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後,在軹邑城,由小祝融主婚,顓頊迎娶曋氏的嫡女淑惠為側妃,軒轅的七王子禹陽趕來軹邑,以顓頊長輩的身份,代黃帝封賜瞭淑惠。
顓頊是軒轅黃帝和嫘祖王後唯一的孫子,曋氏是中原六大氏之首,雖然隻是迎娶側妃的禮儀,並不算盛大,可大荒內來的賓客卻不少。
嫘祖娘娘出自四世傢的西陵氏,西陵氏的族長,顓頊的堂舅親自帶瞭兒子來參加婚禮,第一次正式表明瞭西陵氏對顓頊的支持,這倒不令大荒各氏族意外,畢竟顓頊是嫘祖娘娘的血脈,西陵氏支持他是意料中的事。
最令大荒氏族震驚的是神秘的鬼方氏,這個不可冒犯,卻一直遊離在大荒之外的詭秘氏族,對待任何事都帶著超然物外的漠然,居然派子弟送來瞭重禮——九株回魂草。當禮物呈上時,所有人都靜瞭一靜,九為尊,鬼方氏似乎在向顓頊表達著敬意,眾人揣測著,鬼方氏好像也選擇瞭支持顓頊。
四世傢中依舊態度含糊的就是赤水氏和塗山氏瞭,雖然眾人都聽說豐隆和顓頊往來密切,但豐隆不是族長,隻要赤水族長一日未明確表明態度,那些往來就有可能是虛與委蛇,當不得真。
顓頊的這場婚禮,來參加的各氏族的族長、長老們都很忙碌,不停地觀察,不停地分析,唯恐一個不小心,判斷錯誤,給氏族惹來大禍。
因為西陵族長不遠萬裡來瞭,顓頊覺得讓別人接待都顯得不夠分量,他自己又實在分不開身,特意吩咐小夭去接待西陵族長。
西陵族長看到小夭,愣瞭一下,未等小夭開口,就嘆道:“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嫘祖娘娘的血脈。”
小夭恭敬地給西陵族長行李:“外甥女小夭見過舅舅。”
小夭是高辛王姬,本不應該給西陵族長行這麼大的禮節,可小夭的稱呼已表明隻論血緣,不論身份,做得十分誠摯。西陵族長坦然地受瞭,心裡很高興,把自己的兒子西陵淳介紹給小夭認識,西陵淳行禮,有些羞澀地叫道:“表姐。”
小夭抿著唇笑起來,回瞭一禮。
小夭怕阿念會鬧事,把阿念帶在瞭身邊,指著阿念對西陵淳說:“這是我妹妹,淳弟就跟著我和表哥叫她阿念吧!”
西陵淳給阿念行禮,阿念雖悶悶不樂,畢竟在王族長大,該有的禮數一點不少,學著小夭,回瞭一禮。
西陵族長不禁滿意地笑點點頭。
吉時到,鼓樂聲中,顓頊和淑惠行禮。
小夭陪著西陵族長觀禮,一手緊緊地抓著阿念,幸好阿念並沒鬧事,一直低著頭,好似化作瞭一截木頭。
看著正一絲不茍行禮的顓頊,小夭臉上保持著微笑,心內卻沒有絲毫欣悅。跌跌撞撞、顛沛流離中,她和顓頊都長大瞭,顓頊竟然都成婚瞭。可這場婚禮,並不是小夭小時想象過的樣子。
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還記得大舅舅和神農王姬的盛大婚禮,她和顓頊吵架,顓頊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也記得四舅娘自盡後,顓頊夜夜做噩夢,她安慰他說我會永遠陪著你,顓頊說你遲早會嫁人,也會離開我,她天真地說我不會嫁給別人,我嫁給你……
隔著重重人影,喧鬧的樂聲,顓頊看向小夭,四目交投時,兩人臉上都是沒有絲毫破綻的愉悅笑容:不管怎樣,至少我們都還好好地活著,隻要繼續好好地活下去,一切都不重要!
待禮成後,司儀請賓客入席。
四世傢地位特殊,再加上軒轅、神農、高辛三族,這七氏族的席位設在瞭裡間,隔著一道珠簾,外面才是大荒內其他氏族的席位,因為賓客眾多,從屋內一直坐到瞭屋外。
俊帝派瞭蓐收和句芒來給顓頊道賀,句芒也是俊帝的徒弟,和顓頊一樣來自外族,孤身一人在高辛。他性子十分怪誕,顓頊為人隨和寬容,所以他和顓頊玩得很好。
小夭陪著表舅舅和表弟進瞭裡間。阿念見到熟人,立即跑到瞭蓐收身邊,小夭和表弟一左一右陪在表舅舅身邊。
眾人都站瞭起來,因為軒轅王後嫘祖娘娘的緣故,就連禹陽也站瞭起來,和西陵族長見禮問好。
西陵族長先和禹陽寒暄瞭幾句,又和蓐收客套瞭兩句。馨悅和豐隆一起來給西陵族長行禮,西陵族長和他們就親近瞭許多,把這個長輩、那個長輩的身體問候瞭一遍,說起來好似沒完沒瞭。西陵族長看到璟一直低著頭,沉默地坐在席位上,帶著幾個晚輩走過去,故作發怒地說:“璟,你架子倒是打瞭!”
淳和璟也相熟,活潑地說:“璟哥哥,上次我見你,你還是很和藹可親的,怎麼才一年不見,就變得冷冰冰瞭?”
璟站瞭起來,微笑著和西陵族長見禮,西陵族長和淳都愣瞭,璟的兩鬢竟已有瞭幾絲白發,淳還是少年心性,失聲問道:“璟哥哥,你怎麼瞭?”
西陵族長掃瞭他一眼,淳立即噤聲。西陵族長笑呵呵地問著太夫人的身體,璟一一回答。
小夭已一年多沒見過璟,看到他這樣子,小夭保持著微笑,靜靜地站在西陵族長身後。還記得歸墟海中,他扯落發冠時,她的心悸情動,也記得耳鬢廝磨時,她指間繞著他的發,一頭青絲、滿心情思。一切就好似昨日,卻已是青絲染霜,情思斷裂。
小夭隻覺心如被一隻大手撕扯著,痛得好似就要碎裂,她卻依舊笑意盈盈。突然,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小夭再維持不住微笑,這就好像一個人能面不改色地忍受刀劍刺入的疼痛,卻無法在劇烈運動之後,控制自己的臉色和呼吸。小夭不禁撫著自己的心口,深吸瞭幾口氣。
馨悅忙扶住她,擔心地問:“你沒事吧?”
小夭強笑著搖搖頭,西陵族長看她面色發紅,忙說:“我忘記你身體不好瞭,趕緊坐下休息一會兒。”
馨悅扶著小夭坐在瞭璟的坐席上。
璟焦灼地一手握住小夭的手腕,一手握著酒杯,化酒為霧。眾人都知道塗山氏的障術可惑人五感,用來止疼最是便捷,所以都沒覺得奇怪。
心依舊在劇烈地跳著,跳得她全身的血都好似往頭部湧,小夭忍不住喃喃說:“相柳,你有完沒完?”
其他人隻隱約聽到完沒完,璟離得最近,又十分熟悉小夭的語聲,將一句話聽瞭個十分清楚。
心跳慢慢恢復瞭正常,小夭輕輕掙脫瞭璟的手:“謝謝,我好瞭。”
璟的手縮回去,握成瞭拳頭,強自壓抑著心內的一切。
小夭站起,客氣地對他行瞭一禮,縮到瞭淳和西陵族長的身後,西陵族長說道:“我們過去坐吧!”
西陵族長帶著小夭和淳去瞭對面,和赤水氏的坐席相對,旁邊是高辛和鬼方的坐席。
璟問馨悅:“你不是說她的病全好瞭嗎?”
馨悅怨怒地說:“顓頊親口對我和哥哥說小夭病全好瞭,你若不信我,以後就別問我小夭的事!”
豐隆對璟打瞭個眼色:“你今天最好別惹她!”
顓頊身著吉服進來敬酒,眾人紛紛向他道賀:“恭喜、恭喜!”
馨悅微笑著說:“恭喜!”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阿念今日一直板著臉,看到馨悅竟然還能笑,她也強逼自己擠出瞭笑,給顓頊敬瞭一杯酒:“恭喜!”
小夭隻是沉默地和眾人同飲瞭一杯,顓頊笑著謝過眾人的道賀,去外面給其他賓客敬酒。
小夭低聲問淳:“淳弟,可能喝酒?”
淳不好意思地說道:“古蜀好烈酒,我是古蜀男兒,自然能喝。”
小夭說:“今日賓客多,你去跟著表哥,伴著擋擋酒,照應著表哥一點。”
這是把他當兄弟,絲毫不見外,淳痛快地應道:“好。”悄悄起身,溜出去找顓頊瞭。
西陵族長笑瞇瞇地對小夭說:“來之前,害怕你們沒見過面,一時間親近不起來,沒想到你和顓頊這麼認親,淳也和你們投緣,這就好,這就好啊!”
小夭說:“我和表哥在外祖母身邊待過很長時間,常聽她講起古蜀,外祖母一直很想回去。”
西陵族長長嘆瞭口氣:“這些年來,西陵氏很不容易,顓頊更不容易,日後你們兄弟姐妹要彼此扶持。”
“小夭謹記。”
西陵族長道:“我待會兒要出去和老朋友們喝幾杯,敘敘舊,你也別陪著我這個老頭子瞭,自己找朋友玩去。”
小夭知道他們老頭子的敘舊肯定別有內容,說不定表舅舅想幫顓頊再拉攏些人,應道:“好,舅舅有事時差遣婢女找我就行。”
小夭看著蓐收在給阿念灌酒,明白蓐收又在打鬼主意,打過有他打鬼主意,她倒樂得輕松,笑對蓐收拱手謝謝,蓐收笑著眨眨眼睛。
小夭叮嚀海棠:“待會兒王姬醉瞭,你就帶她回紫金宮去睡覺。”
海棠答應瞭,小夭才放心離開。
小夭貼著墻,低著頭,悄悄走過眾人的坐席。
走到外面,輕舒瞭口氣。
一陣喝彩聲傳來,小夭隨意掃瞭一眼,卻眼角跳瞭跳,停下腳步,凝神看去。隻看案上擺瞭一溜酒碗,一群年輕人正鬥酒取樂,防風邶穿著一襲白色錦袍,懶洋洋地笑著。
小夭驅策體內的蠱,卻沒有絲毫反應,小夭氣絕,這到底是她養的蠱,還是相柳養的蠱?相柳能控制她,她卻完全無法控制相柳!難道蠱都懂得欺軟怕硬?
防風邶看向小夭,小夭想離開,卻又遲遲沒有動。
防風邶提著酒壺,向小夭走來。
小夭轉身,不疾不徐地走著,防風邶隨在她身旁,喧鬧聲漸漸消失在他們身後。
老遠就聞到丁香花的香氣,小夭尋香而去,看到幾株丁香樹,花開得正繁密,草地上落瞭幾數紫蕊。
小夭盤腿坐到草地上,防風邶倚著丁香樹而戰,喝著酒。
小夭看著他,他笑看著小夭。小夭不說話,他似乎也沒說話的打算。
終是小夭先開瞭口:“你去參加瞭璟和意映的婚禮?”
“我再浪蕩不羈,小妹和塗山族長的婚禮總還是要去的。”
“我心裡的難受,你都有感覺?”小夭臉色發紅,說不清是羞是惱。心之所以被深藏在身體內,就是因為人心裡的情感,不管是傷心還是歡喜,都是一種很私密的感覺。可現在,她的心在相柳面前變得赤裸裸,她覺得自己像是脫瞭衣服,在任憑相柳瀏覽。
相柳輕聲笑起來:“你要是怕什麼都被我感覺到,就別自己瞎折騰自己,你別心痛,我也好過一些。”
小夭聽到他後半句話,立即精神一振,問道:“我身體上九分的疼痛,到你身上隻有一分,可我心上的疼痛,是不是我有幾分,你就有幾分?”
相柳坦率地說:“是!你心有幾分痛,我心就有幾分痛,那又如何?難道你打算用這個對付我?”
小夭頹然,是啊!肉體的疼痛可以自己刺傷自己,但,傷心和開心卻做不得假。
相柳突然說:“我有時會做殺手。”
小夭不解地看著相柳,相柳緩緩說:“隻要你付錢,我可以幫你把防風意映和她的孩子都殺瞭。”
小夭苦笑:“你這可真是個餿主意!”
相柳似真似假地說:“你以後別鬧心痛,再給我添麻煩,說不定我就決定把你殺瞭!”
小夭不滿:“當年又不是我強迫著你種蠱。”
“當年,我知道你很沒用,肯定會時常受傷,但沒想到你這麼沒用,連自己的心都保不住。”
小夭張瞭張嘴,好似想辯駁,卻什麼都沒說出來,沒精打采地低下瞭頭,好似一株枯萎的向日葵。
一匹天馬小跑著過來,相柳躍到馬上:“走嗎?”
小夭拾起頭,看著相柳:“去哪裡?”
“去海上。”
小夭猶豫,這裡不是清水鎮,大海距離中原很遙遠。
相柳並未催促小夭,手拉韁繩,眺望著天際。天馬也不敢出聲,在原地輕輕地踩踏著馬蹄。
小夭再無法壓制自己骨血裡對海闊天空的渴望,猛地站瞭起來:“我們去海上。”
相柳回頭,凝視著小夭,伸出瞭手。
小夭握住他的手,攀上天馬的背。
天馬好似也感覺到可以出發瞭,激動地昂頭嘶鳴。相柳抖瞭下韁繩,天馬騰空而起。
苗莆從暗處沖瞭出來,焦急地叫:“王姬!”
小夭說道:“告訴哥哥,我離開幾天。”
待天馬飛離軹邑,相柳換瞭白雕。
小夭坐在白雕背上,看著相柳,覺得恍若隔世。
她問道:“你不把頭發顏色變回去嗎?”
相柳說:“這顏色是用藥草染的,不是靈力幻化。”
“為什麼選擇這麼麻煩的方式?”
“第一次怕出錯,是染的,之後習慣瞭而已。”
小夭看著身邊的悠悠白雲,想著相柳也曾笨拙緊張過,不禁笑瞭出來。
相柳似知她所想,淡淡說:“在剛開始時,所有的惡人和普通少年一樣。”
小夭的笑意漸漸褪去。
半夜裡,他們到瞭海上。
小夭不禁站起來,閉上眼睛,深深吸瞭口海風。
相柳抓住她,突然,就躍下瞭雕背。
大概知道相柳不會讓她摔死,小夭隻是驚瞭下,並不怕,反而享受著從高空墜落的感覺。
風從耳畔刮過,如利刃一般,割得臉皮有點痛。全身都被風吹得冰涼,隻有兩人相握著的手有一點暖意。
小夭忽而想,如果就這麼掉下去,摔死瞭,其實也沒什麼。
落入海中時,沒有想象中的滔天水花。
小夭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
海水在他們身前分開,又在他們身後合攏,他們的速度漸漸地慢瞭,卻依舊向著海下沉去。
過瞭好半晌,小夭終於切實地感受到瞭海水,將她溫柔地浸潤。
小夭一直憋著口氣,這時,感覺氣息將盡,指指上面,想浮上去。相柳卻握住瞭她的雙手,不許她上浮。
小夭惱怒地瞪著相柳,他難道又想比她……那個什麼嗎?
相柳唇畔含著笑意,拉著小夭繼續往下遊去,小夭憋得臉色由青轉白,腦內天人交戰,親還是不親?
當年是因為和璟的承諾,如今已事過境遷,璟都已經成婚,她又何苦來哉,和自己的小命過不去……小夭終於做瞭決定,她拉著相柳的手,借他的力,向他湊瞭過去。
相柳端立在水中,笑吟吟地看著她,小夭有些羞、有些惱,垂下瞭眼眸,不敢直視他。
就在她要吻到相柳時,相柳居然側瞭側頭,避開瞭她,放聲大笑起來。
小夭羞憤欲絕,隻覺得死瞭算瞭!甩脫相柳的手,不單沒有向上遊,反而又往下遊去。
相柳追在她身後,邊笑邊說:“你別真憋死瞭自己!試著呼吸一下。我不讓你上去,可不是想逼你……吻我。”相柳又是一陣大笑,“而是你現在根本無需用那東西。”
小夭將信將疑,試著呼吸瞭一下,居然真的和含著魚丹一樣,可以像魚兒一樣在水裡自如呼吸。小夭這才反應過來,相柳用本命精血給她續命,她能擁有一點他的能力並不奇怪。從此後,她就像海的女兒般,可以自由在水裡翱翔。
可此時,小夭沒覺得高興,反而恨不得撞死在海水裡。
小夭氣得狂叫:“相柳,你……你故意的,我恨你!”叫完,才發現自己居然和相柳一樣,能在海水裡說話。
“我,我能說話!”小夭驚異瞭一瞬,立即又怒起來,“相柳,我討厭你!你還笑?你再笑,我、我……我就……”卻怎麼想,都想不出對相柳強有力的威脅,他遊戲紅塵,什麼都不在乎,唯一在意的就是神農義軍,可再給小夭十個膽子,小夭也不敢用神農義軍去威脅相柳。
相柳依舊在笑,小夭真是又羞臊,又憤怒,又覺得自己沒用,埋著頭,用力地遊水,隻想再也不要看見相柳瞭。
相柳道:“好,我不笑瞭。”可他的語聲裡仍含著濃濃的笑意。
小夭不理他,隻是用力劃水,相柳也沒再說哈,小夭快,他則快,小夭慢,他則慢,反正一直隨在小夭身邊。
海底的世界幽暗靜謐,卻又色彩絢爛豐富。
透明、卻身姿曼妙的水母;顏色各異的海螺、海貝;色彩明媚的魚群;晃晃悠悠的海星,在水波中一蕩一蕩,還真有點像天生的星星在一閃一閃……
遊久瞭,小夭忘記瞭生氣,身與心都浸潤在海水中。
以前,不管她再喜歡水,水是水,她是她,縱使含瞭魚丹,也隔著一層。可這一次,卻覺得她在水中遊,水在她身流,她就是水的一部分,她永遠待在水裡,她可以永遠待在水裡。
相柳突然問:“是不是感覺很奇怪?”
小夭自如地轉瞭幾個圈,遊到相柳身前,面朝著相柳,倒退著往前漂:“是很奇怪,我的身體和以前完全不一樣瞭。”
相柳淡淡說:“這就是你活下去需要付出的代價,變成一隻怪物。”
小夭愣住,想起瞭有一次相柳為她療傷時說“不要恨我。”
相柳看小夭呆愣住,默不作聲,以為她為自己身體的異樣而難受,他笑瞭起來,猛然加快速度,從小夭身旁一掠而過,想著碧藍的大海深處遊去。
小夭立即反應過來,急急去追他:“相柳,相柳……”
可是,她一直追趕不上相柳,相柳雖然沒有拋下她,卻也沒回頭,留給她的隻是一個遠遠的背影。
“啊——”小夭猛地慘叫一聲,團起身子,好似被什麼水怪咬傷。
相柳回身的剎那,已出現在小夭身旁,他剛伸出手,卻立即反應過來,他和小夭有蠱相連,如果小夭真受傷瞭,他不可能沒感覺。相柳迅速要縮回手,小夭已經緊緊地抓住瞭他,一臉詭計得逞的笑意。
相柳冷冷地盯著小夭:“不想死,就放開!”
小夭看著相柳,怯怯地放開瞭手,可又立即握住瞭相柳的衣袖:“我開個玩笑!何必那麼小氣呢?”
相柳沒理會小夭,自顧向前遊去,小夭抓著他衣袖,緊緊地跟著他:“我的身體是變得和別人不一樣瞭,可我沒覺得這是為瞭續命付出的代價,簡直就是得瞭天大的好處!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相柳依舊不理小夭,但也沒甩掉小夭的手。
小夭一邊琢磨,一邊絮絮叨叨地說:“你是九頭妖怪,有九條命,你為我續瞭一次命,我變得和你一樣在海裡自由來去。你說,如果我再死一次,你再為我續一次命,我會不會變得和你……”
相柳盯著小夭,面沉如水。
小夭的聲音漸漸低瞭,囁嚅著:“變得、變得……我的意思是說……”她開始傻笑,“我、我什麼都沒說!”
相柳猛地掐住瞭小夭的脖子,湊到小夭臉前,一字一頓地說:“你要敢再死一次,我就把你剁成九塊,正好一個腦袋一口,吃掉!”
小夭用力搖頭,小夭一邊咳嗽,一邊嘟嚷:“下次輕一點行不行?你救我也很麻煩,萬一掐死,你舍得嗎?”說完後,小夭才驚覺自己說瞭什麼,猛地拾起頭,和相柳默默對視一瞬,小夭幹笑起來:“我是說你舍得你耗費的心血嗎?”
相柳微笑著,兩枚牙齒慢慢變得尖銳,好似正欲擇人而噬:“你要我現在證明給你看嗎?”
小夭忙捂著脖子後退:“不用,不用,我知道你舍得,很舍得!反正都能吃回去!”
相柳的獠牙縮回,轉身遊走。
小夭忙去追趕相柳。
小夭漸漸地追上瞭相柳,一群五彩的小魚從他們身旁遊過。
小夭伸出手,細長的五彩魚兒親吻著她的掌心,她能感受到它們簡單的平靜,小夭說:“它們好平靜,似乎沒有任何情緒。”
相柳說:“這種魚的記憶非常短暫,不過幾彈指,也就是說,當你縮回手時,它們就已經忘記瞭剛才親吻過你的掌心。”
沒有記憶則沒有思慮,甚至不可能有欣悅和悲傷,它們的平靜也許是世間最純粹的平靜。
小夭一邊遊著,一邊回頭,那幾條五彩魚還在水裡遊來遊去。小夭說:“我記得它們,它們卻已經忘記瞭我。以後我再看見它們的同類,就會想起它們,縱使初遇也像重逢,而它們,每一次的遇見都是第一次,即使重逢也永遠是初遇。”
相柳問:“你想記住,還是忘記?”
小夭想瞭一會兒,說道:“記住,縱使那是痛苦和負擔,我也想記住。”
小夭突然停住,凝神傾聽,空靈美妙的歌聲傳來,讓靈魂都在發顫,是世間不能聽到的聲音,小夭記得自己聽過。
相柳說:“那是……”
“鮫人求偶時的情歌。”
“你怎麼知道?”相柳狐疑地看著小夭。
小夭裝作毫不在意地笑瞭笑:“我猜的,傳說鮫人的歌聲十分美妙動聽,大海中除瞭鮫人還能有誰有這麼美妙的歌聲?”相柳不想讓她知道在她昏迷時,他曾陪著她做過的事,她也不想讓他知道她知道,那些擁抱和陪伴,就都埋葬在漆黑的海底吧!
相柳說:“鮫人的歌聲是很美妙,不過他們的歌聲也是他們的武器,傳說你們高辛族的宴龍就是聽到鮫人的歌聲,才悟出音殺之計。”
小夭問:“能去偷偷看看他們嗎?”
相柳第一次露出為難的樣子。
小夭央求:“我從來沒有見過鮫人,錯過這次機會,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
相柳伸出手:“他們是很機敏的小東西,我必須掩蓋住你的氣息。”
小夭握住他的手,隨著相柳慢慢遊著。
小夭看到瞭他們。
鮫人是人身魚尾,女子有一頭海藻般卷曲濃密的秀發,寶石般的眼睛,雪白的肌膚,十分美麗妖嬈;男子卻長得比較醜陋,可雙臂和胸膛肌肉鼓帳,顯然十分強壯有力。男鮫人舉著一個巨大的海貝,追逐著女鮫人邊歌邊舞。女鮫人一邊逃,一邊唱著歌,靈敏迅捷,總是不讓男鮫人碰到她。
在追逐中,女鮫人好似有些意動,慢瞭下來,男鮫人打開海貝,裡面有一顆拳頭大小的紫珍珠,發出晶瑩的光芒。
女鮫人笑著遊進瞭海貝,捧起珍珠,欣悅地唱著歌,好似接受瞭男鮫人,在贊美他。
男鮫人也遊進瞭海貝,抱住女子,熱情地親吻著女子,兩人的魚尾交纏在一起,有節奏地簌簌震顫。
相柳想拉著小夭離開,小夭卻不肯走:“他們在幹什麼?”
相柳沒有回答,小夭專心致志地研究瞭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這就是交尾啊!猛地轉過瞭身子。
貝殼裡兩個正交配的鮫人察覺瞭動靜,都露出利齒,憤怒地看過來。相柳抓住小夭就跑。
待確定鮫人沒追上來,小夭不相信地說:“你會害怕他們?”
“我不怕他們,但被他們撞破偷窺他們……總不是件光彩的事!”
小夭羞得滿臉通紅:“我哪知道他們會那麼直接?”
“這世上除瞭神族和人族,所有生物在求偶交配上都很直接。從數量來說,直接才是天經地義,不直接的隻是你們少數,所以你無權指責他們。”
小夭立即投降:“是,是,我錯瞭。”
相柳唇畔抿瞭絲笑意。
小夭好奇地問:“為什麼男鮫人要托著一個大海貝?”
“海貝就是他們的傢。大的海貝很難獵取,越大表明男鮫人越強壯,女鮫人接受求歡後,他們會在海貝裡交配,生下他們的孩子,珍珠其實是這些大貝怪的內丹,是鮫人給小鮫人的食物。”
小夭想起她昏睡在海底的三十七年就是住在一個大海貝裡,當時沒留意,隻記得是純白色,邊角好似有海浪般的卷紋,卻記不得它究竟有多大。小夭相問相柳,又不好意思,暗自後悔,當時怎麼就沒仔細看看自己睡瞭三十七年的貝殼究竟是什麼樣子呢?
相柳看小夭一言不發,臉色漸漸地又變得酡紅,不禁咳嗽瞭一聲:“我看你臉皮挺厚,沒想到今日被兩個鮫人給治住瞭。”
小夭看瞭相柳一眼,難得的沒有回嘴。
兩人在海底漫無目的地逛著,到後來小夭有些累,躺在水中,一動都不動。
相柳問她:“累瞭?”
小夭覺得又累又困,迷迷糊糊地說:“我打個盹。”說是打個盹,卻是沉沉地睡瞭過去。隻不過以水做榻,雖然柔軟,可水中暗流不斷,睡得畢竟不安穩。
一枚純白的海貝朝他們漂過來,到瞭他們身邊時,緩緩張開。相柳把小夭抱起,輕輕放在貝殼裡,他卻未睡,而是倚靠著貝殼,凝視著海中星星點點的微光。
小夭已經一年多沒有真正睡踏實過,每夜都會醒來兩三次,有時候實在難以入眠還要吃點藥。
這一覺卻睡得十分酣沉,竟然連一個夢都未做,快醒時,才夢到自己在海裡摘星星。海裡的星星長得就像山裡的蘑菇一般,摘瞭一個又一個,五顏六色,放到嘴裡咬一口,還是甜的。小夭邊摘邊笑,笑著笑著,笑出瞭聲,自己被自己給笑醒瞭,知道是個夢,卻依舊沉浸在美夢裡不願意睜開眼睛。
小夭睜開瞭眼睛,看到相柳靠著貝殼,一腿平展著,一腿曲著,手搭在膝上,低頭看著她,唇邊都是笑意。小夭笑著展瞭個懶腰,甜蜜地說:“我做瞭個好夢。”
相柳道:“我聽到瞭。”
小夭突然反應過來,他們在貝殼裡,想立即查看,又怕露瞭痕跡,隻得按耐著躺瞭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起來,裝作不經意地四下看著,是那個貝殼,純白的顏色,邊角卷翹,猶如一朵朵海浪,十分美麗。
貝殼很大,裡面躺兩個人也一點不顯擁擠。在她昏迷時,她和相柳就睡在這裡面,三十七年,算不算是同榻共眠?那兩個鮫人把貝殼看作愛巢,相柳把這個貝殼當什麼?
小夭隻覺一時間腦內思緒紛紛,臉發燙,心跳加速。
小夭暗叫糟糕,她能控制自己的表情和動作,卻不可能控制自己的心跳。果然,相柳立即察覺瞭,看向她,小夭忙道:“我餓瞭!餓得心慌!”
小夭的臉紅得像是日落時的火燒雲,努力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相柳。相柳的心急跳瞭幾下,小夭剛剛感覺到,卻又立即什麼都沒有瞭,她以為是自己心慌的錯覺。
相柳淡淡說:“走吧!”
相柳在前,領著小夭往上遊去,小夭回頭,看向剛才棲息的貝殼。貝殼如一朵花一般,正在慢慢閉攏。
到瞭海面,天色漆黑,小夭才驚覺,他們居然在海下已經待瞭一夜一日。
相柳帶小夭到瞭一個小海島上。
小夭給自己烤瞭兩條魚,給相柳烤瞭一條像乳豬般大小的魚,用個大海螺烤瞭一鍋海鮮湯,小夭裝藥丸的袋子走哪帶哪,她自己的魚是什麼都沒放,給相柳的魚卻抹瞭不少藥粉,還沒熟,已經是撲鼻的香。
小夭看著流口水,可實在沒膽子吃,隻能乖乖地吃自己的魚。
相柳吃瞭一口魚肉,難得地誇瞭小夭一句:“味道不錯。”
小夭笑起來,問相柳:“我先喝湯,喝完後再給你調味,你介意喝我剩下的嗎?”
相柳淡淡說:“你先喝吧!”
小夭喝完湯,覺得吃飽瞭,身上的衣服也幹瞭,全身暖洋洋地舒服,她往湯裡撒瞭些毒藥,和海鮮的味道混在一起,十分鮮香誘人。
相柳也不怕燙,直接把海螺拿起,邊喝湯,邊吃魚肉。
小夭抱著膝蓋,遙望著天頂的星星,聽著海潮拍打礁石的聲音。
相柳吃完後,說道:“我們回去。”
小夭沒有動,留戀地望著大海,如果可以,她真想就這麼浪跡一生。
“小夭?”相柳直到小夭面前。
小夭仰頭看著相柳,笑道:“你覺不覺得這就像是偷來的日子?有今夕沒明朝!”
相柳愣瞭一愣,沒有回答。
小夭指著海的盡頭問:“那邊是什麼?”
“茫茫大海。”
“沒有陸地嗎?”
“隻有零星的島嶼。”
“什麼樣的島嶼?”
“有的島嶼寸草不生,有的島嶼美如幻境。”
小夭嘆瞭口氣:“真想去看看。”
相柳默默不語,忽然清嘯一聲,白雕落下,他躍到雕背上,小夭不得不站瞭起來,爬上去。
快到軹邑時,相柳把坐騎換成瞭天馬。
他們到小祝融府時,恰有人從小祝融府出來,雲輦正要起飛,相柳用力勒著天馬頭,讓天馬急速上升。那邊的馭者也急急勒住瞭天馬,才避免相撞。
相柳掉轉馬頭,緩緩萍,雲輦內的人拉開窗戶,撲向外面。相柳見是璟,笑抱抱拳:“不好意思。”
璟道:“我們也有錯。”
小夭沒理會璟,跳下天馬,對相柳說:“你這段日子會在軹邑嗎?”
“也許在,也許不在。”
小夭笑著嘆瞭口氣,說:“我走瞭。”
相柳點瞭下頭,小夭利落地跑進小祝融府。
相柳對璟笑點點頭,策著天馬騰空而去。
璟緩緩關上窗戶,對胡啞說:“出發吧!”
小夭找到馨悅,馨悅對小夭說:“顓頊就住瞭一夜,今日下午已經帶淑惠去神農山瞭,不如你今晚就住在這裡吧!”
小夭道:“下次吧,今日我得趕緊回去,我沒和顓頊打招呼就和防風邶出去玩瞭,我怕他收拾我。麻煩你派輛雲輦送我去神農山。”
馨悅道:“那我就不留你瞭,立即讓人去準備,略等等就能走。”
馨悅陪著小夭往門外走去,小夭問道:“這段日子忙著哥哥的婚事,一直沒顧上和你聊天,你還好嗎?”
馨悅嘆瞭口氣,微笑道:“不開心肯定是有一點的,但自從我決定要跟著你哥哥,早就料到今日的情形,所以也不是那麼難受。”
小夭也不知道能說什麼,隻能拍拍她的手。
馨悅送小夭上瞭雲輦,叮囑道:“你有時間就來看看我,別因為璟哥哥跟我也生分瞭。”
小夭笑著應瞭,待雲輦飛上天空,她卻臉色垮瞭下來。
到紫金宮時,天色已黑。
小夭急匆匆地奔進殿內,看到顓頊、淑惠、阿念正要用飯,淑惠看到小夭立即站瞭起來,顓頊盯瞭小夭一眼,冷著臉,沒理她。
小夭向淑惠行禮,說道:“嫂嫂,你坐吧,一傢人無須客氣。”
淑惠紅著臉,羞答答地坐下瞭。
阿念卻扔掉筷子,跑出瞭殿,小夭忙掩飾地說:“我和妹妹單獨吃,嫂嫂和哥哥用飯吧!”
小夭追上阿念,阿念邊走邊抹眼淚。
小夭攬住她,阿念推開小夭,哽咽著說:“你幹什麼去瞭?身子一股子海腥味,別靠近我。”
小夭苦笑,這姑娘連傷心時都不忘記撒嬌。
進瞭阿念住的殿,海棠命婢女上菜,小夭對阿念說:“你先吃,我去沖洗一下。”小夭側著頭想瞭想,“你看事情就是從你喜歡不喜歡的角度出發。”
“我怎麼才能像馨悅一樣?”
“你羨慕她?”
阿念咬著唇,十分不想承認地點瞭下頭:“我覺得哥哥會比較喜歡馨悅那樣聰明能幹、言辭伶俐、識大體、知進退的女人。”
小夭說:“阿念,你是有些任性傲慢,也有點急躁沖動,但你不需要變成馨悅那樣。”
“可是我怕哥哥會討厭我。”
小夭笑著搖搖頭:“他看著你長大,你是什麼性子,他一清二楚,既然當年他一無所有時都能慣著你,日後他權勢滔天時當然也要慣著你。”
“可是……”
“你唯一需要改變的地方就是克制你的脾氣,不能把你的不開心遷怒到別的女人身上,你若真要恨,應該恨顓頊。”
“我沒辦法恨他……”阿念眼眶有些紅。
小夭說:“而且,就如我剛才據說,你發脾氣,隻會讓人傢看輕顓頊,現如今大傢都盯著顓頊一舉一動,對顓頊不利。”
“我會改掉自己的脾氣,以後我若不開心,就立即走開。”
“阿念,我再問你一遍,你還是決定要跟著顓頊嗎?”
阿念非常堅定地說:“我要和顓頊哥哥在一起。”
“你能接受他隻分出一小部分時間陪伴你?”
“我說瞭,寧要哥哥的一分好,不要別人的十分好。”
小夭嘆氣:“那你聽姐姐一句話,顓頊身邊的女人,你都不需要理會,不管是馨悅,還是這個、那個的,你都不要去理會。既然你不能改變一切,你就全當她們不存在,你隻需當顓頊來看你時,盡情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時光,當顓頊去陪其他女人時,你就當他去處理正事瞭。”
“可萬一……萬一哥哥被別的女人迷住,忘記瞭我呢?”
顓頊會被女人迷住?除非那個女人叫王圖霸業才有可能,小夭大笑出來,阿念癟著嘴。
小夭忍著笑對阿念說:“隻要你還是阿念,顓頊永不會忘記你,你和她們都不同,所以顓頊一直在變相地趕你走,他對別的女人可從來都不會這麼善良!”
阿念似懂非懂,迷惑地看著小夭。
小夭覺得阿念的這個心魔必須消除,她很嚴肅地說:“顓頊絕不會因為別的女人而忘記你,但如果你一方面要跟著他,一方面卻接受不瞭,老是發脾氣,他倒是的確有可能會疏遠你。”
阿念對這句話完全理解,默默思索瞭一會兒,說道:“姐姐,你相信我,既然這是我的選擇,我一定不會再亂發脾氣。”
小夭說:“那你信不信我告訴你的話?”
阿念苦澀地說:“你是哥哥最親近的人,你說的話,我自然相信。”曾經,就是因為嫉妒小夭和顓頊密不可分的親近,她才總對小夭有怨氣,後來出現瞭別的女人,對小夭的怨氣反倒漸漸淡瞭,想起瞭小夭的好。
小夭愛憐地捏捏阿念的臉頰:“不要去學馨悅,你也學不會,你隻需要做一個能克制住自己脾氣的阿念就可以瞭,別的事情交給父王和我。”
阿念鼻子發酸,低聲說:“我是不是特別傻,總是要你們操心?”
小夭道:“過慧易損,女人傻一點才能聚福。”
阿念破涕為笑:“那我為瞭有福氣,應該繼續傻下去?”
小夭點頭:“傻姑娘,好好吃飯吧!”
顓頊連著十幾天沒理會小夭,小夭也不認錯,隻時不時笑嘻嘻地在顓頊身邊晃一圈,若顓頊不理她,她就又笑嘻嘻地消失。
十幾天過去,還是顓頊讓瞭步,當小夭又笑嘻嘻晃悠到他身邊時,顓頊不耐煩地說:“沒正事做,就帶著阿念去山下玩,別在這裡礙眼!”
小夭笑對淑惠做瞭個鬼臉,坐到顓頊身邊,和顓頊說:“那我帶阿念去找馨悅瞭,馨悅老抱怨我現在不理她,也許我們會在她哪裡住幾日。”
“去吧!”
小夭問淑惠:“嫂嫂去嗎?”
淑惠悄悄看瞭眼顓頊,紅著臉回道:“這次就不去瞭,下次再去看馨悅表妹。”
小夭帶著阿念去找馨悅,馨悅果然留小夭住下,本以為小夭會因為阿念拒絕,她也隻是禮貌地一問,沒想到小夭答應瞭。
阿念知道小夭這是在磨她的脾氣,自己也的確想改掉急躁的脾氣,所以一直試著用平靜的心去看待馨悅,不要老想著她會和自己搶顓頊哥哥。阿念告訴自己必須記住,顓頊哥哥永不會被搶走,隻會因為她的脾氣而疏遠她。
剛開始,每次馨悅和阿念談笑時,阿念都面無表情,說話硬邦邦的。有時候,馨悅故意撩撥她,嘰嘰喳喳地笑說她和顓頊的事,阿念好幾次都變瞭臉色,可每次想發作時,看到小夭倚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她,她就又咬牙忍瞭下去。
日子長瞭,阿念發現忍耐並不是那麼難的一件事。有瞭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就變得自然瞭許多。忍耐也是一種習慣,需要培養。而且,當她真正平靜下來,去聽馨悅說的話時,阿念有一種古怪的感覺,馨悅看到的顓頊,並不完全是顓頊。
阿念有瞭一種古怪的心理優勢,她開始有點明白小夭的話,不論顓頊將來會有多少女人,顓頊都不會再以平常心對待,因為他已不再平常,她卻是獨一無二的。
阿念越來越平靜,有幾次馨悅好似無意地說起顓頊和她的親近時,阿念忍不住也想告訴馨悅,顓頊對她有多好,一直懶洋洋趴著的小夭拾頭盯瞭她一眼,阿念居然打瞭個寒戰,立即把要說的話全吞回去瞭。
事後,阿念才覺得不服氣,她知道自己怕父王和顓頊哥哥,可幾時竟然也怕小夭瞭?待馨悅走瞭,阿念質問小夭:“你為什麼要瞪我?她能說得,我就說不得嗎?”
小夭悠悠說道:“酒是釀好瞭,立即打開瞭香,還是封死瞭,藏在地下香?”
顓頊跟著俊帝學習瞭很長時間的釀酒,阿念也常在一旁幫忙。阿念毫不猶豫地說:“當然是封死瞭,藏在地下香瞭!真正的好酒,埋得時間越久,越香醇!”
小夭攤攤手:“道理你都明白啊!”
阿念靜靜思索瞭一會兒,明白瞭,她和哥哥之間的經歷,是平常歲月中的點點滴滴,不應該拿來炫耀。何況,為什麼要讓別的女人知道哥哥的好?隻有她一個人知道,不是更好嗎?
小夭看阿念明白瞭,嘆道:“這世上,不隻人會嫉妒,老天也會嫉妒,好事、快樂的事,都隻要自己知道就好瞭,拿出來四處炫耀,萬一被老天聽到瞭,也許他就會奪走。”老天奪不奪,小夭不肯定,卻肯定人一定會奪。
阿念記起父王曾有一次感慨“自古天不從人願”,差不多就是小夭的意思吧!阿念說道:“我知道瞭。”
小夭帶著阿念在小祝融府住瞭將近兩個月,到走時,阿念已經和馨悅說說笑笑,連馨悅都不敢相信,這還是那個一撩撥就著火的王姬嗎?不管她怎麼故意試探,阿念都能平靜地聽著,眉眼中有一種好似藏著什麼秘密的從容,倒變得有一點小夭的風范瞭。
回到紫金宮,阿念對淑惠就更加從容瞭,畢竟,在阿念眼中,隻有馨悅可以和她一爭,別人阿念都沒放在眼裡。
顓頊驚嘆,問小夭:“你怎麼做到的?”
“不是我,而是因為她自己。女人……”小夭嘆氣,“為瞭男人能把命都舍去,還有什麼做不到呢?”
顓頊聽出瞭小夭的話外之意,一時間卻不想思考這事。把話題轉到瞭小夭身上:“你和璟已經沒有關系,豐隆試探地問我,你有沒有可能考慮一下他。”
“啊?”小夭暈瞭一會兒,才說道:“雖然璟已成婚,可我目前沒有心情考慮別的男人。”
顓頊沉默瞭一瞬,說:“你對璟另眼相待,他卻辜負瞭你……他將來會後悔的!”
小夭眉梢有哀傷:“他的後悔我要來何用?既然不能再一起,不如各自忘得一幹二凈,全當陌路吧!”
“你到現在,還沒忘記他?”
小夭想嘴硬地說“忘記瞭”,可她欺騙不瞭自己。
自從失去瞭璟,她再沒有睡過整覺。
她想他!她對璟的思念,超過瞭任何人以為的程度,甚至嚇住瞭她自己。
她一直以為自己把一切控制得很好,即使璟離開,她也能坦然接受。可是,當一切發生時,她才發現高估瞭自己。她能憑借強大的意志,理智地處理整件事情,控制自己的行為。不生氣、不遷怒、不失態、不去見他,依舊若無其事地過日子。可是每個夜晚,她控制不瞭自己的思念。
有一次,她夢到瞭璟在吻她,夢裡甘甜如露。驚醒時,卻滿嘴苦澀,連喝下的蜜水都發苦。
小夭不想回憶,可不管睜開眼睛、閉上眼睛,心裡的一幕幕全是兩人耳鬢廝磨時。記憶是那麼清晰,溫存似乎還留在唇畔,卻一切不可再得。
每次想到,以後再看不到他,聽不到他說話,他的一切與自己無關,她的生命裡也不會再有他的身影,那種痛苦,讓小夭覺得,寧願永墜夢裡,再不醒來。
小夭低聲說:“我以為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可原來,感情是不由人控制的。”
顓頊拍瞭拍她的背,無聲地嘆瞭口氣:“我陪你喝點酒吧!”
小夭正想大醉一場,說:“好!”
顓頊讓珊瑚去拿幾壇烈酒和兩個大酒碗。
小夭一口氣和顓頊幹瞭一碗烈酒,顓頊眼睛都不眨地依舊給她倒酒。
小夭漸漸醉瞭,對顓頊說:“你幫我挑個男人吧!”
顓頊問:“你想要什麼樣的男人?”
“能做伴過日子,打發寂寞,別的都不緊要,關鍵是絕不能有其他女人!否則我一定閹瞭他!”
顓頊不知道在想什麼,酒碗已經倒滿,他卻未察覺,依舊在倒酒,酒水灑瞭一案。小夭笑:“被我嚇到瞭嗎?我說的是真的!”
顓頊不動聲色地揮揮衣袖,案上的酒水化作白煙消失。
小夭端起酒,邊和邊道:“也許就像外爺所說,鶼鰈情深可遇不可求,但隻要選對瞭人,相敬如賓、白頭到老並不難。我已經不相信自己瞭,你幫我選一個吧!”
顓頊緩緩說:“好,隻要你想,我就幫你選一個,如果他做不到,不用等你閹他,我幫你剁瞭他!”
小夭笑起來,醉趴在顓頊膝頭,喃喃說:“還是哥哥最可靠。”
顓頊一手端著酒碗,一手撫著小夭的頭,臉上是譏諷悲傷的微笑。
一年多後,防風意映順利誕下一個男嬰,塗山太夫人賜名為瑱。
塗山太夫人親眼看到璟接掌塗山氏,親眼看到篌不再和璟爭奪族長之位。親眼看到重孫的出生,終於放下瞭一切心事。
塗山瑱出生不到一個月,塗山太夫人拉著篌和璟的手,含笑而終。
這個堅強霸道的女人少年喪夫,中年喪子,經歷軒轅和神農的百年大戰,用瘦弱的身軀守護瞭塗山氏上丟掉。她離去後,塗山氏的九位長者一致決定,全大荒的塗山店鋪為太夫人掛起挽聯,服喪一個月。這是塗山氏幾萬年來,第一次為非族長的一個女人如此做,但沒有一個塗山氏子弟有異議。
顓頊不想小夭再和璟有絲毫瓜葛,並沒告訴小夭塗山太夫人去世的消息,但澤州城內到處都有塗山氏的店鋪,小夭去車馬行給相柳寄毒藥時,看到店鋪外掛著挽聯,知道太夫人走瞭。
當年,給太夫人看病時,小夭預估太夫人隻能多活一年,沒想到太夫人竟然多活瞭兩年,應該是篌和璟的孝順讓太夫人心情大好,活到瞭重孫出生。
太夫人走得瞭無遺憾,可她想過給別人留下的遺憾嗎?
小夭心神恍惚地回到神農山,苗莆奏道:“蛇莓兒求見,瀟瀟姐讓她在山下等候,看她樣子,好像急著要離開。”
小夭剛下雲輦,又立即上瞭雲輦,下山去見蛇莓兒。
蛇莓兒見到小夭,跪下叩拜,小夭扶起她,說道:“這段日子我很少出山,剛才在山下才知道太夫人去世瞭,你日後有什麼打算?”
蛇莓兒說道:“太夫人臨去前給瞭恩典,允許我落葉歸根。我準備回故鄉九黎,特來向王姬辭行。”
苗莆撇撇嘴,說道:“這個太夫人總算辦瞭件好事!不過就算她不這麼做,王姬也打算把你弄出塗山傢。”
小夭敲瞭苗莆的頭一下:“別再這裡廢話瞭!你和珊瑚快去收拾些東西,給蛇莓兒帶上。”
蛇莓兒搖手:“不用,不用!”
小夭說道:“你少小離傢,老大才回,總要帶些禮物回去。”
蛇莓兒道:“族長已經賞賜瞭不少東西。”
小夭眼中閃過黯然,笑道:“族長是族長的心意,我們的禮物是我們!”兩人說完,沖出門,躍上坐騎離開瞭。
小夭猶豫瞭會兒,問道:“太夫人過世後,塗山族長可還好?”
蛇莓兒道:“看上去不大好。以前,族長很和善風趣,這兩三年,除瞭在太夫人面前強顏歡笑著盡孝,我從沒見族長笑過。”
小夭眉梢藏著一縷愁思,默不作聲,蛇莓兒約略猜到她和璟之間有糾葛,怕她難過,不再談璟。說道:“太夫人去世後的第三日,篌公子的夫人藍枚也去世瞭。”
小夭想瞭一會兒,才想起那個存在感十分微弱的女子。在青丘時,她們見過幾次面,卻從沒說過話,小夭說:“怎麼會?她看上去不像有病。”
蛇莓兒說:“好像是為瞭篌公子外面的女人,她大概說瞭什麼,被篌公子打瞭幾巴掌,她一時想不通就服毒自盡瞭。據說她臨死前,還企圖去找族長評理。”
小夭嘆瞭口氣:“是個可憐人。”
蛇莓兒也長嘆瞭口氣:“女人最怕把心給錯人!”
小夭凝視著手中的茶碗,默默不語。
蛇莓兒打量瞭一圈,看四下無人,說道:“之前王姬提過體內的蠱,我思索到如今也沒想清楚到底是什麼蠱,但我想起九黎傳說中的一種蠱。”
小夭精神一振,仔細聆聽:“什麼蠱?”
蛇莓兒說:“一般的蠱都是子母蠱,母蠱可控制子蠱,養蠱、種蠱都容易,但傳說中有一種極其難養的蠱,蠱分雌雄,養蠱很難,比養蠱更難的是種蠱。若是女子養的蠱,必須找個男子才能種蠱,若是男子養的蠱,必須找個女子才能種蠱,常常養瞭一輩子都種不瞭蠱,所以這種蠱隻在九黎的傳說中。”
“究竟是什麼蠱?”
“究竟是什麼蠱我也不知道,隻知道它的名字,叫情人蠱,據說‘情人蠱,心連心’,和王姬說的情形很相似。”
小夭怔怔發瞭會兒呆,問道:“女子養的蠱,必須找個男子才能種蠱,這世上不是女人就是男人,聽上去不難種蠱啊!怎麼可能養一輩子都種不瞭蠱?”
蛇莓兒搖頭,愧疚地說:“我所學太少,當年聽完就聽完瞭,隻當是傳說,也沒尋根究底。但我們的巫王一定知道,王姬若有空時,就來九黎吧!雖然外面人說我們很可怕,可鄉親們真的都是好人!”
小夭道:“有機會,我一定會去九黎。”
蛇莓兒道:“我總覺得王姬和九黎有緣,希望有生之年,我能在故鄉款待你。如果不能,我也會讓我的族人款待你。”
蛇莓兒已經很老,這一別大概就是永別,小夭突然有幾分傷感。
蛇莓兒笑道:“我已心滿意足,多少九黎的男兒、女兒死在異鄉,我能回到故鄉,要謝謝王姬。”她在塗山傢太多年,知道不少秘密,如果太夫人和篌不是顧忌到也會蠱術的小夭,不可能讓她發瞭毒誓就放她離開,隻怕她會是另一個下場,珊瑚和苗莆拿著兩個包裹跑進來,蛇莓兒收下,道謝後,向小夭辭別。
小夭目送著蛇莓兒的身影消失在蒼茫的天地間,轉頭看向瞭東邊,那裡有清水鎮,還有遼闊的大海,小夭喃喃說:“情人蠱?”
小夭腦海裡有太多思緒,讓珊瑚和苗莆先回去,她獨自一人,沿著山徑,慢慢地向紫金頂攀爬。
從中午爬到傍晚,才看到紫金宮。
看著巍峨的重重殿宇,小夭突然覺得疲憊,疲憊得就好像整個人要散掉瞭,她無力地坐在瞭石階上。
山風漸漸大瞭,身上有些冷,小夭卻就是不想動,依舊呆呆地看著夕陽餘暉中,落葉瀟瀟而下。
顓頊走到她身後,把自己的披風解下,裹到她身上:“在想什麼?想瞭一下午都沒想通嗎?”
“本來想瞭很多,一直都想不通,後來什麼都沒想瞭。其實,人生真無奈,不管再強大,世間最大的兩件事情都無法掌握。”
顓頊挑挑眉頭:“哦?哪兩件?說來聽聽!”
“生!死!我們無法掌控自己的生,也無法掌控自己的死,有時候想想,連這兩件大事都無法掌控,別的事情又有什麼好想、好爭的呢?真覺得沒意思!”
顓頊笑起來:“傻瓜,你不會換個角度想嗎?正因為生、死都無法掌控,我們才應該爭取掌控其他,讓生和死之間的一切完全屬於我們自己。比如,你現在不高興,我就決定瞭,無論如何,一定要設法讓你快樂起來。”
就為瞭顓頊的最後一句話,一切都是有意義的,小夭禁不住眼中露出笑意,卻故意板著臉說:“好啊,你逗我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