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顧思回瞭房裡,拿著冷水往臉上潑。

等多潑瞭幾次之後,自己就清醒瞭。

這是成婚以來,有人頭一次同他說他與柳玉茹之間的事兒–不是名義上的,而是實實在在夫妻上的事兒。這讓他清晰的認知到,柳玉茹是自己的妻子。

她未來會同他生孩子,同他過一輩子。

過往他從不去思考這些問題,是因為他一直堅信,有一日他和柳玉茹是要分道揚鑣的。等到有一天,他給瞭柳玉茹誥命夫人的位置,柳玉茹得到瞭自己想得到的一切,他們這段婚事,也就走向瞭總結,這是他一早,就同她說好的。

然而他清楚知道,這個約定背後更深沉的含義,其實是他們兩人對著未來都沒有什麼期許,他沒想過要和柳玉茹過一輩子,而他也認知到,柳玉茹要同他過一輩子,是不幸福的。

他從一開始,也不過就是想給這個人找一條幸福的路去走。他清楚明白,柳玉茹嫁給他、有想和他過一輩子的想法,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因為她骨子裡就覺得,嫁一個人,就得跟著那個人一輩子,就是她說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哪怕那個人不是他顧思,隻要她嫁瞭,她都不會想著離開。

然而這樣的婚姻能給柳玉茹幸福嗎?

不能的。

他心底裡,希望柳玉茹的一生,能嫁給一個自個兒真正喜歡的人,能得到自個兒喜歡的東西。

所以從一開始他就在勸說她,不僅僅是為瞭自個兒,也是為瞭她。

然而如今情況卻有瞭變化,他如今已經覺得,哪怕是和柳玉茹過一生,也不是不可以。

至少對於他而言,他無法想象失去柳玉茹的世界的模樣。

如果是一輩子,他就必須去想這些事,想未來,想孩子。

他深吸瞭一口氣,讓自己不要再把這些事想下去。如今他父親新喪,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畢竟,他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去和柳玉茹思量這個問題。

於是他讓自己站在水盆前,等他徹底冷靜後,抬手抹瞭一把臉,轉過身去,回瞭內屋。

柳玉茹坐在床上,給他折著衣服,一面折一面道:“咱們現在也好上許多瞭,我想同周公子說趕緊啟程回望都,也不知我娘和婆婆如今如何瞭。”

“嗯。”顧思應瞭聲,他垂下眼眸道,“我去同周兄說,明日便啟程吧。”

夜裡顧思和周燁說瞭這事兒,周燁也諒解,他點瞭點頭,同顧思道:“我還有些事兒要留在鹿城,便讓我的侍衛護著你們先回去吧。”

“多謝周兄瞭。”

如此約定好後,等到第二日,周燁便派瞭人送著顧思和柳玉茹回瞭望都。

這一路行瞭兩日,但這兩日卻比之前兩個月的路程好走太多。

有人保護,有馬車坐,有吃的,有喝的。於是兩人心情也好瞭許多。

柳玉茹對幽州好奇,就一直坐在馬車裡四處張望。而顧思同周燁借瞭書,路上就一本一本研讀著。

周燁早早讓人先給顧傢通信,顧思和柳玉茹回城當日,江柔和蘇婉一起候在瞭城門口,柳玉茹坐在馬車裡,卷著車簾探頭往外看。

幽州和揚州不同,揚州氣候溫熱,處處都是垂柳小溪,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精致匠氣。而幽州則是大開大合的鬼斧神工,周邊樹木一排排生得筆直朝天,樹葉卻是極其稀少,完全沒有揚州那種熱鬧的綠意。

幽州的男兒豪爽,說話聲音極大,一路上柳玉茹就瞧見青年駕馬從他們馬車邊上過去,歡歌笑語,與那千裡荒蕪的滄州截然不同。

兩人來到城門前,江柔和蘇婉令人候著,柳玉茹老遠瞧見瞭她們,激動道:“是我娘和婆婆!”

顧思從書裡抬頭,用書抬起車簾,看見站在遠處的江柔和蘇婉,他笑瞭笑:“你眼神到是好。”

馬車停下來,柳玉茹激動下瞭馬車,高興沖道蘇婉面前,大聲道:“娘!”

蘇婉眼裡帶瞭眼淚,看著女兒跑到自己身前,一把抱住自己。

柳玉茹小時極其活潑,但打從張月兒進府後,便一直收斂著性子,哪裡有這樣情緒外露的時候?可見是高興極瞭。

蘇婉輕拍著柳玉茹的背,吸著鼻子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江柔瞧著柳玉茹,眼裡含著笑,她慢慢轉過頭,看見顧思從馬車上走瞭下來。

他穿著一身藍衣,頭上綁瞭佈冠。他消瘦瞭許多,身高似乎又往上抽瞭幾分。更難的是,他收瞭原來那張揚的性子,靜靜站在江柔面前,氣質內斂又溫和,像極瞭一個讀書人。

江柔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樣的顧思,便有些眼酸,可她卻還要強撐著自己,笑著看著顧思恭恭敬敬行禮,沉穩道:“見過母親。”

江柔勉強笑著,吸瞭吸鼻子道:“就兩個月不見,怎麼就學會這些虛禮瞭?”

“以前爹總說我沒個正形,”顧思笑著道,“如今就想著,我也該長大成人瞭。我也不知道長大成人該怎麼做,就想著先從這些虛禮學起好瞭。”

“也是好事。”

江柔沒有問顧朗華,接瞭顧思的話頭道:“你能變好,我也很高興。好瞭,不多說瞭,”江柔側瞭身道,“入城吧,傢裡已經準備好瞭飯菜,就等著你們回來瞭。”

說著,大傢夥招呼著柳玉茹和顧思往望都進去。

顧傢買下的宅子,在望都最好的地段,到瞭門口,柳玉茹就知是顧傢的風格。這宅子原本就是個江南人士建起來,保留瞭江南園林的特色,在望都這種水源不算充沛的地段,在院落修建瞭水榭。

柳玉茹和顧思站在門口,跨過火盆,接受江柔用艾蒿沾水輕輕拍打在頭上、肩上。

這個儀式讓柳玉茹有瞭一種莫名的放松感,仿佛是昭示著一場災禍的結束,一段嶄新人生的開始。

兩人一起進瞭屋裡,屋內歡歌笑語,柳玉茹和顧思瞧見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他們生動同顧思柳玉茹打著招呼,叫著一聲聲“少夫人”“大公子”,一瞬之間,兩人都有一種仿佛還在揚州的錯覺。

顧思不由自主拉住瞭柳玉茹的手,柳玉茹抬頭瞧他,顧思輕輕笑瞭笑,卻是道:“這時候你在身邊,覺得真是太好瞭。”

因著兩人回來,飯桌上有瞭不少菜。和過去的生活自然是不能比較,但是對於剛剛經過災荒的兩個人來說,這簡直是大餐。

一傢人飯桌上笑著說話,沒有任何一個人提起顧朗華。他的名字仿佛是一個禁忌,誰都不敢多說什麼。

飯吃完的時候,還省下許多,看著飯菜端出去,顧思皺瞭皺眉頭,柳玉茹瞧著,心裡也有些難受。

或許是明白過食物多珍貴,看見食物被這麼糟蹋,就難免會生出幾分心疼。

於是柳玉茹嘆瞭口氣,攔住下人道:“吃的東西也別倒掉,看看外面有沒有需要的人,需要就分出去吧。”

下人們對視一眼,隨後應瞭聲是。

等下人都走瞭,江柔喝瞭口茶,猶豫瞭片刻,終於還是道:“你們這兩月過得如何?”

顧思和柳玉茹對看一眼,顧思無奈笑笑:“尚可吧。”

“都遇見瞭些什麼,說來聽聽吧。”

江柔是想知道他們發生瞭些什麼,放在往日,顧思自然是明白的,他會一五一十說出來,然而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瞭,張瞭張口,卻是什麼都說不出,許久後,他簡短道:“我回去救爹,玉茹救瞭我,然後爹沒救出來,一把火……去瞭。”

江柔聽著,她面上很鎮定,似乎並不意外,然而開口時所有人都聽出瞭她音色間的沙啞:“後來呢?”

“水路行不通,我們就走瞭陸路,滄州旱災,加上戰亂,路就走得長瞭些。”

顧思輕描淡寫說瞭他們經過瞭些什麼,江柔知道從顧思這裡應當是問不出什麼瞭,於是她也沒再說話,隨意和顧思聊瞭幾句,就讓他先下去瞭。

等他走之後,江柔目光落在柳玉茹身上。

“究竟如何,”江柔平和道,“你說吧。”

柳玉茹沒有隱瞞,她一五一十,將自己所見所聞都說出來。

從一開始,江柔的眼淚就停不住,她聽見顧思和她吃樹皮草根的時刻,她終於忍耐不住,抓住柳玉茹的時候,抽泣著道:“受苦瞭……你們受苦瞭。”

“沒事兒的,”柳玉茹嘆瞭口氣,“能活著回來,已是不錯瞭。”

江柔點著頭,得瞭她要的答案,她也不逗留,和柳玉茹寒暄幾句後,便讓柳玉茹回房。

她回自己的房間,顧思正在看書,聽到柳玉茹進屋的聲音,他一面看書,一面同柳玉茹道:“可是我娘問我爹的事情瞭?”

“問瞭。”柳玉茹坐在梳妝臺前,拆卸著首飾,安慰道,“婆婆看上去很鎮定,你也不用太擔心。”

“不鎮定又能如何呢?”

顧思苦笑:“我娘不過是知道如何收斂著情緒罷瞭。”

柳玉茹扶著簪子的手頓瞭頓,片刻後,她垂下眼眸,似乎是有些無奈道:“睡吧。”

等到第二天早,柳玉茹去找江柔熟悉情況,顧思也去瞭。

江柔來這邊已經有瞭些時日,大概也清楚瞭情況:“來瞭之後,我先找瞭周公子,讓他幫忙多照顧些。周公子是個好人,聽到我們的情況,便一直幫襯著。隻是周公子畢竟能力有限,我也就沒多麻煩他。”

聽得這話,柳玉茹有些詫異:“周公子是周將軍的兒子,在幽州……”

柳玉茹和顧思對視一眼,話說出口來,但大傢卻都是心知肚明。

周高朗是幽州二把手,他的兒子在幽州地界,竟是這樣說不上話的嗎?

江柔看明白他們的疑惑,耐心解答道:“幽州凡事都走流程規矩,節度使范大人是個講規矩的人,各司其職,就算是周高朗本人,許多事兒也是辦不瞭的。”

柳玉茹和顧思點點頭,江柔繼續道:“當然,這也不是最重要的。最核心的原因,其實是,周公子地位有些尷尬。”

“如何說?”

“他並非周高朗的親生兒子。”

這話把柳玉茹和顧思說愣瞭,江柔也看出他們詫異,接著解釋道:“周夫人原是有一個丈夫的,據說是一位先生,同周夫人一起搬傢,路上遇到劫匪去瞭。周大人路過救下瞭這母子,當時周大人還沒娶妻,兩人日久生情,就成瞭親。所以周公子雖然姓周,是周府長子,卻並非親生子嗣,在幽州並沒有什麼官職,一直在外做生意。隻是偶爾軍隊需要做生意,也由他來包辦。”

比起周燁不是周朗華的兒子,周夫人竟然是個死瞭丈夫的女人,還能帶著個孩子嫁給周高朗,這也算手段非常瞭。

這件事對於柳玉茹來說,簡直是顛覆瞭她過去所有認知。

“如今其實大多數事兒都辦妥瞭,唯一的問題就是咱們的酒樓,還沒拿到書允許開業。據說如今來幽州做生意的人太多,咱們的書還在排著隊。明天我打算去衙門再去問問,看看什麼情況。”

“那我陪您去吧。”

柳玉茹趕忙開口,她回頭看向顧思,顧思卻是道:“我便不去瞭,在傢等消息吧。”

柳玉茹沒想到顧思會這麼說,她本以為顧思會跟著他們去。

但她收斂瞭詫異,應聲下來。

等第二天,柳玉茹同江柔早早出去,顧思休息瞭一會兒,帶瞭一些碎銀,就走出瞭顧府。

街上來來往往,顧思一眼就看到瞭周邊的流民。

他朝著流民的一個小孩招瞭招手,小孩愣瞭愣,顧思幹脆自己走到他面前,他半蹲下身,手搭在膝蓋上,看著小乞丐道:“小兄弟,在下有個小忙需要你幫忙,不知可否?”

說著,顧思便取出瞭碎銀。小乞兒一看銀子,忙道:“公子吩咐!”

“你去幫我找幾個人,”顧思思索著道:“十三州每個地界至少有一個,我有話想問問他們。”

《長風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