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當那個消息傳到上林署時,李善德還在外頭看房。

這間小宅子隻有一進大小,不算軒敞,但收拾得頗為整潔。魚鱗覆瓦,柏木檁條,院墻與地面用的是郿鄔產的大青磚,磚縫清晰平直,錯落有致,如長安坊市排佈,有一種賞心悅目的嚴整之美。

院裡還有一株高大的桂花樹,盡管此時還是二月光景,可一看那伸展有致的枝椏,便知秋來的茂盛氣象。

看著這座雅致小院,李善德的嘴角不期然地翹起來。他已能想象到瞭八月休沐之日,在院子裡鋪開一張茵毯,毯角用新豐酒的壇子壓住。夫人和女兒端出剛蒸的重陽米錦糕,澆上一勺濃濃的蔗漿,一傢人且吃且賞桂,何等愜意!

“能不能再便宜點?” 他側頭對陪同的牙人說。

牙人賠笑道:“李監事,這可是天寶四載的宅子,十年房齡,三百貫已是良心之極。房主若不是急著回鄉,五百貫都未必舍得賣。”

“可這裡實在太偏瞭。我每天走去皇城上值,得小半個時辰。”

“平康坊倒是離皇城近,要不咱們去那兒看看?” 牙人皮笑肉不笑。

李善德登時泄瞭氣,那是京城一等一的地段,做夢都沒敢夢到過。他又在院子裡轉瞭幾圈,心態慢慢調整過來。

這座宅子在長安城的南邊,朱雀門街西四街南的歸義坊內,確實相當偏僻。可它也有一樁好處——永安渠恰好穿過坊內,向北流去。夫人日常洗菜漿衣,不必大老遠去挑水瞭,七歲的女兒熱愛沐浴,也能多洗幾次澡。

買房的錢就那麼多,必須有所取舍。李善德權衡瞭一陣,一咬牙,算瞭,還是先顧夫人孩子吧,自己多辛苦點便是,誰讓這是在長安城呢。

“就定下這一座好瞭。”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

牙人先恭喜瞭一聲,然後道:“房東急著歸鄉,所以不便收糧粟佈帛,最好是輕貨金銀之類。” 李善德聽懂他的暗示,苦笑道:“你把招福寺的典座叫進來吧,一並落契便是。”

一樁買賣落定,牙人喜孜孜地出去。過不多時,一個灰袍和尚進瞭院子,笑嘻嘻地先合掌誦聲佛號,然後從袖子裡取出兩份香積錢契,口稱功德。

李善德伸手接過,隻覺得兩張麻紙重逾千斤,兩撇斑白胡須抖瞭一抖。

他隻是一個從九品下的小官,想要拿下這座宅子,除瞭磬盡自傢多年積蓄之外,說不得要借貸。京中除瞭兩市的櫃坊之外,要屬幾座大伽藍的放貸最為便捷,謂之“香積錢”——當然,佛法不可沾染銅臭,所以這香積錢的本金喚做“功德”,利息喚做“福報”。

李善德拿過這兩張借契,從頭到尾細細讀瞭一遍,當真是功德深厚,福報連綿。他對典座道:“大師,契上明言這功德一共兩百貫,月生福報四分,兩年還訖,本利結納該是三百九十二貫,怎麼寫成瞭四百三十八貫?”

這一連串數字報出來,典座為之一怔。

李善德悠悠道:“咱們大唐雜律裡有規定,凡有借貸,隻取本金為計,不得回利為本——大師精通佛法,這計算方式怕是有差池吧?” 典座支吾起來,訕訕說許是小沙彌鈔錯瞭本子。

見典座臉色尷尬,李善德得意地捋瞭一下胡子。他可是開元十五年明算科出身,這點數字上的小花招,根本瞞不住。不過他很快又失落地嘆瞭口氣,朝廷向來以文取士,算學及第全無遷轉之望,一輩子隻在九品晃蕩,隻能在這種事上自豪一下。

典座掏出紙筆,就地改好,李善德查驗無誤後,在香積契上落瞭指印與簽押。接下來的手續,便不必讓他操心。牙人自會從招福寺裡取瞭香積錢,與房主割辦地契。這宅子從此以後,姓李瞭。

“恭喜監事鶯遷仁裡,安宅京室。” 牙人與典座一起躬身道賀。

一股淡淡的喜悅,像古井裡莫名泛起的小水泡,在李善德心中咕嘟咕嘟地浮起來。二十八年瞭,他終於在長安城有瞭一席之地,一傢人可以高枕無憂瞭。庭中桂樹仿佛提前開放瞭一般,香馥濃鬱之味,撲鼻而來,浸沁全身。

一陣報時的鼓聲從遠處傳來,李善德猛然驚醒過來。他今日是告瞭半天假來的,還得趕回衙署去應卯。於是他告別牙人與典座,出瞭歸義坊,匆匆朝著皇城方向走去。

坊口恰好有個賃驢鋪子。李善德想到他今天做瞭如此重大的一個決定,合該慶祝一下,便咬咬牙,從蹀躞的錦袋裡摸出十枚銅錢,想租一頭健驢,又想到接下來背負的巨債,到底擱回三枚,隻租瞭頭老驢。

老驢一路上走得不急不緩,李善德的心情隨之晃晃悠悠。一陣為購置瞭新宅而欣喜,一陣又頭疼起還貸的事情。他反復計算過很多次,可每次閑暇,又會忍不住算一遍。李善德收入微薄,每個月的俸料、祿米加上幾畝職田的佃租,折下來隻有十貫出頭。全傢人不吃不喝,仍填不夠缺口,還得想辦法搞點外快才行。

但無論如何,有瞭宅子,就有瞭根本。

他是華縣人,早年因為算學出眾,被州裡貢選到國子監專攻算學十書,以明算科及第,隨後被詮選到瞭司農寺,在上林署裡做一個監事。雖說是個冷衙門的庶職,倒也平穩,許多年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過來瞭。

這一次購置宅第,可以說是李善德多年以來最大的一次舉動。他今年已經五十二歲,他覺得自己有權憧憬一下生活。

李善德抵達皇城之後,直奔上林署公廨而去。那裡位於皇城東南角的背陰之處。地勢低窪,一下雨便會積起水來,所以公廨常年散發著一股黴味,窗紙與屏風上總帶著一塊塊斑漬。

此時已近午時,一群同僚正在廊下吧唧吧唧地會食。他們見到李善德,都紛紛擱下筷子,熱情地拱手為禮。李善德有點驚訝,這些傢夥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多禮瞭?他正迷惑不解,卻見到上林署令招招手,示意自己坐到旁邊來。

劉署令是個大胖子,平日裡隻對上峰客氣,對下屬從來不假顏色。他今天如此和藹,讓李善德有點受寵若驚。他忐忑不安地跪坐下來,低頭看到諸色菜肴,更覺得古怪。

這午餐也未免太豐盛瞭:燉羊尾、酸棗糕、蒸藕玉井飯,居然還有一盤切好的魚鱠,旁邊擱著橘皮和熟栗子肉搗成的金齏蘸料。

劉署令笑瞇瞇道:“監事且吃,有樁好事,邊吃邊說與你吃。” 李善德有心先問,可耐不住腹中饑餓,這樣的菜色,平日也是極難得才吃到的。他先夾起一片魚鱠,蘸瞭蘸金齏,放入口中,忍不住瞇起眼睛。

滑嫩爽口,好吃!

劉署令又端來一杯葡萄酒。李善德心裡高興,長袖一擺,一飲而盡。他酒量其實一般,一杯下肚,已有點醺醺然。這時劉署令從葦席下取出一軸文牒:“也不是甚麼大事,內廷要采辦些荔枝煎,此事非讓老李你來勾當不可。”

上林署的日常工作,本就是給朝廷供應各種果品蔬菜。李善德把嘴裡的一塊肥膩羊尾吞下去,用面餅擦瞭擦嘴邊油漬,忙不迭把文牒接過去看。

原來這公文是內廷發來的一份空白敕牒,說欲置荔枝使一員,采辦特貢荔枝煎十斤,著人勾當差遣,名字還空著。李善德一看到“敕令”二字,眉頭一挑,這意味是聖人直接下的指示,既喜且疑:“這是讓下官勾當此事?”

“適才你不在,大傢圓議瞭一番,都覺得老李你老成持重,最適合來做這個使職。” 劉署令回答。

“轟”的一聲,酒意霎時湧上瞭李善德的腦袋,面色醇紅透底,連手都開始哆嗦瞭。

這幾年以來,聖人最喜歡的就是跳開外朝衙署,派發各種臨時差遣。宮中冬日嫌冷瞭,便設一個木炭使;想要廣選美色入宮,便設一個花鳥使。甚至就在一年前,聖人忽然想吃平原郡的糖蟹瞭,隨手指設瞭一個糖蟹轉運使,京城為之哄傳。

這些使職都是臨時差遣,不入正式官序,可因為是給聖人直接辦事,下面無不凜然遵從。其中油水之豐潤,不言而喻。像衛國公楊國忠,身上足足兼著四十多個使職,可以說是荷國之重。所以一旦有差遣發派下來,往往官吏們會搶破瞭頭。

李善德做夢也沒想到,上林署的同僚們如此講義氣,居然公推他來做這個荔枝使。帶著醉意的腦子飛速地運轉著,比價、采買、轉運、入庫,哪個環節都有一筆額外進賬,如果膽子大一點的話,一次把香積貸還清瞭也不是沒可能。

“真的叫在下來做這個荔枝使?” 李善德仍是不敢相信。

劉署令大笑:“聖人空著名字,正是讓諸司推薦。若老李你不信,我現在便判給你。” 說完吩咐掌固取來筆墨,在這份敕牒下方簽下一行漂亮的行楷:“奉敕僉薦李善德監事勾當本事”,推到李善德面前。

李善德當即連飯也不吃瞭,擦凈雙手,恭敬接過,工工整整在下方簽瞭自己的名字和一個大大的“奉”字。他熟悉公牘,順手連日期也寫在瞭上端:天寶十四載二月三日。

劉署令滿意地點點頭,叫書吏過來,鈔成三軸,用上林署印一一鈐好,分送司農寺、吏部以及禦史臺歸入簿檔。剩下的一軸敕牒本文,則給瞭李善德。

從一刻起,李善德便是聖人指派的荔枝使,可謂一步登天。

周圍同僚全無嫉色,紛紛恭賀起來。這些祝賀比酒水還容易醉人,讓李善德頭暈目眩,興奮不已。不由得走下席來,敬瞭一圈酒。若非此時還是辦公時間,他甚至想在廊下跳上一段胡旋舞。

雙喜臨門的醉意,一直持續到下午未正時分才稍稍消退。李善德喝瞭一口醒酒用的蔗漿,跪坐在自己的書臺前,開始琢磨這事下一步該如何辦理。

他在上林署做瞭這麼多年監事,對瓜果蔬菜最熟悉不過。荔枝產自嶺南,朱紅鱗皮,實如凝脂,味道著實不錯,隻是極容易腐壞。歷年進貢來長安的,要麼用鹽醃漬、要麼晾曬成幹,還有一種比較昂貴的辦法,用未稀釋的原蜜浸漬,再用蜂蠟外封,謂之“荔枝煎”,隻有達官貴人才吃得起。以內廷之奢靡,也隻要十斤便夠瞭。

其實對這樁差事,李善德還是微微有些疑惑。

按說皇帝想吃荔枝煎,直接去尚食局調就行瞭,那裡有一個口味貢庫,專藏各地風味食材;就算沒有,也可以派宮市使去東市采買,東市實在無貨,一紙詔書發給嶺南朝集使,讓當地作為貢物送來便是——按道理,這麼個肥差,怎麼也輪不著上林署這麼一個冷衙門來推薦人選。

李善德的酒勁已消散瞭不少,意識到這件事頗有蹊蹺。這麼大便宜,別人憑什麼白白給你?說不定是因為時間苛刻,難以辦理的緣故。

想到這裡,他急忙展開敕牒,去查看程限。朝廷有規矩,每一份文書裡面都會規定一個程限,如果辦事逾期,要受責罰。但出乎意料的是,這份文牒上的程限是天寶十四載六月一日,距今還有將近四個月時間。不算寬松,但也不是很緊。

李善德松瞭口氣,決定先不去考慮那麼多,先把荔枝煎買到手再說。

上林署管著城外的苑林園莊,所以他認識很多江淮果商,可以拜托他們打聽一下。就算京城沒有庫存,在洛陽、揚州等地一定會有。實在不行,拜托嶺南那邊一坐果,便立刻蜜醃封送。荔枝的果期早熟要四月,大熟從五月開始,勉強趕得及六月一日。

李善德拿起算籌和毛筆,計算起從嶺南送荔枝煎到長安的成本,怎樣運送才最為快捷且便宜。但他很快又自嘲地搖搖頭,窮酸病又犯瞭不是?這是給聖人辦事,不是給自己買房,朝廷富有四海,何必計較這些錙銖之數。

他勾勾畫畫瞭很久,忽然聽到皇城門上的鼓聲“咚咚”響起。長安規矩,暮鼓六百下之後,行人都必須留在坊內,否則就是犯瞭夜禁。他傢如今住在長壽坊,距離有點遠,得早點動身。

李善德收拾好東西,一樣樣掛在蹀躞上,猶豫瞭一下,把敕牒也揣上瞭。差遣使職沒有品級,自然也就沒有告身,這份敕牒,便是他的憑證,最好隨身攜帶。

在鼓聲之中,他離開皇城,沿著大路朝自傢趕去。路上的車馬行人都行色匆匆,都想早一點趕到落腳的地方。李善德看著那些風塵仆仆的客人模樣,內心湧起一點驕傲。他們隻有旅店、寺廟可以慌張投宿,而自己馬上就可以有自宅可歸瞭。

他矜持地昂起下巴,邁開步子,卻不防被一條深深的車轍印絆到,整個人啪嘰一下摔在地上。李善德狼狽地爬起來,發現連黑幞頭都摔在瞭地上,同時掉出來的還有那張文牒。他嚇得顧不得撿幞頭,先撲過去把敕牒撿起,拍瞭拍塵土,發現一張細小的紙片從紙卷裡飄落出來。

李善德拿起來一看,這紙片隻有半個指甲蓋大,和敕牒用紙一樣是黃藤質地,上頭寫瞭個“煎”字。

這是書辦尋常之物,名叫“貼黃”。書吏在撰寫文牒時難免錯寫漏寫,便剪出一小塊同色同質的紙片,貼在錯謬處,比雌黃更為便當。

不過按說貼黃之後,需要押縫鈐印,以示不是私改,怎麼這張貼黃上沒有印章痕跡呢?李善德想到這裡,不免好奇地看瞭一眼,被“煎”字遮掩的到底是個什麼字?

可這一眼看去,他卻如被雷磔,那居然是個“鮮”字!

“荔枝鮮”和“荔枝煎”隻有一字之差,性質可不啻天壤。

他整個人僵俯在原地,隻有下巴的斑白胡須猛烈地抖動起來。有路過的武候發現這位青袍官員有異,過來詢問,可他的聲音聽在李善德耳中,卻如同在井底聽井欄外講話那麼隔膜。

街鼓聲依舊有節奏地響著,李善德抓起敕牒,僵硬地把脖子轉向武候。嚇得武候朝後退瞭一步,握緊腰間的直刀。他從來沒見到這樣的眼神:惶惑、渙散、恐慌、驚恐……就算是吳道子也未必能摹畫出來。

武候正琢磨著該如何處置,突然看到這位官員動瞭。

他緩緩轉過身軀,曳開步子,突然加速,瘋狂地朝北面皇城跑去,花白頭發在風中凌亂不堪。武候大為感慨,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能跑出這樣的速度,委實難得。

李善德一口氣跑回到皇城,此時鼓聲大約已經敲瞭四百多下,距離夜禁已不遠。他奔到上林署的廊下,迎面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正見劉署令與同僚說笑著離開。

劉署令正高高興興走著,猛見一個披頭散發的黑影猛沖出來,嚇得“嗷”瞭一聲,差點要跳進旁邊的水塘。黑影速度不減,一頭撞到他懷裡,兩人齊齊倒在廊下,一條地板發出龜裂的哀鳴。

劉署令拼命掙紮,卻發現那黑影卻死死抱住自己大腿:“署令救我!署令救我!” 他聽著聲音耳熟,再一辨認,不由憤怒地吼道:“李善德,你這是幹什麼!” 旁邊的同僚和仆役七手八腳,把兩人攙扶起來。

“請署令救我!” 李善德匍匐在地,樣子可憐之至。

“老李你失心瘋瞭吧?”

李善德啞著嗓子道:“您判給我的文牒,貼黃掉瞭,懇請重鈐。” 劉署令怫然不悅:“多大點事,至於慌成這樣嗎?”

李善德忙不迭地取出文書,湊近指給署令看,“您看,這裡原本錯寫瞭鮮字,貼黃改成瞭煎字。但紙片不知為何脫落瞭,得重貼上去。這是敕牒,如果沒有您鈐上官印押縫,就成瞭篡改聖意啦。”

劉署令臉色一下子冷下來:“貼黃?本官可不記得判給你時,牒上有什麼貼黃——不是你自己貼上去的吧?”

“下官哪有這種膽子啊,明明……”

“你剛才也說瞭,貼黃需要鈐印押縫,以示公心。請問這脫落的貼黃上,印痕何在?”

李善德一下子噎住瞭。是啊,那張“煎”字貼黃上,怎麼沒有押縫印章呢?當時他喝得酒酣耳熱,隻看到文牒上那“荔枝使”的字樣,心思便飛瞭,沒有檢查文書細節——話又說回來,自傢上司給的文書,誰會像防賊一樣查驗啊。

他一時情急,聲音大瞭起來:“署令明鑒。您午時也不說,是內廷要吃荔枝煎嗎?”

劉署令冷笑道:“荔枝煎?我看你是老糊塗瞭吧?那東西在口味貢庫裡車載鬥量!用得著咱們提供麼?你們說說,中午可聽見我提荔枝煎瞭麼?”

眾人都是搖搖頭。劉署令道:“我中午說得清楚,敕牒裡也寫得清楚,授給你這一個荔枝使的頭銜,本就是要給宮裡采辦鮮荔枝的,不要看錯!”

李善德的胡須抖瞭抖,簡直不敢相信耳中聽到的話:“鮮荔枝?您也知道荔枝的物性,一日色變,兩日香變,三日味變。從嶺南到長安,遠近不下五千裡路,無論如何也趕不及啊。”

“所以李使臣你得多用用心,聖上可等著呢。”

外頭鼓聲快要停瞭,劉署令不耐煩地站起身來,匆匆朝外頭走去。李善德驚慌地撲過去揪住他袖子,卻被一把推開,脊背再一次重重磕在木板地上。待得他頭暈目眩爬起來,廊下已是空空蕩蕩。

李善德呆呆地癱坐瞭一陣,忽然發瘋似地直奔司農寺的閣架庫。宿直小吏突然被一個披頭散發的瘋子攔住,嚇得差點喊衛兵來抓人。李善德抓住他胳膊,苦苦哀求開庫一看。小吏生怕被他咬上一口,隻好應允。

這裡有幾十個大棗木架子,上頭堆著大量卷帙。京城附近的林苑果園,虛實盡藏於此。李善德記得,中午簽的那份敕牒,按原樣鈔瞭三份,分送三個衙署存底,其中司農寺存有一份。他決心要弄個清楚,如果貼黃是真,那麼在這個存檔裡一定也有痕跡。

這裡的每一卷文書,都在外頭露出一角標簽。這叫抄目,上面寫著事由、經辦衙署與日期,以便勾檢查詢。李善德憑著這個,很快便找到瞭那件備份。他迫不及待地將卷軸從閣架掣出來,展開一看,心臟驟然停跳瞭一拍。

這份文書上面,並無任何貼黃痕跡,“荔枝鮮十斤”五個字清晰工整,絕無半點塗抹。

“不行,我得去吏部和蘭臺去核驗另外兩份!”

李善德仍不肯放棄,也不敢放棄。要知道,這可是聖人發下來的差遣,若是辦不好,隻有死路一條。所以他必須得搞清楚,聖人到底想要的是什麼?

他正琢磨著如何進入那三處閣架庫,無意中掃到瞭卷軸外插的那一角抄目標簽,上頭密密麻麻許多墨字。

如果一軸文牒的流轉跨瞭不同衙署,負責入檔的官吏為瞭省事,往往懶得更換新標簽,隻用筆劃掉舊標簽上的字跡,把新抄目寫上去。所以對有心人來說,光看抄目便知道它的流轉過程。

李善德疑惑地拿起來仔細看,發現它在尚食局、太府寺、宮市使和嶺南朝集使手裡都呆過,然後才送來司農寺。而司農寺卿二話沒說,直接下發給瞭上林署。

讀罷這條抄目,李善德眼前不由得一陣暈眩。他意識到,不必再去吏部和蘭臺查驗瞭。

從一開始,聖人想要的,就是六月初一吃到嶺南的荔枝。

不是荔枝煎,是新鮮荔枝。

荔枝三日便會變質,就算有日行千裡的龍駒,也絕無可能從五千裡外的嶺南把新鮮荔枝運到長安。所以荔枝使這個差遣,是註定辦不成的,它不是什麼肥差,而是一道催命符,每一個衙署都避之不及。

於是李善德在抄目裡,看到瞭一場馬球盛況:尚食局推給太府寺,太府寺傳給宮市使,宮市使踢到嶺南朝集使,嶺南朝集使又移文至司農寺。司農寺實在傳無可傳,隻好往下壓,硬塞到上林署。

李善德雖然老實忠厚,可畢竟在官場呆瞭幾十年,到瞭這會兒,如何還不知道自己被坑瞭。

誰讓他恰好在這一天告假去看房,眾人一圓議,把不在場的人給公推出來。劉署令為瞭哄他接下這枚燙手梨子,先用酒菜引他入彀灌醉,然後故意把“鮮”貼黃成“煎”,反正隻要沒鈐大印,李善德就算事後發現,也說不清楚。

一想明白此節,李善德手腳不由得一陣抽搐,軟軟跌坐在閣架庫的地板上。恍惚中,他感覺自己呆在一個狹窄漆黑的井底,渾身被冰涼的井水浸泡。他抬起頭,看到那座還未住進去的宅子在井口慢慢崩塌,伴隨著一片片桂花落入井中,很快把井口的光亮堵得一絲不見……

……他再度醒來時,已是二月四日的早上。昨晚皇城已經關閉,無法進出。李善德無論如何都回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回到上林署的宿直間,又是何時睡著的。他心存僥幸地摸瞭摸枕邊,敕牒還在,可惜上面“荔枝鮮”三字也在。

看來昨天並不是一個噩夢。他失望地揉瞭揉眼睛,覺得渾身軟綿綿的,毫無力氣。明媚的日光從窗牖空隙灑進來,卻不能帶來哪怕一點點振奮。

對於一個已提前判瞭死刑的人,這些景致都毫無意義。二十八年的謹小慎微,隻是一次的不經意,便陷入瞭萬劫不復。夫人孩子隨他在長安過瞭這麼多年苦日子,好不容易要有宅可居,卻又要傾覆到水中,想到這裡,李善德心中一陣抽痛,抽痛之後,則是無邊的絕望。

區區一個從九品下的上林署監事,能做什麼?

他失魂落魄地呆到瞭午後,終於還是起瞭身,把頭發簡單地梳攏瞭一下,搖搖擺擺地走出上林署。很多同僚都看到他,可沒人湊過來,隻是遠遠竊竊私語,如同看一個死囚犯。

李善德也不想理睬他們,昨天若不是那些人起哄,自己也不會那麼輕易被騙入彀中。他現在不想去揣測這些蠅營狗茍的心思,隻想回傢跟傢人在一起。

他離開皇城,憑著直覺朝傢裡走去。走著走著,忽然聽到一聲呼喊:“良元兄,你怎麼在這裡?”

李善德扭頭一看,在街口站著兩個青袍男子。一個細眼寬頤,面孔渾圓有如一枚肉銅鏡,還有一個瘦肖的中年人,八字眉頭倒撇,看上去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面相。

這兩個都是熟人。胖胖的那個叫韓承,在刑部比部司任主事,因為傢裡排行十四,大傢都叫他韓十四;瘦的那個叫杜甫,如今……李善德隻知道他詩文不錯,得過聖人青睞,一直在京待選,別的倒不太清楚。

韓承一見面,熱情地要拽李善德一起去吃酒,說杜子美剛剛得授官職,要慶祝一下。李善德木然應從,被他們拉去瞭西市裡的一處酒肆中。

一個胖胖的胡姬迎出來,略打量一番他們三人穿著,徑直引到瞭酒肆的一處壁角。韓承嫌她勢利,從腰間摸出十五枚大錢,案幾上一拍:“今日老杜授官,元該好生慶祝一下,與我叫個樂班來助興!” 胡姬一聽這三位裡居然有瞭個實職官,連忙斂起態度,喚來兩個龜茲樂手。

她又從壚端取來三爵桂酒,說是酒傢贈送,韓承臉色這才好點。杜甫局促道:“十四,我也不是甚麼高官,不必如此破費。” “怕什麼,改日你贈我一篇詩文便是。” 韓承豪爽地擺瞭擺手。

兩個高鼻深目的龜茲樂手過來,先展開一簾薄紗,左右掛在壁角曲釘上,然後隔著簾子奏起西域小曲來。韓承拿起酒爵,對李善德笑道:“良元兄,你是有所不知。吏部這一次本是授瞭河西縣尉給子美,結果他給推瞭,這才換成瞭右衛率府兵曹參軍——雖是個閑散職位,好歹是個京官。當今聖上是好詩文的,子美留在長安,總有出頭之日。”

李善德木然拱手,杜甫卻自嘲道:“兵曹參軍實非我願,隻為瞭幾石祿米罷瞭,否則傢裡要餓煞。五柳先生可以不折腰,我的心志不及先賢遠矣。” 韓承見他又要開始絮叨,連忙舉起酒爵:“來,來,莫散發陰能量瞭,你可是集賢院待制過的,前途無量,與我們這些濁吏不一樣。”

三人舉起酒爵,一飲而盡。這桂酒是用桂花與米酒合釀而成的香酒,香氣濃鬱,李善德一入口,想到自己活不到八月,連新宅中那棵桂樹開花也見不到,不由悲從中來,放下酒爵淚水滾滾。

韓承與杜甫都嚇瞭一跳,忙問怎麼回事。李善德沒什麼顧忌,便把敕牒取出來,如實講瞭。兩人聽完,都楞在原地。半晌杜甫忍不住道:“竟有此等荒唐事!嶺南路遠,荔枝易變,此皆人力所不能改,難道沒人說給聖人知麼?”

韓承冷笑道:“聖人口含天憲,他定瞭什麼,誰敢勸個不字?你們可還記得安祿山麼?多少人說這胡兒有叛心,聖人可好,直接把勸諫的人綁瞭送去河東。所以荔枝這事,那些衙署寧可往下推,也沒一個敢讓聖人撤回成命的。”

“聖人是不世出的英主,可惜……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 杜甫感慨。

“皇帝詔令無可取消,那麼最好能尋一隻替罪羔羊,把這樁差遣接瞭,做不成死瞭,才天下太平。良元兄可玩過羯鼓傳花?你就是鼓聲住時手裡握花的那個人。”

韓承說得坦率而犀利。他和這兩人不同,身為戶部比部司的主事,工作是勾檢諸部的賬目,對官場看得最為透徹。

杜甫聽完大驚:“如此說來,良元兄豈不是無法可解?可憐,可憐!” 他關切地撫瞭撫李善德的脊背,大起惻隱之心。

這一撫,李善德登時又悲從中來,拿袖角去拭眼淚,抽抽噎噎道:“我才從招福寺那裡借瞭兩百貫香積貸。一人死瞭不打緊,隻怕她們娘倆會被變賣為奴。可憐她們隨我半世艱苦,好容易守得雲開,未見到月明便要落難。” 杜甫也垂淚道:“我如何不知。我妻兒遠在奉先,也是饑苦愁頓。我牽掛得緊,可離瞭京城,便沒瞭祿米,她們也要……”

韓承玩著手裡的空酒爵,看著這兩位哭成一團,無奈地搖瞭搖頭:“子美你莫要添亂瞭——良元兄,我來考考你,我們比部最討厭的,你可知是什麼人?”

李善德擦擦眼淚,不解地抬起頭來,他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問題瞭?可見韓承臉色凝重,不似開玩笑,隻好收瞭收精神,遲疑答道:“逋逃稅賦之人?”

韓承擺擺指頭:“錯!我們比部最討厭的,就是你們這些臨時差遣的使臣。”杜甫皺皺眉頭:“十四,你怎麼還要刺激良元?”韓承道:“不,我不是針對良元,而是所有的使臣,在比部眼裡都是啖狗腸的逃奴。”

他一下暴出粗口,震得兩人都不哭瞭。韓承索性拿起筷子,蘸著桂酒在案幾上比劃:“朝廷的經費賙給之制,兩位都是熟悉。比如說你們上林署在天寶十四載的一應開銷用度,正月裡先由戶部的度支郎中做一個預算,司金和倉部負責出納,從左、右藏署和司農寺劃撥出錢糧,給你們上林署。等這些錢糧用完瞭,我們刑部的比部司還要審驗賬目,看有無浮濫貪挪之弊——是這麼個過程吧?”

隨著韓承敘說,一條筆直的酒漬浮現在案面上,兩人俱是點瞭點頭。

“但是!聖人近年來喜歡設置各種差遣之職,因事而設,隨口指定,全然不顧朝廷官序。這些使臣的一應用度,皆要從國庫支錢,卻隻跟皇帝匯報,可以說是跳出三省六部之外,不在九寺五監之中。結果是什麼?度支無從計劃,藏署無從扼流,比部無從稽查,風憲無從督劾。我等隻能眼睜睜看著各路使臣揣著國庫的錢,消失在灞橋之外。”

杜甫憤怒道:“蠹蟲!這些蠹蟲!” 李善德卻聽出瞭這話裡的暗示,若有所思。

“我給你舉個例子。浙江每年要給聖人進貢淡菜與海蚶,為此專設瞭一個浙東海貨使。這位使者運作之下,水運遞夫每年耗費四十三萬六千工時,這得多大開銷?全是右藏署出的錢。可我們比部根本看不到賬目——人傢使臣隻跟皇帝奏對,而宮裡隻要吃到海貨,便心滿意足,才不管花瞭多少錢。”

杜甫聽得觸目驚心,而李善德的眼神,卻越發亮起來。韓承拿起一塊幹面餅,把案幾上的酒漬擦幹凈,淡淡道:“為使則重,為官則輕。你這個荔枝使與浙東海貨使、花鳥使、瓜果使之類的,又有什麼區別呢?”

這哪裡是抨擊朝政,分明是鼓勵自己仗勢欺人,做一個肆無忌憚的貪官啊。李善德暗想,可心中仍有些惴惴:“我一個從九品下的小官,辦的又是荔枝這種小事,怕是……”

韓承嗤笑一聲,拿起敕牒:“良元兄你還是太老實。你看這上面寫的程限:限六月初一之前——難道沒品出味道嗎?”

李善德一臉懵懂,韓承“嘖”瞭一聲,拿起筷子,敲著酒壇邊口,謾聲吟道:“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杜甫聽到這詩,雙眼流露出無限感懷:“這是……太白的詩啊。”

韓承轉向杜甫笑道:“也不知太白兄如今在宣城過得好不好。今年上元節還看到京城傳抄他在涇縣寫的新作《秋浦歌十七首》,詩風不減當年,就是《贈汪倫》濫俗瞭點。”

一說起做詩,杜甫可來瞭勁頭,他身子前屈,一臉認真道:“那汪倫是什麼人,與太白交情多深,為什麼太白會特意給他寫一首詩,這些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單就這詩的做法,十四你卻錯瞭……”

兩人嘰嘰咕咕,開始論起詩來。李善德不懂這些,他跪坐在原地,滿心想的都是韓承的暗示。

李白那首詩,是天寶三載所做。當時聖人與貴妃在沉香亭欣賞牡丹,李龜年欲上前歌唱,聖人說:“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 遂急召李白入禁。李白宿醉未醒,揮筆而成《清平調》三首,此即其一。

在大唐,貴妃前不必加姓,因為人人都知道姓楊。她的生辰,恰是六月初一。這新鮮荔枝,九成是聖人想送給貴妃的誕辰禮物。

韓承的暗示,原來是這個意思!

這是為瞭貴妃的誕辰采辦新鮮荔枝,隻怕比聖人自己的事還要緊,天大的幹系,誰敢阻撓?

他是個忠厚循吏,隻想著辦事,卻從沒註意過這差遣背後蘊藏的偌大力量。這力量沒寫在《百官譜》裡,也沒註在敕牒之上,無形無質,不可言說。可隻要李善德勘破瞭這一層心障,六月初一之前,他完全可以橫行無忌。

這時胡姬端來一壇綠蟻酒,拿瞭小漏子扣在壇口,讓客人自篩。

“那六月初一之後呢?” 李善德忽然又疑惑起來。這頭銜再如何橫行霸道,也解決不瞭荔枝轉運的問題。這個麻煩不解決,一切都是虛的。

韓承從杜甫滔滔不絕的論詩中掙脫出來,面色凝重地看過來,吐出兩個字:“和離。”

“和離?”

“和離!”

李善德突然讀懂瞭韓十四的意思,這兩個字,如重錘一樣,狠狠砸在胸口。

荔枝這事,是註定辦不成的,唯有早點跟妻子和離,一別兩寬,將來事發才不會累及傢人。李善德可以趁這最後四個月橫行一下,多撈些油水,盡量把香積貸償清,好歹能給孤女寡婦留下一處宅子。

“到頭來,還是要死啊……”

李善德的拳頭伸開復又攥緊,緊盯著酒中那些渣渣,好似一個個溺水浮起的蟻屍。韓承同情地看著這位老友,拿起漏子,緩緩地篩出一杯凈酒,遞給他。

他在比部常年查賬,知道商傢有一種賬目叫做沉舟莫救賬——舟已漸沉,救無可救,惟有止損而已。他這辦法雖然無情,對老友已是最好的處置。

此時一曲奏完,樂班領瞭幾枚賞錢,卸下簾子退去瞭。壁角隻剩他們三個,周圍靜悄悄的,畢竟午後飲酒的客人還不多。李善德哆嗦著嘴唇,從蹀躞裡取出紙筆:

“既如此,我便寫個放妻書,請兩位做個見……”

話未說完,杜甫卻一把按住他肩膀,擰頭看向韓承怒喝道:“十四,人傢夫妻好端端的,哪有勸離的?” 李善德苦笑道:“他也是好心。新鮮荔枝這差遣無解,我的宿命已定,隻能設法博回一點點羨餘罷瞭。”

“你縱然安排好一切後事,嫂夫人與令嬡餘生就會開心嗎?”

“那子美你說,我還有什麼辦法?!” 李善德被他這咄咄逼人的口氣激怒瞭。

“你去過嶺南沒有?見過新鮮荔枝嗎?”

“不曾。”

“你去都沒去過,怎麼就輕言無解?”

“唉,子美老弟,做詩清談你是好手,卻不懂庶務繁劇……”

杜甫又一次打斷他的話:“我是不懂庶務,可你也無解不是?左右都是死局,何不試著聽我這不懂之人一次,去嶺南走過一趟再定奪?”

李善德還沒說話,杜甫一撩袍角,自顧坐到瞭對面:“我隻會作詩清淡,那麼這裡有個故事,想說與良元知。” 李善德看瞭一眼韓承,後者歪瞭歪頭,做瞭個悉聽尊便的手勢。

“我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時候,一心想要在長安闖出名堂,報效國傢。可惜時運不濟,投卷也罷,科舉也罷,總不能如願,一直到瞭天寶十載,仍是一無所得。我四十歲生日那天,朋友們請我去曲江遊玩慶祝。船行到瞭一半,岸邊升起濃霧,我突然之間陷入絕望。這不就是我的人生嗎?已經過去大半,而前途仍是微茫不可見。我下瞭船,失魂落魄,不想飲酒,不想作詩,就連韋曲的鮮花都沒瞭顏色。我就像行屍走肉一樣,漫無目的地走著,幹脆朽死在長安城的哪個角落裡算瞭。”

“不知不覺,我走到瞭城東春明門外一裡的上好坊。其實那裡既算不得上好,更不是坊,隻是一片亂葬崗。客死京城的無主之人都會送來這裡埋葬,倒也適合我的歸宿。我隨便找瞭個墳堆,躺倒在地,沒過多久,卻遇到瞭一個守墳的老兵。那傢夥滿面風霜,還瞎瞭一隻眼,態度兇橫得很。他嫌我占地方,把我踢開,自顧喝起酒。我問他討瞭一口,兩個人便聊瞭起來。他原來是個西域兵,還在長安城幹過一段不良人,不過沒什麼人記得瞭。老兵如今就隱居在上好坊,說要為從前他被迫殺掉的兄弟守墳。那一天我倆聊瞭很久,他講瞭很多從前的事,其中我最喜歡的一段,卻不是故事。”

“老兵講,他年輕時被迫離開傢鄉,遠赴西域戍邊。那是他第一次遠別親人,也是第一次上戰場,何時會死也不知道。而軍法管得極嚴,連逃都逃不掉。他一個年輕孩子,日夜惶恐驚懼,簡直絕望到瞭極點。有一天,他在戰場上被一個兇狠的敵人壓住,眼看被殺,他發起狠來,用牙齒撕掉瞭對方的臉頰肉,這才僥幸反殺。老兵突然明白瞭,既是身臨絕境,退無可退,何不向前拼死一搏,說不定還能搏出一點微茫希望。從那以後,他拼命地練習刀術、練習騎術,每天從高山一路沖下,俯身去拔取軍旗。憑著這一口不退之氣,他百戰幸存,終於從西域安然回到這長安城裡。”

“我當時聽完之後,深受震動。我之境遇,比這老兵何如?他能多劈一刀在造化上,我為何不能?接下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瞭,我回去之後,振奮精神,寫出瞭《三大禮賦》,終於獲得聖人青睞,待制集賢院——雖說如今的成就,也不值一提,但自問比起之前,創作更有方向:我要把這些籍籍無名的人與事都記下來,不教青史無痕。於是我再次去瞭上好坊,請教老兵的姓名,希望為他寫一些詩傳。可老兵死活不肯透露姓名,隻允許我把他當兵時的經歷匿名寫出來。於是我便寫成瞭九首《前出塞》,適才那個故事,是在第二首,現在我把它贈與你。”

杜甫把毛筆搶過去,不及研墨,直接蘸瞭酒水,唰唰寫瞭起來。一會兒功夫,紙上便多瞭一首五言古詩:

出門日已遠,不受徒旅欺。

骨肉恩豈斷,男兒死無時。

走馬脫轡頭,手中挑青絲。

捷下萬仞岡,俯身試搴旗。

杜甫把筆“啪”地一聲甩開,直直看向李善德,眼神銳利如公孫大娘手中的劍器。

“骨肉恩豈斷,男兒死無時。既是退無可退,何不向前拼死一搏?”

李善德讀著這酒汁淋漓的詩句,握著紙卷的手腕,突地一抖,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胸中漾開。

《長安的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