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珍珠在回淑景殿途中,腦中空前未有的紛亂無緒。
獨孤鏡,失去蹤跡近四年,竟突然被張淑妃推至朝野之間。這個義女,認得突兀,認得蹊蹺,必將引起上至王公下至小吏的議論紛呈。
而張淑妃與獨孤鏡,到底是在作何盤算?當年之事,種種證據早已擺明是她們二人勾結行事,害死紅蕊、害苦慕容林致,此事旁人或者不知,但於李俶,於張淑妃都是心知肚明。獨孤鏡當年尚知假死以避禍,張淑妃於明處仍是冠冕堂皇,到瞭如今,兩人竟然已不再避忌,公然攜手為“母女”,更不在意獨孤鏡所說失蹤那一套話是否可欺瞞過眾人,隻作一番表面說辭而已。這,竟隱隱有公然與李俶對峙之意。她二人為何不仍在暗處,卻一下子蹦至明裡?
張淑妃固然是欲除李俶為後快,而獨孤鏡,經過這四年光陰,對李俶又是何等想法,亦是要助張淑妃置李俶於死地麼?張淑妃與獨孤鏡,所求所欲總該有什麼不同吧,是何利害關系,將她二人牢牢綁在一處?
沈珍珠思來想去,隻知從此更要處處小心提防,卻想不明張淑妃與獨孤鏡下一步會如何動作。
便如獨孤鏡不肯跟隨她回來,她順水推舟去掉獨孤鏡媵妾名分一事——若帶獨孤鏡回來,自可將獨孤鏡舉動監視在目,卻難保此女機警過人,暗地裡做出不利李俶之事;若不帶獨孤鏡回來,卻是全然失控,不知其人所行所想。
此事,雖是左右為難,她沈珍珠還是帶著幾份私心芥蒂罷,終是讓獨孤鏡留在瞭大明宮。
實不知,此舉,她,是對是錯。
扶下肩輿,步步往殿中踏去,遠遠見殿內燈火通明,小兒、宮女、嬤嬤的歡聲笑語不斷。沈珍珠驀地裡抬頭,正看見殿門後透出一張偷覷的小臉,見瞭她,遠遠的使個鬼臉,嘩的下,咚咚咚早跑開瞭。
沈珍珠愁緒稍解,與哲米依相視一笑,道:“適兒越大越調皮,早前在鳳翔,三兩個嬤嬤乳娘還制不住他,行轅小,地又滑,我總怕他摔著哪裡,現下好瞭,由得他胡鬧去吧。”
說話間已至殿門。沈珍珠囑咐過何靈依,無須繁文縟節,她進出殿都不必通報,故而殿中之人仍是嬉戲談笑,並不知她已走近。卻聽一個嬤嬤沙啞著聲音,道:“素瓷姑娘,你這兒子長得好俊,依老身看,與小世子倒有八分像,旁人不知底細的,還以為是倆兄弟呢,呵呵。”素瓷聲音又快又急,截聲呵斥道:“王嬤嬤,你在胡說什麼!”
王嬤嬤似乎在辯解,沈珍珠卻是聽不見瞭,那心上仿佛正被重重一捶,腳跨殿前門檻,一個踉蹌,哲米依慌忙上前攙一把,這才沒有摔倒。
沈珍珠緩緩抬頭,正接著素瓷一對皎皎明目,見沈珍珠望著自己,局促的聳聳肩,將懷中孩兒抱緊,臉兒似乎有些兒蒼白,輕輕對身側宮女道:“王妃回來瞭,快上前侍候。”
何靈依上前扶沈珍珠,沈珍珠揮揮手,讓她退下,茫茫然往內室走,忽聽素瓷在身後脆生生的喚瞭聲:“小姐!”
一聲“小姐”。
恍恍然多少年瞭。自幼傢教嚴苛,父親親為教執,三歲識文,四歲授詩書,及五歲,始傳茶道。采、蒸、搗、拍、焙、穿、封,步步嚴謹慎從,半點來不得馬虎,琳瑯滿目席地新茶,香氣裊裊五裡不絕。旁人隻聞著香,贊好,她卻一一抹過鼻間,品味識辨,一忌油膩味,二忌香辛味,是選茶基本要訣。
“這是今年最好的玉苕初。”面前不知何時出現一名小小女孩——當然是小小女孩,比她還小——紅蕊牽著她手,面龐是俏生生的雪白。她驚詫著,這女孩竟能一眼看出茶的好壞?
小女孩隻看著她,怯怯的:“我傢種玉苕初。”
父親笑著說:“這是新買入的丫環,珍珠,今後與你做伴。”
小珍珠於是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面上稍帶羞赧,“爹喚我作丫頭。”
父親說:“珍珠,你給她取個名字吧。”
小珍珠想瞭想,說道:“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就叫素瓷,好不好?”
父親先是驚異,繼而歡喜。詩僧皎然,長居吳興,性酷愛茶,與他交好,這首詩不過前日與數友人飲茶時隨口而吟,未料女兒竟記下。
她回首。當年的小丫環,總梳著嬌俏可人的雙髻,跟在她身後,跑起來那辨兒隨風一嗒,又一嗒;她總描不好眉,不是歪就是濃,將那畫眉小筆遞上來,脆生生的,喚她:
“小姐——”
然而終究是長大瞭。她挽著宮髻,著點時世之妝,立於殿中,姿容靚麗,她懷中孩子,從前一直沒有細看,現在想來,那眉眼,果真是像極瞭李俶……她在喚自己麼?此時此刻,唯有她,還會喚自己為“小姐”而不是“王妃”罷。隻是,她的眼中,為何不是往常的恣意親切,竟帶求懇,還有驚慌。
殿中出奇的安靜,漏壺“嘀嗒”、“嘀嗒”,細細的沙點點流下,李適偎在乳娘身後,瞪大著眼睛,望著她。沈珍珠展顏一笑,左右視道:“天色已晚,都去歇著吧。”哲米依訥訥的想說話,終於閉口。
沈珍珠走入內室,隻覺氣悶。哲米依在身後輕輕嘆氣,“你終於知曉瞭……我隻道,你這樣一個聰明的人,為何到今日才知——”
沈珍珠推開面北之窗,微風吹過,正吹皺一池秋水,“隻因我自欺欺人——”
怎不是她自欺欺人呢?明知有異,卻不肯去探究。
李俶馭下極嚴,怎能讓風生衣醉酒且與素瓷有肌膚之親?
那日她將素瓷之事告知李俶,為何他毫不驚異,且嚴明為素瓷覓房舍,如此之快?
就連那孩子的相貌,她從來是不願細看斟酌的。
其間,有多少可疑之處,她總是當作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她一直不過是逃避而已。
終於是避不過去。
她長長嘆息,對哲米依說:“這室內憋悶得緊,你陪我去池邊走走可好?”
暮色四合,隻餘天際一輪殘月,東海池畔靜謐無人,侍衛遠遠的星羅散佈,水草孤零零搖擺不定,淒清月光映於池面,更顯得這宮殿空曠寂寥。
“你是怎樣得知的?連你也知,隻怕宮中上下,隻瞞得我一個罷。”沈珍珠苦笑著坐到一株垂柳下。
“這個時候你還笑得出來?”哲米依憂心忡忡的看著她,“我總擔心你知道後,會怎麼傷心失望呢!”又說:“你別胡思亂想,這件事不是人人盡知的,我也是……可汗告訴的……”
沈珍珠眉目翕動,“他?他怎會知道?”
“可汗對唐室一舉一動,都十分註意,我也不知他是如何知曉。他特地囑過我,不得讓你知道,”頓一頓,哲米依說道,“他,也是怕你傷心啊。”
沈珍珠心隱隱疼痛。
哲米依焦急,上前蹲於沈珍珠面前,握住她的手,那樣冰涼,“你若難過,隻管哭出來,別憋悶在心。哲米依說話直爽——廣平王殿下並非常人,你若是像這般的事也承受不住,那日後他榮登大位,你的傷心,還長遠著呢!不如趁早隨著可汗到咱們回紇去!”
晚風沁涼,沈珍珠竭力隱忍,此時終於簌簌掉下淚來。哲米依也不勸慰,取出錦帕遞與沈珍珠。
沈珍珠略拭拭淚,看面前哲米依一臉關切,勉強一笑,緊握她的手,道:“傻妹子,你不用擔心,我不是為這個傷心。”
“你——?”哲米依驚疑瞭。
“其實,今日我真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沈珍珠轉頭,對著那一汪池水,輕輕說道,“俶對我之情,我豈能毫無把握。素瓷之事,我信他是無心之失。他與素瓷,委實是怕我傷心難過,這件事雖是有意騙我瞞我,也是誠心待我。俶為著我,明知素瓷之子是他親生,卻不肯相認;素瓷為著我,寧可誣指他人為孩子之父,也不願說出真相。哲米依……你說,我該高興,還是難過?我沈珍珠何德何能,竟讓他們處處都為我著想,我……竟是這般嬌弱,真禁不得一點風吹雨打麼……”
哲米依原本以為極難開解,不料沈珍珠竟與她所想大相徑庭,隻嘆面前之人聰穎過人,也善良過人。問道:“那日後如何安置素瓷姑娘呢?”
沈珍珠決然道:“我自然是要俶給她、給那孩子名分的。我殿中本有旁人眼線,此事料必會極快傳遍闔宮上下。我決不可讓他人看我廣平王府的笑話,俶一日未回,我就不能示弱人前!”宮中傳襲流言的速度,向來是驚人的。
哲米依垂頭思索半刻,說道:“嫂嫂,有些話,我如鯁在喉,一定要跟你說。”
“說吧。”
“當年我習讀漢學,教習先生曾道——自古以來,朝堂後宮是天底下最齷齪之處。當時不信,待我嫁到唐室,時日雖短,也見過不少齷齪之事。哲米依眼拙,以我來看,廣平王殿下對嫂嫂你現在固然是深情款款,可自古帝王,有哪個能自始至終,對一名女子深情不移呢?這後宮便如朝政,你若隻恃著殿下之情,不處處用心經營提防,日後恐怕後悔不迭。”
沈珍珠聽瞭哲米依一席話,怔怔半晌無語。
哲米依是旁觀者,也是清醒之人。
對李俶,她向來是有信心的。然而,歲月漫長悠遠,無窮變數。這份情,是否真可以不移不變,天長地久?此番克復兩京,他功勛之大,旁人無出其左,太子之位,已成定局。從此後,他身畔更不乏鶯鶯燕燕。
她,無力阻擋。
她可以退多少步?姬妾成群也好,兒女成堆也罷,隻要他心中隻有她,她都能忍,都能接納,哪怕寸寸煎熬,心頭淌血。
但若有一日,他心中已有旁人,她該如何自處?她終究是要學著千古以來的妃嬪、女子,對夫君曲意承歡、時時經營、處處爭寵麼?這一生,就湮沒在這般的日子裡?
這,可是她沈珍珠要的一生?
“何人大膽、擅闖內苑!”遠處侍衛一聲暴喝,驚擾瞭沈珍珠與哲米依。
沈珍珠起身望去,燈火的影影綽綽裡,兩名侍衛正攔住人盤問。
“因領路內侍臨時走開,本汗不識路徑,誤入內苑,有何要緊。”被盤問之人說話聲音不疾不緩,音量不高,卻字字沉穩有力,清清楚楚將話語傳過來。
沈珍珠和哲米依不禁對視一眼,她們皆已聽出,說話之人,正是默延啜。
“此乃回紇可汗,不得無禮!”沈珍珠沉步往那方走去。
默延啜霍的抬頭,想來未料在此處遇見沈珍珠。
沈珍珠於數丈之外立定。默延啜按刀立於稀疏樹陰下,月色遷移,燈火暈暗,遠遠地看不細致他的面容。隻覺他的目光在她頸部稍作停頓,旋即移走。沈珍珠不自覺的抬手輕觸脖間帔帛,含笑說道:“可汗定是剛至大明宮謁見陛下吧。”
“是。”默延啜回答幹脆冷漠之至,簡短一個字,甚且挾著不怒自威之氣。沈珍珠從未見默延啜這般和她回答,心頭頗為不耐,但思及自己與他在鳳翔茶館已剖白切斷得一清二白,亦無甚話可說。乃揮手吩咐侍衛道:“你速速為可汗引路出玄武門,時辰不早,莫誤宮門上鎖。”
那侍衛正答應著“是”,默延啜忽的欺步向前,一把緊緊捏住沈珍珠的手腕。默延啜用勁奇大,沈珍珠腕痛欲裂,卻見默延啜面色鐵青,雙目如噬,竟是生氣惱怒之至的模樣,正自詫異,聽他沉聲道:“你對葉護說過些什麼?竟讓他做出這等的蠢事!”
沈珍珠不明所以,“你說什麼?!葉護出瞭什麼事?”哲米依在旁喚道:“可汗快松手!”
默延啜狠狠地摔開她的手腕,“葉護居然擅自讓我回紇兵丁在洛陽城搶掠三日,是不是你教唆他的?”
沈珍珠手腕劇痛,一時未聽清默延啜之話,待省起,不禁大怒:“你回紇以我大唐女子、衣帛為籌,方肯出兵助我。現下在洛陽搶掠三日,害苦百姓,竟然誣指我教唆。此話從而說起,我沈珍珠怎會教葉護這樣行事!”
默延啜冷哼,“若我葛勒可汗要你大唐女子、衣帛,隻會教你唐室百姓感激涕零、心甘情願奉上,搶掠豪取,怎是我默延啜的行事手段!這件事,就算你未教唆葉護,也與你脫不開幹系。葉護真是愚蠢之至!怎可行搶掠之舉,壞我回紇名聲!”
沈珍珠這才全然明白。默延啜,正是俯仰天下,深謀遠慮。他助唐軍破叛賊,亦是為回紇揚名,他深習中原文化,怎麼不明白以德服天下之理?可葉護之行,卻讓回紇在洛陽百姓心中威望盡失,傳諸天下,士人雅客更會指回紇為蠻夷之族,無德無能入主中原。無怪默延啜會氣恨到如斯地步。葉護是出於何種原因下令搶掠?真是為兌現當日對她所說“決不與唐室為敵”之誓而有意破壞默延啜大計?還是僅僅無心之失,貪婪所造?
默延啜說過這幾句話,回頭便走。走過幾步,卻又回身,慢慢走過來。走至哲米依面前,似是方才未看見她,此時才想起有這麼個人一般。
他深深的看著哲米依,仿佛思忖良久,才開口道:“哲米依,有件事須得告訴你,你切莫驚慌——承宷他,在攻打洛陽時,受瞭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