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決 第四章 若琳

“陳嫣,你確實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你是怎麼長大的。你不怎麼說你的傢,我於是也不怎麼問。我不是不關心,而是,那本來不重要。我們倆是要結婚的。我們倆會有一個自己的傢——”

她仰起臉,打斷我:“在這個自己的傢裡,我會是最重要的嗎?”她的臉上淚痕猶存,動人得很。

“那還用說。”我斬釘截鐵。

“那你告訴我,如果我和你傢鄭南音同時掉進水裡瞭,你隻能救一個,你救誰?”她表情認真地提出這個愚蠢的問題。

“你。”就讓我暫時忽略陳嫣會遊泳,但是鄭小兔不會這個事實好瞭。

“真的?”她笑瞭,“那麼,要是為瞭救我的命,你必須親手殺掉鄭南音呢?你肯不肯?別對我說那不可能,也別說什麼你會想個更好的辦法。我隻要你回答我,肯不肯?”

“陳嫣!”

“回答我呀,你肯不肯?”她的眼睛裡有種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光芒”的東西。

“為瞭你,我什麼都肯。”我咬瞭咬牙。

“正面回答。你殺,還是不殺?”她毫不退讓。

“我……我,”我閉瞭一下眼睛。陳嫣掙脫瞭我,掉頭就走。

我抓住她的手腕,我像個白癡那樣急切地說:“我殺。我殺。行瞭吧,陳嫣?”小兔子,原諒我。哥哥是亂說的。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你要知道,其實她也不是真心的。她隻不過是太急著想要證明一件事情,然後采取瞭最笨的方式。

她愣瞭一下。然後緊緊地擁住瞭我。她的指甲居然那麼用力地掐在我的手背上,火辣辣地疼痛。“原諒我。”她說,“西決,我瘋瞭。別跟我認真。我真的是瘋瞭。”

我終於把她送上公車的時候,發現月亮升起來瞭。一彎新月,薄如蟬翼。我長長地嘆瞭一口氣,說不好為什麼,所有的一切都讓我不舒服。

在我的面前,載著陳嫣遠去的公車是鮮艷的;在我的身後,我們去年剛剛搬進來的小區也是鮮艷的。隻有橫亙在這鮮艷的兩個端點之間的街道,一如既往的陳舊。我童年時代走街串巷的小販不見瞭,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又一個小小的便利店,煙店,藥店。我童年時代就一直在那裡賣水果的小販們還在那兒,似乎對他們而言,這時光從未流逝過。盡管我知道,現在的他們,和我小時候的他們,已不是同一批人。

然後我意外地看見瞭鄭東霓,她坐在小區裡面的長凳上,裹著她的風衣,出神地看著外面的街道。

“不冷嗎?”我問她。

她微笑。點上瞭一支煙。

“你不是說你戒瞭?”我問。

“跟你說的時候,是真的戒瞭。”她慵懶地說,“可是後來,又開始瞭。我每天都跟自己說,鄭東霓,你這樣下去要得肺癌瞭。有的時候我都覺得我一定要得肺癌瞭。我已經得肺癌瞭。我的肺已經變成灰色,變成黑色的瞭。越這麼想我就越害怕。越害怕我就越心神不寧。然後我就想,我得抽一支,讓自己鎮定一點。”她笑瞭,“鄭西決,我是個無藥可救的人。”

也不知為什麼,每到這種時候,我就覺得,她其實非常像大伯。

“最近我老是在想,”她歪著頭,看上去真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也不知道美國的冬天是什麼樣的。小城裡,一定很冷吧。”

我不知道為什麼小城市就一定要很冷。——更何況還是一個出產熱帶植物博士的小城市。不過她說話向來邏輯混亂,我早就習慣瞭。她說:“我特別怕冷。每到我想到那邊會不會很冷的時候,就總是想起來,小時候有一次,我爸爸帶我到他們車間裡去看高爐。你根本不知道那個地方有多壯觀,”她看著我,“鐵全都溶化成瞭水,火光映得金燦燦的。還以為是池塘呢。我爸爸說,若是不小心,掉到這鍋鐵水裡面,人就完完全全變成灰瞭。什麼痕跡都找不到。當時我想那該是多美的一件事情呀。多暖和。我這個人溶化瞭,變成瞭這麼燙,這麼紅的血液。你隨便撈起一把來,那都是我。我老公告訴過我說,金門大橋的夜景很好看。其實不管是紐約還是東京,巴黎還是上海,有什麼夜景能趕得上我看見過的呢?又黑又暗的車間裡,一大鍋液體的太陽,那才是真正的火樹銀花。”她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瞭,“今天幾號?”

“11月15號。”我說。

“再過一個多月,我就要走瞭。也好,我該走瞭。”她把手伸進口袋裡,呵出一團悠然的白霜,“再不走的話,三嬸就要擔心死瞭。”

“你,聽見瞭?”我有點不安。

她凝視著自己精巧的鞋尖,“我是想去廚房幫忙,不小心聽見的。其實鄭小兔怎麼可能變得像我一樣呢?她的運氣比我好那麼多。”

“你想太多瞭,三嬸沒有壞的意思。”

“不用你婆婆媽媽的,我又不是林黛玉。”她拍拍我的肩膀,“咱們去街口喝丸子湯?好不好?天氣隻要一變冷,我就做夢都想喝丸子湯。像咱們小時候那樣。”

“有一次我們兩個人身上加起來隻有6毛錢。不能買兩碗。就隻買瞭一碗大的。然後你說,我比你小三歲,所以你可以讓我先喝三口。剩下的,必須要兩個人平分。”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讓你先喝三口?”她一瞬間又得意得不得瞭,“因為我不喜歡芫荽的味道。可是芫荽都在表面上漂著。所以我就讓你先喝,替我把芫荽都清理掉。”

“你以為你聰明?我當時就知道。”我揭穿她。

她終於笑瞭。非常開心的那種笑。

我氣瘋瞭。真的氣瘋瞭。

當我親眼看見鄭南音和蘇遠智肩並肩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沒有想到,我的感覺竟然會像是有人在我面前扔瞭一個炸彈。

我下樓梯的時候,看見他們倆迎面走瞭上來。在學校主樓堂而皇之的走廊裡,隨時都有可能和老師,教導主任,乃至校長擦肩而過,所有的小戀人們當然也知道分寸。他們並排行走的時候懂得保持一點微妙的距離,任何意義上的身體接觸都是沒有的——可是你說奇怪麼,兩個並排行走的男孩女孩,哪對是男女朋友,哪對不是,總是一目瞭然。

比如該死的鄭南音。當她站在那個名叫蘇遠智的敗類身邊時,我發現,我幾乎不認識她。那個裝瘋賣傻的鄭小兔不見瞭,那個在傢裡呼風喚雨作威作福的鄭小兔似乎是從來未曾存在過。我從不知道,鄭南音可以有一張如此柔軟的臉。這真的是她嗎?一樣的馬尾辮,一樣的校服,一樣的卡通手表——可是她為什麼變成瞭一個小新娘?所有屬於她的年齡的,生澀的氣息全體無影無蹤。她的臉上,眼睛裡全都是暖洋洋的,甚至是水靈靈的溫柔。似乎她是今天才來到這個世界上,所以對周遭的一切,她都懷著善意的好奇心。她的眼光無意識地掃過樓梯的扶手,掃過地板上大理石和大理石縫隙之間的污垢,掃過從窗子裡透進來的那一縷承載著無數灰塵的陽光。就在幾個月前我還嘲笑她像個斜視兒童,可是現在,就連我都會認為她的媚眼是渾然天成的。然後她的眼睛就停留在瞭蘇遠智的臉上。他們默契地相視一笑。

我恨這樣的相視一笑。為什麼,這個小子在看著南音的時候滿臉都是氣定神閑,心安理得的滿足,可是南音的眼睛裡除瞭沉醉,還是沉醉。這不公平,這對我傢南音一點都不公平。我想我的臉色估計是很可怕瞭,以至於在這個時候跟我打招呼的學生的語氣都是猶疑不覺的。

我站在樓梯的最頂端,看著他們拾級而上。鄭南音似乎是剛剛察覺到我的存在,甜蜜地對我一笑,說:“鄭老師好。”過去她從來不會這麼順從地稱呼我,當她在某些場合不得不叫我“鄭老師”的時候,從來都是用一種誇張到嘲弄的口吻。可是現在不同瞭,她的語氣在傳達一種微妙的距離,我似乎真的隻不過是一個“鄭老師”而已。

我失去鄭小兔瞭,所以,我想殺人。

小叔的辦公室裡空蕩蕩的,除瞭他,所有的老師都去吃飯瞭。因此我破門而入的時候非常心安理得。小叔從一疊本子上抬起頭:“怎麼瞭?”

我惡狠狠地說:“你為什麼不是校長?你要是校長的話,就可以開除那個蘇遠智。”

“就算我是,我也不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小叔慢條斯理地微笑著,抬起頭看著我。

“你不明白。”我倒吸瞭一口涼氣,“小叔。鄭南音認真瞭,她不是在早戀。你懂不懂?”

“我當然知道。”小叔端起面前的水杯喝瞭一口,“別忘瞭你現在已經不給她們班上課瞭,可是我還是她的語文老師。我比你有機會看見她,也順便看著她和那個男生眉來眼去。”

“你開什麼玩笑,什麼叫眉來眼去?”我打斷他,“哪有叔叔這麼說自己侄女兒的。”小叔其實隻比我大14歲,因此我與鄭東霓跟他相處起來,很多時候都更像狐朋狗友。

“西決。順其自然。”小叔依然是慢條斯理,“順其自然比什麼都管用。事情都是這樣的,可大可小,全在於你自己怎麼看。”

“算瞭。”我悻悻然,“跟你說不明白。我下去買盒飯瞭,你要哪種的?”

心情激動的時候,最好不要和小叔說話。因為他永遠的慢條斯理是一盆最冷的冷水,迎面澆過來之後還能讓你多添一層鬱悶。印象中,我從來沒見過小叔著急或者生氣的樣子。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可能是十幾歲的時候吧,每當心情很差勁的時候,我就喜歡來找小叔。我不會對他傾訴任何具體的事情,我隻是在他面前坐著。看著他改作業本,批考卷,或者是用一個又一個的兩位數把成績冊填滿。我有時候會無意識地翻看他桌上那堆改好的本子,一個又一個陌生的人名在我眼前蜻蜓點水地掠過,從這個名字上,從他們的字跡上,從我小叔給的紅色批語上,我喜歡想象他們都是些什麼人。他忙完手頭上的事情,才會抬起頭來,像是突然發現瞭我那樣,對我笑笑。其實我們兩個人,都非常享受那種對方當自己不存在的感覺。就這樣,十分安靜地,幾個小時就那麼悠然地過去瞭。十幾年,就這樣悠然地過去瞭。除瞭小叔的肚子日益明顯之外,我們就像兩株和平共處的植物那樣,什麼都沒有改變。

他們都說,我是因為跟小叔太親近瞭,才會選擇他的職業的。誰知道。

現在我和他成瞭同事。其實我能到龍城一中來教書,跟我的大學同學們相比,算是有運氣瞭。誰都知道,龍城一中不僅是在我們省,在整個華北,也是赫赫有名。我的大學在全國的師范大學裡不是排不上號的,可是龍城一中的門檻之高,的確有些盛氣凌人的味道。信不信由你,和我同一年進來的年輕老師裡,有好幾個都是碩士學歷,還有兩個,大學的名字一報出來,我都愣一下。也不用問以那樣一張文憑,幹嗎不去寫字樓裡做人模狗樣的白領,卻到講臺前面給小孩子們分析高考重點瞭。如今的人們都精明無比,會做這種選擇,自然是認為自己不會賠本。

當然,當然,要往好的方向看。這是一個隻要不出意外,穩定一生的職業。不可能發大財,但是衣食無憂。並且隻要你老瞭,自會有人跳出來說你桃李滿天下——不過這應該是很久之後瞭吧,到那個時候,我可以溫暖地回憶著,50年前,別人曾經禮節性地叫我“帥哥”。我可以告訴我的孫子,半個世紀以前的人們管長得類似爺爺我年輕時候那樣好看的男人,叫“帥哥”。這聽上去不錯。我不像鄭東霓,外面的世界固然大,固然好,可是生活這個東西,說穿瞭,哪裡不一樣。她那麼聰明的一個人,不知為何,總是看不透這一點。總是義無反顧地折騰,好像非得把屬於故鄉,屬於平凡生活的烙印全都打磨掉,就可以證明自己不同凡響。

況且她還總是諷刺我,越來越像小叔一般閑雲野鶴。

可是小叔。小叔。我該怎麼說。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來龍城一中應聘的時候,當我講完那節公開課,走下講臺,心裡就有瞭好的預感。雖說最終能否被錄用還不知道,但是從校長到幾個資格最老的教師,眼睛裡都是微笑著的。然後,一個剛剛退休的特級教師拍瞭拍我的肩膀:“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再然後,他意味深長說,“聽說你是鄭鴻老師的侄子?沒想到,真沒想到。小夥子,你會有好前程。”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其實想說,我會有比我小叔好的前程。更可悲的是,他認為他這是在真心實意地稱贊我。

在這個學校裡,我的小叔是“自毀前程”這個詞的活標本。算瞭,算瞭。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不提也罷瞭。我隻能說,過去的小叔,不是現在這樣的。也並不是多久以前的過去,十年前吧。那時候我上初中,鄭東霓上高中,小叔是鄭東霓她們班的語文老師。十年前的龍城一中,有誰不知道,鄭鴻老師是多少高中女生的偶像。每年開學,鄭鴻分到哪個班教語文,哪個班的學生就像是過節一樣。鄭鴻老師並不是什麼英俊的男人,中等身材,長得也大眾,而且用現在的眼光來看,十年前的人穿著打扮,怎麼說也是比較土氣。可是,用鄭東霓的話說:“小叔一站在講臺上,整個人會發光。”

這句話,我信,並且我明白這是在說什麼。

那個狹窄的講臺上,就像有一道炫目的追光。黯淡瞭所有講臺下面的學生的臉和眼神。我們的小叔就在這錯覺般的閃亮中,判若兩人,化腐朽為神奇。他口才其實好得很,滔滔不絕,給很多孩子們打開一扇從未曾開啟的門,並且懂得在合適的時候開一個合適的玩笑。他會在某篇課文的小角落裡,意想不到地,聯想起一些有關於文學,有關於歷史的掌故。語文課本就這樣,在小叔的手裡變得鮮活,有瞭生命。哪怕就是講最沒意思的語法,他也能告訴學生們,這些現代漢語的規則從哪裡來,於是他就開始說劉半農,說趙元任,說胡適,說新文化運動,說一些看上去枯燥的概念怎樣在一場場鮮活並且妙趣橫生的爭論中被確定下來。我記得那個時候他說:“我隻是想讓你們明白,知識這個東西,其實就像我們每個人的生命。從萌動,到發育,到成長。有童年時代,有青春發育的時候,也有成熟期。也會生病和衰老。這裡面有很多的故事,有很多瞭不起的人付出思想最精粹的部分,付出心血,甚至感情。”他的眼睛在發亮。我相信,那個時候的小叔,用他自己這個人,讓很多懵懂的少年人明白瞭,修養這個東西就像血管一樣,可以盤根錯節地生長在一個人的血肉之軀的最深處,不可分割。

喜歡他的學生對他如癡如醉,不喜歡他的學生則是認為他太過賣弄,太愛講跟高考無關的東西。那個時候,有很多場學生之間的紛爭,皆是因為有人攻擊他,有人自然要維護他。他自己卻還沒有意識到,當一個人可以引得喜歡他和討厭他的人之間硝煙四起劍拔弩張的時候,他就早已成瞭角兒。

隻是,這一切都已成往事。如今沒有人會把小叔和那年的鄭鴻老師聯系在一起。如今,他隻是一個中規中距地上課,下課就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中年人,是的,其實他不過38歲。有很多人在這個年齡風華正茂,但是他老瞭,他的臉上明白地寫著“得過且過”四個字,他得憑借寬大的衣服來遮掩自己的肚子。

我坐在深夜的書桌前,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無意識地劃動著鼠標。

沒事的時候,我喜歡去龍城一中的學生論壇上逛逛,看看這幫精力過剩的孩子們一個個隱藏起真實身份,罵老師,罵校長,罵高考。有時候罵得妙語連珠,逗得我笑到肚子疼,不由得感嘆我的學生們其實比我聰明。隻不過我從來不會註冊馬甲上去發言或者湊熱鬧——不是沒有老師喜歡這麼幹的,但是總是被學生們毫不留情地揭穿。我有我的原則。我沒有任何理由不尊重這些孩子們,但是該保持的距離必須保持。聰明地用合適的方式保持不同身份之間的距離,是維系任何一種社會關系的精髓所在。——其實這都是小叔教給我的。他什麼都明白,但是什麼都懶得經營。

然後我就看見瞭那個帖子的標題,“說說鄭鴻老師”。

我打開,一層樓一層樓地,饒有興致地看學生眼裡的小叔。這個帖子不夠熱,回的人很少。我的小叔在網絡不普及的年代裡也是風光過的,互聯網蓬勃瞭,在它存在之前的良辰美景就黯淡瞭。現在這寥寥幾個帖子,無非是說小叔為人散漫,什麼事情都不著急,還有人說小叔上公開課都遲到過,並且無視後面的校長鐵青的臉。沒有人說小叔講課精彩,卻有人抱怨他的課無趣,說他從來不鼓勵標新立異一點的作文。唯一讓我心生安慰的是,有個帖子說不管怎樣鄭鴻老師講文言文還是好的,深入淺出,看得出功底,比別的語文老師都強。我苦笑,鄭鴻老師的精彩處怎麼隻剩下這一點。

然後我就看到瞭那最後的一個回帖。

“你們知道嗎,十年前鄭鴻老師是龍城一中最受歡迎的老師之一。後來不被學校重用是有原因的。那是一個類似瓊瑤阿姨的故事哦。鄭鴻老師跟女學生談戀愛,從此名聲就完蛋瞭,還因為這件事情離瞭婚呢。”

我的腦袋“轟隆”一聲炸開瞭。有那麼一瞬間,覺得眼前的景物像是圖像出故障時候的電視機,一片灰白的,由無數斑點組成的雪花在我腦子裡嗡嗡地響。人,想要保守一點秘密,還真是不容易。

“哥哥,哥哥。”正在我六神無主的時候,鄭南音在外面敲門。

我下意識的反應居然不是關掉網頁,而是關掉瞭電腦的電源。按著按鈕的時候發現手指居然在輕微地顫抖。不禁嘲笑起自己的慌亂來。

“鄭西決!”這個丫頭在傢裡的時候就原形畢露,“我數三下,你再不開門我就闖進來瞭,我可不管你穿沒穿褲子。”

“一,二,二點五——”我“忽啦”一下把門打開瞭。她笑嘻嘻地看著我,兩隻手放在背後,身上穿著一件印著麥兜頭像的小睡裙。

“鄭南音,”我咬牙切齒,“你長大以後會是個潑婦。”

“月考考卷發瞭,請傢長簽字。”她依然笑瞇瞇的,怪不得我說她會變成潑婦的時候,她沒有跳起來打我,原來她是求到我頭上來瞭。

“找三叔三嬸去。我不是你傢長。”我惡狠狠地說。

“不行。”鄭南音使用她一貫的無辜的口吻,“我們劉老師說瞭,他要看見鄭老師的簽字。”

我打開一看,愣瞭一下:“78,還行啊。比我想象得好。”

她笑得更加無辜:“我也覺得還行,不過滿分不是100,是150。”

“什麼——”我對準她的屁股踹瞭一下,“你還有臉說。”

“我去校長那兒告你,你打學生——”她委屈地瞪著我,“誰讓這個考卷設計得這麼糟糕嘛!非得折過來折過去的,我就是這麼折來折去的時候不小心把兩面沒做的題折進去瞭,沒有看到——”

“去死吧。”我絲毫不予同情,“你是不是豬啊。”我戳戳她睡衣上的麥兜的腦袋,“還穿這種衣服,還穿,你就讓它潛移默化你吧,你蠢死算瞭。”

“那好。”她認真地點頭,“明天換,換成那件印著柯南的。”

“簽字,簽字。”我一邊尋找著鋼筆,一邊敲瞭一下她的頭,“我就簽四個字怎麼樣:笨死算瞭。或者我簽一句話:早戀影響學習。”

“哥哥!”她哈哈地笑,恐怕隻有這種笑聲才配稱為是銀鈴般的。每一次,聽著這樣的笑聲,看著她嬌嫩的小面孔,我就沒有瞭任何脾氣。

“有不懂的地方就去問老師,不好意思問劉老師就回來問我,”我習慣性地嘮叨兩句,突然想起瞭什麼:“你那個蘇遠智考瞭多少?”

“忘瞭,一百多吧。”她努力地想瞭想,還是想不起來,我說過的,她智商低。

“既然人傢比你學習好,在這點上你就應該向人傢學。盡管我看他不順眼,可是你們倆既然交朋友,就趁機會多學學人傢的優點——”

“你有完沒完。”她捂耳朵。

“還有,給我記住瞭,不管他怎麼要求,你都不準跟他上床,在你考上大學之前絕對不許做這件事情,懂瞭沒有?”

“臭流氓——”她尖叫,撿起枕頭來砸我。

“行瞭,你可以滾回去睡覺瞭。”我把考卷還給她。

“等一下,哥哥。”她的語氣忽然認真起來,身子朝我湊瞭湊,“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幹嗎?”我作驚恐狀,“又要跟我聊‘感情’?”

“我聽說,小叔年輕的時候跟他班上一個學生好過,小嬸為瞭這個和他離得婚,是真的嗎?”

“你聽誰說?”我想我的表情變得嚴肅瞭。

“其實早就有人這麼說,不過我過去沒有當回事。今天我們班同學有人議論來著,說是在論壇上看到有人發帖子,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要是再聽見有誰這麼說,就去大嘴巴抽他。”

“求你瞭,哥哥,告訴我吧。我又不會去亂講。我已經是大人瞭呀。”

“其實我並不知道多少。真那麼好奇,你就去問鄭東霓吧,她那時候是小叔班上的,自然知道得比我多。”

“東霓姐姐今天痛經,她很早就睡瞭,你以為我不想問啊。”她噘嘴。

那是我們大傢的禁忌。我是說,十年前的那件事情。隔瞭這麼久,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段時間大人們避著我們,神情緊張而復雜地談話,依然記得半夜醒來隔著門縫看到的客廳裡透出來的燈光,大人們個個正襟危坐,夜再深也沒有散的跡象,當時的小嬸翻來覆去的一句話:“三哥,三嫂,你們對我的好我記一輩子,但是我要離婚。”還有那個不時被我偷聽到的,代表羞恥和罪惡的名字,唐若琳。沒錯的,我自己都沒想到我對這個名字印象會這麼深。

沒有誰知道那到底是怎麼開始的。或者最初,那無非是一個優秀的語文老師對一個作文很好的學生的偏愛。漸漸地,事情的性質起瞭變化。鄭東霓說,那個叫唐若琳的女孩子是瘦小和蒼白的,性格孤僻,來自一個破碎的傢庭,在同學裡人緣不好。當然瞭,若她能像鄭東霓那樣從小被一大群男生追著捧著,她自然不會稀罕一個欣賞她的語文老師停留在她身上的關註的目光。可是偏偏,她就是掉進去瞭。

我確信,事實的真相,絕對不是外界傳聞的,男老師引誘無知女學生那麼猥瑣的版本;也不會是三叔三嬸認為的,小叔隻是因為跟小嬸感情一直不好,所以一時糊塗犯瞭錯。人們總是願意為身邊發生的事情尋找各種各樣復雜的理由,卻往往忽略瞭最簡單的那種可能性:若是拋開老師和學生這種尷尬的身份差別,一個28歲的熱情天真的男人,和一個17歲的敏感早熟的女孩子之間,為什麼不可能產生一點真正的感情?

熱情和天真,或者說,因為天真所以熱情,是我們傢的大人們共同的特質。大伯,我爸爸,還有小叔——可能隻有三叔是個例外。他們秉性如此,然後就像塊吸鐵石那樣,在不知不覺中,吸引人海裡和他們同樣天真的女人。天真其實不是一個褒義詞,因為很多時候,它可以像自然災害那樣,藉著一股原始,戲劇化,生冷不忌的力量,輕而易舉地毀滅一個人。我想小叔最終還是意識到瞭這個。所以在身敗名裂之後,他選擇瞭收斂。

也不能說是選擇吧。人其實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的。

我清楚地記得,在整件事情告一段落之後,曾經的小嬸搬回瞭自己的娘傢。因為小叔又重新變回瞭單身,所以學校收回瞭分給他的那套公寓房,於是他搬進瞭學校當時提供給單身年輕老師的宿舍。50年代建造的房子,陰暗的樓道裡一股刺鼻的,腐朽的味道經久不散。我去幫著小叔搬傢。十幾歲,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其實非常高興能幫大人們做些體力活,因為這可以證明他已經長大瞭。不過,其實那天,我14歲的,茁壯的力氣沒有什麼用武之地,因此格外尷尬。所有的傢具和電器都讓小嬸拿走瞭,小叔的行李隻剩下幾隻簡單的旅行袋,和幾架子的書。在那間單身宿舍裡,我隻好非常仔細,甚至是過分熱心地整理那些書。一本一本,分門別類地把它們碼在那張鐵架床的上鋪,那張簡易的床看上去岌岌可危,我稍微用力一點地放置那些書的時候,都可以感覺到它輕微的晃動。然後,灰塵就從油膩發黑的床板上漂起來。我沮喪地發現,我必須要把這些書全體搬下來,把這個床板重新好好地擦一擦才可以。

“你有沒有不要的舊背心,毛巾什麼的?”我猶疑地問小叔,那些天來,我很怕跟他說話,因為我知道他很怕跟我說話,所以我才覺得手足無措的。

“有嗎?”我重復瞭一遍,“用來做抹佈。”想到清掃我就頭疼,因為必須要到走廊盡頭那個更為昏暗和腥臭的廁所去打水。那一瞬間我想起瞭小叔和小嬸過去那套小小的,溫暖明亮的一室一廳。然後,終於切膚地明白瞭,小叔已經摧毀瞭他自己的生活。

然而這隻不過是開始。

《龍城三部曲(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