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突然分手後,他像經歷瞭外科手術一樣,整個人變得愚鈍不堪。這對仿佛過著夫妻生活的伴侶在這座房子裡生活瞭差不多二十年。分手八天以來他一個人住在這房子裡,仍處在呆滯的狀態,尚未進入悲痛之中。他以滑稽的方式來應對日常事物的消失,像個孩子一樣斥責傢仆:“得瞭,這領子不行……什麼,那些東西我還沒有吃!……別告訴我,剃須膏已經沒有瞭,之前那裡還有兩管,就在浴室的櫥櫃裡!你不是想告訴我,因為夫人走瞭,連剃須膏也沒有瞭吧!”
再沒有人來管束他的生活,他感到十分惶恐;他忘記進餐的時間,無緣無故地回傢,出門落荒而逃,在雨中行走。再沒有女人在千鈞一發之際急切地伸手拉住他。他的朋友們見證瞭這一切,這讓他們感到非常尷尬,他侵犯瞭這些不忠或卑下的男人,超出瞭他們的容忍范圍。“老天,這簡直不敢相信!再聰明的人也完全理解不瞭……艾琳走瞭,她走瞭,就是這樣。而且她不是一個人走的,你想想看。她走瞭。我隻能把這句話重復一百遍,沒有什麼別的補充。這好像不是什麼新鮮事。這些事情看起來每天都發生在無數男人身上……能怎麼辦呢?我就是放不下。唉,我放不下。”
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張開雙臂,又放下。他看起來既不悲傷也不委屈,他的朋友們有點兒鄙視他:“他沉淪瞭!唉,他沉淪瞭……在他這個年紀,這事對他打擊太大。”他們談起他時就像在說一個老頭,且為終於能貶低這個直到頭發花白都從沒有受過挫折的英俊男人而暗中高興。
“他美麗的艾琳……四十五歲還把頭發染成金色,臉蛋弄得如同一朵假花,而且還換瞭一傢裁縫店和靴子店,他以為這一切都很正常。他始終沒有懷疑過……”
一天,他乘坐公車出門,因為傢仆請求休假八天:“由於夫人不在,工作量減少瞭,因此我想……”他逐漸失去睡眠,像守夜的獵人一樣在白天睡覺,夜晚則在黑暗中紋絲不動地潛伏著,而下頜和耳朵則躁動不已。一天晚上,他出門離開瞭這棟十五年前購置下來為艾琳而佈置的鄉間別墅,買瞭張去外省[1]一座大城市的火車票。他記得那裡的美食。
“一傢很好的酒店,”他自言自語道,“一傢擁有法式傳統美食餐廳的酒店,我可以去那兒。我不想毀在這段關系裡,不是嗎?那麼,走吧,去旅行,還有美食……”
在路途中,他從車廂的玻璃上瞥見自己依然筆直的腰桿,還有遮住瞭松弛嘴巴的灌木叢般的灰色胡須。“不錯,不錯。不,我死不瞭的!她真過分!”他僅僅用這種溫和的、過時的詞語來責怪那個不忠的人,就像老人嘴裡用來斥責那些粗魯的年輕人的話語一樣。
他在酒店訂瞭去年他住過的房間:“有圓形大廳的那間,你知道的,可以從那裡看到廣場的美景。”當夜晚即將結束時,他吃瞭些冷餐肉,喝瞭點兒啤酒,然後躺下。他感到疲憊,他相信短暫的休息可以消除長途跋涉的辛苦。他仰躺著,聞到幹凈的床單還沒太幹透的味道,他在黑暗中打量著被棄置的圓形大窗戶打開的窗簾之間兩個藍色落地燈高高的燈管。實際上,他睡著瞭幾秒鐘,但腿一縮又無可救藥地醒瞭過來。他發現自己已經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整理瞭房間,現在這個日夜不分的房間倒變得非常利於睡眠。他醒來後,充滿勇氣地宣佈:
“好瞭,耐心點兒,白天很快就要來瞭。”
他發現兩盞落地燈原來是粉紅色的,這時外面廣場上響起瞭歡快的音符:鐵箍木桶發出的嘶啞的聲音,以及馬蹄發出的耐心的“噠噠”聲。
“就是這個聲音,從我們上次在這傢酒店附近租的楓丹白露的別墅裡,每天傍晚時我們都能聽到馬廄裡的這個聲音……”他顫抖著,翻瞭個身,勉力再次入睡。外面,馬匹和水桶的聲音消失瞭。一些其他謹慎些的聲響從窗戶裡傳來。他可以分辨出從車上傾倒而出的花盆飽滿柔和的碰撞聲、落到植物上的雨滴聲,以及大量葉子砸到地上的輕微震動聲。
“這是花卉市場。”失眠人自言自語地說,“嗯,不會錯的!我們在斯特拉斯堡旅行時,天亮後我們發現窗戶下有一個迷人的花卉市場,她說她從未見過如此藍的瓜葉菊……”
他坐瞭起來,以便更好地抵抗一陣陣洶湧而來的絕望。這是一種新的絕望,完全新鮮的感受,他從來沒有體會過。在附近的橋下,船槳沖擊著沉睡中的河流,燕子的第一聲呼嘯響徹空中:
“在科莫的清晨,園丁劃著滿載著水果和蔬菜的小船,水果和蔬菜的香味飄進埃斯特別墅的窗戶,燕子跟隨著小船……上帝呀,發發慈悲吧……”他鼓足力量開始祈禱,盡管孤獨和懷念的痛苦使他像胸口疼痛一樣蜷在床上,“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每個黎明日光都傾瀉在熟睡的伴侶頭上,或者照著她的輪廓,那或蒼白或明亮的光芒,還有鳥兒的啁啾、清晨的雨珠,二十年……”
“我不想就此完蛋,呃!該死的……二十年可不短……但在她之前,我也有過其他的曙光……想想當初,我是那麼年輕……”
但他復活的隻是一個貧窮學生的暮景,法學院裡靠淺藍色的脫脂牛奶或酒精取暖的灰色早晨,簡單配置的房間,細窄的碗和鋅桶。他回溯往事,想從他的青春和往昔的黎明中尋求慰藉,但找到的卻是一段低賤而苦澀的悲慘時光,他被困在一架鐵床上,拖著墊瞭海綿鞋墊的鞋子,臉上像被扇瞭一巴掌那樣滾燙……這個被遺棄的、知道自己無處可躲的男人徒勞地抵抗著日光的回歸,因為每一天黎明時刻的晨曦都吟唱著一個殘酷而熟悉的名字,重新打開他的傷口,他躺在床上卑微地流著眼淚,那傷口疼痛如新。
[1]法國把大巴黎地區以外的區域都稱為外省。——譯者註(本書中所有註釋均為譯者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