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離開通往奈維山谷的道路,改走捷徑,穿過群山,在路況允許的前提下盡可能加快速度。這條小徑崎嶇狹窄,周圍滿是奇形怪狀的巖石,色彩各異的苔蘚和地衣覆蓋著石面。他們在兩面垂直的山崖間穿行,時而看到或大或小的瀑佈。他們騎馬穿過峽谷和溪谷,越過橫跨裂口的小橋,急流在下方遠處泛起白色的泡沫。
棱角分明的戈爾貢山似乎就高聳在頭頂,但他們看不到魔鬼山峰的最高點——覆蓋天空的雲朵和霧氣將其徹底遮住瞭。這裡是典型的山脈氣候,僅僅幾個鐘頭,天氣就會變壞,下起令人惱火的毛毛雨。
等到夜晚降臨,三人用急切的目光尋找牧人的小屋、廢棄的羊圈,哪怕是個山洞也好,隻要能讓他們躲雨和過夜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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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好像停瞭。”安古藍的語氣滿懷希望,“現在隻是積水從屋頂的破洞滴下來而已。到瞭明天,隻要運氣好,我們就能趕到貝哈文,在鎮子附近找間畜棚或者谷倉過夜。”
“我們不騎馬進城嗎?”
“絕對不行。騎馬的陌生人太打眼。夜鶯在城裡有很多眼線。”
“但我們的計劃就是拿自己當餌……”
“不行。”她打斷道,“這計劃很爛。我們一起行動隻會惹人懷疑。夜鶯是條狡猾的狗,我被捕的消息肯定已經傳到他耳中瞭。如果夜鶯有所猜疑,那個半精靈也會知道。”
“那你的建議是?”
“我們繞過鎮子,去東邊的杉斯雷托谷口。那邊有幾座鐵礦,我有個朋友在其中一個礦井裡。我們去拜訪他一下。誰知道呢,如果運氣好,走這一趟肯定不冤。”
“你能說得再清楚點嗎?”
“等明天,到瞭礦井再說。現在說會招來黴運的。”
卡西爾將幾根樺木枝丟進火堆。雨已下瞭一整天,別的木材根本沒法燃燒。但樺木枝盡管沾滿雨水,卻在發出幾聲“嗞啦”後,隨即燃起猛烈的藍色火焰。
“安古藍,你是哪裡人?”
“辛特拉人。那是個海邊王國,就在雅魯加河口。”
“我知道辛特拉在哪兒。”
“既然知道這麼多,還問我幹嗎?你好像對我很感興趣?”
“這麼說吧,是有一點兒。”
他們沉默不語。火堆噼啪作響。
“我母親,”安古藍盯著火焰,終於開口,“是辛特拉的貴族,出身高貴。她的傢族紋章上有隻貓鼬。我很想拿給你看——我母親給瞭我一條刻著那隻蠢動物的吊墜——可我賭骰子把它輸掉瞭……反正那個狗屎一樣的傢族也拋棄瞭我,據說因為我母親跟平民有染——大概是個馬夫——也就是說,我是個私生子,是傢族的恥辱、榮譽的污點。所以他們把我送到某個關系很遠的姻親那裡,那傢人可沒什麼畫著貓啊狗啊的紋章,不過他們對我不壞。他們送我上學,最重要的是很少打我……雖然他們總提醒我別忘記自己的身份:我是個在樹叢裡出生的野種。在我小的時候,母親來看過我三四回,以後就再也沒來瞭。其實她根本就不在乎我,即便這樣……”
“你怎麼會與罪犯為伍的?”
“你這語氣就像法官在審犯人。”她吸瞭口氣,面孔滑稽地皺成一團,“與罪犯為伍?嘁!偏離瞭正道?呸!”
她小聲嘀咕瞭一句什麼,翻瞭翻外套,拿出一樣獵魔人沒怎麼見過的東西。
“那個獨眼福爾科,”她含混不清地說著,急切地將少許粉末塗在牙齦上,又用鼻子吸瞭少許,“終究是個體面人。他把別的東西都拿走瞭,但給我留下瞭這個。獵魔人,要來點兒嗎?”
“不。我希望你也別碰。”
“為什麼?”
“不為什麼。”
“卡西爾?”
“我從不碰麻藥粉。”
“我居然碰上瞭兩個正人君子。”她搖搖頭,“你們是不是打算對我說教一番,再告訴我這玩意兒會叫我眼瞎、耳聾和禿頂?說我以後生的孩子都是弱智?”
“閉嘴,安古藍。把你的故事講完。”
女孩打個響亮的噴嚏。“好吧,如你所願。說到哪兒瞭……啊哈。後來戰爭爆發瞭,你也知道尼弗迦德人都是什麼德性。我親戚失去瞭所有財產,不得不背井離鄉。他自己就有三個孩子,再沒餘力養活我瞭,於是就給我找瞭個新傢。那個新傢由某間神殿的祭司們管理,說起來還挺有趣的。那是間窯子,或者叫妓院,專門招待喜歡膚白體柔的小雛兒的客人,你明白吧?就是小女孩。小男孩也有。可我到那兒的時候,年紀已經太大瞭,沒有人喜歡我……”
令人意外的是,她漲紅瞭臉。就算在火光的暈染下,那抹紅色也頗為顯眼。“幾乎沒有。”她又補上一句。
“你當時幾歲?”
“十五。我認識瞭一個女孩和五個男孩,他們跟我的年紀相仿,有的稍大一些。我們全體達成一致。我們都聽過道上的傳說和故事,知道狂人德艾、黑巴特,還有卡西尼兄弟……我們向往道上的自由,向往盜匪的快樂生活!於是我們對自己說:幹嗎留在這種地方,每天隻能吃兩頓飯,還得向那些惡心變態賣屁股……”
“註意用詞,安古藍。你要知道,說太多臟話有害健康。”
女孩清瞭清嗓子,朝火堆吐瞭口痰。“你還真是道德楷模啊!好吧,我直接說重點,因為我不怎麼喜歡說話。我們偷瞭廚房的刀——用磨刀石和皮帶打磨之後,足夠我們用瞭。我們拆下椅子腿當木棒。我們還需要馬和錢,所以一直等到兩個無賴光顧——他們是常客,年紀起碼有四十歲瞭。他們來到妓院,坐下喝瞭點葡萄酒,然後等著祭司像往常那樣,把他們選中的女孩綁在特制的傢具上……不過那天他們沒操成她!”
“安古藍!”
“好吧,好吧。簡而言之,我們宰瞭那兩個老無賴,順便還殺瞭三個祭司和一個馬童——那傢夥沒逃跑,反而跑去保護馬匹。神殿守衛不肯交出大門鑰匙,於是我們點著瞭守衛室,但饒瞭他一命,因為那時的世道還不算太壞,我們也一向與人為善。然後我們就當瞭強盜,境遇時好時壞,有時搶劫,有時賣點贓物過活。我們時常陷入疲倦或饑餓的境地,哈,饑餓的情況更多些。凡是地上爬的、能抓到的,我全都吃過。至於會飛的,我吃過一個孩子的風箏,因為上面的黏膠是用面粉做的。”
她頓瞭頓,用力甩甩亮稻草色的頭發。
“那都是過去時瞭。我再告訴你一件事:跟我出逃的夥伴沒一個活下來。最後兩個,歐文和亞伯,幾天前被福爾科大人的士兵幹掉瞭。亞伯和我一樣棄劍投降,但還是被他們砍瞭頭。不過他們饒瞭我一命,你別以為這是出於善意。他們把我按到地上,強迫我分開雙腿,這時有個軍官跑來,攪瞭他們的樂子。然後你來瞭,幫我逃脫瞭絞架……”
她停頓片刻。
“獵魔人?”
“我在聽。”
“我知道該怎麼表達謝意。隻要你想……”
“什麼?”
“我去看看馬。”卡西爾趕忙說道。他站起身,裹上外套。“瞧瞧它們的蹄子有沒有受傷……”
女孩打個噴嚏,吸瞭吸鼻子,然後清清嗓子。
“別說瞭,安古藍。”獵魔人警告她。他的心情很不好,既糾結又難過。“一個字也別說瞭!”
她又清瞭清嗓子。“你真不想要我?一點兒也不想?”
“米爾瓦已經讓你嘗過皮帶的滋味瞭,你這流鼻涕小鬼。再不閉嘴,我讓你嘗嘗第二回。”
“好吧,我不說瞭。”
“好姑娘。”
*******
山坡上滿是矮小扭曲的松木,坑洞隨處可見,洞上鋪著木板,並以棧橋、繩梯和腳手架連接。有通道從坑洞裡延伸出來,洞口用交叉的木桿作為支撐。其中幾條通道間,有人忙碌地推著貨車與獨輪手推車進進出出,將車裡的東西——乍一看像是混著石頭的爛泥——傾倒進通道盡頭的水槽,再從那裡匯入一連串各自分離的小型水槽。木制水槽間不斷有水流過,嘈雜聲不絕於耳。這水是從樹木繁茂的山上,用木架搭起的管道引來的,似乎將一直淌下斷崖。
安古藍下瞭馬,示意傑洛特和卡西爾也照做。他們把馬系在圍欄上,艱難地穿過漏水的管道和排水溝旁的泥濘地面,朝一棟屋子走去。
“鐵礦石就在這裡沖洗。”安古藍指瞭指,“礦石出自那個礦井的隧道。他們在那邊給料,倒進水槽,用溪水沖洗。礦石會沉淀在篩子裡,與雜質分離。貝哈文周圍有好多類似的礦井和篩礦營地。礦石會被運到樹木茂盛的山谷,比如馬格·圖加,因為熔煉需要用到木材……”
“多謝你的講解,”傑洛特陰沉著臉打斷她的話,“我這輩子去過好幾座礦井,知道熔煉需要用到什麼。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們來這兒的目的?”
“目的是為找一個熟人談談。他是一個礦坑的工頭。跟我來吧。哈,找到他瞭!就在那兒,那棟木工小屋旁邊。來吧。”
“你說那個矮人?”
“對,他叫戈蘭·德羅茲戴克。我說過的,他是……”
“礦坑的工頭。你說過瞭。可你沒說為什麼要找他談談。”
“瞧瞧你們的靴子。”
傑洛特和卡西爾依言看向靴子,上面粘滿瞭略帶紅色的泥巴。“你們要找的半精靈跟夜鶯見面時,”沒等他們回應,安古藍就給出瞭答案,“鞋子上就粘著同樣泛紅的泥巴。現在明白瞭吧?”
“明白瞭。那個矮人呢?”
“你們一句話也不要說,最好一直保持沉默。要板著臉。記住,你倆都是狠角色,不愛廢話,隻愛打人。”
他們穿過營地,途中沒遇到任何阻礙。有些礦工看到他們,立刻轉過頭去,另一些則瞠目結舌地站在原地。擋住他們去路的人都忙不迭地讓開。傑洛特能猜到原因:他的臉依然腫著,卡西爾也是滿臉瘀青、抓傷和擦傷——這都是那場鬥毆與被米爾瓦痛打留下的明顯痕跡。所以他倆看著就像愛打架的惡徒,一言不合就拳腳相加,發起狠來連自己人都打。
安古藍的朋友——一位大胡子上沾著油漆的矮人——就站在木工小屋旁邊,在一塊像是黑板的東西上塗寫著什麼,旁邊還有兩塊拋過光的木板。他註意到他們一行三人,於是放下手裡的刷子,把油漆桶挪到一旁,垂下濃眉,瞪著眼睛打量來者。他的臉上浮現出驚愕的表情。
“安古藍?”
“你好啊,德羅茲戴克。”
“是你嗎?”矮人張大瞭嘴巴,“真的是你?”
“不,不是我。我是剛剛復活的先知。別問這麼傻的問題,戈蘭,你也該稍微學聰明點兒瞭。”
“別開玩笑瞭,金發妞兒。俺咋能料到還能再見到你?莫萊斯林五天前來過,說你被官兵抓瞭,在萊德佈魯尼被釘上瞭木樁。他還發誓說是真的!”
“哦,那敢情好。”女孩聳聳肩,“等莫萊斯林跟你借錢並發誓一定會還的時候,你就知道他的誓言有多少價值瞭。”
“這俺早就知道。”矮人飛快地眨眨眼睛,像兔子似的抽瞭抽鼻子,“就算俺的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俺也不會借他一個子兒。不過你還活著,真讓俺高興。哈,要是你也打算還清欠俺的賬,俺就更高興瞭!”
“也許吧,誰知道呢?”
“金發妞兒,這兩位又是誰呢?”
“我的好朋友。”
“長成這樣?好嘛……諸神要領你們去哪兒呢?”
“跟往常一樣,領入歧途唄。”她沒理會獵魔人威脅的眼神,取出一小撮麻藥粉,吸進鼻子,再把剩下的抹到牙齦上。“戈蘭,要來點兒嗎?”
“好哇。”矮人伸手接過一撮麻藥粉,貼近鼻子。
“說實話,”女孩續道,“我也許會去貝哈文。你知道夜鶯和他的漢薩在哪兒嗎?”
戈蘭·德羅茲戴克昂起頭。“你,金發妞兒,最好別擋夜鶯的路。據說他很生你的氣,氣得就像冬天被人吵醒的狼獾。”
“啥?他不都聽說我被釘上尖樁瞭嗎?還有兩匹馬拽著我的腿呢!難道他就不覺得難過?沒為我流幾滴眼淚?”
“完全沒有。聽說他隻講瞭這麼一句:這下安古藍得到應有的報應瞭——屁眼裡插瞭根棍子。”
“呵,是夠難聽的。真是個粗魯的雜種。用福爾科總督的話說,就是‘社會的渣滓’。要我說,應該是‘陰溝裡的渣滓’!”
“這話你可別當著他的面說,金發妞兒,也別在貝哈文附近逗留,還是早點兒繞過去為好。如果你們非得進城,那就化化裝……”
“老人傢咳嗽還用你教,戈蘭?”
“俺哪敢?”
“聽好瞭,矮人。”安古藍一腳踩在通往木工小屋的臺階上。“我要問你個問題。別急著回答,開口之前好好想想。”
“問吧。”
“你最近是不是碰巧遇見瞭一個半精靈?是個生面孔,不是本地人。”
戈蘭·德羅茲戴克吸瞭口氣,打瞭個響亮的噴嚏,用手腕擦擦鼻子。“你說半精靈?什麼半精靈?”
“別裝傻,德羅茲戴克。就是給夜鶯派活兒的那個,讓他解決某個人,某個獵魔人……”
“獵魔人?”戈蘭·德羅茲戴克笑瞭笑,拿起地上的木板,“真沒想到!說實話,俺們也在找獵魔人——所以俺才寫瞭這些告示,準備掛到周圍去。瞧這兒:征募獵魔人,報酬優渥,包吃包住,細節請咨詢小巴貝特礦井的工頭。‘細節’這詞咋寫來著?‘細’還是‘系’?”
“你就寫‘詳情’吧。礦井幹嗎要征募獵魔人?”
“這還用問?除瞭怪物還能有啥原因?”
“什麼怪物?”
“比如敲擊怪,還有須巖怪。礦井底層簡直到處都是。”
安古藍瞥瞭眼傑洛特。後者點點頭,表明他知道那是些什麼怪物,然後他意味深長地咳嗽一聲,示意她說回正題。
“好吧,說回正題。”女孩立刻明白過來,“你對那個半精靈瞭解多少?”
“俺不認識什麼半精靈。”
“我說過瞭,好好想想。”
“俺好好想過瞭。”戈蘭·德羅茲戴克狡猾地瞥她一眼,“俺覺得,知道這種事恐怕不劃算。”
“你是說……?”
“俺的意思是,現在不太平。這地界不太平,世道也不太平。匪幫、尼弗迦德人、‘北方之箱自由軍’……還有不少外來人,以及半精靈。每個都喜歡惹麻煩……”
“所以……?”安古藍皺瞭皺鼻子。
“俺的意思是,你欠俺錢,金發妞兒,可你不但不還,還想債上加債。這是筆數目不小的債呢——因為你的問題很可能導致俺的腦袋挨上一傢夥,不是拳頭,而是鐵鎬。俺知道又有什麼好處?就算俺知道半精靈的事,有人付錢給俺嗎?會有人報答俺嗎?看來這事兒隻有風險,沒有回報……”
傑洛特聽夠瞭。談話的內容讓他厭煩,對方說話的方式和暗藏的套路更是令他不快。他一把揪住矮人的胡子,把他拽向自己,然後用力推開。戈蘭·德羅茲戴克被油漆桶絆瞭一下,摔倒在地。獵魔人朝他撲去,用一隻膝蓋頂住他的胸口,掏出刀子在他眼前晃瞭晃。“你的報酬,”他咆哮道,“就是你能保住這條命。快說。”
戈蘭倉皇四顧,目光從礦洞轉向通道。
“說,”傑洛特重復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不然我就割開你的喉嚨,讓你流血過多之前先被自己的血淹死……”
“裡阿爾托……”矮人呻吟道,“他在裡阿爾托礦場……”
*******
裡阿爾托和小巴貝特的差別其實並不大,安古藍、傑洛特和卡西爾經過的其他礦井和露天礦坑也都差不多——春之宣告、阿爾特茲、紐厄茲、四月愚人、杜辛尼拉、共同事業、歡樂洞……每個礦坑都忙碌無比,從隧道裡挖出的礦石都要倒進洗礦槽,經篩網過濾。所有礦坑外都堆滿瞭獨特的紅色泥巴。
裡阿爾托是位於峰頂的一座大型鐵礦。礦工們削去峰頂,開出一座露天礦坑,篩礦營地則在山腰處開鑿出來的階地上。在通道入口附近,一片幾乎與地面垂直的山坡上,他們能看到水槽、篩子、排水溝和其他采礦設施。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村落:有木頭小屋,有用樹皮當屋頂的倉庫,還有簡陋的小棚子。
“這裡沒有我的熟人。”女孩把韁繩系到一根柵欄上,“但我們可以找個工頭談談。傑洛特,可以的話,請你不要馬上抓住他的領子,用刀子威脅他。君子動口……”
“老人傢咳嗽還用你教,安古藍?”
他們沒再廢話,但也沒來得及走進貌似工頭小屋的建築物。在一片停有許多礦石貨車的小廣場上,他們遇上瞭五名騎手。
“哦,該死。”安古藍說,“真該死。瞧瞧這風把誰吹來瞭。”
“他們是誰?”
“夜鶯的手下,來收保護費的。他們看到我瞭,他們認出我瞭……真見鬼!這下我們死定瞭……”
“你能蒙混過關嗎?”卡西爾低聲問。
“我想不能。”
“為什麼?”
“我逃跑時順瞭夜鶯的錢,他們不會原諒我的……不過我可以試試。你們安靜等著,睜大眼睛,做好準備,以防不測。”
騎手越來越近瞭。兩人在前,一個男人長著灰白長發,身穿狼皮外衣,另一個是個年輕的瘦高男子,留著一臉胡子,似乎是為瞭遮掩痘疤。他倆看著安古藍。傑洛特註意到他們眼裡一閃而過的恨意。
“金發妞兒。”
“諾沃賽德、伊裡爾,你們好。今天天氣不錯,就是有點下雨。”
灰發男下瞭馬,準確地說,他的右腿流暢地跨過馬脖子,然後整個人跳下馬鞍。其他人也下瞭馬背。灰發男把韁繩交給伊裡爾——就是留胡子的瘦高個兒——自己走上前來。
“好瞭,”他說,“你這多嘴的小野鵝。看起來你還活得好好的。”
“還在活蹦亂跳呢。”
“愛頂嘴的醜小鬼!我聽說你被木樁刺穿瞭,聽說獨眼福爾科抓住瞭你,而你在拷問臺上像雲雀一樣嘰嘰喳喳,把我們全都供出來瞭!”
“諾沃賽德,”安古藍厲聲道,“我也聽說你媽要人付她四枚銅板,但所有人都隻肯給她兩個。”
匪徒輕蔑地往她腳上吐瞭口唾沫。
安古藍再次抬高嗓門,活像一隻發怒的貓。“諾沃賽德,”她雙手叉腰,大膽地說道,“我有事要跟夜鶯談談。”
“有意思。他也有事要跟你談談。”
“閉嘴,聽我說完。兩天前,在離萊德佈魯尼一裡遠的地方,我這兩位朋友解決瞭一個獵魔人——就是有人雇夜鶯去殺的那個。你聽懂瞭嗎?”
諾沃賽德意味深長地看瞭自己的同伴們一眼,正瞭正手套,用品評的目光看著傑洛特和卡西爾。“你這兩位朋友……”他緩緩地重復道,“哈,從外表就看得出,他們絕非善類。你說他們殺瞭獵魔人?怎麼幹的?從他背後捅刀子?還是趁他睡著時下的手?”
“細節無關緊要。”安古藍做個猴子似的鬼臉,“重點在於,那個獵魔人已經死瞭。我不想惹夜鶯生氣,也不想搶他的風頭。但在商言商嘛,那個半精靈給瞭你們預付款,用來補償必要的物資和人力消耗——這筆錢是你們的,我不介意。但尾款,也就是半精靈答應事成後付的那筆,按理說應該屬於我。”
“按理說?”
“沒錯!”安古藍假裝沒聽懂他諷刺的語氣,“因為我們完成瞭委托,殺死瞭獵魔人,這點我會向那個半精靈證明。我會拿走屬於我的東西,然後遠走高飛。我已經說過瞭,我不想跟夜鶯爭個長短。北方之箱也容不下我們兩個。把這話傳達給他吧,諾沃賽德。”
“就這些?”他的語氣充滿瞭惡意的嘲諷。
“還有幾個吻。”安古藍惡狠狠地說,“你可以替我親吻他的屁股。”
“我覺得,”諾沃賽德瞥瞭眼自己的同伴們,大聲道,“安古藍,我應該帶你本人去見他。我可以把你拽到他面前,讓他跟你好好談談,弄清楚每一件事,一並解決所有的問題——半精靈斯奇魯的委托酬勞應該歸誰的問題,你偷他錢的問題,還有北方之箱容不容得下你們兩個的問題。這一來,所有問題就能解決瞭。一勞永逸。”
“還有個小問題,”安古藍垂下雙手,“諾沃賽德,你打算怎麼帶我去見夜鶯?”
“哦!”強盜伸出手來,“當然是先掐住喉嚨瞭!”
傑洛特閃電般地拔出希席爾劍,抵到諾沃賽德的鼻子下面。“我建議你別這麼幹。”他惡狠狠地說。
諾沃賽德嚇瞭一跳,後退幾步,也拔出長劍。伊裡爾發出嘶嘶聲,從背後的刀鞘裡抽出一把短彎刀。其他人也紛紛亮出兵器。
“我建議你們別這麼幹。”獵魔人說。
諾沃賽德罵瞭一句,看看自己的同伴。他算數不大好,但也知道五大於三。“上啊!”他尖叫起來,沖向傑洛特,“殺瞭他們!”
獵魔人的身體旋轉半周,避開攻擊,刺中對方的鬢角下方。不等諾沃賽德倒下,安古藍手臂一甩,小刀劃過空氣,正要舉刀攻來的伊裡爾腳步一晃,脖子上多瞭把骨制握柄。他的喉嚨血如泉湧,安古藍跳上前去,一腳踢中他胸口,讓他摔倒在地。在此期間,傑洛特砍翻瞭另一個強盜。卡西爾也猛地揮起尼弗迦德長劍,劈開一個強盜的頭顱,落地的頭顱活像缺瞭一角的西瓜。最後一個強盜連忙後退,跳上馬背。卡西爾抬起長劍,捏住劍身,像扔標槍一樣扔瞭出去。利劍紮透瞭那強盜兩肩中間。馬匹嘶鳴一聲,揚起腦袋,然後跪倒在地,在染紅的泥地上掙紮不止,踩踏並拖曳著背上依然握住韁繩的屍體。
不到五次心跳的時間,一切已經結束瞭。
“來人啊!”有人在房屋間喊道,“來人!救命啊!殺人瞭,殺人瞭,有人殺人瞭!”
“軍隊!叫軍隊!”另一個礦工一邊尖叫,一邊驅趕幾個目瞪口呆、擋住別人去路的孩童——好像自打時間伊始,每個孩子都愛湊熱鬧,都愛亂上添亂。
“快去叫軍隊啊!”
安古藍拔出小刀,擦拭幹凈,塞回靴子裡。“拜托,別吵瞭!”她大吼著掃視四周,“你們這幫挖礦的都他媽瞎瞭?這叫自衛!懂嗎?這些罪犯襲擊瞭我們!你們沒看到嗎?還有,你們不知道他們才是壞蛋嗎?好像他們沒勒索過你們似的!”
她打瞭個響亮的噴嚏,從仍在抽搐的諾沃賽德的腰帶上扯下錢袋,又朝伊裡爾彎下腰。
“安古藍。”
“幹嗎?”
“住手。”
“為什麼?這是戰利品!你的錢多到花不完嗎?”
“安古藍……”
“嘿,你們。”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來,“過來一下。”
一棟充當工具倉庫的小屋門前站著三個人。其中兩個肌肉健壯,留著短發,額骨很低,智力看起來也很低。第三個人——也就是出聲叫住他們的人——是個高大英俊的黑發男子。
“我恰好聽到瞭騷動之前你們的對話。”那人說,“我當時不相信你們殺掉瞭獵魔人,我覺得你們在吹牛。但我現在不懷疑瞭。過來吧,進屋談談。”
安古藍倒抽一口涼氣。她看瞭看獵魔人,用很難察覺的幅度點點頭。
那人是個半精靈。
*******
半精靈斯奇魯個子很高,超過六尺,黑色長發紮成馬尾耷在背後。他的雙眼暴露瞭他的血統——杏仁狀的碩大瞳仁,還是貓一樣的黃綠色。
“這麼說,你們殺瞭獵魔人,”他惡毒地笑道,“而且比‘夜鶯’荷馬·斯特拉根動作還快?有意思,有意思。簡而言之,我該付你五十弗羅林。這是尾款。也就是說,斯特拉根白拿瞭五十弗羅林,因為我不大相信他會把錢乖乖吐出來。”
“怎麼對付夜鶯是我的事。”安古藍找個板條箱坐下,雙腿離地晃蕩起來,“跟獵魔人有關的委托是你的事。我們完成瞭委托。我們,不是夜鶯。獵魔人死瞭,他的三個朋友都死瞭。委托已經達成瞭。”
“至少你是這麼說的。他死瞭?”
安古藍繼續搖晃雙腿。“等我年紀大瞭,”她用平時的傲慢語氣說道,“我會寫下自己的生平,把我平生經歷的所有細節都寫出來。不過在那之前,你隻能等著瞭,斯奇魯先生。”
“這麼說你很難啟齒嘍?”混血精靈冷冷地評論道,“你用瞭什麼陰險的手段?”
“你很介意嗎?”傑洛特問道。斯奇魯謹慎地看瞭看他。
“不。”片刻之後,他回答,“利維亞的獵魔人傑洛特不配有好下場。他是個幼稚的傻瓜加白癡。如果他死得體面又榮光,關於他的傳說又該廣為流傳瞭。但他不配擁有傳說。”
“死就是死,人人都一樣。”
“並不總是一樣。”半精靈搖搖頭,他從始至終都在窺探傑洛特藏在兜帽陰影裡的雙眼,“我向你保證,並不總是一樣。我猜,給出致命一擊的人是你。”
傑洛特沒答話。他心裡湧起一股勢不可擋的沖動,想要抓住這個混血精靈的馬尾辮,把他摔在地上,逼他吐出所知的一切。他想狠狠踢這個半精靈,踢到他連一顆牙都不剩。但他忍住瞭。理性之聲告訴他,安古藍的辦法更勝一籌。
“隨便吧,”斯奇魯放棄瞭徒勞的等待,“我不會強迫你們報告詳細的過程。你們不願意說,所以很明顯,當時的情形並不值得誇口。當然瞭,除非你們保持沉默是出於截然不同的理由……比如,什麼也沒發生。你們可有證據證明獵魔人真死瞭?”
“獵魔人死掉之後,我們砍瞭他的右手。”安古藍鎮定地回答,“不過後來被一隻浣熊偷走吃掉瞭。”
“但我們不光拿走瞭他的右手。”傑洛特在襯衣裡緩緩摸索幾下,掏出他的狼頭徽章,“獵魔人的脖子上還戴著這個。”
“請拿給我。”
傑洛特沒猶豫太久。
半精靈用手掂量一下徽章。“這下我相信瞭。”他慢吞吞地說,“這件飾品散發出強大的魔力。隻有獵魔人才有這東西。”
“而且獵魔人,”安古藍總結道,“就算性命攸關也不會放棄它。這是確鑿無疑的證據。好瞭,親愛的大人,請把報酬放到桌上吧。”
斯奇魯小心翼翼地收起徽章,從口袋裡拿出一捆紙,放到桌上,用手撫平。“請吧。”
安古藍跳下板條箱,走上前去,誇張地扭動屁股,朝桌子俯下身。這時,斯奇魯飛快地抓住她的頭發,將她按在桌上,用一把刀子抵住她的喉嚨。女孩甚至連叫喊都來不及。
傑洛特和卡西爾拔出長劍,但為時已晚。
半精靈的同伴——兩個額骨很低的肌肉男——已將鐵鉤握在手中,毫不遲疑地走上近前。
“把劍放到地上。”斯奇魯惡狠狠地說,“兩把劍都放地上。要不然,我就幫這丫頭把嘴巴開大點兒。”
“不要……”安古藍開口道,但話沒說完就轉成尖叫。半精靈狠狠扯住她的頭發,匕首劃過她的皮膚,一縷鮮紅的血絲從女孩脖頸處流下。
“放下劍!我是認真的!”
“也許我們可以溝通一下。”傑洛特沒去理睬內心升騰的怒火,他決定繼續演下去,“就像文明人一樣。”
半精靈露出惡毒的微笑。“溝通?獵魔人,跟你嗎?我是受命來殺你,不是跟你溝通的。沒錯,沒錯,你這變種人。你帶著滿口謊言來到這兒,可我一眼就認出瞭你。有人向我巨細無遺地描述過你。你能猜出是誰告訴我的嗎?是誰如此精準地向我指出你的所在,又告訴我哪些人與你同行?哦,我相信你能猜到。”
“放開那女孩。”
“但我對你的瞭解並不止於那些描述。”斯奇魯續道,他完全沒打算放開安古藍,“我見過你。我甚至跟蹤過你一次。在泰莫利亞,七月的時候。我跟著你去瞭多裡安。去瞭柯德林格與芬恩的法律事務所。想起來瞭嗎?”
傑洛特扭轉劍身,讓反射的光線照進半精靈的眼睛。“我想知道,”他冷冷地說,“斯奇魯,你打算怎麼擺脫現在的僵局?在我看來,你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條,放開那女孩。第二條,你殺瞭她……然後,你的血會在墻壁和天花板上灑出漂亮的圖案。”
“在我數到三之前……”斯奇魯狠狠一拉安古藍的頭發,“你們給我把劍放到地上。不然我就在這丫頭身上開個口子。”
“讓我們瞧瞧你身上的口子能開多大。我想不會太大。”
“一!”
“二!”傑洛特跟著喊道,希席爾劍在他手中一轉。
屋外傳來瞭叫喊聲、馬蹄聲、馬嘶聲,以及馬匹的鼻息聲。
“怎麼樣?”斯奇魯笑道,“我就料到他們會來。這可不是僵局,是將軍!我的朋友來瞭。”
“是嗎?”卡西爾朝窗外望去,“我看到瞭帝國輕騎兵的制服。”
“也就是說,被將軍的人是你。”傑洛特說,“你輸瞭,斯奇魯。放開那女孩。”
“沒門兒。”
房門被人踢開,十幾個人沖進屋內,大都身穿黑色制服,動作整齊劃一。帶領他們的是個淺色頭發、留著胡子的男人,銀色肩章上有隻熊的圖案。
“Que aén suecc's?”他用威脅的語氣問道,“這是怎麼回事?這場屠殺該由誰負責?外面那些死屍是誰幹的?快說!”
“大人……”
“Gláeddyv vort!放下你們的武器!”他們照辦瞭,因為十字弓已經瞄準瞭他們。安古藍擺脫瞭斯奇魯,正想逃離桌邊,但突然有個身穿鮮艷衣服、眼睛像青蛙一樣凸出的魁梧男人抓住瞭她。她想尖叫,那人立刻用包著鎧甲的手捂住瞭她的嘴。
“請別使用暴力。”傑洛特冷冷地警告銀熊肩章,“我們不是罪犯。”
“哦,這樣啊。”
“我們的行動得到瞭萊德佈魯尼總督福爾科·阿特維爾德大人的許可。”
“哦,這樣啊。”銀熊肩章重復一遍,示意手下收走傑洛特和卡西爾的劍,“你們得到瞭福爾科·阿特維爾德大人的許可?那位可敬的阿特維爾德大人?夥計們,你們聽到瞭嗎?”
他的手下——這些傢夥就像身穿的黑衣一樣陰沉——立時哄堂大笑。
安古藍在蛙眼男手裡扭動掙紮,徒勞地想要尖叫。但這已經沒必要瞭,傑洛特明白瞭。早在斯奇魯微笑著和銀熊肩章握手之前,他就明白瞭。早在四個黑衣尼弗迦德人抓住卡西爾,另外三個用十字弓對準他的臉之前,他就明白瞭。
蛙眼男抓住安古藍,走到同伴們身邊。女孩在他手中無力地耷拉著身子,就像一隻佈娃娃。她已經放棄瞭掙紮。
銀熊肩章緩緩走向傑洛特,突然用戴著鐵手套的拳頭打向獵魔人的小腹。傑洛特彎下腰,但沒倒地。冰冷的怒火撐住瞭他。
“不妨告訴你吧,”銀熊肩章說,“你不是頭一個被獨眼福爾科利用的白癡。我跟荷馬·斯特拉根先生,也就是‘夜鶯’,合作運營的生意獲利頗豐。因為我的生意,還有我叫荷馬·斯特拉根率領帝國礦場護衛隊保護礦場一事,令福爾科憤怒不已。他沒法利用官方手段復仇,所以才會雇傭你們這些無賴。”
“外加一個獵魔人。”斯奇魯露出惡毒的微笑,補充道。
“在屋外,”銀熊肩章大聲說道,“有五具屍體躺在雨裡。你們殺瞭帝國軍的人!你們幹擾瞭礦場的工作!我敢肯定你們都是密探、破壞者和恐怖分子。本地區適用戰時法律。根據戒嚴令,我在此宣判你們死刑。”
蛙眼男哈哈大笑,按倒安古藍,兩手摸向她的胸部,捏住就不撒手。
“現在如何,金發妞兒?”他用聒噪的嗓音說道,聲音竟比他的眼睛更像青蛙。如果說“夜鶯”這個外號是他自己取的,說明他還有些幽默感。但如果他是想掩飾身份,那他從一開始就不該張開嘴巴。
“我們又見面瞭!”夜鶯用沙啞的嗓音說道,用力捏住安古藍的乳房,“你開心嗎?”
女孩發出痛苦的呻吟。
“從我手裡偷走的寶石,被你藏哪兒瞭?”
“福爾科抓瞭我,沒收瞭我的東西!”安古藍大喊,徒勞地想要裝出並不害怕的表情,“想拿回來,你去找他呀!”
夜鶯呱呱怪叫,雙眼凸出——他看起來更像青蛙,就差伸出舌頭去抓蒼蠅瞭。他熊抱住安古藍,用力前後搖晃,令後者痛呼出聲。傑洛特透過眼中憤怒的紅霧看去,覺得女孩越來越像希瑞瞭。
“把他們拿下。”銀熊肩章不耐煩地說,“帶去外面。”
“他是個獵魔人,”一個礦場護衛隊員猶豫地說,“是個危險人物!我們怎麼可能赤手空拳抓住他?他會不會用什麼魔法襲擊我們……”
“別擔心。”斯奇魯笑著拍瞭拍腰包,“沒有護身符,獵魔人沒法施展魔法。而他的護身符在我這兒。抓住他。”
*******
更多身穿黑衣、手持武器的尼弗迦德人等在屋外,旁邊是衣著五顏六色的夜鶯匪幫成員。一群礦工也聚瞭過來。無處不在的狗和孩童簇擁在周圍。
夜鶯突然失控,像被魔鬼附瞭身似的。他憤怒地沖著安古藍嘶吼,用拳頭狠狠地打她,待她摔倒又補上好幾腳。傑洛特在強盜們的壓制下奮力掙紮,換來的卻是脖頸處的重重一擊。
“我聽說,”夜鶯用嘶啞的聲音說道,像隻發瘋的蟾蜍一樣在安古藍身前跳來跳去,“他們在萊德佈魯尼用木樁刺穿瞭你的屁眼,你這小蕩婦!看來他們能預卜未來!因為你確實會死在木樁上!嘿,夥計們,給我找根木樁來!快點兒!”
“斯特拉根先生,”銀熊肩章皺起眉頭,“咱們沒必要拿這種浪費時間的野蠻處刑取樂。犯人還是直接吊死比較好……”
那對惡毒的蛙眼讓他閉瞭嘴。
“安靜點兒,上尉。”強盜頭子用嘶啞的嗓音說,“我給你那麼多酬勞,就為讓你說這些不合時宜的蠢話?我發過誓要讓安古藍死得很難看,所以現在,我要跟她好好玩玩。你願意的話,可以吊死另外兩個。他倆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斯奇魯插嘴道,“我需要他們兩個,尤其是獵魔人。反正你們也得磨蹭一會兒才能把那丫頭釘在木樁上,我會好好利用這段時間的。”
他走上前,用那對貓眼盯著傑洛特。
“你要知道,變種人,”他說,“你朋友柯德林格在多裡安被殺時,我也在場。我是遵從我主人威戈佛特茲大師的命令——好些年前,我就是他的仆從瞭。我用刀子將柯德林格開膛破肚,還有那個惡心的小怪物芬恩。我把他埋在文件堆裡,放火把他烤熟。我可以用刀給他個痛快,但我沒有。我站在旁邊,聽他哀號、尖叫。告訴你,他的哀號和尖叫活像一頭被放血的豬,那聲音一點兒也不像人類。你知道我為什麼跟你說這些嗎?因為我也可以用刀給你個痛快,或者叫人給你個痛快。但我打算撥出一點點時間和精力,傾聽你的慘叫。你說死就是死,人人都一樣?你很快就會明白,死亡並不都是一樣的。夥計們,點燃油壺裡的焦油,再拿幾根鐵鏈來。”
伴著一聲悶響,有件東西撞上小屋一角,引發瞭爆炸,熊熊烈火很快在呼嘯聲中燃起。
第二件東西直接砸中瞭焦油桶,傑洛特聞到瞭油味。第三件東西則在牽馬的人群中間炸開。砰的一聲,火花四射,馬匹立刻陷入驚慌。現場一片混亂,火焰四處蔓延,狗也狂吠不止。夜鶯手下一名匪徒突然伸展雙臂,倒在地上,背上多瞭根箭桿。
“北方之箱自由軍萬歲!”
山頂那邊,身穿灰袍、頭戴毛皮帽子的身影沿著腳手架和棧橋來往穿梭,一顆又一顆燃燒彈飛向眾人、馬匹和小屋,火焰和煙霧組成的發辮伸向各處。其中兩顆燃燒彈落進一間木工小屋,落在覆蓋刨花和鋸末的地板上。
“北方之箱自由軍萬歲!尼弗迦德入侵者去死吧!”
箭矢破空聲呼嘯而來。
一名黑衣尼弗迦德人墜落馬下,夜鶯手下有個強盜也被射穿瞭喉嚨。隨後又一個短發肌肉男倒在地上,脖子上多瞭根十字弓矢。銀熊肩章發出食屍鬼似的呻吟,倒瞭下去,一支箭釘在他胸骨下方——都怪他的護胸甲沒能提供足夠的防護。雖然不會有人知道,但這支箭確實是從軍方運輸隊手裡搶來的,是帝國軍標準箭支稍稍改良後的版本。寬闊的雙刃箭頭鋸開瞭幾道齒,在沖擊之下將會撕裂血肉。
碎裂的箭頭精巧地撕爛瞭銀熊肩章的內臟。
有個孩子倒在紅色爛泥裡,身體被某個準頭不夠好的自由鬥士一箭射穿。按住傑洛特的一個士兵也丟瞭性命。壓住安古藍的兩人也少瞭一個,女孩掙脫另一人的手,從靴子裡飛快地拔出刀子,用力橫掃。匆忙之下,她沒能砍中夜鶯的喉嚨,但也在他臉上留下一道幾乎露出牙齒的傷口。夜鶯大吼一聲,雙眼像要凸出腦袋。他跪在地上,捂著臉,鮮血從指間泉湧而出。安古藍發出瘋子般的咆哮,朝他沖去,想要瞭結對方的性命。但她沒能辦到,因為下一顆燃燒彈就在她和夜鶯之間炸開,火花四濺,煙霧彌漫。
嘶嘶作響的火焰瘋狂肆虐,周圍仿佛化作熾熱的魔窟。馬匹跺腳嘶鳴,人立而起。尼弗迦德人和強盜們連聲慘叫。礦工在混亂中撞在一起——有些在逃跑,有些則在努力撲滅房屋的火勢。
傑洛特從一具尼弗迦德死屍手裡搶回瞭希席爾劍。一個高個子女人,身穿鏈甲,正打算用手裡的釘頭錘砸死安古藍,卻被獵魔人一劍劈開瞭腦袋。下一個對手是個身穿黑衣的尼弗迦德人,那人舉起長槍朝傑洛特沖來,但被希席爾劍刺中瞭大腿。緊接著,獵魔人割開瞭擋道的第三個敵人的喉嚨。
離他不遠,有匹皮毛燒焦的驚馬撞倒並踩死瞭一個孩子。
“去找匹馬!找匹馬!”卡西爾站在他身旁,兩人用劍清出瞭一大塊空地。但傑洛特沒聽到他的話,也沒有看向他。他沖向下一個尼弗迦德人,同時尋找斯奇魯的蹤影。
安古藍跪坐起來,抄起一把十字弓,將箭矢送入三尺外某個強盜——也就是所謂的礦場護衛隊員——的下腹。隨後她跳起來,抓住瞭從旁跑過的一匹馬的韁繩。
“去找匹馬,”卡西爾喊道,“趕緊離開這兒!”
獵魔人將劍高舉過頭,把一個尼弗迦德人從胸口一直劈到腰部。他抬起頭,甩開蓋住眉毛和眼睛的兜帽。“斯奇魯!你這雜種,給我出來!”
出劍。尖叫。溫熱的液體落在他臉上。
“饒命!”一個黑制服男人跪在泥地裡哀號。獵魔人猶豫瞭一下。
“醒醒!”卡西爾咆哮著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搖晃,“醒醒!你失去理智瞭嗎?”
安古藍牽著另一匹馬的韁繩,策馬狂奔而來。兩名騎手在她身後追趕。其中一個中瞭自由鬥士的流箭,墜落馬下。傑洛特用劍將另一名騎手掃下馬鞍。
傑洛特跳上馬背。借著火光,他看到斯奇魯正站在恐慌尖叫的尼弗迦德殘兵中間。夜鶯在他旁邊,用沙啞的嗓音連聲咒罵。他的面孔鮮血淋漓,看起來就像一頭正在吃人的巨魔。
傑洛特怒吼一聲,轉過馬頭,揮舞起他的長劍。
卡西爾在一旁大喊一聲,罵瞭一句,坐在馬鞍上的身體搖搖欲墜。鮮血自他額頭流出,很快蓋住瞭他的雙眼和面孔。“傑洛特!幫幫我!”
斯奇魯將一群士兵招聚在身邊,高聲命令他們用十字弓射擊。傑洛特用劍身拍瞭拍馬屁股,準備不顧一切地發起攻擊。斯奇魯必須死。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卡西爾不重要。安古藍也不重要。
“傑洛特!”安古藍喊道,“幫幫卡西爾!”
他突然清醒過來。他感到羞愧。
獵魔人朝卡西爾伸出手,扶住對方。
卡西爾用袖子擦瞭擦臉上的血,但血馬上又流瞭下來。“沒關系,隻是擦傷……”他的聲音在發抖,“離開這兒,獵魔人……跟著安古藍,讓馬快跑……快跑!”
嘹亮的叫喊聲從山腳處傳來,手持鐵鎬、撬棍和短柄斧的人群正朝這邊接近。“裡阿爾托”礦工的同行與夥伴們——也就是來自鄰近礦井,包括“歡樂洞”和“共同事業”的礦工們——趕來救援瞭。
傑洛特雙腳一夾馬腹。馬匹撒蹄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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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抱緊馬頸,頭也不回地往前沖。安古藍找瞭匹好馬,它原本屬於某個強盜,個頭矮小但很有靈性。傑洛特騎的是匹棗紅色種馬,系著尼弗迦德式的韁繩,此刻已開始連連喘息,連抬頭都有些費勁兒。卡西爾騎瞭匹軍馬,它更強壯也更有耐力,隻是卡西爾本人的處境有些糟糕。他受瞭傷,在馬鞍上搖搖晃晃,本能地夾緊雙腿,鮮血灑在馬脖子和鬃毛上。但他仍然一路狂奔。
安古藍跟兩人拉開一段距離。她停下馬,在前方轉向下坡的彎道處等著他們。道路兩邊是高聳的巖壁。
“追兵一定會追上來……”她喘著粗氣,臉上沾著泥土,“他們不會放過我們……那些礦工看到瞭我們逃跑的方向。我們不能走大路,得躲進沒有路的森林……好讓他們……”
“不。”獵魔人焦躁地回答,他聽到自己的坐騎發出斷斷續續的喘息聲,“我們必須走大路……這是通向杉斯雷托山谷的最短路線……”
“為什麼?”
“現在不是閑聊的時候。快走!馬背上的東西能丟則丟……”
他們策馬奔馳。獵魔人的棗紅種馬喘著粗氣。
*******
棗紅馬已經沒法再跑下去瞭。它的四條腿僵硬得就像木棍,連走路都變得困難。它身軀沉重,呼氣聲好像沙啞的呻吟。最後,它側身栽倒,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的騎手,滿是責備的雙眼漸漸模糊。
卡西爾的馬狀況稍好些,但他本人則要淒慘得多。他墜下馬鞍,雖然奮力起身,但也隻能手腳並用地撐住身體。他大口嘔吐,雖然他胃裡並沒有多少可吐的東西。
傑洛特和安古藍試著托起他鮮血淋漓的頭,他大叫起來。
“見鬼,”女孩說,“他們毀瞭你的發型。”
尼弗迦德年輕人的額頭和鬢角少瞭相當大一塊皮膚,你口中露出瞭骨頭。要不是血液本身的黏性,剝落的皮膚恐怕會垂到他的耳朵上。現在這副景象已經足夠駭人瞭。
“這傷是怎麼搞的?”
“有人朝他的腦袋丟瞭把斧子。可笑的是,對方不是尼弗迦德士兵,也不是夜鶯的手下,而是某個礦工。”
“誰幹的不重要。”獵魔人扯下衣袖,緊緊裹住卡西爾的腦袋,“重要的是,那人準頭很差,隻刮掉瞭他的頭皮,不然他的顱骨就該裂開瞭——這也算他走運。但他的顱骨還是受到瞭損傷,他的大腦也察覺到瞭。就算馬能馱著他繼續走,他也沒法坐穩馬鞍瞭。”
“那我們怎麼辦?你的馬快累死瞭,他跟死瞭沒啥區別,我也渾身是汗……後面還有追兵,我們不能留在這兒……”
“我們必須留下。卡西爾和我,還有卡西爾的馬。你繼續趕路。快。你的馬很結實,經得起折騰,就算把它累死也沒關系……安古藍,在杉斯雷托山谷某處,雷吉斯、米爾瓦和丹德裡恩正在等我們。他們對這些事毫不知情,所以很可能會被斯奇魯抓住。你必須找到並警告他們,然後你們四個騎馬趕去陶森特。他們不會追去那裡。希望不會。”
“那你和卡西爾呢?”安古藍咬住嘴唇,“你們怎麼辦?夜鶯不蠢,如果他看到這匹半死的棗紅馬,他會把周圍翻個底朝天!你和卡西爾跑不遠的!”
“追趕我們的人是斯奇魯,而他會跟著你。”
“你真這麼想?”
“真的。走吧。”
“我一個人找到他們,該怎麼跟大媽說?”
“該怎麼說就怎麼說——但別跟她說,隻跟雷吉斯一個人講。雷吉斯知道該怎麼做。至於我們……等卡西爾的頭皮能在顱骨上粘牢一點兒,我們就步行去陶森特。我們會去那裡找你們。好瞭,別再傻等瞭,丫頭。騎上馬,快走。別讓追兵抓到你。別讓他們看到你。”
“老人傢咳嗽還用你教?你們保重!回頭見!”
“回頭見,安古藍。”
*******
他沒離開大路太遠,並且不住探看追兵。他一點也不擔心,因為他知道那些人不會浪費時間,隻會立刻去追安古藍。
他猜中瞭。
不到一刻鐘,追兵就出現瞭。他們一邊叫喊一邊爭吵,還翻找瞭死馬附近的樹叢,但很快又繼續上路。毫無疑問,他們得出結論:三個逃亡者正騎著兩匹馬,隻要他們不浪費時間,就能很快追上對方。傑洛特看到,某些追兵的馬匹狀況也不佳。
追兵當中,穿黑色外套的尼弗迦德輕騎兵並不多,絕大多數都是夜鶯身穿鮮艷服飾的強盜手下。傑洛特沒能看清夜鶯本人是否也在追兵裡,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清洗並包紮臉上的傷口。
馬蹄聲消失在遠方,傑洛特離開藏身的蕨叢,攙扶著呻吟不止的卡西爾,幫他站起身。“馬太虛弱,已經馱不動你瞭。你能走路嗎?”
尼弗迦德人發出像是否定的聲音。也可能不是。重要的是,他確確實實踏出瞭一隻腳。
他們走進低處的山谷,前往谷中的小河邊。距離目標還有十幾步遠,卡西爾卻摔倒在濕滑的山坡上。他可憐巴巴地滑到坡下,爬到河邊,喝瞭很多水,又把水澆到包紮過的頭上。獵魔人沒有催他,隻是做瞭幾下深呼吸,休息瞭一會兒,養精蓄銳。
傑洛特一手攙著卡西爾,一手牽著馬。二人沿河而上,以巖石和倒下的樹木為落腳點蹚過溪水。走瞭一陣子,卡西爾沒法繼續前進瞭。他邁不開步子,也做不出任何大的動作,獵魔人隻好拖著他走。這樣下去可不行啊,何況溪道間開始出現瀑佈和急流。傑洛特使瞭把勁兒,將傷員扛到背上,但他牽的馬又開始不省心。等他們終於走出山谷,獵魔人仰天癱倒在森林的潮濕地面上,喘息連連,精疲力竭,卡西爾則在他旁邊呻吟。他們躺瞭很久。傑洛特的膝蓋傳來一陣陣惱人的痛楚。
卡西爾又有瞭些生命跡象。不久後,他竟然奇跡般地站起身,罵瞭自己一句,抱住瞭腦袋。他們繼續前進。卡西爾的腳步起初很快,隨後又慢瞭下來。最後,他倒下瞭。
傑洛特一會兒背他,一會兒拽他,咬著牙在巖石間穿行。他的膝蓋疼痛難忍,眼前飛舞著狂亂的金星兒。
“一個月前……”卡西爾在他背上呻吟道,“誰能想到你會背我……”
“閉嘴,尼弗迦德人……別浪費力氣說話……”
等他們終於找到一處巖壁,天已經快黑瞭。獵魔人沒敢奢望找到洞穴,但他還是找到瞭。他們無力地倒在第一個被發現的洞穴裡。
*******
洞穴裡散落著人類的顱骨、肋骨、骨盆和其他骨骼。重要的是,這裡有幹樹枝。
卡西爾發起高燒,身子痙攣似的發抖。他清醒而勇敢地忍住瞭縫合頭皮的過程——工具是傑洛特不知從哪兒找來的彎針與麻線。當天深夜,傑洛特顧不得危險,在洞裡生瞭堆火。外面風雨交加,不大可能有人在附近遊蕩,搜尋火光。而且卡西爾需要取暖。
卡西爾發瞭一整晚的燒。他顫抖、呻吟、神志不清。傑洛特也沒法睡覺,他必須確保火堆不會熄滅,再說他的膝蓋也疼得要命。
*******
隨著太陽升起,年輕的尼弗迦德人體力有所恢復。他臉色蒼白,滿身大汗,傑洛特甚至能感受到他散發的熱氣。打顫的牙齒略微影響瞭他的發音,但他還是開瞭口,語氣間帶著自信。他抱怨瞭幾句頭疼:對於腦袋被斧子砍到,連頭發帶頭皮都被削去一大塊的人來說,這表現再正常不過瞭。
從不眠的夜晚到黎明之間,傑洛特抽空在巖石和樺樹皮上收羅瞭些雨水。畢竟卡西爾和他都極度幹渴。
*******
“傑洛特?”
“嗯?”
卡西爾用一根大腿骨撥瞭撥火堆裡的柴枝。
“我們在礦場戰鬥的時候……我被嚇到瞭,你知道嗎?”
“我知道。”
“有那麼一刻,我以為你陷入瞭狂暴。好像對你來說,一切都不重要瞭……除瞭殺戮……”
“我知道。”
“我擔心的是,”卡西爾平靜地總結道,“你會在這種狀態下殺掉斯奇魯。而在死者身上,我們得不到任何情報。”
傑洛特清瞭清嗓子。他越來越欣賞這個年輕的尼弗迦德人瞭。不光欣賞他的勇敢,還有他的智慧。
“你叫安古藍快走,做得很對。”卡西爾的牙齒微微打顫,“這種事不適合女孩子……哪怕是她那樣的女孩子。這是我們兩個的事。我們要追尋真相,而不是狂暴地殺戮。你把這看做復仇……傑洛特,但我們的目的決不是復仇。我們必須活捉那個半精靈……強迫他說出希瑞在哪兒……”
“希瑞已經死瞭。”
“這話不對。我不相信她死瞭……你也不信。承認吧。”
“我是不信。”
洞外狂風怒號,大雨滂沱,洞裡卻舒適而溫暖。
“傑洛特?”
“我在聽。”
“希瑞還活著。我又做瞭個夢……沒錯,秋分日那天發生瞭一些事,一些災難性的事……是啊,毫無疑問,我也看到並感覺到瞭……但她還活著……她絕對還活著。我們必須抓緊時間……不是為瞭復仇與殺人。我們必須找到她。”
“是啊,是啊,卡西爾。你說得對。”
“那你呢?你後來做過夢嗎?”
“做過。”獵魔人苦澀地說,“但跨過雅魯加河之後,我就很少做夢瞭。而且我每次醒來,什麼都不記得。卡西爾,我心裡有些東西已經停瞭。被燒毀瞭。被徹底撕成瞭碎片……”
“沒關系,傑洛特。我做的夢足有兩個人的份。”
*******
他們在黎明時分再次上路。雨已經停瞭,烏雲遮蔽天空,似乎連太陽都要努力在其間尋找一個開口。
他們共乘那匹尼弗迦德軍馬,緩慢前行。
戰馬在碎石路上步履蹣跚,但到通往陶森特的杉斯雷托山谷之後,情況有所好轉。傑洛特熟悉這條路。他來過這兒。這裡變化很大,但沒改變的東西也有很多。杉斯雷托山谷中的小溪隨著他們往前而逐漸變寬,最後化成杉斯雷托河。阿梅爾山脈與“魔鬼山峰”戈爾貢依然高聳在前方。
有些東西永遠不會改變。
*******
“軍人不會質疑命令,”卡西爾摸瞭摸包在腦袋上的佈,“不會分析命令,不會思考命令,也不會指望有人解釋一下命令的含義。這就是他們教給我們這些士兵的頭一件事。所以你應該猜到瞭,我毫不猶豫地遵從瞭下達給我的命令。我片刻也沒想過為什麼要去尋找那個辛特拉的公主。命令就是命令。當然瞭,我很惱火,因為我想作為騎士,在正規部隊裡贏得名望……但對我們來說,為情報部門工作也是一份榮耀。隻可惜,他們沒讓我去抓某些重要人物……而是叫我去找一個小女孩。”
傑洛特把一根鮭魚的脊骨丟進營火。他們昨晚在匯入杉斯雷托河的小溪裡抓到不少魚。這條鮭魚正在產卵,不算太肥。
他聽著卡西爾的故事,好奇和懊悔在心中交戰。
“總而言之,那是個巧合。”卡西爾看著火堆,“再純粹不過的巧合。我後來才知道,我們在辛特拉的宮廷裡有個探子,是一名王室管傢。就在我們即將攻占城市、為圍攻城堡做準備時,那個探子溜瞭出來,說對方想把公主偷偷送出城去。於是我們分頭行動。我的小組碰巧遇上瞭希瑞。
“我們在著火的城區間展開追逐戰。那裡簡直就像地獄,隻有除瞭火舌的嘶嘶聲和火焰組成的墻壁。馬不想往前跑,人也不想。我的四個屬下一邊尖叫一邊咒罵,他們覺得我失去瞭理智,將要帶他們踏上毀滅之路……我費盡全力才勉強安撫住他們。
“我們穿過酷熱的火焰,繼續追趕逃亡者,最後追上瞭對方。突然,五個辛特拉人擋在我們面前,沒等我要他們交出女孩,他們就拔劍攻瞭過來。打鬥期間,坐在馬鞍上抱著小公主的人死瞭,她也掉到瞭地上。我有名手下把她拉上馬,但他沒能跑多遠,就被一個辛特拉人從背後一劍刺穿。我看到劍鋒離希瑞的腦袋隻有一寸遠。她又摔到地上,差點嚇昏過去。我看到她朝死人爬去,想要鉆到他身下……就像一隻想要躲到死貓身下的小貓咪……”
他頓瞭頓,咽瞭口唾沫。“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求助的對象是個敵人,一個被她憎恨的尼弗迦德人。”
短暫的停頓過後,他續道:“當時就隻剩下我倆瞭。她和我,周圍隻有屍體和火焰。希瑞在血泊裡爬,這裡連血液也開始迅速蒸發。一棟屋子倒瞭,我隻看到火星和煙霧,然後就什麼都看不清瞭。我朝她大喊,叫她到我身邊來。為瞭蓋過火焰的咆哮,我嗓子都啞瞭。她看到瞭我,也聽到瞭我的聲音,但她毫無反應。我的馬不肯往前,但我忍不住瞭,隻好下馬,一隻手攥住韁繩,伸出另一隻手想抓住她。我的馬奮力掙紮,差點把我撞倒在地。等我抓住她,她開始尖叫,然後她身子一僵,昏瞭過去。我用沾滿泥水、污垢和血跡的外套裹住她,帶著她騎馬離開,穿過瞭火海。
“我記不清我們是憑怎樣的奇跡才順利離開的,但我們突然就到瞭河邊。不幸的是,北方人的軍隊正往那邊撤離。我丟掉瞭我的軍官頭盔,如果戴著它,就算上面的羽翼裝飾已經燒毀,他們也能立刻看穿我的身份。而我的制服滿是焦痕,看不出特征。如果當時,女孩恢復瞭知覺,肯定會放聲尖叫,我也會被他們殺掉的。但我運氣不錯。
“我跟著他們走瞭一裡地,然後故意掉隊,藏在不斷有屍體飄過的河邊的灌木叢裡。”
他頓瞭頓,清瞭清嗓子,又用雙手摸瞭摸頭上的佈。他漲紅瞭臉,但也可能隻是反射的火光。
“希瑞身子很臟,我隻好脫瞭她的衣服,替她擦洗……她沒抵抗,也沒尖叫。她全身發抖,雙眼緊閉。每次我碰她,幫她清洗或擦拭,她都會繃緊身體……我知道該跟她說說話,也許那樣她就能冷靜下來……但我突然不會說你們的語言瞭……其實我母親說的就是你們的語言,我從小聽到大,但我當時卻徹底詞窮瞭,隻能讓動作盡量溫柔點兒,好叫她平靜下來……她卻全身僵硬,嗚嗚地哭瞭……就像一隻柔軟的小鳥……”
“她為此做過噩夢。”傑洛特輕聲說道。
“我知道。我也是。”
“然後呢?”
“然後她睡著瞭。我也睡著瞭。我太累瞭。等我醒來,她已經不見瞭。蹤影全無。接下來的事我就不記得瞭。後來找到我的人說,我像狼一樣繞著圈子,叫喚個不停,他們隻好把我綁起來。等我冷靜下來,他們帶我去見瓦提爾·德·李道克斯的手下,但他們隻關心希瑞菈的事。他們不斷逼問我:她在哪兒?逃去哪裡瞭?她是怎麼從我身邊逃走的?我又為什麼放任她逃跑?一遍問完,他們又從頭再問一遍:她在哪兒?逃去哪裡瞭?……我氣瘋瞭,破口大罵我們的皇帝竟連一個小女孩都不放過。這一罵害我在牢裡待瞭一整年。但我隨後得到瞭赦免,因為他們需要我。在仙尼德島上,他們需要一個會講通用語、並且知道希瑞長相的人。皇帝叫我去仙尼德島……他說這次不準失敗,叫我必須把希瑞帶給他。”
他停頓片刻。
“恩希爾給瞭我機會,我沒法拒絕,不然就意味著徹底失寵和終身流亡。就算我想,我也沒法拒絕。何況我並不想拒絕。因為你知道,傑洛特……我忘不瞭她。
“我不想撒謊。我一直在夢裡見到她。而且我見到的,不是我在河邊替她脫掉衣服、擦拭過身體的皮包骨小女孩。我……我見到的是個成熟女人——美麗、自信、迷人……我還看到瞭許多細節,比如在她的腹股溝那裡,有個火紅色的玫瑰刺青……”
“你說什麼?”
“我不知道,我自己也說不清……但事實就是這樣。我現在還會在夢裡見到她,就像我當時在夢裡見到她一樣……所以我才會答應接受仙尼德島的任務,所以我後來才想加入你們。我……我想……想再見她一面,撫摸她的頭發,看著她的眼睛……我想再見到她。想殺我就動手吧。但我不會再掩飾瞭。我覺得……我覺得我愛她。我懇求你,不要笑我。”
“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這就是我與你們同行的原因。你明白瞭嗎?”
“你是自己想要她,還是想把她交給你的皇帝?”
“其實我很現實。”他低聲道,“我知道她不可能嫁給我。但她如果嫁給皇帝,或許我還能時不時見到她。”
“那就再現實點兒。”獵魔人哼瞭一聲,“你肯定也明白,我們必須先找到她,救出她。假設你的夢沒撒謊,假設希瑞真的還活著。”
“我知道。但我們什麼時候能找到她?找到以後呢?”
“走一步算一步吧,卡西爾。”
“別跟我拐彎抹角瞭。說實話吧,你不會允許我帶走她,對吧?”
傑洛特沒答話。
卡西爾也沒再重復那個問題。“在那之前,”他冷冷地說,“我們能做朋友嗎?”
“可以,卡西爾。我要為之前的事再度請求你的原諒。我不知道自己著瞭什麼魔。說實話,我並不是真的懷疑你出賣瞭我們。”
“我不是叛徒。我永遠不會出賣你,獵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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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騎著馬,穿過湍急而寬闊的杉斯雷托河沖刷出的峽谷,轉向東方,朝陶森特公國的邊境前進。“魔鬼山峰”戈爾貢高聳在前方。若想眺望山頂,你得用手遮住陽光才行。
但他們沒看向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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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首先聞到瞭煙味,過瞭一會兒,又看到瞭火堆和木棍,木棍上串著正在燒烤的鮭魚。然後,他們看到一個人獨自坐在火堆旁。
換作不久之前,如果有人聲稱獵魔人看到吸血鬼會滿心喜悅,傑洛特會毫不留情地嘲笑並諷刺他。他會把那人看做一個白癡。
“喲嗬,”正在調整木棍的愛米爾·雷吉斯·洛霍雷克·塔吉夫-哥德弗洛伊說道,“瞧瞧這風把誰吹來瞭?”
敲擊怪,又名采礦怪、礦場妖、礦精、點石精、寶藏妖精或煤礦鬼等,是狗頭人的變種之一,但體格與力量都更勝一籌。敲擊怪通常長有濃密的胡須,住在地下的隧道、洞穴、洞窟、巖坑與迷宮之中,且那裡通常是藏有寶物的土地,例如藏有寶石、礦石、煤炭、石油和鹽等等。因此可知,敲擊怪經常在礦坑中出沒,在廢棄的礦坑中尤其常見,但也會為炫耀出現在正在開采的礦坑中。敲擊怪是礦坑的禍害,喜歡掠奪和騷擾,會給礦工帶來各式各樣的災難,比如破壞機械、敲擊巖石嚇唬人、制造隧道塌方、偷竊采礦設備和工具,甚至偷偷跟在礦工身後,敲打他們的腦袋。
然而,通過賄賂的方式,能將它們的惡作劇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圍內。最合適的做法是在昏暗的隧道裡放些黃油面包、綿羊奶酪或熏魚。如果能放瓶白蘭地就更好瞭,因為白蘭地口味甘甜,而敲擊怪又嗜酒如命。
——《生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