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初,剛從帝國重工生產線上下來的務農機器人開始分送到各個預訂農戶手中。比“達爾文”遲瞭三個月。
研發代號“阿爾法一號”在成為正式商品後被更名為“陸鴉”,為瞭與準天頂衛星八咫鴉配對。
帝國重工的計劃是先發售無人拖拉機,繼而在夏末發售無人收割機。如此短期內積極投放新產品,是為瞭挽回之前被落下的距離,由此也可看出帝國重工嚴陣以待的態度。隻是——
“陸鴉”的銷售情況從開放預訂開始就遠遠達不到計劃量,而且至今仍沒有好轉的征兆。銷售情況不佳直接影響到外包商佃制作所的業績。
“他們得多多宣傳啊。市場根本毫無反應。”
營業部的津野說得有道理,然而宣傳部分由帝國重工全權負責,佃制作所無從置喙。
他們早已做好瞭苦鬥的準備,但因為期待很高,此時公司內部的失望情緒也很嚴重。再這樣下去,“達爾文”恐怕要占領整個市場瞭,所有人心裡都裝著這樣的危機感。可就在這時,一個意想不到的“傳聞”出現瞭。
“聽說‘達爾文’出故障瞭。”營業部的埜村在例會上說出瞭這一消息,“說是好多人用著用著機器突然熄火瞭。”
他是從參與“達爾文”項目的合作商那裡打聽來的。
“還聽說農林協已經回收瞭好幾臺拖拉機,都送到幽靈傳動去瞭。”
“原來那邊也出瞭這個問題啊……”佃說道。
“那個,”營業部的村木昭夫插嘴道,“我想說件跟故障沒關系的事。聽一傢參與瞭‘達爾文’項目的公司說,最近有好幾傢公司離開瞭該項目組。”
村木帶來的情報讓會議室陷入瞭訝異的沉默。
“這是怎麼回事?”津野帶著難以釋然的表情說。
“是不是內部鬧矛盾瞭?”佃看著會議室裡的眾人,“這件事要是有新進展,記得馬上告訴我。”
2
“那是什麼意思,能告訴我理由嗎?”重田控制不住聲音裡的怒氣,問道。
在兼作“達爾文”項目總部的代達羅斯公司,一個名叫大橋的人正一臉為難地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
大橋在大田區北千束經營一傢名叫“大橋塗裝”的公司,他今天來找重田,開口就說想離開“達爾文”項目。
這個要求來得非常突然。
“就是……”大橋避開重田的目光,盯著搭在膝頭的雙手,“我考慮瞭很多,我覺得,其實不一定必須由我們來幹吧。於是我就想,反正最近這麼忙,就不來這邊瞭。”
忙是真正的理由嗎?是不是有什麼怨言沒有說出來?重田凝視著大橋的臉,心下懷疑。
“貴公司的塗裝技術是該項目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怎麼可能隨便什麼公司都能行呢?您現在退出,我們會很為難。”
這是事實。
大橋塗裝的技術在這一帶首屈一指,像拖拉機這種大件物品,重田一時半會兒真想不出有什麼公司能代替。
“您為難我也沒辦法啊……”大橋皺著眉說,“我們也想盡量幫忙,可是這活兒不僅費時費力,還賺不到什麼錢。老實說,就算‘達爾文’成功瞭,我們也得不到多少好處。這太不劃算瞭。”
“社長,請您再考慮考慮。”重田堅持道。
“達爾文”項目當初是以宣傳京浜地區城鎮工廠技術實力的名義召集來這些合作公司的,零部件的制造和加工價格都壓得很低,確實賺不到幾個錢。這麼安排也是為瞭在與帝國重工的“陸鴉”競爭時有價格優勢。
“我們都是為瞭地方企業的發展。即使眼下賺不到太多,用長遠的眼光來看,一定能有所回報。哪怕是為瞭全國各地支持‘達爾文’的農戶們,也請您繼續幹下去。拜托瞭。”
“不是,不是,您這樣可不行。”
看到重田深深低下頭,大橋慌瞭。
“您說的我都懂,但我也要做生意,也有自己的難處啊。抱歉,今後不能再跟您合作瞭,就這樣吧。不好意思。”
大橋站瞭起來,不顧重田的挽留,逃也似的離開瞭代達羅斯。
隻剩下呆然目送他的重田留在原地。
大橋是第五傢公司瞭。
“達爾文”是個大項目,約召集瞭三百傢公司參加。其中會有一部分成員離開並不奇怪,甚至可以預見。應該說重田很驚訝此前竟然一直沒有人離開,反過來說這也證明瞭“達爾文”的成功。
可是為什麼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不斷有人離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重田感到難以釋然,因為那幾傢公司離開的理由他都無法理解。
確實,大傢都很忙。訂單價格也的確壓得很低。
可是僅僅因為這個就連續有公司離開,這也太奇怪瞭。
肯定有鬼。
幾天後,重田得知瞭真相。
“重田先生,您現在有時間嗎?”
電話裡伊丹的語氣很慌張。重田回答他今天都在公司,對方馬上趕瞭過來。
伊丹一走進代達羅斯的社長室就一臉憤然地說:“剛才高岡機械的高岡社長到我公司去瞭,說要離開項目組。”
怎麼會這樣?!
重田啞然,伊丹又說出瞭意想不到的話。
“重田先生,這是的場在搞鬼。”
重田一時無言以對。
“什麼意思?”過瞭一會兒,他壓低聲音問。
伊丹解釋道:“我實在難以接受,就逼著高岡社長說瞭實話。原來是帝國重工向他們發出通知,說如果繼續與‘達爾文’項目合作,就要更改與他們的合作條件。而且,聽說他們對所有外包商都發瞭這樣的通知。我又從帝國重工的熟人那裡打聽到,發出這項指示的人正是的場,不會有錯。”
重田瞪大瞭眼睛,臉上漸漸流露出怒容。
“對高岡來說,要是帝國重工取消瞭訂單,將會是一大打擊。但隻要不跟我們合作,他就能規避這一風險瞭。”
伊丹一拳打在沙發墊上。
“那麼大橋先生之所以離開……”
“他們也跟帝國重工有不少合作。盡管他們用瞭不同的借口,但其實都是受到瞭來自帝國重工的壓力——這就是真相。”
重田心中湧出一股怒火。
“高岡機械退出的影響大不大?”
被重田一問,伊丹按著眉骨,露出瞭苦惱的表情。
“尋找替代者要花點時間。首先要跟好幾傢公司打招呼,報價,然後還要確認品質,光這些就得一個多月。”
高岡機械是幽靈傳動的主要零部件供應商。
“目前庫存隻能支撐一個半月,搞不好生產線要停擺。”
重田目光銳利地盯著虛空,那是被人出其不意地砍瞭一刀,正在怒視對方的武士的眼神。
“的場打算破壞我們的供應鏈,讓我們無法生產商品。”伊丹說著。
重田癱在沙發上,閉起眼睛陷入瞭沉思。
“達爾文”項目組是以對外宣傳城鎮工廠技術實力的口號聚集起來的集團,算是個松散的共同體。
在共同制造“達爾文”這件事上雖然訂立瞭合約,卻沒有約定毀約的懲罰條款。
“情況我都瞭解瞭。我想明天傍晚再跟您談談,您有時間嗎?”重田說完停下來頓瞭頓,隨後目光凝重地看向伊丹,“明天我想給您介紹一下我們的法律顧問。”
“法律顧問?您打算幹什麼?”
伊丹問瞭一句,重田卻沒有明確回答,隻說:“總之您來就好瞭,具體情況到時候再說。”
重田到底在想什麼?
第二天傍晚,伊丹如約來到重田這裡。剛走進會客室,一看到跟重田相向而坐的人,伊丹就無語瞭。
“哎呀伊丹社長,之前給您添瞭不少麻煩,看到您還這麼活躍,我就放心瞭。”
那個人一臉假笑地站起來,伊丹露出瞭困惑的神色。
重田昨天說瞭法律顧問,可這人並不是律師。因為伊丹很清楚,他之前參與非法交易,已經被剝奪瞭律師資格,而且還被判瞭刑,是個前科犯。
“你怎麼在這裡?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伊丹忍不住皺起瞭眉。
“三個月前剛出來。”
那人回答完,從西裝內袋裡掏出名片,遞給伊丹一張。
代達羅斯股份有限公司 法律顧問 中川京一
“事情就是這樣,伊丹社長,今後請多指教。”
中川殷勤地沖伊丹鞠瞭一躬。
3
“城鎮工廠的拖拉機‘達爾文’停止出貨”——這個標題給佃和底下的員工們帶來瞭巨大的沖擊。
所有人都懷疑自己的眼睛出瞭問題,同時也感到一絲詭異。
星期五晚上,佃招呼員工們到公司附近的居酒屋二樓包間聚餐。這是佃制作所的周末例行活動,采取自由參加制,每人每次交三千日元,超支的部分由佃來支付。
“我很想說活該!隻是我自己也高興不起來啊。”
津野一臉憂鬱,仰脖喝光瞭杯裡的啤酒。
的場俊一向參加“達爾文”的合作商施加瞭壓力,他們事後打聽到瞭這一驚人內幕。
“的場先生算是發揮瞭看傢本事吧。”山崎嘲諷道,“直接對弱小的對手發起攻擊,把他們打散。現在搞得我們好像幫兇一樣。”
“為瞭功績不擇手段——這是的場的作風。”佃也一臉凝重地看著天花板,“我不贊成這麼做。聽財前先生說,制造部其實也對這一方針懷有疑問。不過那是的場先生親自下的令,沒人敢反駁,隻能乖乖服從。”
“這種破壞工作能管用到什麼時候很難說啊。”唐木田冷靜地評價道,“就算現在把別人逼得停止生產,頂多也就管用一個月吧。無非就是拖延瞭一點時間而已。”
“他就是想趁此機會奮起直追吧。”津野皺著眉說,“聽說他一邊打出這種卑鄙戰術,一邊在內部號召加緊營銷。我們也要忙起來瞭。”
這相當於把“助力日本農業”的宗旨扔到一邊,先展開眼前的利益爭奪戰。
漂亮話雖然不能當飯吃,但這樣就好嗎?佃又一次深切體會到經營公司的艱難。
這是一場生意,就算是為瞭日本農業,他們也註定要被卷進帝國重工與“達爾文”的激烈交戰中,難以保持中立。
不管佃和員工們怎麼想,佃制作所都隻能作為帝國重工一方的主要成員,繼續戰鬥。
“當外包商好苦啊。”津野有點自暴自棄地說。
“就是。”佃也點頭。
“說到底,的場先生就是看不上技術。”島津冷冷地說,“其實就算不用這種卑鄙手段,我們的發動機和變速器也能勝過‘達爾文’。”
“帝國重工的人說的場先生很焦慮。”江原說,“雖然外面都說他是下任社長,可是出瞭《波爾多周刊》那件事,又在無人農機事業上遭遇意料之外的苦戰,聽說他的靠山沖田會長把他給狠狠罵瞭一頓。”
現在的場已經沒有退路瞭,佃不禁這樣想。
“沒想到竟然這麼順利。”
的場冷笑著把報紙攤開,露出“達爾文”停止出貨的大標題。
“外包商全都瑟瑟發抖,對我們言聽計從。”奧澤帶著贊嘆的表情說。
“那幫外包商,不過如此而已,沒瞭我們就活不下去。”的場高傲地放言。
他這種輕視外包商的“主子意識”就是在機械事業部裡培養起來的。
那時他曾把合作會重要企業重田工業搞垮,因為方法過於激進而遭到瞭公司內部的批判,還被媒體說成外包商殺手。針對這些反應,的場采取瞭兩個行動。一是把責任推給負責對接重田工業的伊丹大,逼他離開瞭機械事業部;二是不直接取消與外包商的合作業務,改為對其進行殘酷壓榨。
表面看來尊重瞭帝國重工重視外包商的傳統,實際上強加瞭許多嚴苛的條件,比如為提升收益大刀闊斧地實行成本削減,這讓他贏得瞭欺負外包商的惡名。
這個政策成功後,的場就徹底改變瞭對外包商的看法——隻要用力敲,就能讓他們言聽計從。
這與帝國重工一向尊重合作商的公司文化截然相反,正是如今隱藏在友善背後的真相。
現實中並沒有多少像重田工業這樣有“骨氣”的公司,合作公司的社長們目睹瞭被的場宣判死刑後重田工業的慘死,全都被嚇住瞭。
的場就成瞭跟封建領主差不多的角色,而外包商不過是一群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中的小農戶而已。
的場自己並沒有發現,他的做法其實與輕視民營企業的父親相差無幾。歸根結底,的場還是被父親同化瞭。
“預訂瞭‘達爾文’的農戶好像越來越不安分,還有人取消預訂瞭。”
的場看到自己安排的戰略獲得瞭如此成果,露出得意的表情。
“聽說‘達爾文’那幫人想把我徹底搞垮。”的場諷刺地笑道,“上回重田工業的重田這麼對我說的。”
“是北見澤那次嗎?您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他確實說過很沒禮貌的話。當時伊丹也在場吧?”
“嗯,那傢夥也在場。”的場惡狠狠地笑瞭,“但這是我的臺詞啊,被徹底搞垮的是他們。我要讓重田和伊丹再見識一次忤逆帝國重工會有什麼下場。”
4
七月末,殿村傢總算收到瞭帝國重工生產的無人農機“陸鴉”。
“終於來瞭。”
正弘比殿村還迫不及待,盼著帝國農業的貨運卡車趕緊開到傢裡來。他跌跌撞撞地跑出大門,匆忙中連左右腳的涼鞋都穿錯瞭。
橙紅色的新型無人駕駛拖拉機端坐於殿村和正弘兩人面前,反射著耀眼的夏日陽光。
“喂,你快開起來讓我看看。”
銷售員笑著滿足瞭正弘迫不及待的要求。
“這響聲真不錯,真不錯!佃制作所的發動機果然好,對吧,直弘!”
“老爸,你懂這東西嗎?”
殿村無奈地笑瞭笑,其實心裡特別驕傲。
因為他很清楚制作這臺發動機的人有多麼熱情、多麼真摯。
他們每天都要面對各種各樣的難題,不斷發起挑戰,希望做得更好。每一臺發動機都融入瞭他們的靈魂,被送到等待著的人們手中。
對以前的農戶來說,拉犁的馬就像傢人一樣。現在,拖拉機就是每位農戶必不可少的好搭檔。
佃制作所給殿村送來的無人農機“陸鴉”有七十馬力,還裝有ICT農業最尖端的設備,分析土壤成分的作業機。
首先,帝國農業的銷售負責人要將殿村傢農田的地圖數據輸入到電腦中,接著設定作業內容和時長。然後花半天時間講解使用方法,加起來要耗時一整天。
殿村本以為隻有自己聽,沒想到平時連智能手機都玩不轉的父親也跟前跟後地學習操作,還看著電腦認認真真地聽起瞭講解。
“這些我到時候再教你,你先歇著吧。”
但是父親並不答應。
“不,我也要聽,我也想聽。要是學會瞭這個,將來我也能繼續種稻子瞭。你接著說。”
帝國農業的銷售負責人也吃瞭一驚,還有點感動。
“要是您有不太明白的地方,請盡管提問。”
然後他便按照說明書繼續熱情地講解起來。
大約兩周後,正弘突然說:“農業說不定就像加拉巴哥群島一樣啊。明明有這麼多事情可以做,卻被進步的世界拋在身後。那個衛星叫什麼來著?”
“準天頂衛星八咫鴉。你是想說多虧瞭那個吧?”
很多看似永不開啟的大門其實都在等待一個契機,大門一旦打開,淤塞的泥漿就會如決堤一般流出。
八咫鴉正是那個契機。
定位誤差僅僅幾厘米。這個精度改變瞭農業,讓人們發現農業新的可能性。
殿村突然回憶起在佃制作所度過的日子,心生感慨,許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有人在追逐發射大型火箭這個夢想,而正是這個夢想將準天頂衛星八咫鴉送上瞭太空,又回過頭來拯救瞭被老齡化所困的日本農業。
乍看毫無關系的努力和熱情結合在瞭一起,為碰壁的人們帶來瞭勇氣和幫助。殿村發出瞭由衷的敬意和贊賞。
這臺拖拉機被運來之前,殿村還處在半信半疑中——可能還是什麼都改變不瞭。
但事實上,“陸鴉”讓殿村傢從根基上發生瞭改變。
父親又開始下地瞭,每天都在體驗足以讓他這個經驗豐富的農戶也大吃一驚的新發現。他發現拖拉機收集到的精確數據和長年從事稻米種植的資深農戶的直覺之間竟存在著巨大差距。
父親之前完全靠目視和皮膚的感覺來決定那天要做什麼農活。是給水田灌水還是施肥,一切都靠他自己判斷。
可是現在,曾經依靠直覺決定的事情變成瞭數據出現在電腦上,供客觀分析。
“我的直覺差不多四個裡有一個是錯的。”正弘這樣說道。
直覺誤差導致判斷失誤,最終影響產量。
ICT農業所表現出的效率並不隻是減少農耕作業量,還能提高農田產量。這是殿村學到的知識。
佃之所以把機器借給殿村使用,想必是希望他把這個意義分享給其他農戶。
“殿村啊,殿村。”
殿村正推著除草機在田埂上除草,聽見有人叫他,就把遮陽板推瞭上去。
是稻本,他的卡車上還坐著農林協的吉井。後來又有一些人加入瞭稻本的農業法人,他們成瞭這一帶最大的農業集團,也是農林協最大的客戶。
“那是啥?”稻本朝農田裡行駛的“陸鴉”努努嘴,“難道是帝國重工的?”
“沒錯。”
殿村沒有關掉除草機,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瞭擦臉。
“在哪兒買的?”吉井尖聲問道。他可能想說農林協也出售“陸鴉”,為啥沒到他那兒去買。
“租的。”殿村不喜歡無謂的爭鬥,便這樣回答道。
事實上他們屬於無須支付租賃費的試用農戶,但解釋起來太麻煩瞭。
“聽說帝國重工的又貴又不好用,那玩意兒能動嗎?”稻本不屑一顧地問瞭一句,但不是在問殿村,而是吉井。
“誰知道呢,我們那兒基本沒賣出去,我也不清楚。我還上網查瞭,結果全是翻車的視頻。”吉井嘲笑道,“不過殿村先生畢竟是帝國重工的‘信徒’,不得不用啊。”
“我是想用才用的。”
殿村說完,稻本和吉井同時大笑起來。
“說得真好聽,隻怕是不服氣吧。”稻本的笑聲背後隱藏著對殿村的惡意,“其實你是想用‘達爾文’吧,現在肯定後悔死瞭。”
跟這種人爭吵沒有意義。殿村放下遮陽板,不再理睬他們,繼續推起瞭除草機。
5
靜岡縣浜松市郊外。
大型農機廠商山谷的工廠坐落在一片廣闊的土地上。
秘書敲瞭敲廠長室的門,帶瞭一個人進去。此時是早上八點半,工廠的一天開始得很早。
是南雲賢治從總部的銷售部趕瞭過來。
“廠長,今天拜托您瞭。”
南雲課長負責中部地區的業務,接下來要到酒店去迎接前來參觀的水稻種植戶,從十點開始參觀工廠。他還希望入間廠長能在午飯時間與客人同席。
南雲一早來找入間,是想提前告知客人的信息。
“今天一共來三個農戶,每傢都有面積十町步左右的地,很專業。他們使用的拖拉機都老化瞭,想換新的,我打算向他們大力推薦那款新型拖拉機,屆時麻煩您配合。”南雲低頭拜托道。
“他們該不會又說想買‘達爾文’吧?”入間聽完開玩笑道,“我知道那東西很有人氣,但是請饒瞭我吧。”
“達爾文”也借用瞭山谷的銷售渠道,但因為不是純正的山谷的產品,所以就算賣出去,也賺不瞭幾個錢。而山谷負責為“達爾文”制造車身,所以來工廠參觀時那道工序廣受歡迎。如果有人提出要求,他們還會播放“達爾文”的展示視頻。
“我希望不會變成那樣。”對於客人的意向南雲似乎也很難把握,“不過,現在考慮換拖拉機的農戶,沒有一傢不談論‘達爾文’的。”
“那肯定啊,炒得那麼火。”
入間表示理解。
“隻是‘達爾文’有點問題……”南雲說瞭句讓入間有點在意的話。
“你是說暫停生產嗎?報紙上好像提到瞭。”
由於零部件供應跟不上,“達爾文”暫時停產瞭,重啟時間未定。入間覺得頂多一個月,就差不多瞭。
“我看報紙上說是零部件供給跟不上進度,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構築供應鏈不是幽靈傳動最拿手的嗎?”入間問道。
幽靈傳動的社長伊丹大就是靠這個本事起傢的,並且獲得瞭成功。
“好像是帝國重工在背後搗鬼。”南雲道出瞭意外的信息,“帝國重工推出瞭‘陸鴉’嘛,就給參加‘達爾文’的外包商施加壓力,逼迫他們退出。”
“什麼壓力?”入間問瞭個關鍵問題。
“好像是暗示若不退出就重新審核合作條款。對此帝國重工當然是發出瞭封口令,但消息還是一點一點傳瞭出來。畢竟肯定有外包商心懷不滿。”
“這可糟糕瞭,搞不好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入間想瞭想,又說道,“而且‘陸鴉’還是那麼好的產品,真可惜。”
“沒想到能從廠長口中聽到對‘陸鴉’的好評,我真是太幸運瞭。”
南雲是出瞭名的嘴巴甜。
“在我個人看來,‘陸鴉’的發動機和變速器都更勝一籌,不過他們的價格也更高。問題就在這裡。”
“關鍵就在於‘陸鴉’有沒有讓農戶們覺得值的性能,對吧?”
“沒錯。另外,‘達爾文’畢竟是代達羅斯和幽靈傳動合作的產物,價格方面的優勢可不止一點半點。”
“其實我剛才想說的問題也包括這個。”南雲壓低聲音道,“目前‘達爾文’出瞭好幾個故障報告,就算是初期商品,故障的數量也著實多瞭點。”
“是嗎?”
這倒是頭一回聽說。
入間認真地問:“都是些什麼故障?”
“一個是通信方面的,自動巡航控制系統有時候會突然死機。另外一個比較嚴重,是拖拉機會突然停止不動。這隻是反饋到我們那邊的報告,農林協那邊可能也收到瞭同樣的報告。”
“停止不動是什麼情況?”
“作業中突然熄火,然後機器再也不動瞭,最後隻能由銷售點派人去回收。”
“怎麼個不動法?”入間作為搞技術的人,問瞭更深入的問題,“換成人工駕駛也不動嗎?”
“沒錯,發動機倒是能發動起來。”南雲回答。
“難道是變速器出故障瞭?”入間嘀咕道,“‘達爾文’那邊知道這件事吧,是怎麼回應的?”
“說故障原因可能是變速器,但他們推測誘因是紀新那邊。”
“還沒找到具體原因啊……”入間皺起瞭眉,“這種故障,應該在試用階段就出過瞭,怎麼還沒查出來。”
“您說得沒錯。不過當時判定的原因是紀新那邊的程序有漏洞,然後量產前他們修復瞭漏洞。據說現在紀新正在重新檢查程序……”
南雲不愧是主管銷售的區域負責人,對這些情況瞭如指掌。他掌握著銷售網、顧客信息和業界動態,可以收集到各種各樣的情報。
“最近我還聽說瞭一個傳聞,說紀新這個公司本身也有點問題。”
南雲道出瞭北海道農業大學野木教授的那件事。
“大傢都在傳,說紀新使用的基礎程序是他們之前以產學合作的名義派研究員去偷來的。不過那件事發生在七年前,而之後野木教授還在繼續研發,拉開的差距可能會轉化成兩款無人駕駛農機之間的差距。”
入間摸著下巴陷入瞭沉思,表情復雜。不一會兒,他抬起頭問道:“故障情況早瀨君清楚嗎?”
早瀨是山谷的董事,是營業部主管。
“要是他還不知道,麻煩你盡快遞一份報告上去。還有,南雲君……”入間補充瞭一句,“一定要請今天的客人買我們傢自產的拖拉機,別買‘達爾文’。”
6
堀田一臉凝重,在角落席位與伊丹相對而坐。
二人在蒲田的一傢日料店,伊丹經常光顧這裡。店很小,隻有七個吧臺座和兩張餐桌,現在店裡隻有他們兩位客人,無須擔心被人偷聽。
桌上擺著剛端上來的刺身拼盤,可堀田和伊丹都沒動筷。堀田手上拿著一份報告書。
“的確太多瞭。”
是故障情況報告,統計瞭山谷和農林協發來的故障數量和內容。
“你給冰室看瞭嗎?”
“看過瞭。”堀田眉頭緊皺,表情陰鬱,“他當場就搪塞瞭回來,說那又怎樣。那個人啊,現在完全就是在逃避問題。”堀田毫不掩飾心中的厭惡,“我認為冰室先生心裡很清楚,一定是變速器的什麼地方出瞭問題,但他很害怕發現那個問題。”
“有沒有可能是紀新的程序有問題?”
伊丹依舊半信半疑。
“不能說絕對不可能。可是,不先檢查我們自己的產品,要怎麼去要求對方?再不解決搞不好最後要全部召回啊。”
“現在時機不好。”
這句話更像是伊丹的自言自語。
“這不是時機的問題。”堀田正色道,“現在市面上就流通著有潛在問題的產品,能請您命令冰室先生檢查變速器嗎?”
“堀田,我想問個問題。”伊丹嚴肅地說,“我們的變速器到底哪裡有問題,你心裡有個大概的想法嗎?”
堀田低下頭,原本堅定的目光也失去瞭光彩,然後他不甘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伊丹咬住嘴唇。
“冰室他……”
“我覺得冰室先生也不知道。我們檢查過設計圖,也把出瞭故障的機器的變速器拆開看瞭,倒是找到瞭變形的零部件,不過當時紀新那邊發現瞭程序漏洞,我們就沒再繼續往下查。可我就是放不下這個,心裡一直惦記著,覺得不是紀新的問題。如果是變速器的問題……”
聽到這裡,伊丹抬起瞭頭,喃喃道:“‘陸鴉’。”
堀田不明所以,呆呆地看著伊丹。
“對‘陸鴉’的變速器做個逆向工程怎麼樣?”伊丹繼續道,“我們的變速器是島津設計的,‘陸鴉’的變速器也是她設計的,兩者是同樣的形式,可能一比較就能找出問題來。”
所謂逆向工程,就是拆解其他公司的產品,對結構進行分析檢驗。
“可是帝國重工的‘陸鴉’可能也有同樣的問題……”
“不,應該不會。”
伊丹提起瞭島津在北見澤對他說的話。
說到底,伊丹君其實什麼都不懂。
你覺得那樣真的夠瞭?
“啊,也就是說……”堀田驚訝地瞪大瞭眼睛,“島姐已經預見到這個故障瞭嗎?”
“嗯。那天我沒反應過來,隻覺得她是死鴨子嘴硬。”伊丹後悔地咬瞭咬嘴唇,“當時阿島可能已經看出我們的拖拉機變速器依舊存在問題瞭。”
可是她已經加入瞭佃制作所,所以沒把自己留下來的設計圖上的缺陷說出來,因為說出來就等於泄露瞭佃制作所的變速器機密。與此同時,那也是她對幽靈傳動的道別。
一路順風的“達爾文”,在這個階段竟遇上瞭意想不到的困難。
比如帝國重工的破壞,還有這不明原因的故障。
“雖然現在還是我們贏,不過再這麼下去,帝國重工的‘陸鴉’很可能要追上來瞭。”堀田嚴肅地說,“我們必須盡快查清故障原因……”
這時伊丹突然笑瞭,堀田難以置信地看向他。
“怎麼會讓他們輕易趕上。”
伊丹說瞭句讓人意外的話。
“您什麼意思?”
“很快,帝國重工——不,的場俊一就要遭報應瞭。”
堀田根本不知道伊丹在說什麼。
“你很快就會知道。”伊丹露出深不可測的笑容,“的場俊一要完蛋瞭。”
7
那天的場照常乘坐公司分配的車來上班,第一項工作就是出席制造部的全體會議。
會議於上午九點準時召開,會後他於十一點半去拜訪瞭位於丸之內的集團商社,與對方負責人商談兩傢公司的合作並共進午餐,然後乘車回公司。
到達公司後,奧澤興高采烈地迎接瞭他。
“‘達爾文’的供應鏈似乎遭受瞭重大打擊,代達羅斯和幽靈傳動現在都忙著找替代廠商,重啟遙遙無期。山谷和農林協全都停止接受訂單瞭。”
奧澤笑容滿面,十分得意。
“好戲才剛開始。”的場目光炯炯地說,“我要把他們徹底搞垮。區區城鎮企業竟敢跟我們叫板,太不知好歹瞭。”
“隻要我們的業績能趁機提升,就能一口氣搶占市場瞭呀。的場社長。”
的場隻是笑笑,並沒有否定。
隻要的場當上社長,對他盡心盡力的奧澤肯定也能沾上光升職加薪。
“我剛才跟帝國商事的巖元先生談過瞭。”巖元是主導帝國商事海外事業的董事,“借著無人農機的勢頭,我們能把項目版圖進一步擴大。”
的場瞇起眼睛看向遠處,繼續道:“先在國內鞏固市場份額,拯救日本農業——非常好。可是我們不能僅僅滿足於這個。我要拯救全世界的農業,要在依賴陳舊農機器材的世界農業產業中發起一場革命。我要提高生產效率,讓收益率實現飛躍。然後我要一舉解決困擾整個地球的糧食困難問題。奧澤,你想想吧,在廣闊平原上列隊前進的‘陸鴉’。想想它們出現在法國、意大利、比利時的光景。”
“還有中國和烏克蘭……”
奧澤接過話頭。
“沒錯,奧澤,到時候就輪到制造部出場瞭。”的場繼續道,“藤間社長說得沒錯,日本國內的主流會是小型發動機,可是海外的農業生產規模跟我們不可等同而視。帝國重工生產的發動機和變速器將在不遠的未來用在廣闊的世界糧倉地帶。帝國重工將拯救全世界的農業。我們是救世主。到那時候,這項事業就將成為支撐帝國重工的重要支柱瞭。”
奧澤腦中已經描繪出的場“社長”對一群董事發號施令的樣子瞭。的場還年輕,應該能長期掌權,那樣一來,他一定會把自己提拔到顯赫的地位。
“這可不是夢,是不久後就會實現的現實。”
“您說得對。”奧澤堅定地表示贊同,“不過隻有的場先生能帶來這樣的現實。請您將公司從低迷狀態中解救出來,雖然力量微薄,但我也會盡全力相助。”
這番話讓的場十分受用。
雖然無人農機事業一度受挫,不過他通過貫徹“的場作風”,眼看著就要把對手徹底擊垮瞭。他將憑借大刀闊斧的領導理念,一口氣推動該項目,為進軍日本農業以及世界農業打下基礎。
如此一來,他在公司裡的地位就會穩如磐石。
在這個組織裡,越往上爬道路就越艱險,被迷霧籠罩,到處是荊棘。但此時,的場終於看到瞭通往秘密花園的入口。
勝利就在眼前。
他強忍住胸中的笑意,腦子裡閃過與父親有關的記憶。
父親打從心底裡蔑視民營企業,哪怕是兒子所在的公司也沒有一絲興趣。如果父親能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會做何感想呢?
不就是個民企嗎?父親可能會發出嘲笑。可是面對的場心中宏偉的未來圖景,父親可能又沒有一笑而過的器量。
帶領帝國重工展開一項世界規模的事業,那一定是種別樣的滋味。你這個整天為霞關的人事提心吊膽的官僚,能理解這種感覺嗎?
的場在心中放言,想讓父親聽到。
你怎麼可能理解。你不過是一介官僚罷瞭。隻有官僚才會以為官僚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
我贏瞭。
的場露出笑容,但突然被一陣敲門聲拉回到瞭現實世界。
“那個……”秘書戰戰兢兢地探頭進來,“多野廣告部部長說想見您。”
“多野?”
他有什麼事?的場還沒問出口,多野就推開秘書大步走瞭進來。
“喂,你怎麼這樣!”奧澤怒道。
但多野並不理睬他,而是慌慌張張地走到桌邊,把一份文件放到的場面前。隻見他滿臉通紅,右手緊緊握成拳頭。
“這是我剛打印出來的。網上現在到處都是。”
“什麼玩意兒?”
的場瞥瞭一眼,臉上頓時沒瞭表情。
二十傢帝國重工外包商向公平交易委員會提交違反《分包法》投訴申請。舉報帝國重工針對“達爾文”進行惡意競爭。
本月二日,二十傢帝國重工外包廠商向公平交易委員會提出控訴,稱該公司存在“壓低外包價格”“強行低價采購”等行為。參與控訴的公司大多參與瞭“達爾文”項目,相關人士指出,帝國重工可能試圖對“達爾文”進行蓄意破壞。帝國重工的務農機器人項目與“達爾文”屬於競爭關系。
的場的嘴唇嚅動瞭一下,隻發出一些嘶啞的聲音。
他的臉上很快失去瞭血色,抬起頭茫然四顧。
至今為止,的場一直用不把人當人的態度欺壓外包廠商,因為他確信,那些外包廠商絕對不可能反抗。
可是現在,外包商竟同時造反瞭。
這是一次誤算,但事已至此……
“還有這個。”
多野又把一份文件遞給瞭茫然失措的的場。
“這是《波爾多周刊》發來的采訪函。可能是哪個外包商對外說瞭我們公司做瞭什麼事情吧,我看全是非常具體的問題,還出現瞭的場先生您的名字,指控您是給外包商施壓的主導者。”
的場瞥瞭一眼,猛地怒吼一聲:“胡鬧!把文章壓下去!絕對不能讓他們登出來。壓下去!”
“不管用啊,真的不管用!這事沒那麼簡單。就算否認瞭,人傢後天也照樣會登出來!”面對暴怒的的場,多野大聲反駁道。
的場死死盯著多野,大口喘著粗氣。他顧不上額頭上的汗水,與多野對視瞭許久。旁邊的奧澤也驚詫不已,嚇得雙唇顫抖。
的場呼吸漸漸急促,不一會兒把臉轉開瞭,奧澤不知道他在看哪裡。的場目光渙散,仿佛正看著遙遠的、誰也沒見過的未來圖景。
那是直到前一刻還光輝璀璨的未來。
然而現在,那幅圖景已被打碎瞭。
8
周二一大早。
“社長,不好瞭。”營業部的江原跑瞭進來,“剛才我接到消息說帝國重工違反《分包法》,被人舉報到公平交易委員會瞭。”
佃正跟會計部的迫田商量資金流問題,聞言猛地站瞭起來。
“你說什麼?從哪兒聽來的?”
“加木屋精密那邊說的,他傢也加入瞭舉報團隊。舉報的公司都是帝國重工制造部的合作商,一共有二十傢,聽說超過半數加入瞭‘達爾文’項目。”
“請等一等,江原先生,”迫田插嘴道,“違反《分包法》的事情先不說,為什麼你知道得這麼詳細?”
“網上都有啊,是大新聞瞭。你們自己看看。”
“這……”
迫田馬上掏出手機確認,不久後面色蒼白地抬起頭來。
“莫非這是對‘達爾文’供應鏈施加壓力招致的報復?”
“絕對沒錯。我聽說安排這次舉報的是代達羅斯。”江原說道。
“真的嗎?”佃馬上反問。
“社長,還有呢。代達羅斯的法律顧問您知道是誰嗎?是那個中川,中川京一。”
“中川……”佃呆滯地咕噥道,“他出來瞭?”
這是他被判刑後佃第一次聽到跟他有關的消息。萬萬沒想到事情竟會變成這樣。
“沒想到他們拿出瞭《分包法》啊。”
《分包法》的全稱是《防止分包款項支付延遲等行為法》,是防止發出訂單的大公司利用自身優越地位對外包公司進行霸凌的法律法規。
“違反《分包法》不會造成刑事懲罰,我覺得這次舉報隻是為瞭引發社會熱議。”
會計迫田對這類法規很瞭解。
“社長,這是‘達爾文’對的場俊一發出的致命一擊啊。”江原說,“帝國重工那麼忌諱醜聞,這篇文章帶來的是絕對不可原諒的恥辱。現在他們用這種方式幹擾‘達爾文’項目的事情暴露瞭,這等同於往帝國重工的招牌上抹黑,的場先生肯定馬上就失去立足之地瞭。”
“他們利用中川這個人刻意做瞭這樣的安排嗎?”佃點點頭道,“用舉報和新聞這套組合拳引發話題——那麼北堀肯定也插瞭一腳。”
“網上可能已經成立話題瞭,不斷有大量批判性評論往外冒。”
帝國重工對“達爾文”,的場俊一對重田和伊丹,這場殘酷的戰爭迎來瞭重要時刻。
現在誰都能看出勝負所歸瞭。
9
晴天的傍晚,這裡會是一片橙紅色,非常有藝術性。
可今天是陰天,下午兩點,這裡除瞭肅殺的現實以外,什麼都不存在。氣氛沉重壓抑,高質量的辦公用品完美體現出帝國重工這一日本大企業的權威與社會地位。
這裡隻是一間辦公室罷瞭。
的場站在辦公室裡厚重的辦公桌前。
一個人靠坐在豪華真皮辦公椅上,表情為難地看著的場。他是帝國重工的會長沖田勇。
沖田身經百戰,靠敏銳的頭腦和嗅覺以及數十年的奮力拼搏,最終坐到瞭這個位置。他從盤根錯節的派系鬥爭中脫穎而出,在人際關系中機關算盡,再加上一些運氣,最終走到瞭這裡。
沖田看向的場的眼神中又透出一絲慈愛。
辦公桌上擺著打印出來的網上的新聞和雜志發來的采訪函,顯然是廣告部的多野送過來的。
這些內容是否屬實——的場本以為會被這樣質問,但沖田什麼都沒說。
“最無聊的莫過於一帆風順的人生。安穩和幸福是無聊的同義詞。”
這是感慨還是批判?沖田這人喜歡說教,有時也會冒出一兩句能打動的場的話。隻是現在的場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人既有走運向上沖的時候,也有不走運跌落谷底的時候。講道理的事情很少,不講道理的事情很多。可這不也是人生的樂趣所在嗎?的場,你怎麼想?”
的場隻“嗯”瞭一聲,沒有多說什麼。他不明白這位脾氣暴躁的老人究竟想說什麼。不過他至少沒有一看到的場就破口大罵,這或許也算是一種幸運。
沖田的冷靜讓的場放下心來,仿佛看到瞭一絲希望。
對的場來說,沖田是堅如磐石的後盾。的場的經營理念與藤間迥然不同,這點上沖田也是如此。的場之所以能如此快速地晉升,完全得益於沖田的提拔。
“這次的事情不過是人生中的一頁罷瞭。”沖田繼續道,“在書寫人生篇章時有時就是會出現這種令人痛恨的一頁。很遺憾,這次便是其中之一。”
他嘆瞭口氣,語氣平淡。
“你肯定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事,公司也同樣如此。這種事情是絕對不能發生的,即使發生瞭,也絕對不能讓外人知道。帝國重工必須始終保持帝國重工的姿態。我們有義務扮演引領整個產業前進的領頭企業、作業界的模范和目標。為瞭讓社會認可並需要我們,前輩們耗費心血,鍥而不舍地努力、鉆研,我們公司才構築起瞭這樣的基礎。可是,你踐踏瞭他們寶貴的成就。”
沖田的表情猛然改變,扭曲而兇狠,視線中散發出憤怒與憎惡,幾乎能將的場貫穿。
“如今,公司裡已沒有你的立足之地瞭!”
的場感受到瞭仿如殺氣的氣勢。
最後,沖田狠狠地說出瞭一句話。
“馬上給我辭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