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上流淌著躁動的雲，狀若鯨腹。
風比平時要強勁，搖動著地裡的麥穗。金黃的麥穗全都垂向地面，不堪收獲前的沉重。
“老爸，幹脆今天都收完吧？”
殿村把輕型卡車停在農道上，對旁邊正一臉凝重地抬頭看天的正弘說。
正值秋收時節。
他們往年會花一個月時間慢慢收割，今年到目前為止，收割情況還算順利。隻是現在，他們必須做出重要判斷。
四國南海海面上生成的強臺風正在東進，這次的臺風勢頭強勁，而且路線飄忽，很難預測。
尚未收割的農田大約有兩町步。
如果同時用上無人駕駛收割機，苦幹一兩天應該能收割完。隻是問題在於大米的品質。
過早收割可能會有一部分被稱作“青”的不成熟稻米。
有一定比例的“青”是高品質的標志，可是“青”的數量過多就不好瞭，大米評級時會降級。因此此舉可能會對殿村傢經營的“殿村傢的米”這一自主品牌造成一定影響。
可如果拘泥適合收割的時間，又可能面臨眼睜睜地看著稻子被臺風和大雨打掉的風險，那樣可就得不償失瞭。
“本來應該過段時間再收的……”
正弘說著，目光從天空轉向稻田，側耳傾聽金黃的濤聲。
不知過瞭多久，他終於做出瞭決定。
“算瞭，一口氣都收瞭吧。”
他對殿村說著，黝黑的臉上表情嚴肅，直視前方的目光帶著長年種植水稻之人獨特的堅毅。那是一雙能夠看穿自然發出的微妙信號的眼睛，是隻有一兩年水稻種植經驗的人無法模仿的。
“馬上把收割機開出來。”
聽到正弘的指示，殿村點點頭，開車載著父親折返傢中。
現在是下午三點多。
殿村駕駛收割機的作業時間有限，不過無人收割機“陸鴉”能徹夜工作，就算臺風突然改變路徑，應該也能在那之前完成收割。
正弘的預感果然沒錯，當天晚上的新聞就報道：原本向北移動的臺風開始轉向關東方向，並且有可能登陸當地。
第二天中午過後，在農田裡忙著收割的殿村發現一輛輕型卡車正從農道另一頭飛速駛來。
因為從昨天傍晚就開始收割瞭，此時殿村傢的工作已接近尾聲。無人收割機仍在農田裡進行精準作業，按照計劃再有兩個小時就能結束。室內還在同步進行烘幹和礱谷工作，異常忙碌。
輕型卡車停在正查看“陸鴉”運行狀況的殿村旁邊，一個人神色慌張地探出頭來，叫道：“殿村！”
是稻本。
自農林協那件事以來，兩人就沒再說過話。
他從卡車上跳下來，對殿村說：“不好意思，你傢的收割機要用到什麼時候？”
殿村很不想理睬他，可看稻本的表情，似乎有什麼大事。
“差不多快完瞭。”
“等你用完瞭能借給我嗎？”
“啥？你要借‘陸鴉’？”
“不，舊機器就好。拜托瞭，借給我吧。求求你瞭。”
稻本合掌懇求道。
“為什麼？你傢不也有收割機嗎？”
“來不及啊。”稻本說，“我們收割晚瞭，再不收可能會被臺風打到。”
“還有多少？”
“十町步左右。”
稻本今天一大早開始收割，開動瞭三臺五根壟收割機，不間斷工作到現在。但臺風預計傍晚就要在關東地區登陸，再怎麼算都來不及。
“就算一直幹，可能也收不完。可我想盡量多收一些。舊式的有人的收割機就好，麻煩你借我用用吧，拜托瞭。”
稻本低下瞭頭，農道上又出現瞭一輛白色小轎車。
那輛車在殿村兩人旁邊停瞭下來。
“稻本先生。”
一個人走下車來叫瞭稻本一聲，是農林協的吉井。
“怎麼樣，找到收割機沒？”
看來稻本還請吉井幫忙尋找有空的收割機。
“唉，找不到啊。”吉井語氣輕飄飄地說著，抬起手來揮瞭揮，“大傢都想趁臺風過來之前把稻子收完，沒有一臺收割機閑著。就算今天能作業，到傍晚也有點懸。照現在的情況，最後會剩下多少？”
“可能會剩下六町步。”
稻本面色蒼白，浮現出絕望的表情。
“六町步啊。”吉井露出有點為難的笑容，“唉，那也沒辦法瞭。”
“一句沒辦法就能打發掉嗎？”
看著吉井儼然已經放棄的態度，稻本有點火瞭。
“事情哪有這麼簡單。就算閑置的舊收割機也行，你幫我認真找找啊。”
“農戶們都在忙著收割，我到哪兒去借啊。時機太不湊巧瞭。”
吉井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撓瞭撓後腦勺。
“我想盡可能多收一些。殿村，借給我吧。”
“您要從殿村先生這裡借嗎？”
吉井很意外地問瞭一句，仿佛還藏著一句“怎麼偏偏找他”。
殿村猶豫著沒有回話。
“不就六町步嘛。”
吉井這句話讓殿村猛地看瞭過去。
“不就”這個字眼他可不愛聽。
再看稻本，他也繃著臉看向吉井。
吉井可能把稻本的表情誤會成瞭焦急，淡然繼續道：“稻本先生不是加瞭共濟保險嘛，就算全軍覆沒也沒多少損失。”
“你說什麼？”稻本聲音粗重地說道，“你小子是這麼想的？”
“那當然啊，稻本先生不是農業法人嘛。”吉井得意地繼續道，“我們思考事情要追求理性，雖說損失不可能為零，但也算不上什麼呀。如此想來，區區六町步……”
“少給我胡說八道！”
稻本怒吼一聲，吉井馬上被他的氣勢給嚇到瞭。
“你知道我們種地花瞭多少精力嗎？不虧錢就行嗎？根本不是這種問題！自己辛辛苦苦種的稻子，當然希望能收多少收多少，這你不明白嗎？”
稻本氣憤難當，死死握住拳頭，連肩膀都開始顫抖。
殿村見他們像要打起來，正要上前阻攔，卻被人拍瞭一下。
是父親正弘。
他不知什麼時候來的，好像聽到瞭稻本和吉井的對話。
“我真是眼瞎瞭才想靠你幫忙，趕緊給我滾！”
吉井倒退瞭兩步，然後逃也似的跑向車子，迅速離開瞭。
稻本怒視著那輛車離開，隨後轉向殿村。
“打擾你們瞭。為瞭一己私利跑來求你是我不對。我明白你的心情，不好意思。”
稻本低頭道歉，轉身準備回卡車上——
“喂，稻本君。”正弘喊瞭他一聲，“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把舊機器借給你。拿去用吧。”
稻本轉頭呆呆地看著正弘。
“那個——真的可以嗎？”
“嗯，拿去吧。有困難的時候要互相幫助嘛。”
“謝謝您，我馬上叫人來取——殿村，謝謝你。”
他也對殿村道瞭聲謝，然後跳上卡車，飛速離開瞭。
“我其實不太喜歡那小子的……”父親凝視著稻本的卡車，“不過他也有好的地方啊。”
殿村也有同感。此前對稻本的怒氣已消失殆盡，有點想把他當成志同道合的朋友瞭。
“希望他能多收一點吧。”
正弘說著，把頭上的草帽摘掉，對即將完成收割的農田靜靜地合起瞭掌。
2
宇宙航空部的財前道生主持召開瞭一次經營企劃會。
剛開發時經歷瞭一番苦戰的務農機器人，最近這段時間銷售額開始上升，目前已超過計劃。
以藤間社長為首的董事會成員對財前的匯報贊不絕口，讓這場探討業績的會議氣氛十分活躍。
最受好評的是財前倡導的細致戰略。
不僅要在無人駕駛拖拉機和收割機的銷售上下功夫，還要進一步深挖ICT農業的本質，提出新的農業生活方式。
為此，財前鋪展開包含顧問服務在內的多個輔助項目，在農業領域一點點構築起帝國重工的城池。
與此同時，這項事業還在公司內外引起瞭一些其他的變化。
首先，社會對以準天頂衛星八咫鴉為象征的衛星事業，以及與之相關的大型火箭發射事業的關註度日益高漲，這對堅持推進星塵計劃的藤間來說無疑是一陣順風，同時也將成為廣泛宣傳帝國重工社會作用的契機。
此外，這項事業的順利發展在反藤間派陣營中引發瞭一絲波瀾，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暗中尋找可乘之機。
會議上午九點開始，財前做完匯報後進入高潮，最後在隱隱的興奮中結束，總耗時一小時。
從會議室走出來，會長沖田臉上柔和的笑容頓時垮瞭下來。
“奧澤，過來。”
他把制造部部長奧澤叫進辦公室，當即怒喝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財前的報告是什麼意思？制造部還是被排除在外，發動機和變速器到現在還依賴外包。你的小型變速器呢？你不是變速器專傢嗎？聽瞭那種匯報你竟然能沉得住氣？”
沖田的震怒讓奧澤瞬間屏住瞭呼吸，一動都不敢動。不過冷靜下來後他吐瞭口氣，還露出瞭微笑。
“會長，請您放心，我們部門已經研發好瞭無人駕駛農機專用的小型變速器。現行的機型就算瞭，我們考慮將它運用到不久後推出的升級機型上。發動機也正在研發，請您再稍等一段時間。”
沖田狐疑地看著他。
“財前怎麼說，你跟他談過沒？他今天怎麼沒提起這件事？”
“我已經找他談過瞭。”奧澤謹慎地選擇措辭，“不過，由於不用制造部是藤間社長的意思，財前說如果要重新啟用，就要提交一份變速器的性能評估數據。”
“既然財前這麼說，他可能已經跟藤間商量過瞭。”
沖田對這種事的判斷極為敏銳。
奧澤繼續道：“我們本來可以自主評估的，可財前要求提交第三方機構出具的評估報告，於是我們把樣品發給瞭汽車研究院。那裡的評估信譽是世界頂級水平。”
“結果什麼時候出來？”
“應該快瞭。”
沖田斟酌瞭一會兒，問道：“是你親自指揮設計的吧？”言外之意是在強調這件事的重要性。
“那是當然。”
奧澤挺起胸膛，展現出身負帝國重工變速器品質的驕傲。
“我敢斷言，那是不負本公司口碑的優秀變速器。”
“知道瞭。”
沖田靠在椅背上，總算露出瞭輕松的表情。
“把最關鍵的部分外包出去，這樣還算什麼無人駕駛農機的領軍者。那幫人腦子有問題吧。”
熟悉的惡毒評判讓奧澤暗中松瞭一口氣，因為這證明沖田的情緒好轉瞭。
“假設未來農機將成為公司的收益支柱，就必須實現主要零件自主生產。”他看向奧澤，銳利的目光讓人很難想到他已是一位老人，“不用等升級，得到評估後馬上叫他們更換，聽到沒有？”
“明白瞭。”
奧澤深深鞠躬，準備離開會長室。
“對瞭。”沖田沖著奧澤的背影叫道，“的場怎麼樣，你知道嗎？”
“您說的場先生嗎……”
的場俊一辭去董事職位後，也拒絕瞭去帝國重工下屬企業就任社長的安排，直接從公司離職瞭。
然後就沒人聽說他的消息瞭。
奧澤聯系過他，但他不接電話，也不回郵件。其他人也一樣，公司裡沒有一個人知道的場離職後在什麼地方、在幹什麼。
“我不知道。”
沖田凝視著奧澤，回瞭一句“是嗎”，然後就沉默瞭下來。
奧澤回到制造部，徑直走向企劃課課長小村的座位。
“汽車研究院那邊的檢查結果發過來沒？應該差不多瞭吧？”他問道。
“關於這件事……”
小村一臉為難地站起來，仿佛不知如何開口。
“來瞭還是沒來？”
“來是來瞭，隻不過……”
“那趕緊拿到我那兒去。”
奧澤是個急性子，下完命令便走進瞭辦公室。
沒過一會兒，小村慌慌張張地拿來瞭一大摞文件。
奧澤馬上瀏覽瞭一遍。
汽車研究院的評估大致分為耐久性和靜音性等機械方面的定量分析，以及市場性和競爭力等定性分析。
粗略一看，定量分析部分與內部評估基本一致。
奧澤暗中點頭，接著翻開瞭定性分析部分，突然僵住瞭。
綜合評價：C
“C？”
他忍不住叫出聲，看著文件上的評價，懷疑自己的眼睛出瞭問題。
“這是怎麼回事？”
“對不起。”
小村先是道歉，然後開始辯解。
“文件上說，與現有產品對比，那個……咱們的略顯過時。我個人認為，呃……這隻是對本公司的設計思想有不同的見解……”
“不同的見解？怎麼可能！”出乎意料的評價讓奧澤既驚又怒，“負責這項評估的人把我們帝國重工當什麼瞭？”
奧澤瘋狂地翻動報告書，終於在最後的負責人信息那裡找到瞭名字。
竹本英司。
這時，他發現報告書最後還有一張寫給小村的便條。
奧澤拿起便條，小村立刻露出“糟糕”的表情。看來那是他不想讓奧澤看到的東西。
“這人你認識？”
“啊，是的。我們一直關系不錯……”
便條上寫著竹本的評語。
帝國重工 小村先生：
承蒙您的關照。
現送上您委托的變速器評估文件。
看過便知，這次貴公司的產品成績不太理想。
目前市場上的農業機械所使用的發動機和變速器已經超出瞭貴公司的預想，性能要更高。
老實說，這臺變速器的設計理念恐怕很難在競爭激烈的市場上爭得一席之地。
上回聽您提過是要緊急開展一個新項目，如果是這樣，有一傢公司生產的高性能變速器或許能符合您的要求。而且他們與貴公司有合作，我且在這裡介紹給您。
這傢公司麾下有一位十分優秀的變速器工程師，或許您可以請那位工程師到貴公司指導變速器設計。
聯系方式如下：
底下是一處大田區的地址和一個電子郵箱——佃制作所股份有限公司 島津裕。
奧澤拿著文件的手開始顫抖，怒火和屈辱讓他的臉上迅速失去瞭血色。
“渾蛋！”
他把便條揉成一團，用盡全力扔到墻上。
紙團砸到墻壁上發出一聲輕響，隨後像嘲笑奧澤一般，在辦公室的會客茶幾上彈瞭幾下，滾到沙發底下不見瞭。
3
十月的最後一周，新一屆的“日本農業”開幕。
帝國重工展區人聲鼎沸，出展的“陸鴉”周圍圍著層層疊疊的看客。
佃制作所負責供給發動機和變速器，因此來瞭不少人，此刻都忙著派發傳單或為客戶介紹機器性能和特點。不一會兒還要進行一次公司與農戶的對談活動，再之後是現場展示，大傢都忙得沒時間休息。
午飯時間，島津才抽出空去其他展區轉轉，這時聽到有人叫她。
“阿島。”
島津回過頭，看見瞭身披短褂的伊丹大。
“上次謝謝你瞭。”
伊丹莊重地低下頭。
他身後是“達爾文”的展區。
“你怎麼樣？”伊丹問瞭一句，臉上露出略顯尷尬和羞澀的笑容。
“我很好，伊丹君呢？”
“想辦法活著唄。”
佃制作所同意簽訂授權協議的事仿佛就在昨日，但實際上已經過去瞭將近一年。
故障機“達爾文”全部召回，幽靈傳動為此承擔瞭一大筆費用，一度走到瞭存亡關頭。不過伊丹憑借經營實力撐過瞭難關。
“是自作自受啊。”伊丹苦笑著說，“可我不能破產，因為不能再給信任我們的農戶添麻煩瞭。而且，那樣我可沒臉再見慷慨相助的佃先生瞭。我很感謝佃先生，也很感謝阿島。你一定不想見到我吧，但我還是想當面對你道聲謝——阿島，謝謝你。”
伊丹笨拙的道謝讓島津笑瞭。
“幹嗎這麼見外。”她調侃道。可是伊丹看著她的目光卻格外嚴肅。
“簽授權協議的時候佃先生對我說過一句話。”伊丹說，“他叫我不要背叛那些相信我的人。還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們一起為瞭日本農業加油。我聽完眼淚就下來瞭。”
島津頭一次聽伊丹說這樣的話。
“這才是城鎮企業的精神啊。”伊丹含淚笑道，“我竟然遺忘瞭那麼久。怎麼就忘瞭呢……”
說著，伊丹雙眼噙滿淚水，抬頭看向瞭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