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霓 第五回 五月的鮮花

“姐,姐,趕緊醒來。”南音的手臂慢慢的搖著我的肩膀,像一把勺子那樣把她惺忪的、牛奶一般的聲音攪拌進瞭我深不見底、咖啡樣的睡眠中。我一把抓過身邊的被子,掩耳盜鈴的埋住瞭腦袋。臥室另一頭的小床裡,鄭成功的哭聲理直氣壯的刺進來。“姐——”南音重重的拍瞭一下被子以及我掩蓋在被子下面的腦袋,“你給我起來嘛!你兒子哭瞭,他一定是要吃早餐,要換尿片。”“幫幫忙南音,既然你都已經清醒瞭,你就幫我去抱抱他。拜托瞭——”我把被子略微錯開瞭一條縫,好讓我半死不活的聲音準確無誤的傳出去。

“去死吧你。”南音嗔怪道,“自己的小孩都懶得照顧。”她不知道她這個時候的語氣活脫就是一個年輕版的三嬸。我重新合上眼睛,睡夢裡那種摧枯拉朽的黑暗又不容分說的侵略瞭過來,甚至參雜著我剛才做瞭一半的夢的彩色片段。南音終於嘟噥著爬瞭起來,她輕微的按壓著被子的聲響讓我有種錯覺,似乎我們兩人睡在一片厚的不像話的雪地上。然後我聽見她朦朧的下床是似乎一腳踩到瞭我的拖鞋。

“寶貝兒,乖乖,不哭瞭,小姨來瞭。”南音非常盡責並且不甚熟練的哄逗著鄭成功。隻可惜鄭成功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立刻明白瞭我在怠工。於是用更尖銳的哭聲來表達他的不滿。“乖嘛,你為什麼不要我呢。我是小姨啊,小姨——”其實鄭成功如假包換的小姨應該是鄭北北,可以南音拒絕承認這個,經常反復強調著自己是“小姨”來逃避“大姨媽”的恥辱。“姐”她的聲音裡明顯充斥著硬裝內行的緊張,“他好像是要換尿片瞭,不染不會一直哭。你就起來一下嘛,我不會換尿片。”“不會你就學吧。”我有氣無力的呻吟,“學會瞭講來總有一天用得上的。”“可是他一直哭。”“那就麻煩你把他抱出去再關上門,這樣我就聽不見瞭。”我最後那句話低的近似耳語,可是我實在沒有辦法是用我的正常音量來講話,因為一旦那樣,我就不得不把精神集中到可以保持清醒的程度上,我好不容易維持起來的那點睡眠的殘片就會粉碎的一塌糊塗。十五分鐘,我隻想賴床十五分鐘。這些天準備開店的事情攪得我真的很累。每天清晨的朦朧中,都會在骨架散瞭一樣的酸痛中,在“要求自己醒來”和“允許自己醒來”隻見進行一番掙紮。我是不是真的老瞭?我悲傷的問自己:曾經在新加坡的時候一晚上跑好幾個場子的精神都到哪裡去瞭?緊接著我又狠狠地裹緊瞭被子,在這股狠勁裡咬瞭咬牙,不老,開什麼玩笑,老娘風華正茂。糟糕,一不小心咬牙的力氣用得大瞭些,導致我的身體距離清醒的邊緣更近瞭。

“南音,把小弟弟給我吧,沒有問題的,讓姑姑在睡一會。”門開瞭,雪碧胸有成竹的輕輕說。

“你?”南音嘲諷地說,“小孩子傢你添什麼亂啊。”

“這些天都是我每天早上來給小弟弟沖奶粉的,反正我要去上學,這些都是順便的事情。給我吧,他已經習慣早上要我來報瞭——你看,他現在不哭瞭吧。”

“可是你也不過是個小學生啊。”南音的聲音對視變的又困擾又害羞。

“我馬上就要上初中瞭。”雪碧斬釘截鐵的說,“其實這幾天都是我每天早上上學之前照顧小弟弟的,弄個早餐而已,很容易的,又不用非得是大學生才能做得來。”有的人可能會把這句話當成是譏諷,不過我們傢南音不會,南音立刻由衷的說:“不行,我的幫你做點什麼。你這麼勤勞,我怎麼好意思回去睡覺嘛。”

“那好吧。”她們倆的聲音都遠瞭,隱隱的傳過來,“你幫我去弄兩個白水煮蛋。一個是我自己的,另一個蛋黃是小弟弟的。”

“好好好,我馬上去。”南音立刻領會瞭局面,接受瞭雪碧的領導——其實南音是個特別容易被人控制的孩子,這也是我常常替她擔心的原因。隨即,她又困惑的說:“白水煮蛋到底是從一開始就把雞蛋放在水裡面,還是要水開瞭再放雞蛋進去?”

“哎呀你都是大人瞭,怎麼還不如我呀。”雪碧故作無奈狀。

“我檢討。”南音可憐巴巴的說。

方靖暉去海南瞭。估計是剛剛開始的工作會占據他很多時間,這個紋身這段時間居然都沒怎麼聯絡我。我的咖啡店預計下周開張。說起來這是個很簡短的句子,可是我經歷瞭一個多月人仰馬翻的緊張。點的名字就叫東霓——是小叔的主意,大傢也都說好。這個點原本就是個開在南音他們大學附近的咖啡店,前任老板是個有故事的女人,在龍城這個不算大的地方,背負著真真假假的傳奇。據說她曾經是個絕世美女——這是南音的原話,他們那條街上幾所大學的學生之間都在傳些關於她的留言。記得當時我一笑,“還絕世美女,你寫武俠小說啊。”“哎呀大傢都那麼說嘛——”南音不服氣的悔罪,“反正後來,她好像是被情敵潑瞭硫酸,都沒多少人見過他原先到底是什麼樣子,就越傳越神,把她傳成瞭一個大美女。“除瞭毀容,還有些更離譜的傳聞,有人說她殺瞭他曾經的情人,可惜做的天衣無縫因此證據不足不能被定罪,也有人說她其實沒啥,她隻不過是要和他的情人一起殉情,可是看到男人的屍體後就後悔瞭——總而言之,所謂傳奇大概都是那麼回事,每個城市都會有那麼幾個諸如此類的故事。

不過當她坐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突然間覺得那些天花亂墜的傳言怕是有一些是真的。她的頭發垂在胸前,戴著一副碩大的墨鏡和一隻口罩,雖然因為口罩當著,傳出來的聲音悶悶的,但在語氣裡那種嬌媚到時渾然天成的。

“你都看見瞭。”她靜靜的說,“我這兒的生意一直都不錯,接收過來,你不會虧。”

“你出的價錢倒是合理。”我說,“不過我猜應該有不少人想要這個點吧。”

我知道她在笑,她說:“那當然,有人甚至願意出個比我開出來的價錢都高的數字。”

“那你為什麼轉給我?”我驚訝。

“因為——我看你順眼。”她聲音裡的笑意更深,因為她的語調更婉轉。

“芳姐,電話——”有個小服務生拿著一部電話分機走過來,看著她的眼神與其說是“畢恭畢敬”,不如說是“敬畏”來的恰當。我當下就倒抽瞭一口冷氣,暗暗的決定,我盤下來這間店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炒掉這幫對他唯命是從的小傢夥們。

我知道我的嘴邊揚起瞭一抹微笑。無論如何,每當生活裡出現瞭一點新的東西。可以是一樣玩具,可以是一個從未去過的城市,也可以是一件馬上就要開張的咖啡店,我都會想童年時那樣由衷的開心很久,那種信息其實是很用力的,似乎需要動用心臟輸送血液的能量——盡管我知道隨之而來的永遠隻能是厭倦。

“你還不起來呀鄭東霓!”南音種種的在我枕頭上拍瞭一下,“人傢雪碧一個小孩子都成瞭你傢的保姆瞭——我都替你難為情,你就不覺得害臊?”

“你還有臉說。”我艱難的入冬瞭一下,翻瞭個身,“我昨晚根本都沒睡好,還不是因為你,一整夜你在哪裡聊MSN,打字的聲音攪得我直心慌——噼噼啪啪的,我每次都是剛睡著就被吵醒瞭。你的手不累嗎——哪兒來那麼多話說?”

“沒辦法。”她的臉色黯淡瞭一下,“我和蘇遠智想要好好說話的時候,隻能在MSN上打字。打字還能冷靜一點,要是打電話,準會吵起來。”

“小夫妻是不是鬧別扭瞭?”我嘲諷的微笑,“因為什麼事情呀,說給姐姐聽聽——這個時候你就看得到我們老人傢的好處瞭。”

“我都忘記為什麼瞭,真的是非常小的事情。我說不好——”南音站在清晨的落地窗前,輕輕的說。薄如蟬翼的陽光籠著他修長的腿和纖細的腳踝,她一邊淡淡的講話,一邊樹長得伸長瞭胳膊,繞到腦後去綁馬尾辨,細細的腰凸出來,臉龐光滑的發亮,雖然有心事,可是眼睛依然清澈,嘴唇像鮮水果那樣微翹著,飽滿的艷。我出身的看著他,這個缺心眼的丫頭越來越漂亮瞭,當然瞭跟我是沒法比,可是謝天謝地,全身上下沒有意思那種我最見不得的小傢子氣。

我挪開瞭眼睛,不打算讓她知道我在端詳他,笑道:“哪有那麼多大事可以炒,還不都是小事情最後變大瞭,那個時候我和方靖暉第一次吵架也就是我覺得她應該去加油站加油,她覺得有還夠用不必加,我說萬一遇上狀況瞭怎麼辦,他說你怎麼那麼囉嗦——就這樣,吵到最後那趟門都不出瞭,也不用再操心加不加油。”

“姐。”她轉過臉,“我覺得那個熱帶植物,我是說,方靖暉,我的意思是,我總覺得你並不像是你說的那麼恨他。”

“小孩子,你懂什麼。”我斜斜的看他,“趕緊收拾好瞭去學校吧.”

“我今天下午才有課。我中午到哥哥那裡去,和他一起吃飯。”

“你經常去西決學校裡和他吃午飯麼?”我終於爬瞭起來,四處尋找著我的開衫。

“差不多吧,一周總有一次。”

“哎那你告訴我,西決和消暑現在在學校裡說不說話的?”

“也說。不過說的很少。挺客氣的那種。到時再也不一起吃飯瞭。陳嫣每天中午都要發短信給小叔,查崗差的勤著呢。你還沒見過小叔發短信的狼狽樣子,其實小叔是和陳嫣結婚之後才開始用手機的,到現在發短信都好慢。手忙腳亂,一個字一個字的念叨著他要發的內容,可是手指頭就是跟不上,笑死人。”

我知道她並不是真的忘瞭為什麼會和蘇遠智吵架,她隻不過是不想對我說。但是她會去對西決薑,否則她也不會選在今天去找西決一起吃飯。她總是由衷非常荒謬的錯覺,似乎西決能替她解決一切問題——其實西決懂什麼,西決隻能教她像隻鴕鳥那樣自欺欺人的把頭埋進自己挖的土坑裡,隻不過西決的沙坑就是他那些乍一聽很有道理很能迷惑人的漂亮話,細細一想還不是自己騙自己。這個傻丫頭,怎麼就不知道來和我商量,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是女人,我才能給她些真正有用的經驗。或者她和西決根本就是一路貨,都是些根本不想解決問題隻願意把時間花在自欺欺人上面的軟骨頭,再或者,可能是她優質的大腦裡認定瞭自己是要做賢妻良母的人,我的經驗都是風塵女子的,跟她沒有關系。我對自己苦笑瞭一下,不管怎麼樣,像她那樣又好看又笨的女孩子算是最有福的,往往能撞上莫名其妙的好運氣

江蕙就在這個時候來敲我的門。她看上去臉色不好。倒不是萎靡,她一如既往的像個交際花那樣神色自若,隻是臉上有種莫名奇妙的陰鬱。“能不能和你聊聊?”她賓至如歸的坐在客廳沙發裡,手裡看似無意識的撥弄著仰面躺在靠墊上的可樂。

“不能。”我一邊給鄭成功穿一件幹凈的小上衣,一面說,“我忙得很。我今天要再去一趟工商局,說不定就要耗上一個上午,中午還要回來此後這個小祖宗吃飯睡覺,下午要去店裡看看裝修廚房的進度,要是我不去盯著,那幫人智慧成天磨洋工,對瞭還有,我約瞭兩個來應征的服務生傍晚見面打你上次介紹來那幾個都是什麼衰人啊,一張嘴都講不好普通話。”

“鄭老板日理萬機。”她與其諷刺。接著浴室裡傳出來南音洗澡的水聲,她頓時一臉壞笑,“你要是不方便就跟我直說,千萬別客氣。”

“滾吧你,那是南音——怎麼我的屋子裡就不能偶爾留宿個正當的人麼?”我的語氣聽上去義正詞嚴。

“我想和你聊聊。就一會兒。”她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很正經,嚇我一跳。

“不介意我一邊化妝一邊和你聊吧?”我故意裝作沒註意到他的神色。

“你給我講講西決這個人,行不行?”他的聲音突然間變得很低。

“有什麼好講的,是個好人,就是誤區。”她那副樣子還真是好笑,也不看看自己是多大的人瞭,還沉浸在陷入情網的少女的角色裡面。

“我就是不知道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江蕙自顧自的說,“他看上去好像很隨和,好像很好應付。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有什麼事情會讓他特別高興,又有什麼事情會讓他特別不高興,東霓你懂我的意思嗎?”

“你為什麼不換個角度想想呢,”我一邊刷眼影,一邊打瞭一下鄭成功伸向我的化妝盒的小手以示警告,“因為他不那麼在乎你——所以不管你做什麼,既不會讓他特別高興,也不會讓他特別不高興,多簡單的一件事。”

“我隻見過一次他真的生氣——就是他知道我那時候還有老公。其實我不是故意要騙他的,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江蕙笑瞭一下,眼光似乎是望著很遙遠的地方,“現在想想我還真的蠻懷念那個時候的,至少我可以看見他的真性情。”他顯然是像個受略狂一樣滿心甜蜜的回響著那段整日打電話但是西決堅決不接的日子,那種心情類似於穿著一雙妖嬈昂貴的高跟鞋,就算須要寸步難行的忍受它磨出來的灼人的水泡,也還是不肯脫下來——女人就是賤。

“那麼你還來找我幹什麼,你直接跟他說你希望他虐待你好瞭,反正你樂在其中。”我冷笑。

“你能不能正經點兒啊。”她不滿的抓起可樂一通亂捏。

“輕點好不好,”我沖她尖叫,“那個傢夥也算是我們傢一口人。要讓雪碧看到瞭你這樣,她準和你拼命。”

“東霓。”她期待的看著我,“你見沒見過他以前交女朋友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

“好問題,你不如直接去問陳嫣。”

“我就是想知道他是和誰在一起都這樣波瀾不驚的,還是隻有和我在一起才這樣。”

“江蕙。”我咬瞭咬嘴唇,“你動真的瞭?”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算是吧。”然後她抬起頭,像是終究沒有鼓足勇氣那樣,深深的掃瞭我一眼,又看想瞭窗外,“前天晚上我問他,我們結婚好不好。他說,行。我又問他,如果我不問你,你會不會主動跟我求婚。他說,不知道。然後我說,那麼我們還是等等再說吧,可能時機還不成熟。他就說,那好吧。我就有點不高興瞭,我說你能不能讓我知道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他說,能。我說,那麼你到底在想什麼啊。他就說,我什麼都沒有想。我真的被他打敗瞭,你知道麼。”

要不是因為她臉色慘淡,我就真的要笑出來瞭。這段對白著實精彩,我能想象西決那副無辜的表情,以不變應萬變,但就是噎死人不償命。出於人道,我一本正經地跟她說:“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那麼擅長表達,而且我小叔和陳嫣那檔子惡心的事情又剛剛過去沒多久,你不是不知道,總得給他一點兒時間吧。”

“我就是覺得,他好像沒有辦法完全信任我。”看來她不算太笨,畢竟還是看到瞭問題的核心。

“你也不用太在意這些,他從小就是這樣的,想讓他直截瞭當地表達點兒什麼簡直難死瞭。我聽我三嬸說過,我的二叔,就是西決他爸就是那麼一個人,所以也不是他的錯,是他遺傳瞭那種死骨頭不癢的基因……”

“喂。”她沖我瞪圓瞭眼睛,“不準你這麼說我男人。”

“我呸——什麼時候就成瞭你的男人!”我轉念想起一件非常無關緊要的事情,但是這件事情頓時讓我有瞭種驚悚的感覺,“天呀,江薏,如果你真的嫁給瞭西決,那我們傢裡面——我,你,唐若琳——不會吧,簡直是93級高三(2)班的同學聚會。”

她完全不理會我,慢慢地說:“你知道有一回,那是在半夜裡,是我和西決剛剛……”她斟酌瞭一下用詞,有些害羞地說,“是我剛剛離婚的時候,我去找西決,怕他躲著我,我直接找到瞭學校去。那時候學生們都還沒有下課,辦公室裡偏偏隻有他一個人,我就徑直過去,把我的離婚證甩在他桌上,然後轉身就走,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那麼做——”

“酷。”我淡淡地笑。她太謙虛瞭——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麼做,可是我知道。弄出一副玉石俱焚的樣子來,又激烈又淒涼,演給人看,“你瞧我為瞭你什麼都不要瞭”,百分之百就能讓西決那種死心眼兒的傢夥投降——可是,老天作證,她是為瞭西決才離婚的麼?她和她前夫早就相處得一塌糊塗瞭,這是我們原先的老同學都知道的事情。

“我走出去的時候,他就沿著樓梯追出來,一句話沒說,抓住瞭我的胳膊。”——瞧,我說什麼瞭?她一定還隱瞞瞭某些小細節,比方說,在西決抓住她那千鈞一發的時刻,擠出來幾滴眼淚什麼的,不用多,含在眼睛裡差一點點不能奪眶而出的量就足夠瞭。突然間我提醒自己,不可以在臉上露出那種諷刺的笑容來,於是趕緊正襟危坐,努力把表情調成被感動瞭的樣子。

“然後我就問他,我現在要搬到我和爸爸原來的傢裡瞭,他可不可以來幫忙搬傢。”江薏繼續說,一臉陶醉的樣子,“後來就——”那還用說,搬完傢西決就名正言順地留下過夜瞭。這女人把什麼都算計好瞭。

“就是那天,東霓,我們倆躺在黑夜裡面,我睡不著,我知道他也沒睡著。不過我很會裝睡,我屏住呼吸聽著他輾轉反側,突然他坐起來,打開瞭燈。那時候我閉著眼睛,心一直跳,我感覺到他在看我,可是我不能睜開眼睛看他。然後,他的手就開始慢慢地摸我的臉。特別輕。”她笑笑,臉紅瞭,“我還以為他會彎下身子來親我一下,可是沒有,他隻是把手指頭一點兒一點兒地從我臉上劃過去,就好像我的臉是水晶做的,一點兒瑕疵都沒有。東霓你別笑我,那種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被珍惜的感覺,不是什麼人都體會過的。可是就算是這樣,他還是不肯讓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什麼都沒回答,隻是喝幹瞭杯裡剩下的咖啡,像是在和誰賭氣。

五月是一年裡最好的季節,我一直都這麼想,因為五月有種倦怠的感覺,可是因為散發著芬芳,倦怠不至於發展成帶著腐朽氣味的沉墮。

雪碧背著大大的書包,站在校門口向我揮手,清亮的陽光下面,她的小胳膊看起來格外的細。“姑姑再見。”她愉快地沖我揮手。其實在她這個年齡,很多的小女孩已經出落成瞭一副少女的模樣瞭,不知為何她看上去永遠像個隻會長高不會發育的兒童。

我像所有的大人那樣回瞭一句:“上課要專心點兒,知道瞭麼?” 沒辦法,上學之後才發現,她的功課差得難以置信。在她面前我們傢的兩位鄭老師完全不是對手。給她補習的時候,一向以耐心聞名的鄭西決老師都曾經忍無可忍地把課本一摔,大聲地問:“雪碧,跟我說實話,你會不會背乘法表?”她無辜地看著西決,說:“會一些。”小叔也總是一邊看她的作文,一邊為難地摸著肚子說:“來,雪碧,你告訴我,你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你平時說話的時候也是蠻聰明的,你就照著平時說話的習慣來寫作文,也不至於這樣呀——”每到這個時候都是三嬸在解圍,“我看你們倆才是因為在龍城一中教那些好學生教慣瞭,遇上程度差一點兒的孩子就大驚小怪的——不是雪碧的錯,根本就是你們不會教。”

不管怎樣,因為我最近總是懷著期待過日子,一切令人焦頭爛額的事情都能讓我覺得有趣,隻要我一踏進這個基本上一切就緒,馬上就要開張的店裡。我訂好的招牌明天就可以送來瞭,兩個簡簡單單的字——東霓,到瞭夜晚就會變成閃爍著的霓虹燈。我真想知道自己的名字在夜空下面清爽地閃爍起來到底是怎樣的滋味,我等不及瞭。

沒有想到,西決站在卷閘門的前面。沖我微微一笑,“今天下午我沒課,過來看看你這兒有什麼要幫忙的。”

“當然有瞭,事情多得不得瞭。昨天下午新訂的一些杯子盤子剛剛到貨,都還沒拆,今天要全體清洗出來然後消毒。順便把這個店原先剩下的餐具清理一遍,用舊瞭的丟掉,然後還要打掃,還要……”我一邊把鄭成功的小推車交給他,一邊“嘩啦啦”打開卷閘門,“想不想喝咖啡?我這裡有很好的咖啡豆,是我留給你們的,不賣給客人。”我承認,在這個美好的午後,看到他,我很開心。

“你不是已經雇瞭服務生麼?”他問,“這些事情為什麼不讓他們來做?”

“笨。”我搖搖頭,“我這個星期天開張,今天才星期一啊,要是讓他們從今天開始來幹活兒,豈不是要多算一周的工錢?這點兒賬你都算不清。”

“噢。”他恍然大悟地看著我,接著笑笑,“你將來一定能發大財。”

空蕩蕩的店面裡,每一張沙發椅都包著牛仔佈或者格子帆佈的封套。看上去像群像那樣,都掛著敦厚的、類似於微笑的表情。店面的一個墻角是一架一看就有些年頭的老鋼琴,不是什麼嚇人的牌子,但是它渾身上下散發著歲月的氣味。讓我想起那些年代久遠的老房子裡的音樂課,也讓我想起當年跑場的時候,隻要樂隊的前奏響起,我就可以錯把他鄉當故鄉。鄭成功就特別喜歡那架鋼琴,每次看到它,都欣喜地伸出兩隻小手,我懂他的意思,他希望我把他放在那個琴蓋上。可能他是覺得,那樣就代表瞭這架溫暖的鋼琴在擁抱他。

“不行,寶貝兒,你不能去那上面。”西決非常耐心地跟他討價還價,“你現在必須待在推車裡,因為媽媽和舅舅有很多事兒要做——你一個人坐在那上面會掉下來。我不騙你。”他總是這樣很詳細地跟鄭成功解釋很多事情,仿佛他真的能聽懂。

“這架鋼琴放在這裡很好看吧?”我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這個是江薏送給我開店的賀禮。是她媽媽留下來的遺物——她媽媽原來是音樂系的老師,江薏這個人真的是挺夠朋友的。對瞭,”我挑起瞭眉毛,“你們倆都是父母雙亡,在這點上說不定有很多共同語言。”

“滾。”他瞪我一眼,轉身去拆那一堆亂七八糟的箱子的封條。

“跟我說說嘛,跟陳嫣比,你是不是喜歡江薏多一點兒?”

他還是不吭聲,突然說:“我和江薏講好瞭,你開張的那天,會多找來一些朋友,給你捧場。”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我不依不饒地繼續。

他沉默瞭半晌,然後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比陳嫣更坦率更大方。不過,”他笑瞭一下,那個笑容很陌生,我從來沒有在他眼睛裡見過如此柔軟的神情,“不過她其實沒陳嫣成熟。她總是需要人關註她——莫名其妙的脾氣上來的時候簡直和南音有一拼。”

“懂瞭。”我長籲瞭一口氣,“不過你為什麼就不能直截瞭當地說一句‘是,我就是更喜歡江薏呢’?”

“我不喜歡把活人那樣簡單地比較,像買菜一樣,多失禮。”

“什麼叫買菜?你總想著失禮,想著對別人不公平,你要是永遠把你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的話,很多問題就根本不是問題瞭。”

他看著我的眼睛,臉上又露出瞭那種童年時代被我捉弄過後的羞赧,他慢慢地說:“我不是你。”

這個時候大門“叮咚”一響。我詫異地以為是什麼人在還沒開業的時候就來光顧瞭。可是進來的是南音。

“你怎麼不去上課?”這個問題顯然是鄭老師問的。

她慢慢地搖搖頭,不理會西決,仰起臉一鼓作氣地對我說:“姐,讓我在你這兒待會兒。你要是趕我走我就去死。”

“大小姐,”我驚駭地笑,“你犯得著這麼誇張麼?”

她使勁地深呼吸瞭一下,像是背書那樣說:“蘇遠智回龍城瞭。他肯定要去學校找我,所以我才躲起來。”

“為什麼?”我和西決異口同聲。

“因為,因為,”她抿瞭抿嘴,“我前天發短信跟他說,我要離婚。結果昨天半夜的時候他回復我說,他在火車上。就這樣。”

我倒吸瞭一口涼氣,“有種。南音你不愧是我妹妹。”

“南音你到底開什麼玩笑?”西決的臉都扭曲瞭。

“我沒有開玩笑,我是認真的!”南音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西決,“一點兒意思都沒有,跟我原先想的根本就不一樣。我越來越討厭現在的自己瞭,我不玩兒瞭行不行呀?”

“既然如此你當初幹什麼去瞭?你當初作決定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想過會有今天?”西決重重地擱下手裡的咖啡磨,無可奈何地苦笑。其實我在一旁都覺得西決這個問題其實幼稚得很,天底下誰作決定的時候知道後來會怎樣?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人依舊相信算命和占卜?

“我——”她倔犟地甩甩腦袋,“我承認,我的決定錯瞭。”

“可是南音,”西決用力揉瞭揉她的腦袋,也許是太用力瞭些,搞得南音咬緊瞭嘴唇,憤怒地躲閃著他的手掌,“南音,蘇遠智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不是你小時候的那些玩具——喜歡的時候哭著喊著無論如何都要大人買給你,到手瞭玩兒厭瞭就丟開讓它壓箱子底,你這麼輕率,對他也不公平。”

“我沒有!”南音大聲地沖他嚷,眼睛裡含滿瞭淚。

“喂,”我在這個時候插瞭嘴,“西決,你可不可以不要胳膊肘往外拐?現在不是談論對錯的時候。我們現在應該團結一致地站在南音這邊,不是討論對外人公平不公平。”

“你少添亂。”他不耐煩地沖我瞪眼睛,“團結一致也不等同於助紂為虐。我不過是要她想清楚。”

“那你告訴我怎麼樣就算不助紂為虐瞭?”我也沖他喊回去,“現在這種時候,好壞對錯的標準就應該是南音的意願。要是連這點都做不到,還算什麼一傢人!”

“你們別吵瞭。”南音可憐巴巴地說,“別為瞭我吵。算我求你們瞭。”

“南音,我隻問你一件事情,”我專註地盯著她,直看到她眼睛的深處去,“你現在還喜歡蘇遠智嗎?”

她變成瞭一個在校長室罰站的孩子,輕輕地、像是為難地承認錯誤那樣,點瞭點頭。

“那你為什麼還要——”我的話說到這裡,被一聲突如其來的莽撞的門響聲打斷瞭。

蘇遠智,駕到。

他的臉色自然是難看的,一身風塵仆仆的氣息。現在的他看上去有瞭點兒男人的味道,我是說,跟當年那個一看就是硬充大人的青春期小男孩相比。我覺得我該打破這個僵局說點兒什麼,我做出那種“大姐姐”的樣子,對他若無其事地笑笑,“你剛下火車對嗎?還沒有吃早飯吧?”我承認,這個開場白極其沒有想象力。

我做夢也沒想到,南音居然彎下身子,固執地鉆到瞭吧臺下面。她掩耳盜鈴地躲在那個堡壘裡面,緊抱著膝蓋,胡亂地嚷:“你別過來,我求你瞭,你別過來,我不想看見你!”

我和西決驚愕地對看瞭一眼,我知道,我們都從彼此眼中看見瞭一種疼痛的東西。

那個想要把自己藏起來的南音頓時讓我想到很多事情。那還是我小的時候,有一回,我的爸媽打架打到鄰居報瞭警,派出所的警察們把我媽送到醫院去縫針。幾天以後,我爸和我媽來奶奶傢接我,我媽頭上纏著繃帶,我爸一臉不知所措的羞澀——我就像南音一樣,看見這樣的他們,想也沒想就鉆到瞭冰箱和櫥櫃之間那道縫隙裡,奶奶費盡瞭力氣也沒能把我拖出來。

西決彎下身子,抓住瞭南音的手臂,可是語氣柔和瞭很多,“南音,聽話,出來——”就好像南音是隻鉆在床底下的貓,“你這樣沒有用,你躲不掉的,不管你想怎麼樣都得自己跟他說明白,不用怕,南音,乖。”

跟著,西決拍瞭拍我的肩膀,在我耳邊輕輕說:“行瞭,咱們倆到後面廚房去吧,讓他們倆自己談談。”

我一邊跟著他往廚房走,一邊在心裡暗暗地埋怨:多精彩的場面,我也很想湊熱鬧。

我聽見蘇遠智站在他進門時的地方說:“南音,過來。”

沒有聲音。隻有空氣在凝結。接著他又說瞭一次,語氣近似祈求,“南音,過來。”

還是沒有聲音。然後他的聲音高瞭一個八度,“南音你他媽的給我過來呀!”

“糟糕瞭,”我抓緊瞭西決的手腕,“那個傢夥不會把南音怎麼樣吧?”我壓低瞭聲音問西決。

“放心。”西決說,“他要是敢動南音一根指頭,我把他的腦袋擰下來。”

“我看行。男人就是這個時候頂用,全看你的瞭。”我表示同意。鄭成功就在這個精彩的時刻,黏在我的懷裡睡著瞭。

我終於聽見瞭南音的聲音,不再是剛才那麼委屈,居然是平靜的,“我向你道歉,是我的錯,其實當初我們結婚就是錯的,我現在發現瞭,還不準我改正麼?”

“問題是你沒有問過我,你怎麼知道我覺得是對還是錯?”

“對不起,我顧不瞭那麼多瞭。”南音執拗地說。

“我跟你說瞭多少次你別聽我們宿舍那群人胡說八道,我和端木芳是真的沒有聯系瞭,早就斷幹凈瞭,你能不能不要總是捕風捉影,我偶然一次不在宿舍就是去找她麼,你會不會太過分瞭——”

“你又要我跟你說多少次啊!”南音耍賴時候的語氣又出來瞭,“和端木芳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你能不能不要把我想得那麼低級呢?好像我就是因為要耍性子要挾你才說要離婚……”

蘇遠智頹然地說:“那你告訴我,你看上瞭誰?”

“蘇遠智我警告你!”南音元氣十足地宣告,“我說過瞭你別把我想得那麼低級,我非得是移情別戀瞭才要和你分開麼?我就非得是為瞭另外一個男人才要離開你麼?我就不能是為瞭我自己,為瞭我自己的心麼?”

“南音——”蘇遠智的語氣裡泛上來一種痛楚,“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你到底要我怎麼樣你才能滿意?”

“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隻知道我不要什麼,現在這種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那麼我告訴你,南音,”蘇遠智的聲音突然間有點兒沙啞,“知道我偷偷地和你結婚以後,我爸狠狠地甩瞭我好幾個耳光。那天在茶樓和你父母見完面以後回傢,我爸就說:‘既然你已經長大瞭,你以後別想從老子手裡拿走一分錢——’我說‘不要就不要,我自己去賺’,後來我上瞭回廣州的火車才發現,我媽偷偷地把一信封的錢塞到瞭我的箱子裡面,到現在為止,我打電話回傢我爸都不肯和我講話,我就是害怕這樣下去他會對你太反感才要你偶爾去我們傢吃頓飯的,我想說不定這樣能讓他瞭解一下你其實很可愛——這些我都沒有跟你說過,我覺得這些都該是我自己的問題我要自己解決……南音你可不可以懂事一點兒?”我承認,聽到這裡,我有點兒同情這個小傢夥。這種爭吵聽起來真是過癮,就好像我自己也跟著年輕瞭好幾歲。

“所有的人都可以說我不懂事,就是你不行!”我知道南音在哭,“我知道,我們得罪瞭我的爸媽,也得罪瞭你的爸媽——可是我從來就不覺得我們犯瞭多麼瞭不得的錯!我要你和我像從前那樣理直氣壯地在一起。我想要我們倆永遠像當初各自去偷戶口本的時候那樣,相信我們選擇的生活是對的!而不是像現在,好像自己做主領瞭一張結婚證就什麼都完瞭。以後的生活就隻剩下瞭彌補隻剩下瞭將錯就錯,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的,偷偷地結婚隻不過是開始,如果一切真的從此完瞭,那我寧願什麼都不要!”

“我真的不知道你的腦子裡都在想什麼!”蘇遠智激烈地打斷她,“我現在每天都在想,我要快一點兒畢業,我要找到一個過得去的工作,賺錢撐起咱們兩個人的傢,然後安穩地和你過一輩子,這樣還不夠嗎?”

“不夠!我才不要安穩地過一輩子,我那個時候冒著雪災到廣州去把你從端木芳手裡搶回來,不是為瞭安穩地過一輩子!如果隻是為瞭安穩地過一輩子,找誰不行,幹嗎非你不可?我要和你談戀愛,我要我們一直一直地戀愛,我不要你像是認瞭命那樣守著我,我才不稀罕呢!愛情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愛情應該是兩個人永遠開心地一起打傢劫舍,而不是一起躲在暗處唯唯諾諾地分贓——我要你像我愛你那樣愛我……”

然後我們所在的廚房就開始晃動瞭,最先晃動的是我眼前的桌子,在那十分之一秒裡我還以為是西決在惡作劇,緊跟著我的視線就模糊瞭,我才發現不止桌子,整個房間都在晃動——西決可沒有那麼大的力氣。鄭成功那顆熟睡的小腦袋在我的眼前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的,店面裡傳來瞭瓷器被打碎的聲音——這兩個不像話的傢夥,吵架就吵架好瞭,摔我的東西做什麼?西決緊緊地抓住瞭我的胳膊,然後另一隻手從我懷裡拎起鄭成功,把那個傢夥緊緊地擁在自己的胸口,他在我耳邊簡短地說:“地震。”

我就這樣稀裡糊塗地跟著他,從後門逃離瞭那座突然之間開始劇烈地咳嗽的屋子。寬闊的馬路似乎也傳染上瞭感冒,跟著一起咳嗽,我看見街上突然之間就聚集瞭很多從各種建築物裡跑出來的人。一瞬間,一切歸於平靜。天地萬物不再咳嗽瞭,恢復瞭它們平時不茍言笑的表情。可是我的眩暈還沒能完全消失,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一天是2008年的5月12日,星期一,我也還不知道我莫名其妙的眩暈也是歷史的一部分。

西決緊緊地摟著我的肩,他懷中的鄭成功居然一直沒有清醒——這個孩子真是個有福氣的人。西決說:“別怕,應該不是什麼大地震。”緊接著他又說,“你抱著鄭成功,我進去找南音。”

就在此時,地面又開始咳嗽瞭——遲來的恐懼此時此刻才不容分說地控制我,也控制瞭街上所有人的臉龐,我魂飛魄散地抱緊瞭他的胳膊,尖叫道:“你不準再進去,要是房子塌瞭怎麼辦?”他用力地掙脫我,“你在說什麼呀?那裡面是南音——”

話音未落,一切又恢復瞭原狀。我們看見南音和蘇遠智一起跌跌撞撞地沖出來。“哥哥,姐姐……”南音清澈的聲音有種悲愴的味道。然後她突然轉過身,仔細地端詳著蘇遠智的臉,他們彼此深入骨髓地對看瞭幾秒鐘,緊緊地抱在一起。我聽見蘇遠智一遍又一遍地說:“南音。南音。”

“我現在得馬上回學校去看看我的學生們。”西決捏瞭捏我的胳膊,“你們都不要進去,在這裡站一會兒最安全。你馬上給三叔他們打電話,我走瞭。”

“雪碧還在學校裡。”我的心突然之間又被提起來。

“放心,我沒忘。我先去我的學校,然後就去小學接雪碧。”

西決奔跑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盡頭處。那一瞬間我心裡空落落的,隻有下意識地抱緊瞭鄭成功,他幼嫩的沉睡的呼吸一下一下拂著我的胸口,和我的心跳頻率相同。我伸出冰冷的手掌,蓋住他毛茸茸的小腦袋,似乎是為瞭讓天上那些震怒的神靈隻看到我,不要看到藏在我懷裡的他。這是他出生以來頭一回,我想要為他做點兒什麼。

我是在那個時候聽到那個聲音的。那個聲音說:“請問,這傢店是不是在招聘服務生?我好像來得不是時候……”

《龍城三部曲(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