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數夜,默延啜皆閉門議事,不見任何人。沈珍珠留意觀察,見每隔數個時辰,必有一名回紇兵丁全身裝備齊整,往綠洲外行去,便知定是傳達默延啜意旨的。以此來看,默延啜正在加緊部署對付葉護,看這形勢,雖然默延啜口中不將葉護放在心上,其實十分看重和上心。
默延啜準許沈珍珠與程元振、陳周等人相互走訪談話,毫不受限制。這日三人共同商談,陳周顯然對李豫的蹤跡十分著急,連連催促程元振設法一起打聽。沈珍珠將那晚默延啜的話轉達給二人,程元振倒沒說什麼,陳周卻連聲否定:“夫人,夜長夢多,再呆上一兩個月指不定會發生什麼事,再說他們回紇內亂,這默延啜必定會勝麼?要是敗瞭該當如何?不如我們及早找出太子殿下,有某帶路,走出這片沙漠也不成什麼問題。”
沈珍珠雖然覺得陳周的話有幾分道理,但她一來深信默延啜不會輸與葉護,二來確實擔心李豫出沙漠後再逢葉護人馬或執意去救李婼,於是堅決阻止道:“萬萬不可,現在形勢不明,不能拿殿下性命冒險。”
陳周雙目一翻,冷笑道:“夫人此言好怪,當初夫人可是急切切的來救殿下的。何以要救到瞭,卻磨蹭著不準咱們行動。莫非夫人是戀上這裡的人,想留在回紇,樂不思蜀瞭?”
程元振臉色一變,呵斥道:“陳大人,你在胡說什麼?”勸慰沈珍珠道:“夫人切莫動怒,陳大人也是一時失言。”
沈珍珠心中冷笑,若是換作以前,陳周這樣說話,她定會大怒翻臉,現在她隻是微笑道:“這是我的私事,與你無關。我當初要來回紇是自願,非為聖旨所迫。如今想留在回紇,也是出自本心,我早已說過,我已不是什麼太子妃,你休要拿這個來拘我。”
陳周目瞪口呆:“你,你,你!——”半晌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拂袖而去。
程元振待陳周走後,方嘆息道:“夫人真要留在回紇麼?別不是說的氣話?”
“你看我說的象氣話麼?”
程元振依是微有惋惜的模樣:“夫人,殿下固然辜負瞭你。可是,你若這般,可會後悔?”頓一頓,“夫人,這一路某看在眼中:你不是能拋得下殿下的——再說,當年殿下正因為太過在意夫人你,方會這般的怪責怨恨你。這次夫人如此辛苦前來尋覓殿下,正是盡棄前嫌、重歸於好的絕佳機遇,夫人,你要三思。”
“你錯瞭,”沈珍珠輕輕開口,“我不想與他盡棄前嫌,重歸於好。”是啊,她隻要他忘記她,當作生命中從未有過她。然而,她又無法接受他的心給予她人。這是多麼矛盾啊。
她的心一緊,為何還要想著他,不是要從此真正忘卻他,忘卻他的情,也忘卻他給予她的痛。
她猛然窺見自己深心所想,驚慟於自己的軟弱,一時竟然呆住,連程元振何時離開她的房舍沒有察覺。
“在發什麼呆?”不時何時,默延啜走入室內,隨手將彎刀解下放在案上。
“哦,”沈珍珠答應著,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得好。默延啜卻似並不在意,笑吟吟的看著她:“明日我要到特爾裡去,那裡繁盛熱鬧,三兩天就返回來,你可願意跟我一起去?”
沈珍珠知道他是擔心她長期呆在隻斤澤中寂寞無趣,說道:“你必是要辦要緊的事,我手無縛雞之力,不會礙著你吧?”
默延啜深深的看著她:“我還是當年那句話,你,永遠不會成為我的負累。”見沈珍珠再無異議,便道:“你的漢人服飾還是招眼,得換成回紇裝束。”著人替她拿來幾套回紇女子服裝。
第二日清晨出發時,沈珍珠已擇瞭一套藍色回紇女裝換上。默延啜上下打量,連連點頭稱好。其實這服裝沈珍珠穿著腰身略大,然而默延啜怎是計較這些的人物,隻覺面前之人服飾鮮麗,與以往所見大異,又憶及當年初相識時的情形,心中高興而已。
到特爾裡去隻有一日許的大漠行程。默延啜僅帶數名隨從,身著普通服飾,騎馬往特爾裡去。路上,沈珍珠有些驚詫地問默延啜:“我們來時,不是說到從隻斤澤到特爾裡還要十天嗎?”
默延啜驅馬長笑道:“那是普通的人,我們自有捷徑。”
沈珍珠策馬追上,又道:“還有一件事我沒有搞明白:這隻斤澤如此大,怎麼會從來沒有人發現?”
默延啜見沈珍珠驅馬行走沙漠略有吃力,停下馬來等她靠近,說道:“你是聽平羅遇的人這樣說的罷?那是因為,平羅遇所有回紇子民得到先代汗王令諭,畢生為這片隻斤澤守口如瓶。至於特爾裡的人,——還有其他所有能發現和找到這片隻斤澤的,都唯有死路一條!”沈珍珠一驚,悚然住口,聽默延啜沉聲對她道:“這片隻斤澤,是我回紇汗國最大的秘密!你看到的兵丁和頓莫賀,都是自幼在隻斤澤長大,他們,和他們的先祖,世世代代為我回紇汗國守護著這裡。”頓莫賀,即是那位領頭的回紇人。
沈珍珠臉色慢慢變瞭,默延啜伸出一隻手握緊她的,說道:“你不用害怕。其實這個秘密能保存數百年,已屬奇跡。過瞭這兩個月,隻斤澤完成它的使命,不會再成為汗國的秘密。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殺死你的侍從以保守秘密,然而事情未成之前,我必定不會放走他們中間任何一個。”
沈珍珠所慮正是此事,低聲說道:“我相信你。”
傍晚天近全黑時,他們才趕到特爾裡。回紇歷代向大唐稱臣納貢,可汗受唐皇帝冊封後方被認可,所治諸城也按照大唐制法,設立郡守、縣守,特爾裡的郡守是葉護的人,故默延啜等隻能喬裝入城,好在特爾裡防守不嚴,守衛隨意查問幾句便全都放行。
行路整日,不僅沈珍珠十分勞累,連默延啜也有些疲憊,於是投驛館歇息,一宿無話。
次日在驛館早膳時,默延啜對沈珍珠道:“今天天氣好,我陪你去逛特爾裡的集市。”他身後的隨從中有懂得漢語的,一聽這話狀似著急,卻不敢發聲說話。沈珍珠看在眼中,說道:“你來特爾裡是要辦大事的,我在驛館裡等你就好,不必擔心。”
默延啜擱下手中大碗,轟的起身:“無妨,辦事要在今日晚上。”以目示意數名隨從,“他們白天正好作準備。”
特爾裡不愧為回紇西北重鎮,集市繁華鼎盛:牛、馬、駱駝等牲畜交易最為熱鬧;身著獵裝的回紇漢子叫賣著沙狐皮、兔鶻和犬子;普遍回紇百姓多來購買由大唐運至的青白鹽,討價論價;回紇少女三兩成伴,選購角磨的飾品,偶爾有一兩件金玉的唐飾,價格都貴得咋舌,少女們試戴著,相互嬉笑品評……
默延啜稍作喬裝,將帽簷壓低,看上去隻是一名普遍的中年漢子,沈珍珠也未施任何脂粉,默延啜猶一路兀自笑道:“你除非臉上塗以黑灰,否則走在哪裡,都是招人眼目。”說話間,他極為自然的牽過沈珍珠的手,與她並行於集市中。這樣看來,他二人便像極一對普通夫婦,旁人對沈珍珠相貌投來的異樣目光少得多瞭。
默延啜帶著她徑直往集市中走,他做慣汗王,對那些琳瑯滿目、招搖喧目的飾品瞧也不瞧上一眼,沈珍珠瞅見一樣金渡黑銀花領飾,正覺著甚美,默延啜著力拉她的手,道:“快些跟我走,晚瞭好東西就沒有瞭。”
沈珍珠暗皺眉頭,心笑默延啜本屬刀尖上舔血的粗豪男子,要陪她閑逛集市實是太過荒唐。由著他在集市中繞去繞來,忽聽他聲音歡快:“好,正是這裡!”
沈珍珠抬起頭,眼前亮晃晃一陣炫目。
他們正立在一個兵器鋪前。沈珍珠釋然:原來默延啜是來特意選購兵器的。
兵器鋪懸掛各式各樣的刀、劍、槍、戟,映著正午驕陽直可讓人睜不開眼。鋪旁兩名壯年男子手舉鐵錘正在鐵砧上鍛打鐵具,已鍛成的鐵具扔在地上,另有一人在下搧動風箱,轟鳴呼呼。
默延啜上前吆喝一聲,以回紇語對守鋪的老漢詢問著什麼,那老漢審視默延啜半晌,方邊點頭邊豎起幾根手指。一見老漢點頭,默延啜面上掩不住興奮,由囊中抓出大把刀幣置於案上,老漢這才面露微笑,在大堆兵刃中左翻翻,右翻翻,最後拿出一柄匕首遞與默延啜。
默延啜將那匕首拿給沈珍珠看:“這傢兵器鋪,是我回紇最擅制匕首的,可惜為求盡善盡美產量極小,今天運氣真好,居然真能買到一柄。你看看,怎麼樣?”沈珍珠見這匕首連鞘長不過兩寸,鞘上無任何飾物,精小別致又顯樸實無華,拔出匕首,見其堅瑩光滑,寒光冷練,贊道:“確實是好東西,隻是,恐怕這東西太過小巧,於你不稱手。要是再大些就好瞭!”
默延啜含笑看著她:“這是選給你的,我用當然不稱手!”
沈珍珠萬萬料想不到,不禁呆住。默延啜道:“我向來不稀罕這類稀世兵刃,然而你屢犯險境總須有物護身。”仰首微籲,仿佛有意未竟,“若我不在你身邊,這匕首不遜於中原任何兵器坊所制精良,又兼小巧不易被發覺,於你多少有些實用吧。”
當日日落後,默延啜叮囑沈珍珠好生呆在驛館中不得隨意走動,留下一名隨從,自帶著其餘隨從辦事。
沈珍珠在房中左右不能成寐,情不自禁拿出默延啜所贈匕首,萬般感懷。自己何其有幸,能與他相遇相知,又何其悵惘,是否餘生真能移情於他?
是否餘生真能移情於他?
李俶,在春風裊裊中向她伸出手。
李俶,在至鳳翔的馬車上將她緊緊摟於懷中,淚流滿面。
李俶,在某個冬日裡說:“貧賤夫妻更有百般煩惱哀愁,我做你的丈夫,必要將天下最好的予你……”望向她輕笑,“不知我這個人,算不算天底下最好的?”
李俶,李俶……
然而,他已不再是她的李俶,他是李豫……
“撲”,房門由外被推開,沈珍珠還沒反應過來,默延啜已從天而降般立在她面前,神情依舊鎮定,語速微快,一把攥住她的手:“快跟我們走!”沈珍珠情知有變,倉促間無暇收拾行李,往房間左右一看,唯將案頭的匕首納入懷中。默延啜看在眼中,微露笑意。沈珍珠低聲問:“事情沒有辦成麼?”默延啜道:“成瞭一半。”
數名隨從蟄伏等候在驛館的馬廄旁,此時夜已深沉,默延啜吩咐道:“騎今日新購的馬沖出城去!”因昨日騎來的買穿越沙漠整日,腿腳已經乏力,默延啜早就部署好新購瞭數匹好馬以備用。
一行人悄無聲息的騎馬離開驛館,不用多久就到瞭特爾裡城的哨卡,守衛的兵丁睡眼惺忪,慢騰騰的盤問,默延啜本自敷衍以求通關,忽隱隱聽到身後似乎有呼喝和馬匹追趕來的聲音,不由眉頭一皺,當機立斷,朝隨從使個眼色,諸人各拔兵刃,眨眼間手起刀落,立斬十餘名當值兵丁於馬下,頓時強行通關。
通關後一行人不敢稍作停頓,由便道策馬疾行入大漠。沈珍珠緊緊跟隨默延啜馬後,隻覺心驚肉跳,大漠風煙,塞外浴血,與她所見識過的中原殺戮,更顯慘烈與孤絕。
行瞭有四五個時辰,聽得身後追擊之聲漸漸斷絕,默延啜率先下馬,令道:“我們在此歇息一晚再行!”這時月過中天,沈珍珠策馬奔行過快,下馬後喘息不定,默延啜扶住她,蹣跚走瞭幾步,兩人都覺無力,不禁就地坐下,相顧而笑。
默延啜這才將此行目的告訴她聽:“我們來特爾裡,是為找到葉護通敵賣國的罪證。”
沈珍珠無比驚詫,問道:“他,他與哪裡相通?”
默延啜鄙夷不已:“當年突厥殘部與黠嘎斯人突襲我回紇,就是葉護通敵,不然他們哪裡能這樣容易連下數城,若不是我回來的快,差點連富貴城也保不住!他為這汗位,真是費盡心思。”
原來默延啜要找的是這個罪證,沈珍珠隻覺對葉護已無話可說,問道:“怎麼罪證會在特爾裡?”
默延啜道:“特爾裡與黠嘎斯人毗鄰,郡守哈必若就是葉護通敵的聯絡人。哈必若這裡,肯定有葉護部署此事的來往信件。”
默延啜不放心其他人的武藝,為取得此書信,乃親自與數名侍從假扮成葉護使者前去哈必若府邸,直接向哈必若索要信件。可是哈必若自知此信件是葉護成事後保全自傢性命的唯一法寶,左右搪塞,就是不肯拿出來。默延啜見此計不成,再生二計,稱葉護說哈必若如不交出信件,必會取其性命。哈必若還是不肯交出書信,這也是默延啜意料中的事,於是當場將哈必若重傷,隻堪堪給他留下一口氣,這才率隨從返回驛館,連夜脫逃。
沈珍珠不解地問道:“為什麼還要給哈必若留下一口氣?”
默延啜哈哈大笑:“這是當然,總得讓他有口氣將書信所在告訴兒子和親人吧!所以我說這事情已經成瞭一半,餘下的,就看哲米依的本事!”
沈珍珠更是驚訝:“這事又關哲米依什麼事?”
默延啜道:“哈必若一死,繼承特爾裡郡守的,必定是他唯一的兒子肅達。”
“肅達,肅達?”沈珍珠若有所思的重復著,這個名字有些熟悉,在哪裡聽說過?
“回紇人人都知道,肅達對哲米依一往情深,就算哲米依下嫁大唐郡王數年,肅達仍未娶妻室!”
原來是曾經癡纏過哲米依的那名男子,沈珍珠方記起哲米依曾對她說過此事,無怪名字這般熟悉。
“現在,肅達知道父親死在葉護手中,一定對他恨之入骨,再加上哲米依前去勸說,他向來對哲米依言聽計從,將罪證拿給我們的機會就非常大。”默延啜談笑風生中說完這一席話,見沈珍珠猶自怔怔發呆,拉拉她的衣袖道:“在想什麼?”
沈珍珠回過神,輕笑道:“沒想到你運籌帷幄,這樣的厲害。”想瞭想,又正色道:“你那日說你們回紇出瞭許多瞭不得的大英雄,其實,依我看,你才是回紇前無古人,最最瞭不起的大英雄!”
默延啜一聽,高興已極,揚聲大笑,聲震大漠數裡。
末瞭,他對沈珍珠說:“可惜自古以來,再瞭不起的大人物,大英雄,他們的人生,也都有缺憾。”
沈珍珠站起,與他並肩看皓月當空,問道:“那你的缺憾是什麼?”
默延啜闔目靜思良久,答非所問:“我所思所做,至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