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朝長安方向徐行,偶爾碰見不堪安祿山凌辱,由長安城偷跑出來的百姓,顛沛流離於路途中,淒慘難於名狀。哲米依瞧著可憐,常施些幹糧給老人小孩。那些百姓聽說他們是去長安的,均連連搖頭,勸說不要入此賊穴。
一路不見薛鴻現蹤影。
鴻現,鴻現,驚鴻一現,是這般來去無痕,偶有剎那光芒閃現天地間,復隱身沉沉黑暗,徒留給人間一般傳奇麼?
沈珍珠綿綿一覺醒來,馬車頂棚雨聲沙沙,車行稍慢。哲米依頭枕膝上,恬然熟睡,一抹微笑隱於眉間,安詳寧和。沈珍珠手指輕輕拂過她眉宇——又一位王妃,老天垂憐,庇佑這可愛的女子。
掀開窗帷一角,雨絲織成輕紗般的簾幕,默延啜驅車身影朦朧,如被雲霧籠罩。馬車橐橐蹄音,一下,一下,在雨中分外清晰。他似有天生的敏銳和鷹隼的警覺,覺察有人暗窺,閃電般轉頭朝窗帷處望來。沈珍珠忙放下窗帷,聽默延啜喊道:“哲米依,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可汗,你全身濕透,換件衣裳吧!”哲米依不知何時已經醒來,拂起車簾答道,說話間回頭朝沈珍珠一笑,意味深長。
默延啜哪裡會在意這個,塞外苦寒,從不畏冷,但見李承寀細雨濕衣,知道哲米依體恤丈夫,下馬扔鞭於車內,說道:“好,咱們歇歇。”望向對面窗帷後,“讓裡面的姑娘也出來透透氣罷,這幾天悶在裡面,想是不舒暢。”幾日行來,默延啜一直頗知避諱,若哲米依叫李承寀有意放慢馬車,便自行策馬緩步先行,故沈珍珠與他從未照過面。
哲米依回望沈珍珠,答道:“這位姑娘還在睡夢中,就不喊她瞭。”
默延啜哈哈大笑:“大唐女子都這般孱弱?不敢出來就罷瞭,還怕我吃她不成!”
哲米依吃吃笑道:“可汗有這麼兇神惡煞?我隻怕此番來中土,可汗要帶回一位漢人可賀敦。”沈珍珠聽默延啜譏笑大唐女子,心頭有氣,想起自己初遇他正是雙目失明最柔弱無助之時,偏是性情倔強與他對峙,實不知究竟是那份柔弱讓他動心,還是那份倔強讓他側目?
默延啜四方展望,朗聲問李承寀:“還有多久至長安?”
“不到一日路程。”
哲米依已從車內找出兩件男子外袍,——遞與默延啜和李承寀,讓二人自行換下。拿瞭方手巾,細細地替李承寀拭去面上額角雨珠。三人坐於車頭,商議一番入城事宜。末瞭,默延啜道:“趁著天色尚早,咱們疾行一番,晚間不再趕路,好好休息,若明日能至長安城外,晚間便可喬裝入城。”跳上馬車,回手去取馬鞭,聽得“茲”一聲長響,他微皺眉頭,抬起拿鞭右手,衣袖處由臂及腕,劃破一道長長口子,半邊袖子耷拉下來,極為不便。哲米依道:“這可糟瞭,可汗,你已沒有幹凈的衣裳可換。”
李承寀道:“這有什麼為難,可汗你脫下外袍,讓哲米依替你縫補不就行瞭?”哲米依臉刷地通紅。
默延啜仰天哈哈笑道:“承寀,你真是成親不久,不知底細——你的媳婦兒稱得上是天底下最笨的媳婦兒,連針也不會拿,還談什麼縫縫補補!”
哲米依氣得跺腳:“可汗不幫我說話,盡揭咱回紇女人的短!”
李承寀似是無限遺憾地搖頭嘆道:“唉,幸好你嫁的是大唐郡王,不然有你好受!”睨眼瞧著哲米依,深喜她被逗弄得嗔怒交加的模樣。
哲米依氣鼓鼓竄至默延啜車前,大聲喝道:“脫下來!”
默延啜忍笑道:“你若今日開始學做女紅,也切莫拿我的衣裳作踐,隻管拿你傢相公的去,我寧可這樣——要是針腳粗壯,歪歪倒倒,更讓人笑話。”
哲米依白瞭他一眼,道:“可汗少瞧不起人,我是不行,可裡面那位姑娘一定能行。”
“那位姑娘不正在休息嗎,無須驚擾她。”默延啜道。
“雖是休息,我可以叫醒啊,再說,少穿一樣外衣現在是冷不到可汗你,到瞭晚上就不一樣瞭,趁著天色尚明,還是幫你縫好吧。”
默延啜當真脫下外袍,由哲米依送入馬車內,與李承寀緩緩策馬往前行。
沈珍珠在車內已將幾人話語聽得一清二楚。
展開這青藍色錦袍,見那破口處紋路甚為齊整,她便示意哲米依將針線找來。
哲米依不通女紅,從來不知隨身應帶針線,幸虧出嫁時族中老人為她想得周到,偷偷在衣物、行李各處均塞瞭幾樣針線,哲米依看見也就做看見瞭,渾沒想到有天還會派上用場。當下在衣物中胡亂翻找一通,拿出個極小的針線包,裡面沒幾樣絲線顏色可作挑選,還好青藍本為必備之色,裡頭纏著一綹。沈珍珠心想這袖子裂口齊整,倒是極好打發,將破裂的兩片重新縫起,但求縫合處針腳細密平穩,別的美觀、花色之想以她現時精力可顧不上,幸好這袍子顏色深沉,等閑不易看出縫補之跡,反正隻是一時應急,待到瞭長安城,他重新買衣換過就是。於是倚著窗帷透入的微光,凝神補將起來。
不到一炷香功夫,沈珍珠便縫補完畢,還是有些消耗精力,隻想躺著養神休憩,深幸沒有自作聰明在縫補時添花著錦。哲米依拿起袍子展開一看,低聲贊道:“沈姑娘真是心思縝密,這樣好的針線功夫,哲米依一百年也學不來。”說話間又放下袍子,凝視沈珍珠,半晌,微聲道:“你對可汗,未必完全無情。”
沈珍珠有些失神,回問道:“你說什麼?”哲米依已捧著袍裳出去瞭。
默延啜穿上外袍,不經意地抬起袖口,縫臺處針腳細膩,柔絲軟線,似有一種溫暖幽香穿透時空而來。
細雨輕寒,近處田園溪水,遠處綿延山巒,隱約中嗅到她熟悉的芬芳……
第二日傍晚到達長安城郊。
本是說好默延啜與李承寀一同進城,然默延啜見城郊清冷孤僻,執意讓李承寀留下保護哲米依,隻他一人入城探聽消息。
李承寀拗不過他,以開先計劃,其實他們可帶哲米依乘夜共同混入城中,但多瞭個沈珍珠無人照顧,不得不改變初衷。李承寀將長安城地圖取出,再詳詳細細地將各要道出口、皇城宮城所處位置給默延啜講解一回,猶是不放心。默延啜自己也無十分把握,但仍是無懼無畏大步而去。
默延啜走後,哲米依在車中怪責沈珍珠:“你若肯自行現身相見,可汗怎會還冒險入城?”
沈珍珠將窗帷掀起,她們現躲避在郊外叢林中,草木凋瑟,默延啜高大的身影漸漸隱沒。淡淡答道:“他此行並不為我,我怎能阻止他入城。”
哲米依斂起眉心,表示聽不懂她的話。
沈珍珠笑起來,頭探出馬車,樹椏交映的星空上,寥落的幾點光芒。深深吸口新鮮空氣,全身放松,解釋著:“可汗已經知道我就在車中。”
“啊,”哲米依大吃一驚,“我沒有告訴他啊,承寀也不敢!”
沈珍珠道:“你實在太小瞧你們的可汗。”默延啜若非精明,遠見萬裡,豈能憑匹夫之勇開創回紇盛世,不惟哲米依,連她沈珍珠都快要忽略,他是葛勒可汗,是退可安邦定國,進可睥睨天下的葛勒可汗。這樣的雕蟲小技,可以瞞他一時半會兒,怎能欺他數日數夜。哲米依無緣無故怎會收留陌生女子,就算收留陌生女子,又何必如此客氣?數日來的一言一行,莫不會讓默延啜起疑。
當然,最關鍵所在,還是她掀開窗帷時默延啜那雷凌電閃的一瞥。
哲米依問道:“你怎麼知曉可汗已知道你就在車中?”
沈珍珠道:“開初我隻是心有疑竇,並不確定。但到可汗堅持讓承寀留下保護你我時,才確定無疑。”
“你是說,正是因為可汗知道你在車中,才執意要承寀留下保護你我?”
沈珍珠點頭:“他既知我在車中,仍要入城,想來此行並不特意為我。哲米依,我倒有些自作情長。”
哲米依隻覺腦中好似被人塞瞭一團糨糊,亂糟槽不知所以,問道:“那可汗又是怎麼知道你在車中的呢?”
沈珍珠笑瞭笑:“哲米依,你可留意可汗衣袖破裂處的紋痕?”
“怎麼?”
“這種錦袍,若是不小心被刮破劃破,裂痕應當參差不齊,但可汗錦袍的劃痕卻過於齊整。”
哲米依眨眨眼,愕然道:“難道可汗的袖口不是無意刮破,而是他自己刻意割破的?”立時回想當時情景,確實不曾留意默延啜錦袍被劃過程,隻被他一意引導,在自己會否女紅上說笑半晌。默延啜自那年哈絲麗之變後,經詹可明等人勸說,一直袖中藏刃,以策萬全。哲米依想到此處,咚咚跳下車,爬上默延啜留下的那駕馬車,沿著車頭一路往內摸索。李承寀莫名其妙,跟在她後頭問道:“你做什麼,丟瞭東西嗎?”
哲米依不理會他,手下一陷,車簾下方有一孔洞,忖其大小,竟剛好與默延啜袖中刀柄相似。當時場景立時回放於她腦中——默延啜回手車內拿馬鞭,迅捷無倫地將袖中刀抽出,反插於車板,刀尖朝上,自行割破袖口。
想通經過,哲米依呆住,深感一切匪夷所思,所得震撼,更甚當初得知默延啜為沈珍珠佇立雪中。她心目中敬若天神的可汗,一舉一動均該是震天撼地,現在居然用如此細密的心思對待一名女子,著意試探!甚且試探得成後,明知她避而不見,寧可隔窗相望,也不願忤其心意,用情之深,已到不可度量的地步。
“哎,你怎麼瞭,發什麼呆!”李承寀用力搖搖哲米依,催她回答,她仍舊一聲不吭,緩緩地朝旁邊走幾步,席地坐下,仰望邈遠星河,星河暗淡,夜色迷離,心緒若迷若亂,問身後人道:“承寀,倘若他日你我不幸分離,不許你忘記我!”
“嗯。”
“不許再娶別的女人!”
“嗯。”
“一定要想辦法再找到我!”
“嗯。”
“一定要……”
轉過頭,見李承寀面上似笑非笑,不禁惱道:“我和你說正經的呢。”
李承寀從身後抽出一支碧瑩瑩的玉簫來,道:“我也是正經回答你啊。”拂裳坐於哲米依身側,迎著林中風響,低首按簫。樂韻起初縹緲悠遠,似有似無,與夜色相融,似嘆人生如夢,鬥轉星移中惟我孤寂,漸漸越吹越高,隱有歡悅之音,仿佛乍遇知音,攜手同遊,纏綿處低聲細語,心底柔腸千百轉,溫婉中又帶著若隱若現的哀愁,綿延悱惻,動人心弦……
哲米依不知不覺倚上李承寀肩頭,聽他簫聲情語,無限柔情蜜意盡在其中……
沈珍珠由車中走出。
遠望相互偎依的一對璧人,林中有鳥吱吱飛過。
微風吹過的瞬間,仿佛帶走瞭所有沉淀和憂傷,隻剩空曠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