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水聲激激風生衣
第一次見著他的那年,是七歲,抑若八歲?
這個概念始終是模糊的,隔著十數年的光陰回想過去,似乎就在昨日,又仿佛有千年萬年。許多事都是這樣,不願意回想的,就是這樣,有意無意間淡化瞭時間、空間和每個細小的場景,隻餘下一抹如輕煙的影子,平增惆悵。
惆悵。
他該有惆悵麼?在許多年以前,他是沒有想過今日的。青衫磊落,長劍挾風,遊俠天下。
昂首遠眺。峨眉高出西極天,千山萬水走過,不知不覺終於行至峨眉山下。峨眉雙峰相對,直拔入雲,世人總道是橫空出世,氣勢無兩。然而這世上的事,哪裡有雙雄並起並立恒久的,終歸是東風吹盡西風起。大多數人,總是被遮掩在他人的光芒之下。放諸其他種種,也是一樣,譬如情愛……想起這兩個字,他眼皮微微一跳,懾定心神。
峨眉山。從十餘年前離開(到底是十幾年呢?十六、十七,還是十八年?),極長的時間裡,居然沒有夢回一次。倒是這幾年,陸陸續續的夢著過往種種。師傅拈著胡須,微有嘆息:“你是難以入道的。”師傅的身後,是萬壑飛流,水聲激激;師傅的目光,卻是遠遠的著落在那片紅葉漫天舞動中,靈依習著一道新劍法,全神貫註,半點也沒分心。師傅頓瞭頓,又說:“靈依,也是。”他那時隻是恭謹的屈腰答道:“師傅,風生衣從未想過入道。”師傅並不驚訝,點點頭,說:“這樣甚好。”等他抬起頭時,師傅早已行步如雲,自顧自的下山去瞭。其實他自幼語拙,有許多話都放在心裡,從未與人說。他那時一直在想,師傅雖是入道,依舊難脫俗務,入道又有何樂趣可言?師傅亦曾經私下自嘆:“吾一生志願,不過是持長劍,遊天下。”他那時不明白,於是用瞭十餘年來的光陰,終於明白。師傅若有靈,可否想到膝下弟子十七名,唯有他,遂瞭師傅的心願?
“大俠,大俠,等等我——”側首,少年連跑帶滾的,氣喘籲籲,行至自己面前,一把朝面上抹去,灰塵中裹著黑泥,愈發顯得臉上骯臟滑稽,唯有眼睛晶亮。風生衣饒有興致的瞧著他:“回你叔父那兒去吧,我不收弟子。”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兒,巴蜀連發疫疾,這少年父母不幸染疾身故,少年孤苦無依正要被豪紳搶收為奴。碰巧路過,便帶瞭少年出來,送至其叔父傢中。(陛下,你的江山,依舊處處不平啊!)然而,這少年卻一路跟將上來,他放馬緩行,也讓他跟著。
“不,大俠,我不是想當你的弟子!”少年倒像是嚇瞭一跳,蹦起來嚷道。
“那麼,是叔父對你不好?”
少年還是搖頭。
他就奇怪瞭:“這是為甚?”
少年憨憨一笑,露出略帶橙黃的牙:“我隻想,侍奉大俠身側,以報恩情!”
他哈哈大笑,心中快活爽朗之極:“原來如此,那不必瞭,回傢好好跟叔父過活吧!”
待他笑定,少年仍立於原處不動,方一板一眼說:“不行,我爹在世時說過:還錢還債易,還情難。天底下最難還的,就是別人的恩情;我雖然年紀小,但也決不可欠大俠恩情,弄得我今後每天每夜,都要記得欠人傢的東西,每天每夜,都沒法子睡著——”
風生衣下馬。此情此景,原來如此熟悉,如同時光倒流,他就是面前這稚嫩執拗的少年——
那一年,恰是饑荒之年,整年大旱,顆粒無收。這正是開元盛世,官吏們哪裡容得將大旱大災的訊息傳至聖上耳中,那四州八郡朝外的道路均是封死瞭,由著親人看著親人一個個的餓死去,莫可奈何。他豁然記起,那日是八月十五,正正好的中秋佳節,月圓如盤,惟那清冷的光灑下,娘的臉淒白如紙,他是遺腹子,母子本就艱難過活,她帶著他逃荒,然而逃不出去;她羸弱身軀終於倒下,奄奄一息地躺在路旁,看著他,看著自己的兒子,唯一不能放心的兒子,一點點的,難舍難棄的,闔上雙目。
他不懂。他搖撼著母親的身軀,輕輕喚,一聲一聲的喚,但她不答應。
終於,有人在他耳畔說:“她死瞭。”
於是,他第一見著瞭他。
他與他年齡相仿,身量也差不多。那時的他,也不過穿著極為普通,惟五步外有數名神色肅謹的帶刀侍衛,方顯得身份不凡。幼年的風生衣隻覺得面前之人,與素常的玩伴不同,與鄉間大戶的公子哥兒也不同,明明與自己年紀相若,那眉間神情狀似大人,從容自若,看著自己的眼神,並無鄙視的白眼,亦無悲憫與同情,倒似對他熟悉之至,撫著他的肩頭,說:“好好安葬罷。”
無需自己操動——當然,他自己那時又有何能力好好安葬母親呢——母親與父親終得合葬,再過幾天,便問他是否願去峨眉學藝。他自然願意。
他所欠他的,自然是恩情。所以,他要還。所以,他要窮半生心志,輔他登上那萬丈光華之位。所以,他要成全他所想所求。所以,有許多事,有許多許多的,這一生,他都無法開口,不能開口,包括她。
2.打金枝
已近亥時,大明宮漸漸靜謐。這幾年聖上興佛蓋寺,愈來愈喜愛安靜,故而宮中內侍、宮娥莫不學得行止間輕捷如履錦紗,言語裡輕細如春雨沙沙。
嚴明有條不紊地巡查防守至紫宸內殿,諸當值的內飛龍使見著他的身影,均遠遠地拱手行禮。身為內飛龍正使,他早已無需日日巡防,然而,任職近二十年內飛龍正使,成千上萬個漫漫長夜,他若不巡防,又該做什麼?他已然習慣這樣,世人都道九重天闕無限好,又有幾人知曉高處不勝寒。內殿,燈火暈微,低聲的咳嗽時斷時歇。他想:我所能做的,不過是陪著他吧;當所有的人都慢慢地離開他時,我仍然要陪著他。
他立於玉階之下,仰首,今晚好一輪滿月。
“嚴大人,陛下召見。”內侍在旁喚他。
他知道,這般的月色,這樣的夜晚,聖上,他必定也是睡不著的。
嚴明輕輕踏入內殿,聽到聖上熟悉的聲音:“來,嚴明,陪朕敘敘話。”聖上斜倚在錦榻上,面色焦黃,說瞭一句,又咳嗽半聲,示意嚴明坐至面前,道:“說來你比朕年長,倒老當益壯,朕是一年不如一年啦。”嚴明心中一陣淒苦,強笑道:“陛下說笑瞭——”聖上揮手,將手中拿著小盅湯藥緩緩喝下,道:“其實兒女均已成人,朕亦無所牽掛。嚴明,你可還記得,你當年第一次瞧見她,是怎樣的情形——”
嚴明忽然就覺著,有一種液體乍地湧至眼底。他說:“臣怎生會不記得?臣那時陪陛下在沈府對面的茶樓守望著,那日陽光正好,沈府的朱漆大門轟地中開,臣就看見她瞭——其實隔得很遠,臣雖有武藝在身,眼光銳利,也是很難看清娘娘玉容的,臣卻看見陛下眸中光芒瞭,好似天地間精華都齊聚在陛下眼前——”聽到這裡,聖上的眸中也慢慢地增瞭光彩,笑道:“你這話不盡不實,我不信你沒有看清她的容貌。”嚴明答道:“臣不敢。”
聖上笑意更盛,語帶有戲謔,“不敢?”又皺眉,問旁邊:“朕可有年老耳聾,誰在殿外喧嘩?”
內侍這才敢回稟:“是升平公主請求陛見。”
聖上嘆息,隧道:“讓她進來吧。”
升平飛奔入殿,縱身撲入聖上懷中,大哭失聲:“父皇,父皇,我被郭曖那小子打瞭,你要替我做主!”聖上輕聲撫慰,升平方覺有外臣在側,邊拭淚邊緩緩蹲至父親足下,卻是梨花帶雨、楚楚堪憐地望著父親。
從這個角度看升平,她的相貌極似她的母親。然而珍珠何曾像她這樣,縱身入懷,撒嬌求救?她幾乎永遠是含忍著,那一滴淚,有時噙在眼角,有時噙在心中,她的痛,他要在許久以後,在這漫漫十七年中,一一回省體味,於是,她的痛就浸入他的骨髓。從骨髓裡生出寒,生出冷,許是這樣,他的咳嗽之疾久治不愈,越來越重。
他禁不住再次連聲咳嗽,升平急得又是手捶背又是撫胸,聲聲喚著“父皇”。好容易平息下來,容色又黯淡幾分。他緩緩抬手,撫過女兒鬢邊一縷散發,說:“升平,父皇是庇佑不瞭你一輩子的。”
他說得這般無奈,含著悲辛,升平早把自己所受的委屈撇下,淚如雨下:“都是升平不好,些微小事也來打擾父皇,父皇,父皇,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他含笑,“這樣甚好,你的性子,總算有些像你母親瞭。你的母親,像你這般年紀的時候,已是才名滿長安……”
“可是,母親,她,她是為什麼!”明知母親是父皇的禁忌,升平仍忍不住憤憤開口,“她難道會不知曉父皇生病麼?這十七年來,她從未回宮,我連她什麼模樣也不知道,她從未盡母親之責,我,我,”她一時哽咽,“我從不敢怪她,但她若還不快些回來,我一定會恨她,恨她!”
“住口!”他果真怒瞭,揮袖間,一片金玉墜地之聲,嚴明忙上前扶攜,嘆道:“公主殿下,老臣本不該插言,公主你讓聖上難過瞭——”
升平驚駭,然而倔強咬唇,說:“父皇,我沒有錯。我信她一定還在人間,她遊歷的大好河山,不是父皇辛辛苦苦,日夜操勞,才得以四海安然的麼?她為甚就是不願回來,再有多少的誤會隔閡,難道抵得上父皇這十七年的等候苦痛?”
他乍然聽到“還在人間”四字,心痛如絞,呼吸如被滯壓,半晌,不能再出一語。
升平亦驚覺失言,她急促地站起身,長袖拖曳至地,看她的父親——他曾縱馬天下,睥睨群雄,收復河山,他曾豪飲千杯,倜儻風流,遠殊世人。其實,他也隻能望佳人兮天一方,他,多麼寂寞。
終於,聽到有內侍稟道:“汾陽郡王綁瞭駙馬,跪伏於興安門外請罪。”
“去吧,升平。”
他說:“無論如何,要勇於承擔自己,你,長大瞭,父皇能給你的,都已交給瞭你。此後的榮辱悲歡,要全憑你自己做主。”
升平似懂非懂,曲身行禮,退下殿去。
她和他的一雙兒女,他從來不敢寵溺。一手交付天下江山,一手托付與最可信重的忠臣,天子所慮的,唯有身後事。
他緩緩坐回榻上,對嚴明道:“我們,繼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