天哪,它跑起來就像腳底抹瞭油!”

“眼首怪,”傑洛特把有些凹陷的廚具還給矮人,平靜地解釋道,“擁有敏感而細致的聽覺。它沒有耳朵,但可以這麼說,它是用整個身體去聽聲音的。它尤其無法忍受金屬噪音。這聲音會讓它痛苦異常……”

“是啊是啊,”卓爾坦插嘴道,“俺明白。因為你敲那鍋蓋的時候,俺也痛苦得要命。要是那怪物的聽力比俺還敏感,那俺真是同情死它瞭。它不會回來瞭吧?不會帶著同伴回來尋仇吧?”

“我覺得在這世界上,它已經沒多少同伴瞭。至於剛才那隻,恐怕它很長時間都不會再回到附近。沒什麼好怕的瞭。”

“俺不想再談啥怪物瞭。”矮人陰沉著臉說,“你這場演奏會恐怕連史凱利格群島都能聽見,沒準有幾個音樂愛好者正往這邊趕呢。等他們到瞭,咱們還是別在附近待著為好。開拔瞭,小夥子們!嗨,女士們,趕緊穿好衣服,數數孩子少沒少!咱們得快點出發!”

* * * * * * *

當晚紮營過夜時,傑洛特決定弄清幾個疑問。這次卓爾坦·齊瓦沒去玩桶子牌,所以他沒費什麼力氣就把矮人帶到一個僻靜的角落,開始瞭一場男人之間的誠實對話。他開門見山。

“說吧,你怎麼知道我是個獵魔人的?”

矮人眨眨眼,露出狡黠的笑。

“俺很想吹噓一下自己的洞察力。俺可以說,俺註意到你的眼睛在晝夜間的變化。俺也可以誇耀說,俺是個閱歷豐富的矮人,聽說過利維亞的傑洛特的事跡。不過事實其實有點無趣。別皺眉頭。你可以保守秘密,可你那位詩人朋友整天除瞭唱歌就是閑聊,根本沒有閉嘴的時候。所以俺才會知道你的職業。”

傑洛特忍住沒再追問。他知道沒有必要。

“就是這樣,”卓爾坦續道,“丹德裡恩什麼都告訴俺瞭。他肯定發現瞭俺們的誠實守信,而且歸根結底,他肯定也察覺到俺們的友好,因為俺們從來都不掩飾。所以長話短說:俺知道你為啥要趕去南邊。俺知道你要去尼弗迦德辦啥要緊事。俺也知道你打算找誰。這不光是從詩人的閑扯淡裡猜出來的。戰爭開始之前,俺就住在辛特拉,聽說過命運之子和白發獵魔人的事。”

傑洛特仍未答話。

“至於其他部分,”矮人續道,“隻靠觀察就夠瞭。你放跑瞭那隻暴躁的怪物,盡管你是個獵魔人,職責就是消滅像它那樣的怪物。但那怪物沒傷害你的意外之子,所以你放過瞭它,隻用敲鍋蓋的法子把它嚇跑。因為你已經不是獵魔人瞭——你是個英勇的騎士,正急著去解救被綁架、受折磨的處女公主。”

傑洛特還是一言不發。

“別沖俺瞪眼睛瞭。”矮人沒聽到任何解釋或答復,於是補充道,“你總能嗅到背叛的味道,唯恐有人利用這個秘密對付你——盡管它現在已經不是秘密瞭。用不著擔心。咱們都要到艾娜河去,路上可以互相幫助,互相支持。擺在你面前的挑戰跟俺們面前的一樣:就是生存下去,為瞭繼續崇高的使命,為在死亡到來前,不必為自己平庸的人生羞愧。你以為你變瞭。你以為世界變瞭。但瞧啊,世界還是過去的世界,它從沒變過。你也還是過去的你。所以你用不著擔心。”

“不過嘛,你還是放棄自個兒出發的念頭吧。”卓爾坦繼續他的獨白,對獵魔人的沉默不以為意,“也別打算自個兒跑去南邊,穿過佈魯格和索登去雅魯加河。你得另外找個法子去尼弗迦德。如果你願意聽的話,俺可以給你些建議……”

“不用麻煩瞭。”傑洛特揉瞭揉幾天來一直疼痛不止的膝蓋,“不用麻煩瞭,卓爾坦。”

* * * * * * *

他發現丹德裡恩正在圍觀矮人打桶子牌。他抓住詩人的袖子,將其拉進林中。丹德裡恩隻看一眼獵魔人的臉色,立刻就明白瞭。

“你這泄密者。”傑洛特低吼道,“話簍子。大嘴巴。我真該用鉗子拔掉你的舌頭,或者往你嘴裡塞個馬嚼子。”

吟遊詩人什麼也沒說,臉上卻浮現出傲慢的神色。

“我跟你結交的消息傳出去之後,”獵魔人續道,“有些聰明人為我們的友誼感到吃驚。他們不敢相信我竟願意跟你同行。他們勸我把你丟到沙漠裡,打劫你,勒死你,把你扔進坑裡,再用大便埋起來。是啊,我真後悔當初沒聽他們的。”

“你的身份和你的打算真有那麼重要嗎?”丹德裡恩突然發起火來,“你難道要我們向所有人保密?那些矮人……我們現在是同伴……”

“我沒有同伴。”獵魔人吼道,“我從來都沒有,我也不想有。我不需要同伴。你聽明白沒?”

“他當然聽明白瞭。”米爾瓦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也明白瞭。你不需要任何人,獵魔人。你用實際行動證明過很多次瞭。”

“我不是去瞭結私人恩怨的。”他猛地轉過身,“我不需要一群不怕死的同伴,因為我去尼弗迦德不是想拯救世界,也不是要推翻邪惡的帝國。我隻想把希瑞接回來。所以我可以一個人去。請原諒我的語氣,但我真的不關心其他事。你們走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片刻後,他再轉過身,發現走開的隻有丹德裡恩。

“我又做瞭個夢。”他幹巴巴地開口,“米爾瓦,我正在浪費時間。我在浪費時間!她需要我。她需要幫助。”

“說吧。”她輕聲道,“說出來。不管那個夢有多可怕,都說出來。”

“那個夢並不可怕。在我夢裡……她在跳舞。她在煙霧彌漫的谷倉裡跳舞。而且她——活見鬼——她很快樂。周圍有音樂聲,有人在叫著什麼……叫喊和音樂讓整個谷倉都搖晃起來……她在跳舞,在跳舞,用鞋跟輕叩地面……在那該死的谷倉裡,在夜晚冰冷的空氣中……死亡也在跳舞。米爾瓦……米爾瓦……她需要我。”

米爾瓦別過臉去。

“不隻是她。”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免得讓他聽到。

* * * * * * *

下一次停下休息時,獵魔人表示對卓爾坦的佩劍“希席爾”很感興趣。他在眼首怪出現時曾瞥瞭那劍一眼。矮人毫不猶豫地解開斑貓皮,把劍從塗漆的劍鞘裡拔出。

這把劍長三尺有餘,重量卻不超過兩磅。大半部分劍刃刻有神秘的符文,泛著淡淡的藍光,像剃刀一樣鋒利。對劍技嫻熟之人來說,用它刮胡子應該不在話下。十二寸長的劍柄上交錯包裹著條狀的蜥蜴皮,圓柱形的銅帽代替瞭球狀圓頭,十字護手很小,但制作十分考究。

“真是把好劍。”傑洛特說著,將劍鋒凌空劃瞭半圈,向右刺出一劍,隨後迅疾絕倫地擺出高位第二式,接著側向一閃,轉到第一式。“沒錯,是件不錯的鐵器。”

“嗬!”珀西瓦爾·舒騰巴赫哼瞭一聲,“‘不錯的鐵器’?拜托你仔細瞧瞧。再過一會兒,你就該管它叫山葵根瞭!”

“我有過更好的劍。”

“俺不跟你爭這個。”卓爾坦聳聳肩,“因為那把劍肯定來自俺們的熔爐。你們獵魔人知道怎麼用劍,但你們自個兒不會打造。這樣的劍隻能是矮人的作品,肯定是在瑪哈坎山脈的卡本山打造的。”

“矮人熔煉鋼鐵,”珀西瓦爾補充道,“打造出層壓結構的劍刃。但負責收尾和打磨的是我們侏儒。在我們的工坊裡,用我們侏儒自己的技術,就像我們打造的古威希爾劍——全世界品質最優秀的劍。”

“我現在這把劍,”傑洛特拔劍出鞘,“來自佈洛克萊昂森林克萊格·安的地下墓穴。樹精們把它送給瞭我。它是一流的武器,但制造它的既不是矮人,也不是侏儒。這是把精靈劍,起碼有一兩百年歷史。”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侏儒大叫著搶過那把劍,用手指拂過劍身,“細節裝飾是精靈工藝,這點我承認。劍柄、十字護手和圓頭,還有蝕刻、雕花和開槽也是精靈的,不過劍身卻是在瑪哈坎鑄造打磨。的確,它有幾個世紀的歷史瞭,因為很明顯,這種鋼品質欠佳,工藝也很原始。好瞭,用卓爾坦的希席爾對比一下——你看出區別瞭嗎?”

“看出來瞭。但在我看來,我的劍跟卓爾坦的劍一樣好。”

侏儒哼瞭一聲,擺擺手。卓爾坦傲慢地笑瞭笑。

“刀劍,”他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解釋道,“是用來砍殺的,不是拿來看的,也不能僅憑第一印象去判斷。重點是,你的劍是典型的鋼鐵合金,而打造俺這把希席爾的精煉合金裡含有石墨和硼砂……”

“這可是現代工藝!”珀西瓦爾脫口而出。他有些興奮,因為這場對話正無法避免地轉向他的專業領域。“劍刃的結構和成分,軟核部位的復數疊層,以及作為刀刃的堅鋼……”

“別激動,”矮人打斷他的話,“你沒法把他教成冶金學傢的,舒騰巴赫,所以別白費勁兒提這些細節瞭。俺會用更簡單的字眼解釋。要打造上好的鋼是很難的,獵魔人。為啥呢?因為它很硬!要是你沒有那種技術——就像過去的俺們矮人,還有現在的你們人類——又想要一把利劍,就得在堅硬核心的基礎上打造柔軟但可塑性更強的鋼制刀刃。你那把佈洛克萊昂劍就是用這種簡化工藝打造的。現代的矮人刀劍卻用完全相反的法子:軟核加硬刃——過程很耗時,而且正如俺所說,得用到更先進的工藝。用這種法子打造的劍,就連拋到空中的細亞麻頭巾都能劈開。”

“你的希席爾能辦到嗎?”

“不能,”矮人笑瞭笑,“鋒利到那種程度的劍數量很少,而且沒幾把離開過瑪哈坎。不過俺向你保證,那隻老螃蟹的殼根本擋不住這把劍。你可以輕輕松松把它劈成兩半,一滴汗都不用流。”

關於劍和冶金的話題討論瞭好一陣子。傑洛特饒有興味地聽,同他們分享自己的經驗,又提瞭幾個問題,最後試瞭試卓爾坦的希席爾。但他不曾想到,僅僅一天之後,他就有瞭將這些理論付諸實踐的機會。

* * * * * * *

珀西瓦爾·舒騰巴赫走在隊伍最前面,也正是他最先發現瞭人煙——在小徑旁的木屑和樹皮之間,堆放著整齊的柴火。

卓爾坦示意眾人停下,讓侏儒去前方查探。半個鐘頭過後,珀西瓦爾匆匆趕回。他神情激動,大老遠就開始比劃手勢。來到眾人跟前,他沒馬上匯報情況,而是捏住自己的長鼻子,用力一擤,發出堪比牧羊人號角的巨響。

“別嚇跑瞭獵物。”卓爾坦·齊瓦吼道,“說吧,前面啥情況?”

“前面有個定居點,”侏儒喘著氣說,用長袍後擺擦瞭擦手指,“就在一片空地上。三棟木屋,一座谷倉,幾棟用泥巴和稻草搭成的小房子……院子裡有條狗在亂跑,煙囪也在冒煙。有人在燒飯,是加瞭牛奶的麥片粥。”

“你進瞭廚房?”丹德裡恩大笑起來,“還偷看瞭飯鍋?不然你怎麼知道是麥片粥?”

侏儒高傲地看著丹德裡恩。卓爾坦憤怒地哼瞭一聲。

“別侮辱他,詩人。他能在一裡外嗅出食物的味道。如果他說是麥片粥,那肯定是麥片粥。但這聽起來不妙。”

“哪裡不妙?麥片粥聽著不錯嘛。我很樂意嘗嘗。”

“卓爾坦說得對。”米爾瓦說,“還有,你給我安靜點兒,丹德裡恩,現在沒到作詩的時候。如果麥片粥裡加瞭牛奶,說明那兒有奶牛。隻要見到黑煙,是個農夫都會牽著奶牛逃進森林。可那兒的農夫為什麼不逃?我們還是躲進森林,跟那兒保持距離為妙。那地方肯定有蹊蹺。”

“別急,別急,”矮人嘀咕道,“逃跑的時間有的是。沒準戰爭已經結束瞭,也沒準泰莫利亞軍隊才剛剛出發,咱們在林子裡又能知道啥呢?沒準決戰已經打完瞭,尼弗迦德人已經退兵,也沒準前線已經到瞭咱們後方,農夫都帶著牛回傢瞭。咱們應該去那兒瞧瞧,弄清楚狀況。菲吉斯、芒羅,你倆留在這兒,睜大眼睛。咱們得去偵察一番。要是那兒夠安全,俺就學雀鷹叫一嗓子。”

“雀鷹?”芒羅·佈呂伊不安地甩甩下巴,“卓爾坦,你啥時候學會模仿鳥叫瞭?”

“這就對瞭。要是你們聽到辨不出是啥的奇怪聲響,那就是俺在叫瞭。珀西瓦爾,前頭帶路。傑洛特,你要跟俺們一起去嗎?”

“我們都去。”丹德裡恩下瞭馬,“如果是陷阱,人越多反而越安全。”

“俺得把陸軍元帥留下。”卓爾坦取下肩頭的鸚鵡,遞給菲吉斯·梅盧卓,“這隻醜鳥說不定會突然大聲罵人,暴露咱們的行蹤。走吧。”

珀西瓦爾領著他們,迅速來到森林邊緣,鉆進更加茂密而古老的灌木叢。灌木叢後面的地面略微向下傾斜。他們看到一大堆連根拔起的樹樁,樹樁後是片開闊的空地。他們小心翼翼地看向對面。

侏儒的描述十分準確。空地中央的確有三棟木屋、一座谷倉和幾棟茅草小房。農傢院子裡有一大攤閃著光的淤泥。在那幾棟房屋和一小塊無人打理的田地周圍,還有道破損不堪的柵欄,柵欄裡頭有條臟兮兮的狗在吠叫。其中一棟木屋的房頂升起炊煙,懶洋洋地飄過凹陷的草坪上方。

“的確,”卓爾坦嗅瞭嗅,低聲說道,“這煙聞起來不錯,尤其是在俺的鼻孔早就習慣瞭屋子燒焦的臭味之後。附近沒有馬匹也沒有衛兵,這是好事。俺覺得多半是路過的流浪漢在這兒歇腳、燒飯。唔,俺覺得這兒挺安全。”

“我去瞧瞧。”米爾瓦自告奮勇。

“不成,”矮人反駁道,“你的打扮太像松鼠黨瞭。要是他們瞧見你,沒準會嚇一跳,而人類吃驚時會做出啥都不奇怪。讓亞松和卡萊佈去。不過嘛,準備好你的弓:如果有必要,你可以掩護他們。珀西瓦爾,時刻準備好,萬一我們要逃跑,你就先回去警告其他人。”

亞松·瓦爾達和卡萊佈·斯特拉頓小心翼翼地離開灌木叢,朝那幾棟屋子走去。他們走得很慢,同時仔細打量著四周。

狗嗅到他們的氣味,開始放聲狂叫,並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全然不理矮人的安撫和口哨聲。小木屋的門開瞭。米爾瓦動作流暢地舉起弓、拉開弦,但又馬上放下瞭弓。

一個留著長辮子、身材矮小纖瘦的女孩沖出門。她揮舞雙臂,叫瞭句什麼。亞松·瓦爾達攤開手,大聲回答一句。那女孩繼續大喊大叫。他們能聽見喊聲,但聽不清她在喊什麼。

亞松和卡萊佈顯然聽清瞭她的話,他們立刻轉過身,匆忙跑回樹叢。米爾瓦再次舉起弓,轉動身體,尋找目標。

“活見鬼,怎麼回事?”卓爾坦粗聲粗氣地問,“發生瞭啥?他倆為啥要跑?米爾瓦?”

“閉嘴。”弓手嘶聲喝道,箭尖輪流對準每一棟小房和茅屋。但她找不到任何目標。長辮子女孩已經回到屋裡,關上瞭房門。

兩個矮人沒命地跑,仿佛死神正緊跟在身後。亞松喊瞭句什麼——也可能是咒罵。丹德裡恩突然臉色發白。

“他說的是……哦,諸神啊!”

“啥……”卓爾坦停瞭口,因為亞松和卡萊佈已經跑瞭回來。他倆跑得臉色通紅。“怎麼回事?快說!”

“瘟疫……”卡萊佈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天花……”

“你倆碰瞭啥沒?”卓爾坦·齊瓦緊張地後退幾步,差點撞倒瞭丹德裡恩,“你們碰到院子裡的東西沒?”

“沒……那條狗不讓俺們靠近……”

“你倆該感謝那條雜毛狗。”卓爾坦抬頭看天,“願諸神賜它長壽,外加一堆比卡本山還高的骨頭。那個女孩,從屋子裡出來那個,身上有水皰嗎?”

“沒有,她很健康。感染的是她親戚,都在另一棟木屋裡。她還說,有很多人已經死瞭。老天啊,卓爾坦,風正朝咱們這邊吹呢!”

“沒什麼好怕的。”米爾瓦放下弓,“隻要你們沒碰天花病人,就完全不必擔心——如果真有什麼天花的話。也許那女孩隻是想嚇跑你們。”

“不會。”亞松喘著粗氣答道,“屋子後邊有個坑……裡頭有屍體。那女孩沒力氣埋死人,隻好把他們丟進坑裡……”

“好吧!”卓爾坦吸瞭吸鼻子,“你的麥片粥就在那兒,丹德裡恩。不過俺已經沒胃口瞭。咱們趕緊回去吧。”

院子裡的狗又狂吠起來。

“趴下。”獵魔人嘶聲說道,俯下身去。

一隊騎手出現在空地對面,原來那邊的樹木間有道缺口。他們吹著口哨,大聲吆喝,縱馬繞著農莊跑瞭一圈,隨後沖進院子。這些騎手都有武器,但著裝並不統一。恰恰相反,他們的穿著五花八門,武器和裝備更像順手撿來的——不是在軍械庫裡,而是在戰場上。

“十三個。”珀西瓦爾·舒騰巴赫迅速點清人數。

“他們是什麼人?”

“不是尼弗迦德人,也不是某國的正規軍,”卓爾坦評估道,“更不是松鼠黨。俺覺得他們是逃兵。一群暴民。”

“或者說,強盜。”

騎手在院子周圍叫喊嬉鬧。其中一人用矛柄打中那條狗,嚇得它飛快地逃開。長辮子女孩跑出屋外,再一次大喊大叫。但這次,她的警告沒見成效,因為那些人根本沒當回事。一個騎手策馬上前,抓住女孩的一條辮子,拖著她離開門口,穿過地上的爛泥。其他人紛紛跳下馬,一齊把女孩拖到院子另一頭。他們扯下她的襯裙,把她丟到一堆腐爛的稻草上。女孩奮力掙紮,但她怎麼可能是這群暴徒的對手?隻有一個強盜沒去尋歡作樂:他在看守拴在柵欄上的馬匹。女孩發出一聲又長又刺耳的尖叫,接著是聲短促的痛呼。在那之後,她便一聲不吭瞭。

“這就是所謂的勇士!”米爾瓦跳瞭起來,“所謂的英雄!”

“他們顯然不怕天花。”亞松·瓦爾達搖搖頭。

“恐懼,”丹德裡恩嘟囔道,“是人類的天性。而他們已經算不得是人瞭。”

“他們隻是一攤爛肉。”米爾瓦小心翼翼地搭上一支箭,“會被我的箭刺穿的爛肉。”

“他們有十三個人,”卓爾坦·齊瓦嚴肅地說,“都騎著馬。你能射倒一兩個,然後其他人就會包圍咱們。而且他們沒準是先遣隊,鬼知道後頭跟著多大的部隊。”

“所以呢?你希望我袖手旁觀?”

“不。”傑洛特紮起頭發,正瞭正背後的劍,“我受夠瞭袖手旁觀。我也受夠瞭自己的無能為力。不過首先,我們得防止他們逃跑。看到那個看馬的沒?等我趕過去,你要把他從馬鞍上射下來。如果你成功瞭,再去解決其他人。不過要等我過去之後。”

“那就還剩十二個。”弓手轉頭看著他。

“我會數數。”

“你忘瞭天花?”卓爾坦·齊瓦嘟囔道,“要是你過去,再帶著瘟疫回來……別扯瞭,獵魔人!你在拿所有人冒險……老天爺啊,那個女孩又不是你要找的丫頭!”

“閉嘴,卓爾坦。回到貨車那邊,躲進森林去。”

“我跟你一起過去。”米爾瓦用沙啞的聲音宣佈。

“不。留在這兒掩護我,這樣對我幫助更大。”

“那我呢?”丹德裡恩問,“我能做什麼?”

“跟往常一樣,什麼都不做。”

“你瘋瞭……”卓爾坦吼道,“你要對付一整群人?你他媽到底中瞭什麼邪?想玩英雄救美嗎?”

“閉嘴。”

“讓魔鬼把你抓走吧!等等……放下你的劍。他們人數太多,你這劍兩下才能砍死一個。拿著我的希席爾,這樣一劍就夠瞭。”

獵魔人一言不發,毫不猶豫地接過矮人的武器。他指瞭指負責看守馬匹的強盜,然後跳過樹樁,飛快地跑向農舍。

陽光明媚。他腳下的蚱蜢忙不迭地跳開。

看馬的騎手發現瞭他,立刻從馬鞍上摘下一柄長矛。他留著一頭蓬亂的長發,穿一件用生銹的鐵絲修補過的鎖子甲,腳上的新靴子顯然是偷來的,靴扣閃光錚亮。

那人大喊一聲,另一個強盜自圍欄後現身。他的腰帶掛在脖子上,腰帶上別著一把劍,而他正忙著系馬褲的扣子。傑洛特已經離得很近瞭。他能聽到那些男人的哄笑聲——他們正在拿草堆上的女孩取樂。他深吸瞭幾口氣,每次呼吸都令他殺意更濃。他可以讓自己鎮靜下來,但他不想這麼做。他也想找點樂子。

“什麼人?站住!”長發男人喊道,舉起手裡的長矛,“你來這兒幹嗎?”

“我受夠袖手旁觀瞭。”

“什——麼?”

“聽過‘希瑞’這個名字嗎?”

“我……”

強盜沒能把話說完。一支灰羽箭正中他的胸膛,將他掀下瞭馬鞍。不等他落地,傑洛特便聽到第二支箭矢的破空聲。第二個強盜下腹中箭,箭頭從他正在系扣子的雙手間穿過。他發出野獸般的哀號,彎腰倒在柵欄上,撞斷瞭幾根木樁。

沒等其他人回過神、拿起武器,獵魔人已經沖到他們中間。矮人的劍刃閃閃發光,放聲歌唱。這是一首用輕若鴻毛的利劍譜寫的血歌。軀幹和四肢根本無法阻擋它的鋒芒。鮮血潑灑到傑洛特臉上,但他無暇擦拭。

即使強盜們考慮過抵抗,倒下的屍體和噴湧的血漿也打消瞭他們的念頭。一個強盜褲子還纏在膝蓋上,沒來得及提上去,頸動脈就挨瞭一劍。他仰天倒下,滑稽地晃蕩著尚未滿足的老二。另一個強盜脫得赤條條的,用雙手捂住頭,兩腕卻被希席爾連根斬斷。其他人朝不同方向四散奔逃,獵魔人追瞭上去,同時輕聲咒罵膝蓋處傳來的痛楚。他隻希望這條腿不要再次辜負他。

他把兩個人堵在柵欄邊。對方抄起劍,企圖自衛,但恐懼令他們手腳遲鈍,根本做不出像樣的抵抗。獵魔人的面孔再次濺上鮮血——被矮人利刃切開的動脈間噴出的血。其他強盜趁機騎上瞭馬,但其中一個旋即中箭,栽落馬下,在地上扭動掙紮,像被網子撈起的魚。最後兩人催馬飛奔,但真正逃離農莊的隻有一個,因為卓爾坦·齊瓦突然出現在院子裡。矮人把斧子舉過頭頂,揮舞幾下,擲瞭出去,正中一人的脊背。那強盜尖叫著滾落馬鞍,雙腿亂踢。最後那個將身體緊貼馬頸,跳過填滿死屍的深坑,跑向林木間的缺口。

“米爾瓦!”獵魔人和矮人同聲大喊。

弓手早已朝他們跑來。這時她停下腳步,岔開雙腿。她放下搭箭上弦的弓,隨後又緩緩舉起,越舉越高。他們沒聽到弓弦的響聲,米爾瓦也沒改變姿勢,甚至連動都沒動。他們隻看到一支箭劃出高高的弧線,朝下方疾飛。騎手的身子滑向馬鞍側面,帶著翎毛的箭桿釘進他的肩頭。但他卻沒有落馬。強盜大叫一聲,拼命坐直身子,催促馬兒加快腳步。

“好弓,”卓爾坦敬畏地嘀咕道,“好箭法!”

“好個屁!”獵魔人擦去臉上的鮮血,“那狗娘養的逃跑瞭,很快就會帶著一大幫同伴回來。”

“她射中他瞭!距離起碼有兩百步!”

“她完全可以射中馬的。”

“馬又沒做錯。”米爾瓦憤怒地喘著粗氣,朝他們走去。她吐瞭口唾沫,看著騎手消失在森林裡。“我沒能射中那個廢物,因為我有點喘不過氣……呸,你這卑鄙小人,帶著我的箭逃跑吧!祝它給你帶去黴運!”

林木缺口間傳來一陣馬嘶,接著是某人臨死前的哀號。

“嗬!”卓爾坦用敬佩的目光看著弓手,“他也沒能跑多遠嘛!見鬼,你這一箭還真有效!上瞭毒?還是附瞭魔法?就算那廢物染瞭天花,也沒可能這麼快發作嘛!”

“不是我,”米爾瓦心照不宣地看著獵魔人,“也不是天花。但我知道是誰幹的。”

“俺也知道。”矮人摸瞭摸胡子,臉上露出狡黠的笑,“俺註意到你們總是回頭看,俺也知道有人一直偷偷跟著咱們。那人騎匹栗色馬駒。俺不知道他是誰,不過既然你們不在乎……也就不關俺的事。”

“畢竟殿後部隊也是有用的。”米爾瓦意味深長地看瞭傑洛特一眼,“你確定卡西爾是你的敵人嗎?”

獵魔人沒答話,隻是把劍還給卓爾坦。

“多謝。很管用。”

“那也得看給誰用。”矮人咧嘴笑瞭,“俺聽過獵魔人的傳聞,可不到兩分鐘就幹掉八個人……”

“沒什麼好吹噓的。他們連像樣的自衛都不會。”

長辮子女孩用雙手撐地,跪坐起來。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徒勞地用顫抖的雙手拉扯自己破損的衣裳。獵魔人吃驚地發現,她一點兒也不像希瑞,而就在剛才,他還以為她們簡直是對孿生姐妹。女孩用不協調的動作擦擦臉,步履蹣跚地走向小木屋,徑直穿過地上的爛泥。

“嘿,等等。”米爾瓦喊道,“喂,你……需要幫助嗎?嘿!”

女孩頭都不回。她被門檻絆瞭一下,幾乎摔倒,還好及時抓住瞭門把。她走進屋內,重重地關上房門。

“人類果然是知恩圖報的典范啊。”矮人評論道。

米爾瓦猛地轉過身,表情猙獰。

“她還能怎麼感恩啊?”

“的確,”獵魔人補充道,“她有什麼好感謝的?”

“感謝那些強盜的馬,”卓爾坦對上米爾瓦的目光,“她可以宰掉它們吃肉,這樣就用不著殺奶牛瞭。她顯然對天花有免疫力,現在甚至不用挨餓瞭。她會活下去的。再過幾天,等回過神來,她就會明白,是你們阻止瞭強盜繼續糟蹋她,也避免瞭這些屋子被燒光。趁咱們還沒染上瘟疫,還是趕緊離開這兒吧……嘿,獵魔人,你要去哪兒?去找她索取感謝嗎?”

“去弄雙靴子。”傑洛特冷冷地說著,朝那長發強盜俯下身——他那無神的雙眼正盯著天空。“這雙看起來正合適。”

* * * * * * *

他們吃瞭好幾天馬肉。那雙有著錚亮靴扣的靴子穿起來異常舒服。名叫卡西爾的尼弗迦德人依然騎著栗色馬駒跟在他們後面,但從那時起,獵魔人不再回頭張望。

他終於搞懂瞭桶子牌的奧妙,還跟矮人們玩瞭一把。但他輸瞭。

他們始終閉口不談林間空地上的事。畢竟也沒什麼好談的。

(1) 此處指的是歐洲使用的風箱,由兩個握柄、氣閥和噴嘴組成,並非我國的箱式結構。

(2) 矮人說話常講“俺們”和“咱們”。區分在於:說“咱們”時,包括說話的對象,說“俺們”則不包括。

(3) 規則類似現實世界裡的橋牌。

(4) 指撲克牌中的J、Q、K。

(5) 撲克牌中的“方塊”也指“鉆石”。

曼德拉草,或稱“愛欲之果”,是曼德拉屬或龍葵屬的一種植物:其為無莖的草本植物,根部類似歐防風,形狀與人類頗有相似之處,葉片的排列如同薔薇花飾。其別名包括“秋參茄”或“毒參茄”,在維可瓦羅、羅萬和亞穆拉克有小規模種植,於野外極其罕見。其漿果起初為綠色,隨後會轉為黃色,可搭配醋與胡椒食用,葉片可生食。其根部是藥物與草藥學中極受重視的原料,很久以前就在迷信風俗中起到舉足輕重的地位,尤其是在北方人的風俗中——他們把曼德拉根莖雕刻成人類肖像(稱之為“曼德拉像”或“曼德拉根雕”)並保存在傢中,將其奉為護身符。他們相信曼德拉像能保佑自己免於疾病,帶來好運,並確保豐產和順產。他們會給這種肖像穿上衣物,並在每個新月之夜更換。曼德拉根也在市面上流通,其單價高達六十弗羅林,因此人們有時會用瀉根作為替代品。根據迷信傳說,曼德拉草可用來制作符咒、魔法催情藥和毒藥。在女巫狩獵時期,這種迷信思潮再度回歸。在對盧克麗霞·維格(1)的審判中,就有“非法使用曼德拉草”這條罪名。傳奇人物菲麗芭·艾哈特據說也曾用曼德拉草制作毒藥。

——《世界最大百科全書》第十一卷艾芬伯格與塔爾伯特著

(1) 盧克麗霞的原型是羅馬傳說中著名的貞女。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