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把印紅說愣瞭,片刻後,她深吸瞭一口氣,低頭道:“是。”
說完之後,印紅去將柳玉茹的刀翻找出來給她。這刀說是顧思給的,實際上隻是她拿的。出門在外,總要有個東西防身,當初從顧傢墻上取下來這刀,便沒有放回去。柳玉茹將刀握在手後,便和印紅兩人一起坐下來。兩人好像小時候一樣,一起坐在床邊,靠著床,各自拿瞭一把刀,抱在懷裡,低低說著話。
“夫人,”印紅靠著柳玉茹,聲音裡帶著些害怕,“你說姑爺會來救咱們嗎?”
柳玉茹聽出她聲音隱隱發抖,她想瞭想,抬起手來,搭在印紅肩上,將印紅攏在瞭懷裡。
這個動作顧思慣來常做,對兄弟如此,對自個兒媳婦兒更是。每次顧思將手搭在柳玉茹肩上,將她整個人環住時,她就會覺得,有種無聲的鼓勵和支持湧上來。
柳玉茹驚訝發現,兩個人相處得時間長瞭,便會越來越像對方。
柳玉茹發著愣,印紅有些疑惑道:“夫人?”
“嗯?”柳玉茹回過神來,她想起印紅方才的問題,她笑瞭起來,“當然會呀。”
“思不會拋下我們的。”
柳玉茹聲音鎮定又溫和:“他現在不出現,一定是有他的理由和法子。別擔心。”
外面一直是打鬥聲,李玉昌和洛子商早有準備,王傢雖然叫來瞭許多人,但所有人各懷心思,隻有王傢的人因為王思遠的死奮戰在前。
可是柳玉茹這邊的人都是精挑細選的人,於是雖然敵眾我寡,但卻強守著沒讓人上前一步。
等到下午時分,外面零零散散開始有傷員送到內院,洛子商一把推開房門,同柳玉茹道:“我讓人把傷員都送到涼亭,那裡不在他們射程范圍裡,你帶著女眷過來幫忙。”
柳玉茹聽得這話,忙帶著印紅出去趕到涼亭處。
地上有幾個傷員,他們帶來的大夫正在盡量縫合包紮,柳玉茹上前去,大夫迅速教瞭她們一些要領,她們便上手開始幫忙。
洛子商和李玉昌等人領著人就在不遠處奮戰,柳玉茹就聽著周邊一片廝殺聲,她不敢再多想什麼,隻能是麻木領著下面人不斷處理著新來的傷員。
王樹生開始攻城時,顧思趕著從司州附近回來,等到午時,他才趕到滎陽城外不遠,就聽見瞭裡面的聲音。
上千人廝殺的聲音太大,哪怕在城外不知道具體的事情,都能聽見這動蕩之聲。一聽見這聲音,顧思臉色頓時大變,旁邊徐羅也有些緊張:“大人,裡面這是發生什麼瞭?”
顧思沒有說話,他捏緊瞭韁繩,徐羅忍不住道:“大人,是不是裡面出事瞭?”
“玉茹在裡面,一定會想辦法和李大人匯合,”好半天,顧思才鎮定下來,接著道,“有洛子商和李玉昌在,他們一定會自己在裡面建防,如今大概是兩批人打起來瞭。”
“那怎麼辦?”
“王樹生坐不住瞭,”顧思深吸瞭一口氣,“他想用玉茹逼我出來。我們在城一共有三百多人,聽這個聲響,王樹生應該是直接調瞭軍隊,但他們上下沒有一條心,而且有洛子商在,他們尚且能撐一撐。”
徐羅不說話,他聽出來瞭,顧思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緒,顧思說著,慢慢道:“如今,也隻能搏一搏瞭。”
說著,顧思抬起頭來,同徐羅道:“你立刻去找五百個村民,每人一兩銀子,召集起來在城外密林,一起喊話。”
“喊話?”徐羅有些懵,顧思點點頭,“等一會兒,我給你寫個條,你就領著人去,讓他們一起喊,如果官兵來抓他們,就讓他們往林子裡跑就是瞭。你們在林子裡設好陷阱,保護他們的安全。”
“好。”徐羅應瞭聲,讓人去找人,隨後顧思往旁邊他之前躲藏的村落道:“其他人跟著我去村子裡,把村子裡會寫東西都給我找過來。”
說著,顧思領著人,去村裡取瞭自己放置好的紙筆、孔明燈還有風箏。
有錢能使鬼推磨,徐羅出去找人,顧思領著僅有的人開始寫東西,他拿著紙,猶豫瞭片刻後,他深吸瞭一口氣,一封洋洋灑灑的《問罪書》便落筆下去。
這問罪書和過去寫討伐梁王的檄不同,寫得朗朗上口,簡潔明瞭,隻要是識字的人,都能看明白他在寫什麼。
他先簡要寫明如今情況,王思遠犯上作亂刺殺欽差,縣衙被困,滎陽大亂。
“今聖上下旨,令欽差顧思拿此賊子,還永州清明,百姓公正。日後永州生死,在於今日;百姓貴賤,在於今日。明日晨時,日出為令,顧思持天子劍於滎陽城外,恭候諸位英雄。凡吶喊助威者,賞銀一千;動手者,三千;若對陣沙場,一個人頭十兩白銀;若有取王樹生首級者,賞銀百兩!”
“有罪者可抵罪,無罪者可嘉賞。永州為王氏惡霸所困近百年,今日顧某以血投志,願意頸血換青天,永州百姓非蟲非蟻,何以任人踩之踐之?王氏在,永州亂;王氏滅,則永州可得太平矣!”
……
顧思迅速寫完,隨後交給旁邊人,立刻道:“抄,把這裡的紙抄完。把風箏準備好,還有孔明燈,去找朱砂來,給我寫上‘殺’‘王’二字。”
所有人點頭,徐羅也大概明白顧思的意思瞭,他抄著顧思給的《問罪書》,一面抄一面皺起眉頭:“大人,您說的我聽明白瞭,可這裡最後一句是什麼意思?”
說著,徐羅指向瞭顧思寫的紙頁的最後一句:
莫怕,我來瞭。
這一句在這一番洋洋灑灑的《問罪書》裡顯得格外詭異,顧思抬手一巴掌給徐羅推瞭回去,冷著聲道:“別問,抄就是瞭。”
按照顧思的計劃,所有人分工後開始做各自的事情。
等到黃昏時分,五百多個村民終於找齊瞭,有許多人聽說喊一喊話就有錢拿,紛紛跟著過來。於是等人回來時候,有上千人瞭。
徐羅有些擔心,小心翼翼道:“會不會太多人瞭?”
“沒事。”
顧思搖瞭搖頭,隨後親自領著他們到瞭密林高處,先給他們解釋瞭所有規劃好的逃跑路線,給他們明確指出瞭陷阱的位置之後,便開始教著他們喊話。
他需要這些村民喊的話很簡單:
王氏謀逆,可誅族,同黨同罪,還請三思
王傢白銀三千萬,皆為百姓白骨堆,今日賊人若不死,永州再難見青天。
……
村民們跟著顧思學瞭一會兒,小聲訓練後,終於能夠整齊發聲。
徐羅那邊的《問罪書》也抄完瞭,他趕過來,詢問顧思道:“大人,都準備好瞭。”
顧思轉過頭去,已到黃昏,不遠處滎陽城在殘陽下帶著血色。太陽一寸一寸落下,血色與黑夜交織,餘暉落在山脈,一陣山風拂過,鳥雀被驚飛而起。
顧思站起身來,拍瞭拍身上的泥土,平靜道:“將孔明燈放到我說的位置瞭?”
“一千盞孔明燈,一千三百隻風箏,都已經準備好瞭。”
“好。”
顧思點頭道:“動手吧。”
******
快到黃昏時,縣衙府內已經到處是傷員。
柳玉茹聽著外面的砍殺聲,整個人從一開始的惶恐到瞭麻木。
這種麻木說不出是好,也說不上是壞,她就是盲目走在傷員,不斷給傷員上著藥,包著傷口。
藥品越來越少,傷員越來越多,因為人手不夠,不是生死攸關的傷員,便都重新回到外院去繼續奮戰。
柳玉茹一直低著頭做事,等到夕陽西下,她面前又坐下一個傷員,柳玉茹毫不猶豫開始給對方包紮,包到一半,她才察覺不對,她抬起頭來,看見洛子商沒有半分血色的臉。
他的傷口在肩膀,血浸透瞭衣衫,他神色很平靜,沒有半點痛楚,和旁邊齜牙咧嘴的人完全不一樣。
柳玉茹看著洛子商愣瞭愣,洛子商淡道:“看什麼?”
柳玉茹反應過來,立刻道:“別說話。”
說著,她垂下眉眼,開始給洛子商包紮起來。
她神色看不出起伏,洛子商靜靜端詳著她,卻是道:“你意外什麼?”
“你不當受傷的。”
柳玉茹平靜出聲,洛子商聽瞭,卻是笑瞭:“我又不是神仙,為什麼不會受傷?”
“你此刻可以開門出去,”柳玉茹淡道,“將我們全交出去,與王思遠做交易,你有揚州,與他沒什麼沖突,不必如此。”
洛子商沒說話,柳玉茹清理好傷口,將藥撒上去,洛子商靠著樹,垂眼看著面前的人,片刻後,他終於道:“你還信顧思會來嗎?”
柳玉茹沒說話。
洛子商平靜道:“最遲明日清晨,他再不來,一切都晚瞭。”
“他們不會殺瞭我。”
柳玉茹言語裡毫無畏懼,洛子商註視著她,卻是道:“你是女人。”
柳玉茹的手頓瞭頓。
洛子商冷靜道:“你知道羞辱顧思最好的辦法是什麼嗎?”
“你方才問我,信不信思會來。”
柳玉茹抬起眼,認真看著他:“我告訴你,我信。”
“都這個時候瞭,”洛子商嘲諷笑開,“你還信?”
“我願意信。”
柳玉茹說著,繼續給他包紮傷口,同他道:“洛子商,你如果試著把一個人變成你的信仰,那麼任何時候,你都會信他。”
“如果他沒來呢?”
“那他一定有不能來的理由。”
“你不恨?”
“我為什麼要恨?”
柳玉茹笑瞭笑:“我希望他能做出最好選擇,若這個選擇是舍棄我……”
柳玉茹低下頭,溫和道:“雖有遺憾,但無憎怨。”
洛子商沒有再說話,他看著面前認認真真做著事的姑娘。他第一次認識這樣的姑娘。
他過去見過的女人形形色色,要麼如姬夫人這樣以美色攀附他人而活,要麼如葉韻那樣愛恨分明熾熱如火。卻頭一次遇見一個女人,她如月下小溪,溫柔又明亮,涓涓流過他人的生命,照亮他人的人生。
她和顧思,猶如天上日月,他們互為信仰,互相守護。
洛子商說不出自己有瞭怎樣的情緒,他靜靜註視著面前這個明月一樣的女子,好半天,卻突然道:“如果十歲那年,我上門提親,你會答應嗎?”
聽到這話,柳玉茹愣瞭愣,片刻後,她笑起來:“若是十歲你遇見我,你也不會上門提親。”
“我那時候啊,夢想就是嫁個好男人,你若上門提親,我拒絕不瞭,但你不會喜歡那樣的我,而我也害怕你。”
洛子商輕輕笑起來,外面都是喧鬧之聲,洛子商轉過頭去,看著遠方。
他突然道:“你給我唱首揚州的曲子吧。”
柳玉茹有些茫然,洛子商平和道:“你為我唱首曲子,我再守一晚上。明日清晨,顧思再不來,柳玉茹,你不能怪我。”
柳玉茹聽得這話,認真看著洛子商,洛子商沒有看他,他靠著樹,一手搭在膝上,靜靜註視著前方。柳玉茹雙手放在身前,恭恭敬敬叩首行瞭個禮。
洛子商沒有回應,他閉上眼睛,沒有多久,就聽見熟悉的揚州軟語響瞭起來。
溫柔的調子,一瞬之間,仿佛跨過千山萬水,領著在場許多人回到傢鄉。
那曲子讓拿刀的人濕瞭眼眶,捏緊瞭自己的刀鋒。
回去。
得回去。
他們不能葬在永州,他們得回傢鄉去。
柳玉茹輕哼的小調,天一寸寸黑下去。
她的曲子很短,也就是在曲子音落那一瞬間,仿佛是回應她一般,遠處突然響起瞭人聲。
那似乎是許多人,他們聲音洪亮,整齊劃一大喊著:“王傢白銀三千萬,皆為百姓白骨堆,今日賊人若不死,永州再難見青天!”
聽到這聲音,柳玉茹猛地抬起頭來。
遠處聲音越來越清晰,緊接著,所有人都還沒反應過來,就見許許多多紙頁如雪紛飛而下,灑滿整個滎陽,這些紙頁配合著城外人大喊之聲,再傻的人都明白發生瞭什麼。
“顧大人回來瞭!”
“顧思來瞭!”
人群發出驚喜之聲,柳玉茹看著滿天紙頁紛飛,然後看見山頭處,無數孔明燈升騰而起,照亮夜空。
那孔明燈猶如星星一般,密密麻麻,上面寫著朱砂寫好的字。
“殺,王”
哪怕是這樣戾氣滿滿的話語,可那千盞孔明燈掛在夜空緩緩升起的模樣,卻依舊成瞭最溫柔的呢喃,最美麗的畫卷。
“這是什麼意思?”
旁邊有人有些疑惑問出聲來:“你們看信最後一句話,‘莫怕,我來瞭’,這語氣,怎麼像給自傢媳婦兒寫信一樣?”
柳玉茹聽到這話,低下頭來,她拿著手裡的信,看著那信上的話語。
莫怕,我來瞭。
她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幾天,她一直維持得很好,一直是所有人的支柱,所有人都覺得她冷靜平穩,都覺得她情緒沒有什麼波瀾。
可在看見這紙頁上最後一句話,看見這滿城飛雪,千盞燈火,她卻還是忍不住,慢慢紅瞭眼眶。
你看,他從不辜負她。
他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