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三天,沈珍珠終於收到默延啜所稱“禮物”。
一隻狹長錦盒,午後悄然置於妝臺上,下壓信箋。沈珍珠問遍左右,誰也不知這錦盒、信箋何時由何人放上妝臺。
沈珍珠展開信箋,隻寥寥八字:“大禮奉上,望如卿意。”她從未見過默延啜漢書,不知此信箋是否由他親筆所寫,然筆法遒勁,力透紙背,已不是尋常書法功底。
那錦盒寬不足三指,長一尺有餘,拿在手中不甚沉重。沈珍珠略掂掂分量,倒是暗笑——莫非是什麼珠寶項飾之類,默延啜真是在中原呆得久瞭?
竊笑中隨手打開錦盒,不禁呆瞭呆。
錦盒裡靜靜平躺著一枚箭。
一枚精致的白羽箭,箭長五寸,精鋼箭頭,荊木箭桿。這種箭沈珍珠見得多,當年與李俶郊外遊樂,便常以此種箭支習靶。朝廷對百姓習箭從未明文制止,故而此箭市井與兵器坊都有制作,且制出之箭,相差甚微。換而言之,這隻是長安城中處處可見的一枚最普通的箭羽。
然而這絕不是一枚普通箭羽。沈珍珠由錦盒中將箭拿出,箭桿微微扭曲,是被人使用過的。她執著箭,手指由桿身緩緩滑至箭頭,指尖一挑,觸到箭頭細如遊絲一抹血跡!
她手微微發顫,何靈依卻急急奔入室內,向她稟報一件甫方發生的大事——裴昭儀被刺身亡!
說來也要怪裴昭儀時運不濟、噩運當頭。
今日張淑妃率後宮諸妃嬪赴大慈恩寺燒香禮佛,沈珍珠本也應當隨行,隻因近日氣溫驟降,李適早起發熱咳嗽,淑妃特命沈珍珠不必跟從。李適之病癥近午時才稍減癥狀,淑景殿一班子宮女、嬤嬤前後侍候,忙得上躥下跳,甚是混亂,故而那錦盒何時被人送來無人知曉。
淑妃一行十數名妃嬪在晉南坊大慈恩寺禮佛、聽經、佈施、服用齋飯,一切都十分順當滿意。臨到乘輦回宮,裴昭儀輦輿不慎被掛破一角垂簾。張淑妃便力請與裴昭儀換乘輦輿。
裴昭儀乃肅宗第九子僙的生母,原與張淑妃同為太子良娣,且尚比張淑妃早入東宮,名位在張淑妃之上。她的先祖,正是隋朝赫赫有名的裴元慶,臨到這一代,早已人勢衰微,裴昭儀以容貌秀麗入選東宮,從來步步小心謹慎,和順退讓,是宮中人人皆知的第一個老實人,若不是育有一子,指不定早被其他妃嬪排擠到何處。換乘輦輿這等逾越禮制之事,裴昭儀原本怎肯答允,但張淑妃情真意切,一口一個“姐姐”,言道“姐姐自相識來便對我照拂有加,僙兒也是兄長”之類話語,裴昭儀萬般推辭不過,且在寺前拉扯推受甚為不雅,隻得乘瞭淑妃輦輿在前。
哪知世上事無巧不成書。裴昭儀輦輿剛出晉南坊,斜剌裡飛出一支冷箭,直穿簾帷而入,裴昭儀被箭正正刺中額間,當場薨逝。一行車駕大亂,不僅尋刺客無果而終,連刺中裴昭儀那枚箭支,也在混亂中不見瞭。
何靈依入內室時,沈珍珠已疾將那箭藏下。此際大吃一驚,這錦盒中的箭,難道就是?——這默延啜也忒的大膽敢為,隻可惜張淑妃逃脫,倒讓無辜的裴昭儀殞命。
往淑妃所居承香殿去,正要經過大明宮光明門。輦輿抬得不緊不慢,掠起簾帷一角,遠遠的看見宣政殿前人頭攢動,諸多朝臣由殿中退出,三三兩兩湊在一團商議著什麼,又看著四五名侍衛捆粽子般押著一人,往天牢方向行去。在輦中看不真切,隻覺得那被押之人身影極熟。而那人似是被捆綁過緊,極不舒適,左右擺動身軀,頭直往後望,口中生生喊著“冤枉”。
沈珍珠這才看清是誰。
原來是薛嵩。
想來也是,薛嵩自投唐室後,一直不甚受重用,隻在軍中委瞭個副將之職。至隨肅宗歸京,朝廷人才凋敝,值此用人之際,肅宗見其直率且武藝不弱,才任其為內飛龍副使,隻在飛龍使程元振之下,負責後宮護衛。今日出此大事,那刺客明顯意在刺殺張淑妃,此時不僅刺客未能抓獲,連冷箭都消失無蹤,怎麼不讓肅宗震怒?
到達承香殿,與其他妃嬪命婦候於殿下,等待通傳。天已極冷,隱隱約約由殿中傳出稚弱的嗚咽之聲,沈珍珠忖估是李僙,心下惻然,頗有愧疚。
承香殿的管事內侍朱公公由小角門出來,滿臉堆笑,團團打拱作揖道:“娘娘被嚇得不淺,眼見正驚魂未定呢,還在勸慰著九皇子殿下,娘娘著老奴傳話來著,多承諸位娘娘、夫人好意,今日都請回吧。”
沈珍珠待諸妃嬪命婦都散瞭,還在殿外聆聽李僙哭聲許久,才緩步往輦輿走去。明明正午,難得的陽光和煦,偏覺宮宇陰冷瘆人,終究是高處不勝寒。上輦輿,瞥見獨孤鏡由西側小門匆匆往承香殿中走去,那值守於殿前的內侍也不攔她,引著她入內瞭。
回淑景殿不過一盞茶功夫,聽到殿外窸窸簌簌的說話吵嚷,嚴明滿面通紅,大踏步邁入殿中,憤憤稟道:“真是大膽!李總管竟著人要檢視淑景殿。”所稱李總管,自然是李輔國瞭。
跟在他身後的正是內飛龍使程元振,上前道:“嚴統領誤會。”對沈珍珠解釋著:“隻因淑妃娘娘遇刺,娘娘和李總管為策萬全,深恐有刺客潛於各處宮宇,才特命某前來查看。絕不是有意要冒犯王妃。”程元振自由內飛龍副使擢升為正使,愈發英氣勃發,說話間一字一頓,已有幾分不容置疑。
沈珍珠慢條斯理的將手中茶盞放置幾上,緩緩地抬頭,也不笑,細細的將程元振上下打量。程元振給她瞧得頗有忸怩,補上一句道:“程某也是奉命行事。”
沈珍珠這才稍露笑意,對身側道:“既如此,靈依,你且領著程大人到各處看看。”
程元振不敢造次,隻自己一人,隨著何靈依往四處宮室檢視。
沈珍珠乘隙問嚴明道:“今日可有什麼生人進出淑景殿。”
嚴明回想片刻,不假思索答道:“今日正是某當值,除卻太醫,並無生人進出。王妃,何以有此一問?莫是真怕有人潛在殿中?”
沈珍珠隻笑不答。放錦盒入殿的,要麼是淑景殿之人,要麼武藝超群,趁嚴明等侍衛不戒備,潛入殿中所做。小小一個淑景殿,當真是人流多雜。
程元振與何靈依極快便回至殿中,沈珍珠微笑道:“如何,有嚴統領在此,哪裡容得人偷潛入我淑景殿。程大人辛苦瞭。”
程元振卻上前一步,躬身道:“為保王妃安全無虞,程某恭請王妃移步,同入王妃內室檢視。”
“程元振,你實在欺人太甚!”嚴明忍耐不住,直呼其名怒喝起來。
“哎呀呀,淑妃娘娘正擔心呢,哪想真的吵上瞭,”一陣幹笑聲中,李輔國腆著肚皮搖晃進殿瞭。李輔國近年漸漸發福,氣色愈發的好。沈珍珠聽聞他回長安後,恃著受肅宗淑妃信寵,竟要強娶永樂坊一良傢女子為妾,那女子抵死不從,竟懸梁自盡瞭。本朝宦人娶妻也屬常事,李輔國早在東宮時就聘過一妻一妾,孰料仍是意猶未滿,做下這般發指之事。
李輔國進來倒是恭恭敬敬的行個禮,唱喏道:“淑妃娘娘念叨著,雖說旁的殿宇也得細查,但王妃乃是禦封一品夫人,廣平王殿下遠在洛陽,疏於照應,若有刺客藏匿在淑景殿傷瞭王妃,叫娘娘如何向殿下交代?囑奴婢來,正是說王妃內室等閑男子豈可隨意進出——實是太過醃臢。奴婢閹人一個,少有許多避諱呢!”
沈珍珠心道,這世間最醃臢的男子,怕是莫過於你瞭。道:“娘娘厚愛,倒真叫我汗顏、無處置身。公公與程大人日夜操勞,宮中守衛這般嚴密,豈會真有刺客?”撲哧笑一聲,又道:“若真有刺客,又怎能怨到娘娘頭上,真是要折殺我瞭。”
李輔國幹咳著,“王妃謬贊老奴,依奴婢所見,還是保得萬無一失的好。請王妃小移蓮步,體諒淑妃娘娘一番苦心——”
沈珍珠暗自冷笑,說瞭這般多,不過為那錦盒罷。於是特意將臉板直,振袂,語有慍意,“公公這樣說,是要怪我瞭——”
李輔國賠笑,“不敢,不敢,奴婢不敢,王妃要體諒奴婢們辦事的難處,咱們也就給王妃磕頭瞭。”說著,捋起長袍下擺,作勢就要拜下。以李輔國現時的權勢,他忖著沈珍珠必礙情面,不敢生生受他磕叩,隻待沈珍珠出言阻攔,便可收場。哪想沈珍珠倒似突然發愣般,未有阻攔,他這一拜僵在那裡,隻得索性叩下去,膝蓋已著瞭地,卻聽沈珍珠驚道“公公這是作甚,快請起”,使個眼色,嚴明忙上前去攙李輔國,李輔國氣惱已極,不敢發作。
沈珍珠長嘆一聲,道:“公公之言,不無道理。也罷,公公隻管進去查看罷,我乃女流,素來膽小體弱,若真有什麼人藏匿其中,怕是躲閃不及。本妃且在外邊等著公公罷!”
李輔國聞言喜之不勝,連連道:“多謝王妃成全,奴婢這就去瞭!”說著,朝身後幾名心腹內侍招手,便往殿後內室走。
再回至殿中時,已是掩不住的眉飛色舞,手中正托著那隻錦盒。覷著沈珍珠,洋洋有得,手裡掂量著錦盒重量,道:“王妃,這是何物?”
沈珍珠愀然變色,叱道:“公公竟敢翻動本妃私件!靈依,還不向公公討還?”
李輔國呵呵笑起來,“私件?王妃恕奴婢冒犯,此物萬萬不能歸還王妃瞭!”
沈珍珠大怒,“李總管,你這是何意?!”
李輔國又是哼哼一笑,“奴婢隻疑這錦盒中,有大逆不道之物,王妃如此急切,敢不敢當眾拆開來看?”他這一說,在場眾人都面露異色,連程元振亦是盯住這精致錦盒,眸中滿是疑惑。
沈珍珠冷哼,“本妃已說過,錦盒並盒中之物,乃是本妃私件,豈容隨意在眾人面前展示。”
“奴婢偏要冒這大不韙,瞧瞧這錦盒中王妃到底藏的什麼寶貝!”李輔國隻咬住不放。
“你敢!”沈珍珠霍然站起,厲聲制止。
程元振也在旁暗地小聲勸說:“李公公,既是王妃私件,還是不看的好,何必觸怒王妃呢。殿下,這兩天也快要回來瞭。”
李輔國卻愈加要當眾揭開這錦盒之迷,一把搡開程元振,道:“待我打開錦盒,你們方知是何人大明妄為!”說著,便伸手去揭錦盒盒蓋。
“住手!——”
驀地裡一聲斷喝。斬釘截鐵,威嚴凜凜,不容抗拒。
李輔國不自覺回頭望去,臉上顏色頓時變瞭。
沈珍珠心頭一跳,狂喜襲來時,倒不敢信自己耳朵,隻是胸懷瞬的穩重踏實,慢慢的抬眸,向來者望去。
冬日天色陰沉,大明宮、太極宮,上百座殿宇,都隱在陰霾裡。
惟他如一輪驕陽,著高冠、按長劍、入殿宇,掀過巨浪狂風,四壁生輝,光彩奕奕,炫目不可逼視。
他黑瘦若許,卻使面部棱角更加分明,腮下青青胡楂,增添剛毅不羈。雙眸凝聚精銳之氣,眸動處燦若星辰,神態自若的往李輔國身上一掃,如施瞭定身法,李輔國便佇立不敢動。
他身後數名重甲兵衛,挺拔威武如山,兵甲的鐵灰之氣,迎面撲來。
沈珍珠緩緩走向他,目中盈盈有物,柔聲道:“你回來瞭……”
他看著她,有一刻間,神情如此專註,握住她的手。
他是剛剛趕到的,想是一路策馬奔波,匆匆奔至殿中,手心很暖。真好。
“奴婢拜見殿下。”李輔國倒是回過神瞭。
李俶冷冷的,“原來公公還認得本王?!”
李輔國仿佛惶恐不已,口舌交織不清,賠笑道:“這,這……我,奴婢也是,也是為陛下盡忠。”
“不知這小小錦盒,與公公的盡忠,有何關聯?”李俶目光緩緩移至李輔國緊緊抓在手中的錦盒上,“我廣平王府雖已被毀,也決不容任何人輕慢!”
李輔國何等樣人,隻一時被李俶氣勢所迫,知李俶身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統禦三軍,親臨敵陣,執尚方寶劍,可於陣前斬將,自征戰兩京以來,劍下斬殺之人無數,生恐他一時氣極,將自己也當作出戰不力的將士,拔劍斬殺,那可是大大的劃不來。面前形勢稍緩,隨即回道:“殿下此言差矣,殿下可知淑妃娘娘今日險些被刺?”搬出淑妃,向來是百試不爽的金刀。
“本王自會向娘娘問安。”李俶捋長袍,端端正正坐到大殿盤龍正椅上,數十名重甲兵衛魚竄而入,側立兩旁。
李輔國嚇得背心生出一層冷汗。他本就無才無能,隻因多年侍候肅宗、淑妃,極得貼心諂媚之術,更兼自馬嵬之變、擁肅宗即位立下汗馬功勞,故最得信重。當此之際,雖心頭害怕,也知李俶必不敢真的對自己動手,乃強撐著一口膽氣,道:“王妃與淑妃娘娘被刺,絕脫不瞭幹系,這錦盒中之物,便是憑證!”
李俶眸光精聚,盯著李輔國,一字一頓,沉聲道:“李公公,你在此胡言亂語,可知罪?王妃一介女流,手無縛雞之力,怎會與淑妃娘娘被刺扯上關系。那錦盒是我王妃私件,若她不允諾打開,你便是告至禦前,本王也絕不許你打開!”
“殿下好氣勢,那奴婢隻得依殿下所言,原樣回話與陛下和淑妃娘娘。”李輔國面上一樣紅,一陣白,話是這般說,人卻還沒有走的意思,想是拿不定主意,不知此時此地該不該與李俶如此鋒芒相對。
“原來如此,”沈珍珠在這時輕笑出聲,“原來李公公執意要打開此錦盒,竟是懷疑本妃與刺客有關?”回首對李俶道:“殿下,既然如此,為消疑竇,還是打開錦盒讓李公公、程大人瞧上一瞧罷!”想一想,仿佛極是好笑般,“莫非這錦盒中還能藏有兇器?”
“珍珠,”李俶低喚她的名,聲音中是含著擔憂與警示的。沈珍珠眨眨眼,沖他莞爾一笑。
李輔國絕處逢生、迫不及待,“殿下,王妃既已答應,奴婢就失禮瞭!”
猛的掀開盒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