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封蠟

在我大約十五歲的時候,曾非常熱衷於“案頭擺件”。我的父親在這上面傾註瞭一生的精力,我隻是在效仿他。在那個年紀,各種不良念頭都向青少年伸出魔爪,就像有著無數小鉤子的蒼耳粘在頭發上似的。一個十五歲的女孩會經歷很多風險。我擁有的極大的自由讓我面臨更多的危險,而我覺得危險是無邊際的。我沒有意識到的是,茜多憑著她的母性本能,心靈感應般地迅速識別瞭危險,而她對任何形式的暗中監視都嗤之以鼻。

在我剛滿十五歲的時候,茜多向我證實瞭她神奇的感應能力。她猜到一個看起來本分的男人覬覦我尖尖的小臉、拍打著小腿的辮子和勻稱的身材。茜多去度假時,把我交托給瞭這個男人的傢人。一天她收到一條警示,那警示說得就像啟示那樣清楚而又令人震驚。於是她立即戴上小帽子,把帽繩在下巴上打瞭個結,登上哐當作響的顛簸的火車,是在那全新的線路上跑著的老舊火車。茜多在花園裡找到瞭我,我正和其他兩個小女孩玩耍。那個沉默寡言的男人,雙肘靠在聖母院的窗臺上,像冥想的惡魔一樣註視著我們。

這樣一幅平靜的傢庭生活的景象沒能騙過茜多的眼睛。而且,她註意到我比在傢時更漂亮。無論是十五歲還是三十歲,在男人灼熱的欲望裡,女孩子如綻放的花朵。毫無疑問,茜多斥責瞭我,並且把我帶走瞭。而這個受人尊敬的男人根本不敢問她為什麼來,或是我們為什麼走。在火車上,她在我眼前睡著瞭,像一個打瞭勝仗的人一樣疲憊不堪。我記得我們錯過瞭午餐時間,我抱怨著餓瞭。她沒有感到羞愧,隻是聳聳肩,看著她的手表,向我保證之後會做我最喜歡的美食——麥麩面包、奶油芝士和紫洋蔥。她一點兒也不關心我挨餓,她已經挽救瞭我最寶貴的東西。

我沒有做錯什麼,也沒有被這個男人教唆,我隻是愚鈍。但是,對於一個十五歲的女孩來說,愚鈍的後果要比平常的那種興奮的傻笑、臉紅、拙劣的調情嚴重得多。隻有寥寥無幾的男人能讓女孩變得愚鈍起來,但當她們開始醒悟就會感到迷失。茜多手術式的幹預消除瞭我內心所有的困惑,我從青春期又返回到瞭幼稚期——對青春期的自我的羞愧和陶醉讓人遁入幼稚裡狂歡。

我的父親是一個天生的作傢,但幾乎沒有留下什麼作品。在創作的時候,他把寫作的欲望釋放到瞭整理工具中,他擺出作傢所需要的和不那麼需要的一切東西。因為他,我自己也無法抵擋這種狂熱。由於我欣賞和垂涎過一個作傢工作臺上的完美工具,今天我對桌上的工具仍然十分挑剔。從青春期開始,我就從父親的工作臺上偷一些東西,先是一小塊兒聞起來像雪茄盒的紅木三角板,然後是一把白色的金屬尺子。責罵自不必說瞭,他炯炯有神的灰色小眼睛怒視著我,充滿兇狠的敵意,我再也不敢冒險瞭。我隻能忍著饑渴四處遊蕩,在這些珍貴的文具周圍徘徊,腦子裡滿是壞念頭:一疊沒用過的吸墨紙,一把烏木的尺子,一支、兩支、四支、六支削尖瞭的各種顏色的鉛筆,筆尖精致且不粗不細和筆尖非常寬的鋼筆,還有和黑鳥的羽毛一樣薄的畫筆,紅色、綠色、紫色的密封蠟,一個手動吸墨器,一瓶液體膠水,更不用說那透明的琥珀“封口膠”,一件騎兵披風殘餘的一小部分,小到隻有扇形邊的筆刷那麼大。一個大墨水瓶和旁邊的小墨水瓶,都是青銅色的。一個盛滿金色粉末的漆碗,是用來烘幹濕頁的,另有一個裝有各種顏色薄餅(我以前吃的是白色的)的碗。桌子的左右兩邊有大量的紙,奶油色的,帶著水印,碼得整整齊齊的。當然,還有那臺小小的沖印機,夾住白紙,上下輕輕一合,就在上面印上瞭一個凸起的名字:J.J.柯萊特。還有一杯洗畫刷用的水,一盒水彩顏料,一本地址簿,一瓶瓶紅色、黑色、紫色的墨水,紅木三角板,一個袋裝數學儀器,煙草罐,一個煙鬥,一盞熔化密封蠟的燈。

像一個想要擴充領地的主人,父親努力讓他那張巨大的桌子上容下那些外來的東西。有一陣,那兒出現瞭一臺能一下子切開一百張紙的機器,還有幾個裝著白色果凍狀液體的模架,你把一張白紙朝下貼在上面,然後就能取出模糊的、黏黏的、白兮兮的復制品,和原件正好完全顛倒。但父親很快就厭倦瞭這些玩意兒,那張巨大的桌子又歸於寧靜。它恢復瞭它的古典風格,仿佛從未被那代表著靈感的雜亂的書頁、煙頭和被揉成紙球的“草圖”所打擾。哦,天啊,我忘記瞭,那些切紙機,三四個黃楊木的,一個人造銀的,還有最後一個黃色象牙的,都徹底散架瞭。

從十歲起我就對那些東西垂涎三尺,它們為瞭彰顯和服務精神的榮耀而被發明,被統稱為“案頭擺件”。孩子們隻喜歡他們能藏起來的東西。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有一個四門雙層書架的左邊部分(最終被法院拍賣)。上半部分的門是玻璃做的,下半部分是實心的漂亮的紅木做的。當你把左下角的門往右打開時,門會碰到抽屜櫃子的一面。並且,書櫃幾乎占瞭整個鑲板墻,我會將自己關在一個由抽屜櫃子、墻、隻有左邊的書架和它打開的門圍起來的角落裡。我坐在小腳凳上,凝望著面前的三個紅木架子,上面陳列著我熱愛的物品,從鋪著奶油的紙到一小杯金粉。“跟她爹一個樣。”茜多總會揶揄地對我父親說。諷刺的是,雖然各種寫作工具齊備,但我的父親很少用筆寫字。而茜多坐在一張老桌子前,旁邊是那隻打擾她的貓、一籃李子、一堆亞麻線,或者隻放一部字典在膝蓋上當作桌子,茜多真的在寫東西。上百封令人著迷的書信即是明證。當紙用完而信還沒有寫完時,她會從傢庭賬簿上撕下一頁,或在賬單的背面寫。

因此,她瞧不起我們毫無用處的聖壇。但是她並沒有阻止我全心地照看我的桌子,裝飾它來自娛自樂。當我告訴她說我的小房子對我來說太小時,她甚至表現出瞭焦慮……“太小瞭,是的,真的太小瞭。”她灰色的眼睛看著我,“十五歲瞭……我可愛的小貓咪要去哪裡?她從角落裡沖出去,就像一隻寄居蟹長大瞭從殼裡掙脫出來一樣,她要去哪裡?我把她從那個男人手裡搶出來瞭。我禁止她在星期天晚上去‘指環’跳舞。她在逃走,我已經跟不上她瞭。她開始想要長裙子瞭,如果我給她一件,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到她長大成年瞭。如果我拒絕,每個人都會盯著她的兒童短裙看,盯著她充滿女人味的腿看。十五歲,我怎麼才能阻止她從十五歲長到十六歲、十七歲?”

在那段時間裡,茜多有時會從那扇把我與世界隔離開來的紅木短門上探出頭來:“你在做什麼?”她能清楚地看到我在做什麼,但她並不理解。她觀察到瞭一切——蜜蜂、毛蟲、繡球花、冰草——但我沒有給她解釋。但至少她能看到我在那裡,沒有危險。她放任我的熱忱。她給我漂亮的彩紙來包書,我還用金線來做書簽。我的第一個筆架塗上瞭一層綠松石色的釉料,上面有一層雲紋,那是從勒蒙文具店買來的。

有一天,媽媽給瞭我一小截封蠟,我認出那是我父親桌上那個珍貴的綠封蠟。毫無疑問,我認為這禮物太貴重瞭,因此我並沒有表現得欣喜若狂。我把密封蠟抓在手裡,它漸漸暖和起來,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東方的香味。

“這是非常古老的密封蠟,”茜多告訴我,“你能看到,上面塗瞭一層金粉。在我們結婚之前你父親就擁有它瞭,是他母親給他的,他的母親向他確認過這是拿破侖一世用過的蠟。但是你要記住,我的嶽母總是謊話連篇,所以……”

“是他給我的,還是你自己拿的?”

茜多變得不耐煩瞭。每次當她感到要被迫撒謊並試圖避免撒謊時,總會變得易怒。

“能不能不把頭發在你鼻尖周圍揉來揉去?”她叫道,“你這樣會把鼻子弄紅,鼻尖上還會像有一顆櫻桃似的!這截封蠟,就當作你父親借給你的,然後把它留在這兒瞭吧。當然,如果你不想……”

我瘋狂地抓緊它的樣子使茜多又笑瞭起來,她故作輕松地說:“如果他想要,當然會把它要回去的!”

但父親沒有讓我把它還回去。那幾個月的時間裡,有著金色斑點的綠色密封蠟的香氣在我的紅木環繞的狹窄帝國裡彌漫;不久,它帶給我的熱情消失瞭,就像所有那些沒有爭議的權利一樣。此外,我對文具的熱愛暫時轉變成瞭對魅力的追求。我要求有穿“裙撐”的權利,也就是說,用馬鬃把我的小圓裙後面撐大,顯然,這使我的裙子後面比前面短得多。在我們的村莊裡,青春期的狂熱使十三四歲的女孩變成瞭瘋狂的女人,她們在自己母親不註意的時候偷走馬鬃、棉花和羊毛,在一個袋子裡填上破佈,在黑暗的樓梯上悄悄把它們綁在嚇人的位置上,這被人稱為“假屁股”。我還想要又厚又卷曲的劉海、緊得讓我透不過氣來的皮帶、高高的有支架的衣領,散發紫羅蘭香味的手帕……

從那個階段起,我再次回到瞭兒童時代,因為一個女性在最終破繭成蝶之前,必須要經歷好幾次嘗試。我喜歡作一個外表平凡的女孩,把頭發紮成馬尾辮,在臉頰上晃蕩。我開心地放棄瞭所有的華麗服飾,換上瞭我的老式圍裙,口袋裡塞滿瞭堅果、繩子和巧克力。貓咪出沒的小徑對我而言又變得親切起來,小徑兩旁長滿荊棘、一叢叢燈芯草、“鞋帶”一樣的甘草——簡而言之,我至今仍愛這一切。在人的一生中,沒有言語可以歌頌這樣的時刻,沒有清晰的記憶可以照亮它們;回首往事,我隻能將它們比作幸福的、沉沉的酣睡。幹草的氣味有時會把它們帶回我的身邊,也許是因為我突然感到疲倦,就像生長中的動物一樣,我會在新割的幹草中間躺上一小時,墜入無夢的睡眠。

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生瞭一件事,它後來被稱為“埃爾武埃遺囑事件”。埃爾武埃老先生死瞭,而且找不到他留下的任何遺囑。外省一直都有各種神奇的人物。在破舊的長著黃色地衣的瓦片屋頂下,在始終陰冷的客廳和飯廳裡,在鋪著編織地毯的、上瞭蠟的地板上,在放著硬邦邦的大白菜和卷曲的歐芹的廚房和花園之間的小徑上,總是能找到古怪的人物。一個小鎮或村莊常以擁有神秘人物而自豪。我所在的村莊就是一個例子,村民平靜地,甚至恭敬地接受年輕的加特羅的咆哮,不去打擾他。這個浪漫的瘋子嘴裡叼著一支木雪茄,總是瘋狂地甩動他冒著煙氣的黑色卷發,他那像阿拉伯人的細長的眼睛總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年輕姑娘們。還有那個自己主動隱居起來的女人,她常常隔著窗玻璃向人點頭問候,過路的人會羨慕地說:“西比爾夫人已經在她的房間裡待瞭二十二年瞭!我母親曾經看到她在那裡,就像你現在看到的她一樣。你知道,她沒有什麼問題。某種程度上,這甚至是美好的生活!”

但是,當我們經過二十二年沒出過門的西比爾的“水族館”時,茜多總是加快腳步,拉著我往前走。在那透明的玻璃窗後面,那個囚徒微笑著。她總是戴一頂亞麻帽子;有時她手上拿著一個杯子,皮膚黃黃的。茜多的直覺能感受到恐怖的、禁忌的東西,她把目光從那個底樓的窗戶和不停擺動的頭上移開。但是童年的施虐的快感驅使我問瞭她無數的問題。

“你覺得西比爾夫人多大瞭?晚上她在窗邊的扶手椅裡睡覺嗎?他們幫她脫衣服嗎?幫她洗澡嗎?她怎麼上廁所?”

茜多就像被蜇瞭一樣開口說:“小聲點兒,我不許你想這些事情。”

埃爾武埃先生從來沒有被認為是那種有怪癖的人,那種會獲得當地人略帶嘲弄的額外保護的人。六十年來,他一直很富裕,卻穿得很不體面。結婚前,他是女人追求的對象,結婚後,他還是女人追求的對象。第一任妻子去世後,他再婚瞭。他的第二任妻子是以前的郵政局長,瘦瘦的,全身充滿火焰。

她敲著自己的胸骨,嚷道:“我感覺它在燃燒!”她那雙深情的眼睛似乎表明是和她說話的對象讓她變得熱情難抑的。“我不是個容易受驚嚇的人,”我父親常說,“可是老天保佑,別讓我跟馬特依小姐單獨在一起!”

第二次結婚之後,埃爾武埃先生不再公開露面。因為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傢,所以沒有人確切地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患上胃病的,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病逝的。不管什麼天氣,他總是穿著黑色的衣服,戴著一頂有耳罩的帽子。他滿頭蓬松的白發,胡子像棉花一樣,整個人看起來像一棵被毛茸茸的蚜蟲攻擊的蘋果樹。高墻和終日緊閉的大門保護著他的第二段婚姻。夏天,一株薔薇樹三面覆蓋著他的平房,墻頭上有一層厚厚的紫藤,為早早到來的蜜蜂提供瞭食物。但是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埃爾武埃先生喜歡花,盡管偶爾看見他黑色的身影在紫藤和盛開的玫瑰旁來回踱步,他給人的印象是既不喜歡花也不對它們負責任。

當馬特依小姐成為埃爾武埃夫人後,這位前郵政局長還保持著黑黃相間的黃蜂一樣的身材。她皮膚蠟黃,腰束得很緊,眼睛清澈而神秘莫測,濃密的黑發夾雜著白發,脖頸上打著一個結。對於嫁入奢侈的小資階級傢庭這件事,她倒是顯得很平淡。她似乎喜歡園藝。不偏不袒的茜多認為,向她展示一些自己的興趣是合理的,茜多借給瞭她一些書,作為交換,茜多收到瞭一些紫羅蘭的枝和根芽,這些紫羅蘭的花朵幾乎都是黑色的,枝幹像一棵小小的棕櫚樹的樹幹一樣光溜溜地從地上長出來。在我看來,埃爾武埃·馬特依夫人毫無讓人憐憫之處。當她說出一些無可指摘的陳詞濫調時,語氣中充滿瞭激情和哀求,我隱約感到反感。

“你還指望什麼呢?”我媽媽說,“她是個老處女。”

“但是,媽媽,她已經結婚瞭!”

“你真的以為,”茜多尖刻地反駁道,“結婚這件瑣事能讓人不再是老處女嗎?”

一天,我的父親結束瞭他日常的“小鎮巡邏”(這是他失去一條腿後為瞭保持健康而進行的活動)後,對我的母親說:“有個新聞!埃爾武埃傢的親戚們正在攻擊那個寡婦。”

“不會吧?”

“而且大傢都去圍觀瞭!聽說對她的指控特別嚴重。”

“新的拉法基案[1]?”

“那還不至於。”我父親說。

我把尖尖的小臉轉向我的父母:

“拉法基案,那是什麼?”

“丈夫和妻子之間的可怕的事情,是一個著名的下毒案。這種事情一直都在發生。”

“啊!”我興奮地喊道,“真有趣!”

茜多看瞭我一眼,好像完全放棄瞭我似的。

“你就是這樣,”她喃喃自語,“這個年齡的孩子就是這樣……女孩子不應該長到十五歲。”

“茜多,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我父親突然說,“埃爾武埃的一個侄女領著一幫親戚說,埃爾武埃死的時候並不是沒有遺囑,而是被他的妻子毀掉瞭。”

“那樣的話,”茜多說,“可以起訴所有的鰥夫和沒有遺囑的寡婦瞭。”

“不,”我父親反駁說,“有孩子的人不需要立遺囑。埃爾武埃夫人的火焰隻能撩動他的上半身瞭,自從……”

“柯萊特——”我母親厲聲地對他說,看瞭看我,提醒他。

“好吧,”父親接著說,“所以她現在正處在困境中。埃爾武埃的侄女說她看到瞭遺囑,沒錯,是親眼所見。她還描述瞭一下。一個大信封,五個綠色的封漆印,上面有金色的斑點……”

“真想不到!”我天真地說。

“而且信封正面寫著:在我死後,在我的律師沙佈林先生或他的繼任者的監督下打開。”

“如果他侄女在撒謊呢?”我大膽問道。

“假如埃爾武埃先生又改變主意,毀掉瞭他的遺囑呢?”茜多猜道,“我想他完全有權利這麼做,對吧?”

“你們倆真是!你們已經選擇瞭站在牛而不是鬥牛士身邊!”我父親叫道。

“沒錯,”我母親說,“鬥牛士通常都是臀部肥大的男人,這就足以讓我反對他們瞭!”

“讓我們回到正題上,”父親說,“埃爾武埃的侄女有個丈夫叫佩爾普菲斯,是一個陰險且果斷的鄉紳。”

我很快就聽膩瞭。剛聽到“親戚們正在攻擊那個寡婦”時,我原以為發生瞭流血事件和惡劣的事情。但我聽到的都是七七八八的廢話,比如“財產支配”“親筆遺囑”“對X的控訴”等等。

盡管如此,當寡婦埃爾武埃來我們傢拜訪時,我的好奇心還是煥發瞭。她葡萄酒瓶般的肩膀上披著仿尚蒂伊花邊的小外套,黑色的露指手套露出厚厚的、污濁的指甲,黑白相間的頭發非常濃密,她腰帶上掛著的大大的黑色塔夫綢口袋在她的哀悼裙上懸蕩,還有人們所說的那“瞪羚一樣的雙眼”。所有這些細節,對我來說都像是第一次看到,給人一種全新的、險惡的感覺。

茜多款待瞭這個寡婦,她把她領進花園,給瞭她些弗朗蒂南幹酪和一塊自制的蛋糕。六月的下午,花園上空嗡嗡作響,黃褐色的毛蟲從核桃樹上掉下來,天上一朵雲也沒有。我母親悅耳的聲音和埃爾武埃夫人有點兒懇切意味的聲音平靜地交替著。像往常一樣,她們談論的都是紅葉病、劍蘭和仆人犯的過失。後來她起身離開,我母親陪著她。“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埃爾武埃夫人說,“我過一兩天就來借幾本書,我太孤單瞭。”

“你想現在就拿一些嗎?”茜多建議道。

“不,不,不用著急。況且,我還記下瞭一些冒險故事的書名。先告別瞭,謝謝你。”

埃爾武埃夫人說著,她沒有走那條通向房子的小路,而是在那條繞著草坪的小路上轉瞭兩圈。

“天哪,我怎麼瞭?請原諒我。”

她溫和地笑瞭笑,最後來到瞭門廳,門閂在折疊門的右邊,盡管她來瞭二十多次,她還是沒有找到。母親為她打開前門,並且出於禮貌,在臺階頂上站瞭一會兒。我們目視著埃爾武埃夫人離開,她緊緊地挨著房子往前走,後來急急忙忙地過瞭馬路,撩起裙子,好像在涉水一樣。

母親關上瞭門,看到我跟在她後面。

“她很迷失。”她說。

“誰?埃爾武埃夫人嗎?你為什麼這麼說?你說的迷失是什麼意思?”

茜多聳瞭聳肩:

“我不知道。這隻是我的感覺,別告訴別人。”

我忠實地保持瞭沉默,這很容易。我像幼蟲一樣,繼續著我的一系列蛻變,我進入瞭一個新的階段——“文明的愛書人”——在文具店的人流中我忘記瞭埃爾武埃夫人的事。幾天後,當我把儒勒·凡爾納的作品放在鮮花集和地圖集中間時,埃爾武埃夫人出現瞭,而鈴聲並沒有響。因為我們幾乎整天開著前門,為方便我們的狗多米諾隨意進出。

“像你這樣的大姑娘,能把書架收拾得整整齊齊,真是太好瞭。”她驚呼道,“今天你打算借什麼書給我?”

埃爾武埃夫人提高瞭嗓門,我咬緊瞭牙關,把眼睛瞇得細細的。

“儒勒·凡爾納,”她用哀傷的聲音讀道,“他的作品沒法讀兩次。一旦你知道瞭書裡的秘密,它就結束瞭。”

“上面有巴爾紮克的書,在大架子上。”我指著它們說。

“他的書很深奧。”埃爾武埃夫人說。

巴爾紮克的書很深奧嗎?巴爾紮克是我的搖籃,迷人的森林,我的發現之旅。我驚訝地抬起頭來,看著那個比我高出一個頭的、黝黑的高個女人。她在玩弄一朵剪下來的玫瑰,眼睛盯著前方。她身上沒有一點兒文學氣質。她意識到我在盯著她看,於是假裝對我的寫作工具感興趣。

“真漂亮。這些收藏太美瞭!”

在一周的時間裡,她的嘴就變老瞭。她一直彎著腰站在我的紀念品前,摸摸這個,摸摸那個。然後她站直瞭身子,對我說:

“你媽媽是不是在這附近?我想見見她。”

從這位“迷失的”女士身邊走開,我簡直不能再高興瞭。我跑進花園,喊道:“媽媽!”就好像我在喊“著火瞭”似的。

“她取走瞭幾本書,”當我們單獨在一起時,茜多告訴我,“但我可以肯定地說,她甚至看都沒看書的標題。”

在我的腦海中殘存的關於“埃爾武埃遺囑事件”的記憶與一種模糊的騷動聯系在一起,還透露著些許浪漫。通過茜多,我清晰地回憶起瞭這件事,這要歸功於我至今還覺得她的聲音有一種特別的“存在感”。她的故事、她和我父親的談話、她那種專斷的爭吵和反駁的方式,在我的腦海中構建瞭一出骯臟的外省戲劇。

一天,就在埃爾武埃夫人最後一次拜訪我們之後不久,整個鎮裡的人都在驚呼“遺囑找到瞭”。然後把那封有五個封印的大信封描述一番,那個封印是寡婦剛剛送到沙佈林律師書房裡的。佩爾普菲斯夫婦和吉亞門特夫婦顯得焦躁而又得意,他們立即出現在律師事務所裡,那寡婦埃爾武埃也在。在那裡,埃爾武埃夫人獨自面對這群冷酷無情的傢夥,面對著那些茜多所說的“張嘴侵吞遺產的鯊魚”。“好像,”母親講這個故事時說,“她身上有股白蘭地的味道。”這時,我母親的聲音被駝背茱莉亞·文森特的聲音取代瞭,她每天出去熨衣服,每周來我們傢一次。不知道連續過瞭多少個星期五,我一直追問茱莉亞,直到我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榨幹才罷休。她那凹陷的、畸形的胸部裡擠出來的帶著鼻音的清晰音調讓我感到滿意。

“最讓人害怕的是那個律師。首先,他個子不高,沒有那個女人的一半高。而她穿著一身黑衣服,她前面戴著的面紗一直垂到腳邊。律師拿起瞭信封,有這麼大(茱莉亞打開瞭我父親的一塊巨大的手帕),他把信封原樣遞給瞭那些侄子,讓他們辨認這些封印。”

“但你並不在那兒,朱莉婭,不是嗎?”

“不,是沙佈林先生的一個小職員從鑰匙孔裡偷看的。有個侄子說瞭一兩句話。然後,埃爾武埃夫人就像一個公爵夫人那樣盯著他看。律師咳嗽瞭一聲,咳,咳,他打開瞭封印,把遺囑念瞭出來。”

在我的記憶中,有時是茜多在說話,有時是一些誹謗者急切地八卦埃爾武埃夫人的私事,有時似乎有些插畫傢,比如貝爾托或托尼·約翰諾德,曾生動地給我描述過這個高高瘦瘦的女人。她深邃的眼睛一直看著那群法定繼承人,她咽下酒給自己打氣,不停地舔著嘴唇品嘗嘴裡的白蘭地。

沙佈林先生宣讀瞭遺囑。但讀完前幾行之後,他拿文件的手開始發抖,他中斷瞭閱讀,道瞭下歉,擦瞭擦眼鏡。他繼續讀著,一直讀到瞭最後。盡管立遺囑人宣稱自己“身心健全”,但遺囑中的內容簡直荒謬無比。除瞭說欠他深愛的配偶——露易絲·萊奧妮·阿爾伯特·馬特依兩百萬法郎以外,什麼也沒提。

在一片寂靜中遺囑讀完瞭,那群繼承人沒有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遺囑讀完以後,”茜多說,“仿佛安靜得能聽到窗外藤蔓上的黃蜂在嗡嗡地叫。他們隻是盯著埃爾武埃夫人,連一個手指都沒動。‘為何貪婪不能給人心靈感應呢?’其中一個不那麼愚蠢的傢屬說。後來一直沒有人說話,埃爾武埃夫人的脖子開始作出一些奇怪的動作,就像一隻吞下毛毛蟲的母雞那樣。”

那次會面的最後一幕像野火一樣向大街小巷蔓延,穿過人們的庭院,穿過咖啡館,穿過集市。沙佈林先生是第一個在黃蜂的嗡嗡聲中說話的人。

“憑著我的靈魂和良心,我不得不說,遺囑上的字跡並不像埃爾武埃先生的……”

一聲尖叫打斷瞭他。在他和繼承人面前,再也沒有什麼寡婦埃爾武埃瞭,隻有一個憂鬱的狂怒女神跺著腳,轉著圈,像一個黑色的苦行僧,一面自言自語,一面尖聲喊叫。那個瘋女人在承認自己偽造之後,還承認瞭另外一些東西,都是植物性毒藥,比如鼠李和鐵杉。律師驚慌失措地叫喊道:“別說瞭,我可憐的夫人,你說得太多瞭,沒有人在問這些!”

那個瘋女人消失在瞭瘋人院中,如果說這事件留下瞭一些記憶,至少在法庭上是沒有“埃爾武埃案”的。

“為什麼,媽媽?”我問。

“瘋子是不被審判的。不然的話,也得有個瘋子法官。不過想想,這也並不是個壞主意……”

她繼續著這個想法,放下瞭手上的活。那是雙優雅的手,盡管她毫不在意。也許那天她就正在剝扁豆,或者,她正在用黑色的清漆塗我父親的拐杖,小手指翹在空中。

“是的,那些能夠從瘋癲的行為裡找到謀劃的蛛絲馬跡,能夠甄別出隱藏的線索和蓄意欺詐的瘋子法官。”

這個道德傢把這些讓人意外的結論傾吐給一個十五歲的孩子,那時她正系著一塊藍色的園丁圍裙,圍裙太大瞭,使她看起來圓乎乎的。她灰色的眼珠透過眼鏡直勾勾地盯著我,隨即又轉到瞭眼鏡上方。但是,她盡管與圍裙、卷起的袖子、木屐和扁豆為伍,但是絲毫不顯得卑賤或平凡。

“我要責怪埃爾武埃的是,”茜多接著說,“她的虛妄。虛妄是許多罪行的根源。最令我惱火的莫過於以為能夠策劃和實施罪行而逃避懲罰的愚蠢。你不認為是埃爾武埃夫人的愚蠢使她的案子這麼令人作嘔嗎?用草藥混合物給那麼可憐的老埃爾武埃下毒,這並不難。愚蠢的受害者,低能的兇手,這是一環扣一環。但要試著去模仿別人的筆跡,不能有絲毫偽造的痕跡,用一種特殊的、稀有的密封蠟去騙別人,這是多麼低劣的手法,天啊,多麼愚蠢的幻想啊!”

“可是她為什麼要坦白呢?”

“啊,”茜多若有所思地說道,“那是因為坦白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坦白就像……比如說……是的……就像你的身體裡有一個陌生人……”

“像有個孩子?”

“不,不是一個孩子。要是一個孩子,你知道他將離開你的確切日期。而懺悔會在你毫無預料的時候突然爆發,它伸展著它的四肢,來去自如。它叫喊著,蹦蹦跳跳。那個可憐的自以為是的殺人犯隻不過是給自己的懺悔伴舞。”

它叫喊著,蹦蹦跳跳……就像這樣,我自己的秘密也蹦到瞭茜多的耳朵裡:就在埃爾武埃夫人最後一次來訪的那天,我註意到那截塗瞭金粉的綠封蠟消失瞭。

[1]拉法基出身貴族傢庭,她被懷疑用砒霜毒死瞭自己的丈夫,法院判處她終身監禁。該案在法國曾經轟動一時。

《面具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