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京城,天冷得還能凍掉人的鼻子。
皇上出巡,九城都封瞭,各處靜街。禦林軍駐紮在城外,禦街上從宮門口起,一直到城門口都站滿瞭儀仗。
天還黑著,李薇裹著大鬥篷靠在熏爐上打盹。現在才凌晨兩點,她進宮拜年時都沒這麼早。四爺這會兒已經出門瞭,他要去宮裡侍候皇上出巡,也就是說從府裡出發的就她一個。
他臨走前特意把她從東小院接到瞭前院,叫她就在書房坐著,留蘇培盛在這裡侍候著,到時他隨李主子的車一起走,半途再攆上他就行瞭。
所以,這會兒李薇的頭像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蘇培盛就守在屏風處,時刻準備著領會主子的吩咐和意識,他就猶豫一件事:離出門還早,要不要叫李主子直接躺下盹一個?
她這麼都快趴熏爐上瞭,回頭再滑下去摔著鼻子嘴哪哪的就不好瞭。
蘇培盛腦子裡呵呵呵呵的,人卻是必須一動不動的杵在屏風邊。四爺走前交待他的,他就不能溜個號出去吩咐點事方便下喝個茶,哪怕李主子拿他當空氣呢,他都要守在這裡。
李主子正瞇得香呢,他心裡也在轉啊。你說這李主子是眼裡沒人吧,見瞭他也是先笑一笑,東小院的人見著他也是爺爺、爺爺喊得親熱。
可你要說她眼裡有他吧,自打主子爺走後,還指著他對李主子說瞭聲‘有事就叫蘇培盛’,她答應得好好的,一轉頭一句話都不對他說,連掃都不掃他一眼。
叫蘇培盛心裡格外的……不是滋味。
他復雜他的,外頭的月亮漸漸沉下,太陽漸漸升起。六點時,李薇準時醒瞭。她昨晚雖然是八點就睡瞭,可憋不住四爺一點半起來就把她也給搓起來瞭,還帶到瞭前頭。穿戴整齊全身披掛的,她就守在書房的榻上瞭。
然後不知不覺就睡瞭個回籠。
現在是她起床的點,她醒瞭,跟著就驚訝瞭:怎麼還沒說要出門?!難道隊伍已經走瞭?
她起身下榻,蘇培盛趕緊上前侍候著,結果人傢李主子挺客氣的笑笑道:“勞駕,您把玉瓶她們叫來兩個就行瞭。”
傳話也是本分。
蘇培盛恭敬低身應下去瞭。
這次出去,四爺發話說為免路上侍候的人不湊手,叫東小院側福晉身邊的人都去。所以玉瓶就真把人都帶上瞭,除瞭玉朝回瞭傢,也沒再補人外,餘下連玉瓶共七個丫頭全都早早的……坐上瞭車。
七個丫頭分兩邊,玉瓶等四人是老人,單獨一輛車。餘下後來的玉夕等三人坐的是行李車。車全停在後門處。蘇培盛叫人來喊,玉瓶聽說是李主子要洗漱一番,叫玉煙、玉水留在車裡,帶著玉盞跳下車跑到後面的行李車上,喊人把妝匣等物抱下來。
玉夕抱著妝匣下車,竟然不打算再上去,她道:“姐姐,我跟你們一起去吧,也能給你們打打下手。”
玉盞看玉瓶,玉瓶上下打量她兩眼,點頭道:“那你就來吧。”完瞭也不去接她手上的東西。
玉夕帶著笑,懷裡抱著五層高的妝匣,此時就是墜得手疼,她也高興。
三人匆匆到瞭前院書房,一路都有人指點,也是為瞭不叫她們亂撞亂跑。小心翼翼進瞭屋,蘇培盛還在屋裡侍候著,他寸步不離。熱水早叫人提來瞭,叫玉瓶幾個驚訝的是,弘昐和三阿哥也在?
弘昐比她們還驚訝呢,早上以為額娘他們早走瞭,結果練完拳回來發現額娘還在?兩人就都過來瞭。
李薇把鬥篷脫瞭,頭上頂著沉甸甸的花鈿,又是金又是玉的,整張臉也是塗得厚厚的粉和胭脂,她取瞭指套,正在跟兩個兒子說話。
有種撿到便宜的感嘆覺啊。
見玉瓶她們來瞭,她趕緊道:“過來幫我把臉洗瞭,頭上這個也先摘下來。”
蘇培盛就見玉瓶幾人真的聽話去打熱水侍候李主子洗臉瞭!這說話可能就要走,李主子您……您……您……
他往前半步,卻不敢以教訓的口氣跟李主子放半個P。
隻好自己在心裡為難個半死。
那頭,李主子摸摸兩個阿哥的小臉,笑瞇瞇的說:“一會兒額娘跟你們一塊用早膳!”
洗過臉也取瞭頭上的東西,李薇舒瞭口氣,饅頭就咸鴨蛋,大米粥配小籠包子,素炒蘿卜和涼拌大白菜,這頓早飯吃得非常美滿。
吃完,兩個兒子去讀書瞭。
她再叫玉瓶幾個給她重新裝扮起來。
叫蘇培盛怨念的是……李主子這份悠閑居然真的沒出事……要知道他剛才就一直在想,要是她正吃著,外頭突然說可以走瞭,看她怎麼出門呵呵呵呵……
結果,李主子扮好瞭,還起身消食,還從主子爺的書架上翻瞭幾本書看,看到酣處還叫人上茶上點心,還點名要她喝的奶茶!
等到真可以出發時,天光大亮。李主子舍不得手裡的書,就直接帶上車瞭。
蘇培盛始終彎著腰,侍候著李主子上車,才終於把腰直起來瞭。他長嘆口氣捶捶後腰,感嘆侍候李主子一回,比侍候主子爺一天都累瞭。
坐到車上,玉瓶跟著她上車侍候,玉盞和玉夕回後面的車上去。
李薇伸直腿坐著,叫玉瓶幫她把靴子脫下來,從荷包裡掏出懷表一看:十點四十。
起個大早,趕個晚集。這又何必呢?
車慢慢騰騰的走著,一路走走停停。每回李薇掀簾子看外頭,發現都還沒出城。城門依然在不遠的地方矗立著。
……怎麼有種出城高速堵車的即視感?
沒事做,吃東西。
她拿出一包栗子,很有耐心的一個個剝開,剝得完整就很滿足,剝不完整就遺憾不能帶百福出來,百福吃栗子可聰明瞭,它能把栗子肉全吃瞭,把殼全吐出來。
玉瓶見她悶瞭,笑道:“主子可是想小主子們瞭?”
李薇笑瞭,輕嘆道:“可不是?交待得再多,還是放心不下。”
昨晚,她問二格格:“額娘教你的都懂瞭嗎?”
二格格的表情是‘當然明白瞭額娘你好愛操心哦’,“當然瞭,額娘你就放心吧。到時我們就跟平常一樣,我不會縮在院子裡的。我知道,額娘教我的都是萬一的情況,不是叫我去找事的。能不出事是最好的。我一定會和弟弟們好好的等著額娘回來。”
玉瓶把栗子殼都掃到一個小竹筒裡,備著出瞭城再從窗戶扔出去。
隔著茜紅色的細密紗窗,窗外的店鋪都關著門,連一個行人都看不見。隻能看到來回巡街的兵丁和騎著高頭大馬的侍衛。
出瞭城,車跑得就順利多瞭。
就是車窗外的景色就更差瞭,接近一片荒蕪。但隨著車跑得越來越快,好像周圍的護軍也越來越多瞭。
玉瓶悄悄掀開簾子一條縫,勾頭看看回來道:“咱們攆上去瞭。”
“怎麼這麼慢呢?”李薇這句自言自語的中心思想是:她們怎麼會這麼晚才出發。
玉瓶又沖外看看,這回興奮的對她道:“咱們主子爺過來瞭!”
李薇也趕緊從窗戶往前望,果然聽到一個急促的馬蹄聲逆著隊伍正在接近。少頃,她先是看到四爺的馬從車窗前掠過,再一會兒就見四爺把馬調過頭來,靠近瞭她的車。
她把車窗的窗紗揭開一點,朝外看:“爺!”
馬上的四爺低首沖她笑笑,拿鞭子敲敲車窗,說:“風沙大,把簾子放下。”
李薇:……= =
一點都不浪漫。
兩人聊天,李薇先表達瞭爺你好辛苦的意思。爺就說:“不算什麼。我們先跟著皇上出來,等皇上的儀仗走過,你們才能跟上。”
那幹嘛叫她那麼早起啊!她完全可以睡到自然醒再起床也來得及啊?
她怨念的看瞭四爺一眼,有一個計劃性強,但執行率低的主子傷不起。
跳過這些叫人不愉快的話題,四爺又陪她說瞭會兒話,報告瞭一個不幸的消息:中午不休息。也不能下車方便神馬的。
“車上有馬桶,到時叫你的丫頭下車清理就行瞭。”
李薇的理解就是:她在車上用,然後玉瓶提下車去遠處清理,再辛苦的一路跑回來攆上車,車中途不會停下等人。
有必要嗎?這也太折騰人瞭!主要是,她覺得這樣恥度太高。
她忍著好瞭!
四爺隻是過來交待兩句就又回前頭去瞭。車裡,李薇也不敢再吃東西,連水都不敢喝。叫玉瓶提著馬桶跟著車來回跑?不行,絕對不行。她當年參加學校的表演排練,還不是一天沒喝一口水?雖然當時是小學,但沒理由現在就忍不住瞭。
車裡一會兒就無聊瞭,沒電視沒手機,唯一叫她比較慶幸的是這車坐著確實比想像中的更平穩。
四爺第二次來的時候,李薇在和玉瓶玩雙陸,就是她改版過的那個。也就現在她有時間玩一玩,平時就算是在傢裡,也是她看著孩子們玩。
他這回來就把玉瓶給攆下去瞭,他上瞭車。玉瓶辛苦的跳下去坐後面那輛,李薇往旁邊讓讓,叫他能躺得舒服些。
他一躺,基本就占瞭這輛車的一半的地方。剛才就她和玉瓶在時,至少還能再上兩個人。
“車裡有茶吧?”他打瞭個哈欠,說。
李薇趕緊把小茶爐上放著的銅壺提上來,從小格子裡拿出銅制·馬克杯,給他倒瞭一杯。
他接過來,挺感嘆的說:“這帶把的就是拿著方便。”
這次出門,連車裡的靠枕都是新制的瞭,茶具等也要新制。但李薇突發奇想,感覺她以前怎麼沒想到?陶瓷的東西多不方便多容易碎啊?這時雖然沒有不銹鋼和搪瓷,但……有銅嘛。其它還有黃金白銀神馬的。
銅制茶具和餐具也得瞭四爺的歡心,在他的督促下,工匠在短短五天內就做好瞭六套奉上。工匠也很有創新精神,最後一套是銅包瓷,就是外黃銅裡白瓷,別說,這麼一整挺別致的。
雖然沉瞭點,但防碎又漂亮。
喝瞭茶,四爺閉著眼睛道:“這會兒沒事,我回來歇歇。下午紮營前還要回去。他們幾個也都回自己的車裡瞭,皇上那邊有直郡王陪著,還有幾個大人。”
李薇嗯瞭聲,湊近看他頭發上,衣服上全是土,整個人都臟瞭。看得叫她很想給他拍拍,晚上停下來一定要燒水叫他洗個澡!
說起來也不能怪他。外面的官道是很有趣的,不是像現代那樣用水泥把路整硬,現在的人是要保證地上沒有一個土坷拉和石頭子。那怎麼辦呢?灑土。
所以大概就在一天前,這整條皇上預備要走的官道上就灑瞭厚厚一層篩過的細黃土。
為瞭防止揚塵,所以土是濕的。
可這也不意味著就真的不揚塵瞭,四爺現在的渾身土就是最佳例證。而且濕土會弄臟靴子,她算是明白為什麼四爺會帶那麼多雙靴子瞭,他不是時尚,隻是需要。
他歇著,她沒事幹。隻好仔細研究他,四爺其實長得挺帥,是種文靜秀氣的帥法。放現代,扮成偽娘肯定大受歡迎。
她嘿嘿偷笑。他的嘴角還有笑紋,嘴角小翹,四阿哥就遺傳瞭他的嘴角,平常不笑都像笑。特別是看人時,給人‘我正在冒壞水兒’的錯覺。
但按說他這樣的面相,不該給人嚴肅認真的感覺啊。難道是四爺小時候發現他長得太勾人,所以才努力往嚴肅的方向發展?
她繼續偷笑,不留神四爺張眼看著她,兩人眼神一對,他突然笑瞭,表情‘你怎麼這麼可樂?’。
“一個人沒事笑什麼呢?”說著還戳瞭下她的臉。
腦補你這麼別扭是怎麼長大的。
李薇含蓄微笑,這話怎麼能實說?
他坐起來,看看外頭的天色,無奈今天陰天,看不出太陽已經歪到哪邊瞭。李薇掏出懷表看瞭下說:“三點半瞭。爺你餓不餓?”
四爺看瞭眼她手上的懷表,道:“這還是你剛進阿哥所不久,爺賞你的。回頭給你換塊好的。”
他看瞭看脫下來的靴子,靴子幫上全是灰土和黃泥。叫她拿雙新的,這雙隻好先壓箱底瞭。
“我去皇上那裡看看。大概過會兒就該停下來瞭,隻是晚膳,你這裡隻怕不會準點,真送來瞭也未必能像在傢吃的那麼好。隻能先委屈著你瞭,車裡有什麼先墊著,不要等他們送。”
說完他就跳下車,侍衛一直在旁邊帶著他的馬,翻身上馬加一鞭就跑到前頭去瞭。來去又是揚起一陣塵土。
他走後不久,玉瓶也氣喘籲籲的跑回來瞭,趕車的車夫體貼的把車速放慢,好叫她能爬上來。
李薇覺得叫人傢這一趟趟跑太不仁道,而且在車裡她也沒什麼需要侍候的地方,就跟玉瓶說下回不用這樣瞭,叫她就在後面的車裡坐著吧。
玉瓶搖頭,道:“主子這裡總該有個傳話的。奴婢不能隻顧自己躲懶。”
好吧。
兩人繼續玩骰子,這次都有點走神。玉瓶時不時的往外看一眼,道:“也該停下來瞭。”
算著時間是差不多瞭。可直到看到前面禦駕的旗都插上,表示禦駕已經停下紮營瞭,他們還在繼續往前走。
李薇真正感受到這條隊伍到底有多長。
又過瞭一個時辰,天都暗瞭。李薇這塊的隊伍才算停下。唯一比較叫她滿意的是,四爺的帳篷已經紮好瞭。所以侍衛護著她的車趕到四爺的帳篷前,下車她就能直接進帳篷休息。
四爺就在帳篷裡等著她,看樣子連澡也洗過瞭,衣服也換上瞭。見她來,笑道:“我交待瞭人,你的膳馬上就送過來瞭。吃過後,想出去轉轉就帶上人。不想轉就歇瞭也行。我現在還要去皇上那裡,什麼時候回來也說不準。”
說完,掏出一塊懷表遞給她:“這是法蘭西商人供上來的,我看這個你一定喜歡。”
什麼意思?
打開表蓋,表蓋內側居然是個女人的素描小象,她端坐在那裡,豐滿的胸口露著,一邊肩上有一縷卷發,嘴角還有一顆痣。
下面有句話:給我摯愛的瑪麗。
李薇驚喜的哇瞭聲,四爺笑道:“就知道是這樣。好瞭,我去前頭瞭。”
她趕緊送他出門,回來玉瓶給她解鬥篷,嘆道:“主子爺真是辛苦,連飯都沒用呢,就要趕著過去。”
李薇已經能很順口又嚴肅認真的說:“侍候皇上是榮幸,怎麼能說辛苦呢?咱們爺心裡也必定是這麼想的。”
就是辛苦,這會兒也要說‘我美著呢!你們想辛苦還沒這個資格呢!’。
她都想替四爺嘆一聲瞭,站得再高,還不是一句話不敢說錯,一件事不敢做錯?真叫人同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