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沈明醒來時,天已經亮瞭。他還沒睜眼,就聞到瞭熟悉的白檀香。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見輕紗飄舞之間,一個女子背對著他坐在不遠處,晨光落在房間裡,她似在低頭寫著什麼。

沈明撐著自己起身,葉韻聽到動靜,趕緊起身來,撩瞭簾子道:“可是醒瞭?”

沈明抬起頭,看見葉韻,葉韻見他醒瞭,趕緊同身後丫鬟道:“快,叫哥哥來。”

說著,葉韻便吩咐人去準備米湯,然後坐下來同沈明道:“你可覺得好些?”

沈明點瞭點頭,他感覺自己的傷口明顯都被包紮好瞭,他抬頭看瞭一眼,認出這是葉韻的閨房,他低聲道:”什麼時辰瞭?“

“快到晨時瞭。”

葉韻看瞭看天色,正說著話,葉世安就忙忙趕瞭進來,他才進門口,便急道:“沈明!”

說著,他疾步來到沈明面前,立刻道:”可是出事瞭?“

沈明點點頭,他隨後道:“勞煩你將江大人請過來,商議之後,我得入宮一趟。”

沈明很少這樣說話,平平穩穩的語調,沒有半分調笑,連往日言語間那些傻氣都沒瞭。

他剛毅的眉眼裡滿是沉穩,這滿身的傷口帶給他的,似乎不僅僅是身上的疼痛,還有內心不可言說的、翻天覆地的變化。

葉世安和葉韻都愣瞭愣,片刻後,葉世安反應過來他,他點瞭點頭道:“我去找人,你先休息。”

沈明應瞭一聲,便沒再說話。葉世安猶豫瞭片刻,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轉身就走瞭出去,等葉世安走瞭,葉韻從旁邊端瞭米湯,她猶豫瞭片刻,終於道:”我喂你吧?“

沈明搖搖頭,他伸過手,從葉韻手裡拿過米湯,一口飲盡瞭。

而後他將湯碗放到瞭桌上,低低說瞭句:”多謝。“

“你這人。”

葉韻忍不住開瞭口:“是鬧什麼脾氣?”

沈明愣瞭愣,他垂下眉眼,什麼都沒說。

葉韻氣笑瞭,站起身來:“去永州到學瞭好大的脾氣,話都不肯說瞭。行吧,你歇著,我也不瞎操心瞭。”

說著,葉韻便轉身要走,沈明低著頭,終於開口道:“你別生氣。”

葉韻頓住步子,沈明猶豫瞭片刻,才終於道:“我隻是想著,你還是個未出嫁的姑娘,得顧及禮數。”

葉韻沒說話,好久後,她冷著聲道:“若是顧及禮數,你當從我葉傢滾出去才是。”

“抱歉。”

沈明聲音很小,葉韻捏著帕子,片刻後,她深吸瞭一口氣,轉頭看向沈明道:“永州到底怎麼瞭?”

“等江大人來一並說吧,”沈明輕嘆瞭一聲,“我有些累瞭,我先歇會兒。”

說著,沈明便閉上眼睛,似是不想再說瞭。

葉韻背對著他站瞭一會兒,片刻後,她收斂瞭情緒,終於還是回到瞭原先的書桌邊上,低頭去看賬。

她不說話,沈明就悄悄睜眼看她。

和這一路鮮血廝殺不同,面前這個人柔亮又明凈,白紗隔著,讓他們兩個人仿佛是在兩個世界。沈明靜靜看著她,腦子也就慢慢清醒瞭。

他想起自己回東都要做什麼。

顧思還在永州,他殺瞭人,其他人一定是要找顧思麻煩的,他不能這麼跑瞭。他要回來認罪,可認罪之前,他得把事情講清楚,至少要讓范軒知道,永州到底發生瞭什麼。

他拿到名單時候就知道永州絕不會這麼善罷甘休,但他不知道永州的官員會做到哪一步,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回東都求援。

他腦子裡把事情過瞭一遍,這時候葉世安也帶著江河來瞭。江河才進門,便直接道:“快說,你怎麼在這兒?”

沈明早已經把話理順瞭,他見人到齊瞭,看瞭一眼葉韻。葉韻趕緊起身,站到門口去看守著外面,沈明喝瞭口茶,盡量平穩將永州的事原原本本說瞭一遍。

等說完之後,葉世安滿臉震驚,江河張合著手小扇,似是沉思。

“你既然都已經跑瞭。”江河抬眼看他,神色冷淡,“如今來東都做什麼?想讓我們把你送遠一些,以免再受王傢人的刺殺?”

沈明搖搖頭:“我不是來讓你們幫我的,”他認真看著江河,“我是來認罪的。”

“認罪?”江河嘲諷出聲,“你認罪跑到葉傢大門口來做什麼?直接去順天府門口把大鼓一敲,大喊一聲我殺瞭王思遠,這不就夠瞭?”

“江大人,”沈明沉穩出聲,“我知道您氣惱我莽撞連累瞭哥,但您應該知道,我不僅僅是來認罪,我還要告訴陛下,如今永州發生瞭什麼。依照我拿到那份名單,如今永州什麼都可能發生,甚至兵變,也不無可能。在此情況之下,我不放心哥一個人在那邊。我希望江大人讓我有一個面聖的機會,說明情況之後,請陛下發兵。”

江河不再說話瞭,葉世安聽瞭半天,忍不住道:“那你怎麼辦?”

本來他這樣的江湖遊俠,殺瞭人,殺瞭就殺瞭,換一個地方,天高海闊,又是一番生活。如今回到東都來,就算王思遠犯瞭罪,但直接越過法紀殺瞭王思遠,那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聽到葉世安的問話,沈明竟是笑瞭笑,神色溫和道:“那也沒什麼,腦袋掉瞭碗大個疤,我也沒什麼掛念的,不妨事。”

在場人都沒說話,片刻後,江河直接道:“你先養傷,我這就去安排。等午應當就能見到陛下。”

沈明應瞭一聲,江河站起來,領著葉世安走瞭出去。等他們出去後,葉韻站在門口,她呆呆看著庭院,看瞭許久。

沈明見她一直沒進來,不由得道:“葉韻?”

葉韻回過神來,忙道:“怎的?”

“進來坐著吧,”沈明躺在床上,有些疲憊,“風冷。”

葉韻應瞭一聲,她走進屋裡來。房內一片安靜,過瞭好久後,她聽見沈明微弱的聲音響瞭起來:“我不在這些時日,過得好嗎?”

“好。”

葉韻克制著情緒出聲,沈明似是笑瞭,他輕嘆瞭一聲:“那就好。”

“我老給你寫信,”沈明看著床頂,慢慢道,“你有沒有看?”

“看瞭。”

“你也沒給我回信。”沈明低笑,“我都以為你沒收到。”

“回瞭。”

葉韻抓著筆,沈明愣瞭愣,許久後,他慢慢道:“回什麼瞭?”

“我就是問問,”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眼眶有些紅瞭,她看不清面前的字,可還要克制情緒道,“問問你在永州,過得好不好。”

沈明沒說話瞭,好久後,他才道:“我過得好,你不用擔心。”

而後便陷入長久的無聲,過瞭一會兒,葉韻吸瞭吸鼻子,終於道:“你說人真的太奇怪瞭。以前我覺得你幼稚,覺得你太嘰嘰喳喳,如今你不嘰嘰喳喳瞭,我心裡到難過得很。沈明,”葉韻努力睜眼,擦著眼淚道,“你損我幾句,給我說幾句笑話也成。”

沈明沒說話,他看著床頂。

就在昨夜,他還想著,他若見到葉韻瞭,他想同她說一說自個兒那份心思。

人活一輩子,喜歡過一個人,若都沒有堂堂正正告訴過她,也未免太過悲哀。可是當晨光落在她身上,當他躺在床上,聽著她隱約的哭腔,去揣測自己不知結局的未來,他突然覺得。

也不必說瞭。

若是說瞭,讓她動瞭心,沒瞭結果,徒增難過。

哪怕她沒動心,若他有個三長兩短,她那個性子,日後想起來,也會覺得愧疚。

他總算是明白,喜歡一個人,便舍不得她糟心片刻,若是為自己糟心,那更是不可。

於是他沒說話,好久後,葉韻低聲道:“其實你忍一忍,等一等,或許就有辦法瞭。可你一定要拿自個兒的命去救秦楠,救傅寶元,為的是什麼?”

“別人的命是命,你的不是瞭?”

沈明沒說話。

過瞭好久,葉韻吸瞭吸鼻子,終於道:“我明白,你就是覺得,自個兒也沒個人掛念,生或者死,都無所謂瞭,是吧?”

“葉韻……”

“沈明,”葉韻終於忍不住瞭,帶瞭明顯的哭腔,“你活得難不難受?”

沒有掛念的人,沒有人掛念,空蕩蕩來到這世間,又孑然一身離開。

這樣的人生,不必沈明自己回答,葉韻就覺得難受。

她辨不清這份難受為的是什麼,是憐憫或是心疼,是朋友之情又或感情,她細想不出,隻是在這一刻覺著,這個人,活得太苦瞭。

沈明聽著葉韻的聲音,好半天,他苦笑起來。

“你這麼一哭,我竟是有點高興瞭。”

他聲音輕盈:“你瞧瞧,我是不是壞得很?”

“你休息吧。”

葉韻覺得自己失態,她再待不下去,擦瞭眼淚道:“一會兒江大人要來帶你進宮,你好好歇著。”

說完,葉韻拿瞭賬本,便急急忙忙走瞭出去。

等她出去後,沈明看著屋頂,沒瞭一會兒,便昏昏沉沉睡瞭過去。

也不知道是睡瞭多久,江河和葉世安重新回來,他們便給他換瞭衣服,然後讓他坐上小轎,直接給他抬進宮裡。

他身上還有傷,不宜走動,隻是因為特殊情況,隻能如此處理瞭。

一路抬到宮裡,沈明見到范軒,首先便跪瞭下去。

范軒皺瞭皺眉頭,立刻道:“不必跪瞭,坐著說話吧。”

“謝過陛下。”

沈明答得平穩,范軒上下打量著他,許久後,他嘆瞭口氣道:“往日說你跳脫,卻也沒想到會成這樣子。永州的事朕聽瞭個大概,你細說吧。”

沈明應下來,隨後便將情況細致說瞭一遍,范軒面上表情不大看得出來,但所有人都感覺他怒氣慢慢凝聚。

等沈明說完後,范軒終於道:“你殺瞭州牧,居然還敢回來?”

“陛下,”沈明起身來,跪在瞭地上,這一次范軒沒再攔,沈明沉穩道,“草民殺州牧,是草民自己的罪,草民願一力承擔,但永州事急,草民懇請陛下——”

“出兵永州!”

《長風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