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是她?”次日早晨在喬的辦公室,迪昂這麼問。
喬從西裝內側口袋掏出照片,那是昨天晚上艾斯特班從相框裡取出來給他的。喬把照片放在迪昂面前的書桌上:“你自己看吧。”
迪昂的目光在照片上移動,定住瞭,然後瞪大眼睛。“啊,沒錯,那是她沒錯。”他扭頭看著喬,“你要告訴格蕾西拉嗎?”
“不。”
“為什麼?”
“你什麼事都會告訴你的女人嗎?”
“我什麼屁也不告訴她們,可是你比我娘炮。而且她還懷瞭你的孩子。”
“那倒是真的。”他抬頭看著紅銅色的天花板,“我還沒告訴她,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很簡單啊,”迪昂說,“你隻要說,‘寶貝,甜心,親愛的,你還記得在你之前,我很迷的那個妞兒嗎?就是我跟你說過淹死的那個。好吧,她還活著,現在就住在你的傢鄉,還是那麼美味可口。說到美味,我們晚餐要吃什麼?’”
薩爾站在門邊,忍不住低頭偷偷笑瞭起來。
“你說得很高興吧?”喬問迪昂。
“我人生最美好的時光。”迪昂說,肥胖的身子塞在椅子裡,笑得椅子都跟著搖晃。
“阿迪,”喬說,“這事情的影響,是六年的憤怒,六年的……”喬兩手往上一舉,想不出該用什麼字眼,“因為這種憤怒,讓我撐過瞭查爾斯城監獄的日子,我因此把馬索吊在屋頂外頭,因此把阿爾伯特·懷特趕出坦帕,要命,我還——”
“因此建立瞭一個帝國。”
“是啊。”
“所以等你見到她的時候,”迪昂說,“幫我跟她說聲謝謝。”
喬張開嘴,但想不出能說什麼。
“聽我說,“迪昂說,“我從沒喜歡過那妞兒。你也知道的。但老大,她絕對是有哪一點吸引你。我之所以問你回傢有沒有說,是因為我倒是喜歡格蕾西拉。非常喜歡。”
“我也喜歡。”薩爾說。喬和迪昂都轉頭看著他。他舉起右手,左手還握著湯普森沖鋒槍。“對不起。”
“我們有自己的講話方式,”迪昂對薩爾說,“因為我們從小就互相打來打去。但是對你,他永遠都是老板。”
“我不會再犯瞭。”
迪昂頭轉回來面對喬。
“我們小時候沒有打來打去。”喬說。
“當然有。”
“不,”喬說,“是你打我,打得半死。”
“你用磚頭打過我。”
“這樣你就不會再把我打得半死瞭。”
“啊。”迪昂安靜瞭好一會兒,“我本來要說一件事的。”
“什麼時候?”
“我進門的時候。啊,我們得談談馬索來的事。另外厄文·費吉斯的事情,你聽說瞭嗎?”
“蘿瑞塔的事情我聽說瞭。”
迪昂搖頭:“蘿瑞塔的事情大傢都知道。但昨天夜裡,厄文走進阿圖洛的店,顯然前天晚上,蘿瑞塔是在那裡買到她最後一份海洛因的。”
“好吧……”
“反正呢,呃,厄文把阿圖洛打得差點咽氣。”
“不會吧。”
迪昂點點頭:“他就一直說著‘懺悔,懺悔’,拳頭不斷打下去,像個他媽的活塞。阿圖洛可能會瞎掉一隻眼睛。”
“該死。那厄文呢?”
迪昂食指放在太陽穴轉瞭幾圈。“他們把他送到廟臺市的精神病院,要觀察六十天。”
“基督啊,”喬說,“我們對這些人做瞭什麼啊?”
迪昂的臉漲紅瞭。他轉身指著薩爾·烏索。“你他媽的從沒看到這個,懂瞭嗎?”
薩爾說:“看到什麼?”隨後,迪昂扇瞭喬一耳光。
那力道大得喬撞到辦公桌上,彈起來時,手裡的點三二手槍已經戳在迪昂的雙下巴上。
迪昂說:“你又來瞭,為瞭一件你根本沒責任的事情,心裡愧疚得想死,我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你抱著這種心情,又走進一場死亡約會。你想在這裡射殺我?”他攤開兩手,“媽的,扣下扳機吧。”
“你以為我不會?”
“我才不在乎,”迪昂說,“因為我不想再看到你故意自殺第二次。你是我的弟兄,懂瞭嗎,你這蠢愛爾蘭佬?你。比起賽皮或保羅更重要,願上帝讓他們安息。你。我他媽再也不能失去一個兄弟,再也不能瞭。”
迪昂抓住喬的手腕,食指扣住喬放在扳機上的食指,把槍拉得更貼近自己的脖子。他閉上雙眼,癟緊嘴唇。
“順帶問一聲,”迪昂說,“你什麼時候要去那邊?”
“哪裡?”
“古巴。”
“誰說我要去那邊的?”
迪昂皺起眉頭:“你剛發現你以前迷得要死的這個妞兒還活著,而且她人就在離這邊三百英裡的南邊,結果你還按兵不動?”
喬收回槍,放進槍套裡。他註意到薩爾面如死灰,整張臉濕得像條熱毛巾。“等到跟馬索見過面,我就過去。你知道老頭子話很多的。”
“這就是我要來找你談的事情。”迪昂拿出隨身攜帶的斜紋厚棉佈封套筆記本,打開翻閱著,“這件事有很多地方我不喜歡。”
“比如?”
“他和他的手下包下半列火車要來這裡。這個陣仗也未免太大瞭。”
“他老瞭——走到哪裡都帶著護士,說不定還有一個醫師,而且二十四小時都有四個貼身槍手跟著。”
迪昂點點頭:“好吧,他帶瞭至少二十個手下來,可不是二十個護士。他還包下瞭第八大道的羅梅洛飯店,整傢飯店。為什麼?”
“安全問題。”
“可是他向來住坦帕灣飯店。隻包下一整層樓。這樣就足以確保他的安全瞭。為什麼這回要包下伊博的一整傢飯店?”
“我想他是越來越偏執瞭。”
喬想著見到他時,要跟他說什麼。記得我嗎?
這樣會不會太老套?
“老大,”迪昂說,“專心聽我說。他不是搭紐約過來的東海岸線直達列車,而是搭伊利諾中央鐵路線過來,之前去過底特律、堪薩斯城、辛辛那提、芝加哥瞭。”
“嗯,這些地方都有他的威士忌合夥人。”
“而且都有重要的老大。除瞭紐約和普羅維登斯之外,所有重要老大他都去找過瞭。另外,猜猜兩星期前他去過哪裡?”
喬看著辦公桌對面的迪昂:“紐約和普羅維登斯。”
“答對瞭。”
“所以你怎麼想?”
“不知道。”
“你認為他是巡回全國各地,要求我們退下來?”
“或許吧。”
喬搖搖頭:“沒道理啊,阿迪。才五年,我們就讓這個組織的獲利翻瞭四倍。我們當年來的時候,這裡隻是個他媽的小城。但去年我們光從朗姆酒就賺瞭多少錢?一千一百萬?”
“一千一百五十萬。”迪昂說,“另外,我們翻瞭不止四倍。”
“那為什麼好好的事情要搞砸呢?馬索說我就像他的兒子,那一套你不信,我也不信。但他尊敬數字。而我們的數字太漂亮瞭。”
迪昂點點頭:“我承認,要我們退出是沒有道理。但是我不喜歡這些征兆。我不喜歡這些事情搞得我胃很難受。”
“那是因為你昨天晚上吃的西班牙海鮮飯。”
迪昂朝他微微一笑:“是啊,說不定。”
喬站起來,撥開遮光簾,看著外面的工廠地板。迪昂很擔心,但迪昂的工作就是擔心這些事。他是在盡他的職責。說到底,喬知道,這一行的每個人都會盡量賺錢,越多越好。就這麼簡單。喬一直在賺錢。一袋又一袋的錢,沿東海岸連同一瓶瓶朗姆酒運到北部,放在馬索位於波士頓附近納罕鎮大宅的保險庫裡。每一年喬都賺得比前一年更多。馬索很無情,隨著健康惡化,也變得更難以預測。但無論如何,他很貪婪。而喬一直在滿足他的貪婪,讓他的胃溫暖而飽脹。馬索沒有必然的理由要冒著餓肚子的危險,把喬給換掉。而且為什麼要換掉喬?他沒犯錯。他賺來的利潤沒有短報暗藏。他對馬索的權力也不構成威脅。
喬從窗前轉回身:“你就去安排一些必要的措施,好確保我去開會的安全吧。”
“我不能保證你在那次會議的安全,”迪昂說,“這就是我的難題。你要走進去開會的那傢飯店,每個房間他都包下來瞭。他們現在大概正在飯店裡地毯式清查,所以我沒辦法安排任何手下躲進去,沒辦法把任何武器藏在裡頭,什麼都沒有。你是在完全摸不清的狀況下走進去,我們在外頭也同樣摸不清狀況。如果他們決定不讓你走出那傢飯店?”迪昂食指敲瞭桌面幾下,“那你就真的走不出來瞭。”
喬審視瞭迪昂許久:“你為什麼這麼想?”
“一種感覺。”
“感覺不是事實,”喬說,“而現在的事實是,他殺掉我的幾率是零。殺瞭我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好處。”
“但你所知道的,未必是全部。”
羅梅洛飯店是一棟十層樓高的紅磚建築,位於第八大道和十七街的交口。這是一間商務旅館,主要接待節省預算的商務旅客。這是一傢很不錯的飯店——每個房間都有自動抽水馬桶和洗臉臺,床單每兩天就會換一次;每天上午和周五周六的晚上,都有提供送飲食到房間的客房服務——不過從各個方面看來,這都不是個豪華的飯店。
喬、薩爾、左撇子來到飯店大門口,迎接他們的是阿達莫·瓦洛科和吉諾·瓦洛科這對兄弟檔,來自意大利南端的卡拉佈裡亞。喬在查爾斯城監獄時就認識吉諾瞭,兩個人邊聊邊走過飯店大廳。
“你現在住在哪裡?”喬問。
“塞勒姆鎮,”吉諾說,“那裡不錯。”
“你成傢瞭?”
吉諾點點頭:“找瞭一個意大利好姑娘。現在有兩個孩子瞭。”
“兩個?”喬說,“動作真快。”
“我喜歡大傢庭。你呢?”
盡管喬很樂意閑聊,但他才不打算把自己即將當父親的消息告訴一個小小的槍手。“還在考慮。”
“不要拖太久,”吉諾說,“當爸爸要趁年輕,才有力氣教小孩。”
這就是這一行總讓喬覺得迷人卻又荒謬的一點——五名男子走向電梯,身上都帶著手槍,其中四個人還有機關槍,但有兩個人還在問起彼此的太太和孩子。
到瞭電梯口,喬除瞭繼續讓吉諾談他的孩子,也設法觀察是否有被突襲的可能。等到進入電梯後,他們有退路的幻覺就會完全消失。
但他們此時所擁有的,也隻有幻覺。從他們一踏入大門,就等於放棄瞭自由,甚至放棄瞭活命的機會。如果馬索為瞭某種喬無法推測的瘋狂動機想宰掉他們,那他們也隻能等死瞭。電梯隻是大箱子裡面的小箱子。他們身在箱子裡的事實,則無可辯駁。
或許迪昂沒有錯。
也或許迪昂錯瞭。
要搞清楚,隻有一個辦法。
他們離開瓦洛科兄弟,走進電梯。操作電梯的是伊拉裡歐·諾比雷,因為有肝炎,長年都是一張枯瘦的黃臉,但他是耍槍高手。據說他可以在日蝕時用步槍射穿跳蚤的屁股,還可以用湯普森沖鋒槍在窗臺上簽名,但不會弄壞任何一塊玻璃。
搭到頂樓的途中,喬和伊拉裡歐聊天,就像剛才和吉諾·瓦洛科聊天時一樣輕松。要開啟伊拉裡歐的話匣子,竅門就是談他的狗。他在瑞威爾市的傢裡繁殖獵兔犬,繁殖出來的小狗素以性情溫和、耳朵柔軟著稱。
但隨著一路電梯往上,喬再次納悶迪昂會不會猜對瞭。瓦洛科兄弟和伊拉裡歐·諾比雷全都是耍槍出名的。他們不是打手,也不是智囊。他們是殺手。
到瞭十樓的走廊,在電梯口等著他們的是法斯托·斯卡爾福內,又是另一個以使槍聞名的殺手,但是隻有他一個人,於是在走廊裡雙方勢均力敵——馬索有兩個手下,喬也帶著兩個手下。
來到全飯店最頂級的蓋斯帕力亞套房門口,馬索親自來開門。他跟喬擁抱,雙手捧著喬的臉,吻他的額頭。然後又擁抱他,用力拍拍他的背。
“你還好嗎,孩子?”
“我很好,佩斯卡托先生。謝謝。”
“法斯托,看他帶來的那兩位需要些什麼。”
“要收走他們的手槍嗎,佩斯卡托先生?”
馬索皺眉:“當然不用。兩位先生請自便,我們應該很快就談完瞭。”馬索指著法斯托,“想吃三明治或什麼,就叫客房服務。不要客氣。”
他帶著喬進入套房,關上門。房內的一排窗子外,隔著條小巷,就是隔壁的黃磚建築物,那是一傢已經在1929年倒閉的鋼琴廠,唯一剩下的就是磚墻上褪色的廠主商標名,還有一堆用木板封住的窗子。另外一排窗子看出去,則完全不會讓人想到經濟大蕭條,因為窗外俯瞰著伊博市區,還有通到希爾斯伯勒灣的一條條道路。
套房的客廳中央有一張橡木茶幾,周圍放著四把安樂椅。茶幾中央放著一個純銀咖啡壺,以及同套的純銀鮮奶油罐、糖罐。還有一瓶茴香酒,三個已經倒好酒的小玻璃杯。馬索的次子桑托坐在那邊等他們,他給自己倒咖啡時抬頭看瞭喬一眼,然後放下咖啡杯,旁邊還有一顆柳橙。
桑托·佩斯卡托三十一歲,人人都喊他狄格,但是沒人記得為什麼,連他自己都不記得瞭。
“你還記得喬吧,桑托?”
“不知道,或許吧。”他從椅子上半站起來,伸出潮濕而無力的手跟喬握瞭握,“叫我狄格吧。”
“很高興又見面瞭。”喬在他對面的椅子坐下,馬索走過來,坐在他兒子旁邊的位子上。
狄格剝著柳橙,把皮丟在茶幾上。他那張長臉老是一副困惑又疑心的不悅模樣,仿佛剛聽到一個沒聽懂的笑話。他一頭卷卷的黑發,前額開始禿瞭,肉乎乎的下巴和脖子,眼睛跟他父親一樣是深色的,小得像削過的鉛筆尖。不過他有種愚鈍,缺乏他父親的魅力或狡猾,因為他從來不需要。
馬索幫喬倒瞭咖啡,遞過去:“最近怎麼樣?”
“非常好。您呢?”
馬索一隻手掌前後轉瞭兩下:“有好有壞。”
“希望好日子多過壞日子。”
馬索拿起一杯茴香酒:“到目前為止是這樣,來,敬你。”
喬也拿起酒杯:“敬你。”
馬索和喬喝瞭。狄格朝嘴裡扔瞭一瓣柳橙,張嘴嚼著。
喬再次想起,在這麼一個暴力的行業裡,卻有多得出奇的尋常男子——愛自己的老婆,星期六下午帶孩子出門,熱心維修自己的汽車,在街坊的簡餐店裡講笑話,擔心自己的母親怎麼想他們。他們還會上教堂,祈求上帝原諒他們為瞭賺錢養傢而不得不做的虧心事。
但這一行裡,也充斥著同樣多的豬。兇暴又愚蠢,他們主要的才能就是殘酷,對待人類就像對待夏末飛舞在窗臺上的一隻蒼蠅,絲毫沒有顧念。
狄格·佩斯卡托是後者。而且就像喬所見過的許多第二代一樣,因為他們的父親是創建者,他們也就不得不被卷入、被移植到這個行業,深受影響。
多年來,喬見過馬索的三個兒子,見過蒂姆·希基的獨子巴比。也在邁阿密見過克昂其的兒子,在芝加哥見過巴洛內的兒子,在新奧爾良見過迪迦科莫的兒子。當老子的都是令人生畏、白手起傢的人物,每一個都是。他們都有鋼鐵般的意志,頗有遠見,而且沒有絲毫的同情心。但他們都是男子漢,毋庸置疑的男子漢。
而且,唉,喬聽著狄格咀嚼的聲音充滿整個室內,心想,他們的每一個兒子,都是他媽的人類的恥辱。
狄格吃完瞭他的柳橙,又繼續吃第二顆。馬索和喬談瞭馬索的南下之旅、炎熱的天氣、格蕾西拉,以及即將出生的寶寶。
聊完這些話題之後,馬索拿出塞在他座位旁邊的一份報紙,以及桌上那瓶酒,坐在喬旁邊。他幫兩人又倒瞭酒,然後打開那份《坦帕論壇報》。蘿瑞塔·費吉斯的臉瞪著他們,照片上方是標題:
聖母之死
他對喬說:“就是這個姑娘,害我們賭場那事情碰上一堆麻煩嗎?”
“就是她。”
“那你為什麼不除掉她?”
“會有太多後續影響。全州的人都會註意到。”
馬索剝下一瓣柳橙:“這話沒錯,但原因不是這個。”
“哦?”
馬索搖著頭:“在1932年,你為什麼不照我交代的,把那個釀私酒的傢夥給殺瞭?”
“特納·約翰?”
馬索點點頭。
“因為我們達成瞭一個協議。”
馬索搖頭:“我的命令不是要你去跟他達成協議,而是要你殺瞭那個渾蛋。可是你沒動手,就跟你沒殺掉這個瘋婊子一樣——因為你不是殺手,喬瑟夫。這是個問題。”
“是嗎,從什麼時候開始?”
“從現在開始。你不是個黑幫分子。”
“馬索,你是故意想讓我難過嗎?”
“你是法外之徒,是穿西裝的強盜。現在我聽說你想要轉做合法生意?”
“正在考慮。”
“所以你應該不介意我找人取代你吧?”
喬因為某種原因輕聲笑起來。他找出自己的香煙,點瞭一根。
“馬索,當初我剛來的時候,這裡每年的總利潤是一百萬。”
“我知道。”
“自從我來瞭之後,平均每年獲利是將近一千一百萬。”
“不過大部分都是因為朗姆酒。這樣的狀況就要結束瞭。你忽略瞭經營妓院和毒品。”
“狗屎。”喬說。
“你說什麼?”
“我專註在朗姆酒上,是因為,沒錯,這是最有利可圖的。但我們的毒品銷售額也增加瞭六成。至於妓院,我來瞭之後,增加瞭四傢。”
“可是你本來可以增加更多的。而且那些妓女說,她們很少挨打。”
喬發現自己不自覺地低頭看著報紙上蘿瑞塔的臉,然後抬起眼睛,然後又往下看。接著輪到他大大嘆瞭口氣:“馬索,我——”
“叫我佩斯卡托先生。”馬索說。
喬什麼都沒說。
“喬瑟夫,”馬索說,“對於我們的做事方式,我們的朋友查理希望能做一些改變。”
“我們的朋友查理”指的是在紐約的盧西安諾,綽號“幸運兒”。他是實際上的國王。永遠的皇帝。
“什麼改變?”
“不瞞你說,因為‘幸運兒’的右手是個猶太佬,所以這些改變有點諷刺,甚至不公平。”
喬對著馬索勉強微笑瞭一下,等著他說出答案。
“最高層的幹部,查理要用意大利人,而且隻要意大利人。”
馬索說得沒錯,這真是諷刺極瞭。每個人都知道,無論盧西安諾有多聰明——他的確聰明絕頂——沒瞭邁爾·蘭斯基,他就不可能有什麼成就。蘭斯基是出身紐約下東城的猶太人,他們能把一堆傢庭經營的小店整合成一個企業王國,蘭斯基的功勞比誰都大。
但問題是,喬並不想當最高層的幹部。他很樂於維持原來地區經營的模式。
他也這麼告訴馬索。
“你太謙虛瞭。”馬索說。
“並不是。我統治伊博。沒錯,還有朗姆酒,但就像你說的,這部分結束瞭。”
“喬瑟夫,你統治的遠遠不止伊博,也遠遠不止坦帕。每個人都知道。你統治這裡到比洛克西的墨西哥灣沿岸,還掌握這裡到傑克遜維爾的運輸路線,以及往北的一半道路。我一直在看賬冊,你在這裡幫我們建立瞭一支軍隊。”
喬忍著沒說“結果你就是這樣感謝我的嗎”,而是說:“如果因為查理說‘不準用愛爾蘭人’,所以我就不能當坦帕的頭兒,那我能做什麼?”
“做我交代的。”回答的是狄格,他吃完瞭第二個柳橙,濕黏的手掌就在安樂椅的兩側擦。
馬索朝喬使瞭個“不要理他”的眼色,然後說:“當顧問。你跟著狄格,教他熟悉這裡的一切,帶他認識城裡的人,說不定還可以教他打高爾夫,或釣魚。”
狄格的小眼睛看定瞭喬:“我會刮胡子,也會綁鞋帶。”
喬很想說,不過還得想一想才會做,對吧?
馬索拍瞭一下喬的膝蓋:“就財務上,你得接受稍微剪短頭發。不過別擔心,我們今年就會拿下港口,把所有事情接管過來。我保證,到時候會有很多進賬的。”
喬點點頭:“剪多短?”
馬索說:“狄格接收你原來的份。你自己找一幫人,賺多少都算你的,上繳的抽成可以少一點兒。”
喬轉頭,往那排俯瞰著小巷的窗戶外頭望瞭好一會兒,然後又望向俯瞰著海灣的那一排。他緩緩從十倒數:“你要把我降級為小幫主?”
馬索又拍瞭下他的膝蓋:“這是調整,喬瑟夫。按照查理·盧西安諾的命令。”
“查理說,‘換掉坦帕的喬·考克林’嗎?”
“查理說,‘大頭頭不準用非意大利人。’”馬索的聲音依然流暢,甚至和善,但喬聽得出開始有一絲懊惱瞭。
喬花瞭一會兒穩住自己的聲音,因為他知道馬索隨時可能丟掉殷勤老人的面具,露出野蠻又殘酷的真面目。
“馬索,我覺得讓狄格當國王是個好主意。如果讓我們兩個合作,我們可以拿下全佛羅裡達州,甚至拿下古巴。我在那邊有人脈,可以做得到。但我的份不能差現在太多。要我下來當個小幫主?那我賺的或許隻有現在的十分之一,還得每個月去跟碼頭工人的工會和雪茄廠老板收保護費。我根本就沒有權力可言瞭。”
“或許這就是重點。”狄格首度露出微笑,上排牙齒沾著一片柳橙渣,“你想過這一點嗎,聰明兄?”
喬看著馬索。
馬索也看著他。
喬說:“這是我建立起來的。”
馬索點點頭。
喬說:“我在這裡幫你賺的,要比當初盧·奧米諾幫你賺的多瞭十倍。”
“那是因為我讓你做。”馬索說。
“因為你當時需要我。”
“嘿,聰明兄,”狄格說,“現在沒人需要你瞭。”
馬索對著他兒子比瞭個輕拍的手勢,就像在拍一條狗。狄格往後靠坐,馬索轉向喬:“我們用得著你,喬瑟夫。我們用得著。但我覺得有人不知感激。”
“我也覺得。”
這回馬索的手放在喬的膝蓋上,用力按著。“你是替我工作的。不是替你自己,也不是替你身邊那些西班牙佬或黑人。如果我叫你去清理我馬桶裡的大便,你猜你會怎麼做?”他微笑,聲音依然保持柔和,“隻要我高興,我會殺瞭你那個女朋友,把你的房子燒得精光。你很清楚,喬瑟夫。對於你那顆腦袋來說,你的眼睛太大瞭點兒,如此而已。這種事我以前也見多瞭。”他原先按著喬膝蓋的那隻手抬起來,拍拍喬的臉,“所以,你是想當個小幫主,還是要在我拉肚子那天替我清理馬桶裡的大便?兩個我都接受。”
如果喬能事先計劃,他就會提早幾天先去跟所有的熟人交談,安排自己的戰力,把所有棋子都放好。之後,趁馬索和他的槍手上火車北返時,喬就搭飛機趕到紐約,直接找盧西安諾談,把資產負債表放在他桌上,讓他知道喬能幫他賺多少,而一個狄格·佩斯卡托這樣的智障又會害他損失多少。盧西安諾很可能會恍然大悟,然後他們就可以用流血最少的方式,把這件事解決掉。
“小幫主。”
“啊,”馬索露出滿臉笑容,“好孩子。”他捏捏喬的兩邊臉頰,“好孩子。”
馬索站起來,喬也起身。兩人握瞭手,擁抱。馬索親瞭他兩邊臉頰,就是剛剛他捏過的位置。
喬和狄格握手,說很期待能跟他一起工作。
“是替我工作。”狄格提醒他。
“對,”喬說,“替你工作。”
他朝門口走去。
“一起吃晚餐?”馬索問。
喬停在門邊:“沒問題。9點在熱帶保留區餐廳,你覺得怎麼樣?”
“好極瞭。”
“好。我會叫他們留最好的位置。”
“太好瞭。”馬索說,“另外,要確定到時候他死瞭。”
“什麼?”喬縮回放在門把手上的手,“誰?”
“你的朋友,”馬索替自己倒瞭一杯咖啡,“那個大塊頭。”
“迪昂?”
馬索點點頭。
“他沒做什麼啊。”喬說。
馬索抬頭看著他。
“我漏掉什麼瞭?”喬說,“他一直很會賺錢,也很會用槍。”
“他是告密鬼,”馬索說,“六年前,他出賣瞭你。這表示從現在開始,六分鐘後,或是六天後,或是六個月後,他就會再犯。我不能讓一個告密鬼替我兒子做事。”
“不。”喬說。
“不?”
“不,他沒有出賣我。出賣我的是他哥。我告訴過你瞭。”
“我知道你告訴過我,喬瑟夫。我也知道你撒瞭謊。我隻容忍你一個謊言。”他在咖啡裡加鮮奶油,一邊舉起食指,“你已經用掉瞭。晚餐前殺瞭那個渾蛋。”
“馬索,”喬說,“聽我說,那是他哥哥。這是實話。”
“是嗎?”
“是。”
“你不是在撒謊?”
“不是撒謊。”
“因為你很清楚,如果你在撒謊,意味著什麼。”
上帝啊,喬心想,你跑到這裡來,為瞭你那個窩囊廢兒子,搶走瞭我打下來的江山。剛剛搶走。
“我知道意味著什麼。”喬說。
“你還是堅持你原來的故事。”馬索往杯子裡扔瞭一顆方糖。
“我堅持是因為那不是故事,而是事實。”
“完全是實話,絕無虛假,嗯?”
喬點點頭:“完全是實話,絕無虛假。”
馬索緩緩地、哀傷地搖搖頭。喬身後的門打開瞭,阿爾伯特·懷特走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