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福晉難得睡得非常沉。丫頭在床邊叫起時,她幾乎是在睜開眼睛的同時就清醒瞭。起來時整個人疲憊的像是一夜沒睡一樣。
洗漱後,她跪坐在佛前撿佛豆。現在她已經習慣每天起床後這樣放空思緒,沒有任何人的打擾,她能得到難得的休息。這是她一整天裡最輕松的時光。
用過早膳,她讀瞭兩卷書,寫瞭幾個貼子。弘暉今天回宮裡,午膳前,她收到回貼,並抽空叫來早上去送弘暉的人問問情況。
問過弘暉後,她叫來莊嬤嬤,交待大格格的事。
“我把大格格交給你瞭,太醫已經開過藥方,你盯著大格格的嬤嬤,侍候她按時吃藥,這幾副吃完再請太醫過來看,有好轉就繼續吃,沒好轉就再換個太醫。”
莊嬤嬤躬身應是,見福晉正在看貼子,問道:“主子,您一會兒要出門嗎?”
“嗯,”福晉放下貼子,道:“去一趟承恩公府。”
莊嬤嬤殷勤道:“要不要奴婢陪您一道去?”
福晉搖頭道:“不瞭,下午希爾根傢的人會來,你直接領人進來就行。”
莊嬤嬤不敢再多說,隻好訕訕的出去瞭。
下午,希爾根傢的白佳氏侍候著福晉出門瞭。坐在車裡,白佳氏溫聲細語的奉承著她,她含笑應和。
有些事她不敢去回想,想一次都像是血淋淋的揭開她的瘡疤。她隻能繼續向前走,照著她自己選好的路,走出一條道來。
騾車搖晃著,前後侍衛拱衛著,身邊奴才侍候著。身後的四貝勒府卻並沒有漸漸變小,在她眼裡反而越來越龐大,好像將要把她壓在下面,叫她粉身碎骨。
她的心底卻是一片平靜。走到如今的地步,已經容不下她回頭。何況就算她想回去,也強不過自己的脊梁。到瞭現在再去後悔?去向四貝勒,搖尾乞憐?去學李氏,與她爭寵?
她做不到。
在傢裡,額娘和嬤嬤從小教導她要乖順,隻有這樣才是女人。可她們又教她要手段強硬,心志堅強,這樣才不會輕易被人牽著鼻子走。額娘告訴過他,男人可以捧,可以哄,不能一心聽他的。
額娘還告訴過她,在一個府裡,上有太太,丈夫,下有子女,所以做女人難。
“不要以為你的孩子就理所當然的跟你一條心。你大哥如今娶瞭妻子,我對他說話也要再三掂量才能出口。母子之情總比不過夫妻之情,以後額娘漸漸老邁,這個府就要開始聽你大哥和你大嫂的話,到那時,就該額娘看他們的臉色瞭。”
“什麼情都是要處的。夫妻之間也好,母子之間也好,不處就沒有情分,人一旦沒瞭情分,他就不會記著你。到那時你做得再多,他也不會領情。”
“丈夫尤其如此。你要替他孝敬長輩,友愛叔伯姑嫂,還要替他生養子女。可他還能有其他的女人,所以你不能怨,隻能笑,隻能對他好。叫他記著你的好,他才會感激你。”
額娘的話言猶在耳,可當時的心情已經想不起來瞭。她隻記得當時她可笑的有好幾夜睡不著,還想跟額娘說能不能晚點嫁人?她還想過要怎麼跟阿瑪求情,能在傢裡多住幾年。
元英與白佳氏說笑著,心裡在想,到瞭如今這個地步,她還是隻剩下四貝勒福晉這個頭銜。為傢族,為弘暉,為自己,她要做一個四貝勒無法拒絕,無法輕易拋開的福晉。
她做不瞭李氏,隻能繼續做烏拉那拉·元英。
乾清宮裡,四爺正和八爺等人在候見。
今年的頭一件大事就是宮裡的十三公主出嫁的事,直郡王府的大格格身份上差公主一籌,要排在後頭。
十三公主生母是庶妃章佳氏,早年也曾與永和宮交好,四爺當時對十三這個與十四排行較近的弟弟也不錯。但兩人真正親密起來卻是這兩年的事。為瞭十三,他特地跑瞭這一趟。
十三公主出嫁前要先有封號,皇上嫁公主,封的一般都是和碩公主,封號由禮部擬好後呈交禦覽,皇上選定,下發禮部再制寶冊等物,還要選吉日行冊封禮。
有四爺盯著,禮部早在年前就擬好吉字、吉日,一直沒顧著往上遞。今天四爺就是揣著折子來的。
主要是後面還有直郡王府大格格在等著,他不加緊,等大格格的事一出來,說不定就把十三公主給擠到後頭去瞭。
畢竟比起十三公主這個生母早逝的,直郡王府大格格就算隻封個郡主,身後也站著直郡王。皇上更看重哪一個是不用說的。
排在四爺身後的八爺今天來也是有事。前裕親王福全就與他關系不錯,福全逝後,皇上恩旨保泰原位襲爵,不降等。這是恩,但也叫保泰不好再提別的要求。他康熙四十二年襲爵,現在還在傢裡閑著呢。
原裕親王福全管過內務府,是皇上心貼心的兄弟。之前,保泰跟八爺商量過,他阿瑪福全的意思是上旨請降等襲爵,然後呢,求皇上給他個差事。
比起爵位,當然是實實在在的差事好啊。有瞭差事,就有瞭交際,保泰才能在京中多交些同道好友,不說別的,混個臉熟也好說話。
一個光禿禿的爵位有什麼用呢?去年還好些,今年來裕親王府送禮請見的人都少得可憐。保泰手上沒權,人傢想撞鐘請托也找那有權的去啊。縣官不如現管就是這個道理。
保泰坐不住瞭。他阿瑪是康熙四十二年去世的,過瞭今年差不多孝就要滿瞭。他跟皇上雖然說是叔侄,這個叔叔是皇上,他這個侄子就想拉關系也有些膽怯。而且他在傢裡也想過,皇上恩旨原位襲爵,是不是不想給他差事啊?
過年上的請安折子,他也多少試探瞭下,說些‘阿瑪生前深受皇恩,感激涕零,常囑咐兒孫一心效忠皇上’這樣的話。怎麼效忠?當然是當忠臣、忠仆,聽皇上吩咐辦事瞭。
結果皇上批閱後送回來隻有三字朱批:‘知道瞭’。
結果保泰就更膽怯瞭。他過年時與八爺商量來商量去,既想去朝皇上要差事又不敢張嘴,怕惹怒皇上。
八爺今天就是受托來試探的。當面對皇上提瞭一兩句,看皇上到底是個什麼態度。要真是不行,那就回去再想辦法。要是能松動一二,他和保泰也好商量求個什麼位子合適。
兩人候見時也不敢喝茶,除瞭剛見面時說瞭兩句閑話,現在兩人都在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坐在一旁的兄弟。
茶擺在那裡,一刻鐘小太監進來換一盞滾的。
正在這時,門外又熱鬧起來,兩人各自坐直身,見一個小太監殷勤的領進來瞭個人。
是隆科多。
兩人趕緊起身迎接這個便宜舅舅。
隆科多大大方方的進來,簡直把這當自傢瞭。一見他們兩個就笑道:“喲,原來是你們兩個啊。”
四爺笑得冷淡瞭些,隆科多也不在意。這位主子一向如此,他要哪天親親熱熱的反倒奇怪瞭。八爺熱絡多瞭,親自讓瞭座,小太監送上茶來,也殷勤瞭句:“這是今年的安溪鐵觀音,萬歲爺特意吩咐給您留的,叫您來瞭就煮給您用,您嘗嘗這味兒,看小的手藝到沒到傢?”
正經龍子鳳孫剛才進來卻沒這待遇。四爺的臉上算是一絲笑都沒有瞭,倒是八爺湊趣道:“這香氣倒是地道。”
隆科多大馬金刀的坐著,真的品瞭品茶,道:“還差上幾分火候,有機會叫你嘗嘗你傢爺泡的茶,那才叫個好呢!”
小太監又奉承瞭一句:“小的哪能跟爺比呢?不過班門弄斧,博您一笑罷瞭。”說完他總算是退下瞭。
隆科多把茶放下也並不肯多喝,八爺繼續道:“還是泡得不到傢。”
隆科多很有知音之感,點頭道:“是啊,叫他這臭手糟蹋瞭萬歲爺特意賞的好茶。”
八爺點頭道:“瞧那色就是水太熱,滾得過瞭。”
隆科多:“八爺還是個行傢呢!”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起來,四爺坐在一旁跟沒事人一樣,也不覺得尷尬。
過瞭會兒,外頭來瞭個小太監,進來就道:“佟三爺,萬歲爺聽說您來瞭,叫您進去呢。”
隆科多起身一抖袍子,笑呵呵道:“那我就先進去瞭?您二位再等會兒。”
四爺和八爺再起身送他。
後來的反倒先被叫進去瞭,也實在怪不得小太監們都看人下菜碟。
留下的兩兄弟這回倒是對瞭個眼神,八爺自失的笑笑,叫人進來換瞭茶。隆科多那碗茶也撤下去瞭。
兩兄弟繼續沒話說。
八爺倒不覺得剛才趨奉隆科多有哪裡不好。他小時候養在惠妃宮裡,還有宮人給他臉色看呢。大瞭開始讀書,上頭幾個哥哥也沒多把他當回事。從小就是這麼過來的,看誰的臉色不是看?
這世上本來就沒那麼多規矩。人與人,無非一個上下之別而已。站在他上頭的,他就低低頭。在他下頭的,他就搭把手。與人為善,路才能越走越寬。
等他站到高處,何愁無人趨奉?
到那時,他的辛苦才有回報。低下去的頭,為的是總有一天能抬起來。
皇上留隆科多用瞭午膳,直到下午歇過晌才有空叫他們進去。
四爺在東暖閣留瞭兩刻鐘就出來瞭,皇上接瞭折子,沒當面細看,當然也沒容四爺有機會替十三說兩句話。
康熙坐在背光處,瞧坐在下面的四爺滿面紅光,笑道:“這個年過的肥啊,老四,瞧你那臉色好的,跟那十七、八的小夥子似的。到瞭春天衣服袍子都要重新量瞭吧?”
四爺鬧瞭個大紅臉。年前起素素就叫膳房天天給他燉牛肉湯,說要他補氣血。他一個大男人,哪裡需要補氣血瞭?臉白那是凍的!
可他還是乖乖都喝瞭。早膳時一碗,晚上一碗。補瞭才半個月就補得他一臉好氣色。
進瞭宮還有被皇上調侃,四爺落荒而逃。出來後見八爺叫小太監領著去瞭東暖閣。候見那地方又坐瞭幾個人。
想想皇上也真是沒有一刻得閑,個個都來找他說話,求恩典,人人都覺得自己的事重要,其實跟其他人比起來,大傢都差不多。
八爺雖然沒細說,他也猜到是為瞭裕親王。過年那幾天就見保泰跟老八他們坐一處喝酒瞭。屈指算算,前裕親王是四十二年六月沒的,到明年這個時候孝就滿瞭。現在開始給保泰求官正好。
到瞭宮門口,四爺想著一會兒拐到前門大街,叫十三出來一趟。折子是遞上去瞭,可皇上什麼時候批是真不好說。
要不,去走走直郡王的路子?
他搖搖頭。十三得罪太子,避直郡王避得厲害。就是他,現在也不樂意跟直郡王挨邊,一不小心就被劃過去瞭。
隻是幹等著,怕十三公主的事真被耽誤瞭。
剛要準備上馬,旁邊跑來個人,過來先打千,近前道:“給四貝勒爺請安,我們爺在那邊想請您去喝個茶。”
四爺端坐馬上,沖著那人指的方向看,原來是隆科多。
他早都出來瞭,怎麼沒走?
策馬過去,隆科多迎上來,甩瞭下響鞭,道:“走,老四,請你去個地方喝茶,那邊的茶博士可是好手藝。”
四爺從善如流。
走瞭沒多會兒功夫,隆科多就說瞭請他喝茶的原因。
“我傢那位剛才給我送瞭個信,我才知道你的福晉跑我傢去瞭,專為看我傢老太太。聽我傢的人說,我們老太太有日子沒這麼高興過瞭,這不,我這就特意謝你來瞭。”
說到這兒,隆科多湊近小聲說瞭句:“咱們兩府關系不比外人,平日裡多走動走動也不礙事。”
四爺含笑道:“舅舅說的是,我隻是怕給府裡添麻煩……”說完一嘆。
隆科多皺眉揮鞭,道:“如今外頭小人是多瞭些,叫人煩。不過咱們傢根子硬,一心忠於萬歲爺,那些魑魅魍魎都沒用。”
他突然道:“萬歲爺今天問我,說是打算把步軍統領衙門交給我。”
步軍統領衙門,把衛著京城的喉舌。
四爺免不瞭動容瞭,隆科多眼神兇狠,甩瞭兩下空鞭,道:“我非要叫那些人瞧瞧,看看我們佟傢是不是攀著傢裡姐妹的裙帶爬上去的!”
四爺斟酌瞭下,勸道:“舅舅何必跟那些嚼舌的小人計較?”
隆科多呵呵,冷道:“嚼舌的人多瞭,連自傢人都不能幸免。”
早聽說承恩公府裡兄弟不合,四爺聽瞭隆科多的話,也隻能當沒聽到。
兩人之間失瞭輕松談笑的氣氛,走到路口,隆科多拉住馬道:“今日不巧,說瞭些掃興的事,改日再請你喝茶吧。”
四爺本就意不在喝茶,隆科多也未必是,兩人拱拱手就各自揚鞭走瞭。
等人走後,四爺心裡想著隆科多此舉就是為瞭告訴他,他要管著步軍統領衙門,當九門提督瞭。隻是他說這個消息,是想從他這裡把這事給漏出去?
四爺暗自搖頭,這事告訴八爺還說得過去,跟他說,他又不是交遊廣闊,能傳消息的人?
那是因為福晉今天去瞭承恩公府給老太太請安?
說起這個,福晉昨天倒是沒跟提過這個。但目的也很好猜,無非是看府裡使不上勁,壓不住素素,孩子也不叫她管瞭,又開始把心放在府外瞭。
這樣也好。她在外交好旁人,對府裡也有好處。
若是福晉能一心為府裡謀利,他待她也能更寬和幾分。自從她嫁給他,兩人之間又有瞭弘暉,他也不希望最後落得個夫妻反目的下場。不管她是為瞭自己,還是為瞭弘暉,最後終究是殊途同歸。
回到府裡,四爺才想起忘瞭十三爺的事。順手在書房寫瞭張貼子叫張保送到十三爺那邊,看他今晚能不能過來趟。
看看表還不到四點,弘昐和三阿哥此時還在校場沒回來。
他問蘇培盛:“你李主子這會兒在幹什麼呢?”
蘇培盛堆著笑說:“今天上午,李主子叫人做的那個滑涕和秋千做好瞭,這會兒怕是正陪著四阿哥玩呢。”
那滑梯的圖紙他也見瞭,聞言好奇的就往東小院去。
沒進院子就聽到裡面四阿哥的大笑聲,進去看到院子中央清出好大一塊地方,擺著一個秋千架,懸著兩個秋千,還有那個滑梯。
滑梯整個做成瞭大肚子水壺的樣子。四阿哥從水壺的肚子後面鉆進去,爬到上頭,再從頂上順著長長的垂到地上的壺嘴滑下來。
他滑下來就咯咯笑個不停,然後再跑到水壺後面爬上去,一遍遍滑下來。
素素和二格格一人坐著一個秋千輕輕搖晃著,他還聽到額爾赫說:“額娘,做個大的吧,我也想滑。”
素素為難的說:“這東西怎麼做大啊?就是這你弟弟這個年紀玩的,你玩秋千吧,乖啊。”
他走過去,素素看到他眼睛一亮,對額爾赫說:“你阿瑪來瞭!問你阿瑪要吧!叫他給你做個大的!”
四爺無奈站住,看著素素一臉偷笑的樣子,額爾赫扔瞭秋千過來,淺淺一福就抓住他的手晃啊晃的:“阿瑪,你看額娘啦!阿瑪給我做個滑梯好不好?我也想滑!明明我小時候額娘都沒跟我做啊!”
說著額爾赫真不高興瞭,跺腳回頭埋怨的看著素素。
素素馬上過來哄她,“不能怪額娘啊,額娘當時沒想起來嘛!”
額爾赫不樂道:“那到四弟時,您怎麼就想起來瞭?”
李薇發愁,這她哪知道啊!再看四爺,他還在笑呢!馬上指著四爺說,“是額娘的錯,還是問你阿瑪要吧,額娘真不知道大的怎麼做啊!”小滑梯還能用木頭做,大的能做嗎?問四爺好瞭。
額爾赫又對四爺撒嬌。
李薇想做出來她也能玩,那不是很好嗎?於是也支持額爾赫。
四爺被這兩個纏的沒辦法,道:“好,好,好,我找人做個大的,放到石榴樹那邊,叫你們兩個也能玩。”
額爾赫跳起來:“阿瑪最好瞭!”
四爺失笑,看著李薇道:“都是跟你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