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鎮上的雪都化瞭。在一夜之間全都化瞭。房頂上紅色的瓦片露出瞭粘著污垢的縫隙。不是應該滿地都是臟水嗎?——白的雪地會縮小,變成瘡疤一樣集聚著的小水泊。然後已經幹凈的路面上,會留下幾個踩過污水的腳印—可是沒有,雪似乎是在一瞬間融化並且蒸發的,幹凈得就好像我的小鎮一直都是在夏天。
溫馴如羊群一樣的雪地,被陽光殺掉瞭。懸掛在我們都沒可能看到的後廚房裡面,等著進烤爐。
“殺”這個字一旦掠過,我是說,哪怕是在睡夢中模糊的潛意識裡,它輕巧地閃一下,就會像個刀尖,劃在我心裡一塊憑空出現的金屬板上。那個尖厲的聲響會酸倒我的牙,讓我的腦袋裡有黑暗驟然降臨,讓我周身寒冷,讓我像現在這樣,用盡全身的力氣,像在闖大禍那樣睜開眼睛。
手機上的時間是12:46,我記得我剛才還看過一次,似乎是12:38,也就是說,那個小鎮上的夢,最多持續瞭八分鐘。這已經是我五個晚上以來,最長的睡眠瞭。
警察問我:“車撞過去的時候,你看見瞭嗎?”他們問瞭好幾遍,隻不過是替換著詞匯。我一遍又一遍地說:“我沒有看見,我隻是聽見響聲才轉過頭去的。那時候事情全都發生瞭。”說的次數多瞭,就有瞭一種奇跡般的錯覺。我完全不理解自己嘴裡發出來的聲音是什麼意思瞭。我開始膽戰心驚地懷疑著,我一定在撒謊,我其實全都看見瞭。怎麼辦鄭南音,你在撒謊。不過有什麼怎麼辦呢,反正謊已經撒瞭。
我卻是真的忘記瞭哥哥在陳醫生已經倒地的時候附加上去的碾壓。但是,我忘記瞭也沒什麼要緊,那個路口有的是目擊者。
姐姐站在公安局門口,她的嘴唇慘白幹裂。看到我,她隻是說:“等著,我去開車,先回傢,趕緊離這個鬼地方遠一點。”可是哥哥不能跟著我們一起回傢瞭。他既不能坐在方向盤後面,也不能坐在副駕座上,自然也不在後座。但我總覺得他在這輛車裡,我覺得他在。姐姐突然說:“我和雪碧搬回來住,三叔的車被拖走瞭,有我的車放在傢,總是方便些。傢裡現在也需要人手,而且打官司什麼的樣樣都是錢,所以我打算把房子賣掉。”我真佩服她,在這個時候,想到的都是最具體的事清。
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得馬上給江慧打電話,還有方靖暉,看他們認不認得什麼律師,或者是法院的人……’,我抓緊瞭安全帶:“姐,你開慢點,我惡心,好像是暈車。’,她轉過臉,非常奇異地笑笑一我覺得一個人不需要對別人暈車這件事報以如此復雜的微笑,她悄聲說:“現在,該我們所有人為瞭他忙死累死瞭。”
這就是她對哥哥殺瞭人的事情,作出的全部評價。
陳醫生沒有死。或者說,現在還沒有。他兇多吉少地躺在重癥監護室裡,用呼吸機把哥哥的命運攝在他已然麻痹的手心裡。冷血的人無論怎麼樣都是會贏的。
當我知道這個的時候,如釋重負地想,這下好瞭,你不死,哥哥就不是殺人犯。這是我現在唯一關心的事情。
我走到爸爸媽媽的房間裡去,坐在媽媽身邊。我認真地對她說:“媽,那個陳醫生還活著。他是腦出血然後深度昏迷,他們醫院的人都在盡力救他的。”她完全不理會我,所以我隻好接著說,“你別擔心媽媽,我相信陳醫生不會死的,所以哥哥不會被……”
被什麼呢?我不敢從自己嘴裡說出來。被判死刑。心裡把這四個字排列好順序想一遍,就已經是我的極限瞭。
從事情發生到此刻,已經過去瞭快要一百個小時。媽媽病瞭。她一直躺在那裡看著床對面的墻壁,不吃東西,不喝水,不說話—據爸爸說,她也不怎麼睡覺,所以她一定是病瞭。爸爸隻好拜托瞭一個朋友,到傢裡來給媽媽打點滴,讓葡萄糖和生理鹽水交替著滴落到她的身體裡,客廳裡的一個很舊的衣帽架被拿進來懸掛吊瓶。我不敢看媽媽的眼睛,隻好註視著這根柔軟的輸液管。像葡萄藤,蜿蜒上去,盡頭卻是那個一點都不像葡萄的玻璃瓶。
“媽,你就相信我嘛。”若是在平時,這句話我會用更柔軟的語氣說出來,可是現在,我也沒有力氣瞭,“我直覺很靈的。你看,上次爸爸做手術,我就是預感到他一定沒事,結果還不是沒事。這次也一樣。你們都說我運氣最好,我肯定能把我的運氣全都拿出來給你們大傢平分。”
兩行很短的眼淚從她眼角滑下來,沿著太陽穴,就消失瞭。可是她臉上還是一點表情都沒有,似乎那不是眼淚,不過是因為輸液輸得太滿,所以滲漏瞭出來。外婆推開門,不緊不慢地走瞭進來,外婆應該是唯一一個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情的人吧?不,也許還有北北和鄭成功。外婆沖著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外婆說:“你出來,讓她睡覺,別吵她。”
外婆你真聰明。你知道媽媽現在其實跟沉睡差不多,對吧?
陳嫣坐在廚房裡,就是那把媽媽平時坐的椅子上面。不過爐灶一片寧靜,幾個番茄放在水池旁邊,卻是沒有一絲將要被烹飪的跡象。她在哭。並且完全不介意讓我看著她哭。我站在冰箱前面,註視她的側影,就這麼待瞭一會兒。此刻,我不會感到尷尬,因為我知道她也不會。跟那件憑空把地面砸出一個深坑的可怕事情比起來,所有的小情緒都會像是深秋時候的樹葉,不知不覺就掉光瞭。
“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南音你相信嗎?”她靜靜地說。她和我一樣,已經來不及給自己說的話增添上任何意義上的語氣。原來把情緒像塗顏色那樣塗到自己的語言上面,也是個體力活兒。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我總不能說,我比你們誰都相信這是真的。
“肯定是搞錯瞭。”陳嫣搖瞭搖頭,兩滴淚一前一後落在她的褲子上,“西決……他一定是不小心,他一時沖動瞭所以不小心……”她沒註意這句話的邏輯很有問題,“隻不過是意外而已,是事故,誰都不想發生的,我們可以去給那傢人道歉,跟他們協商,賠錢嘛,那些警察怎麼就可以把西決當成殺人犯呢?”
警察告訴我們說,哥哥自己承認瞭他是故意撞上去的。但是他不肯講他為什麼那麼做。
“南音,為什麼呢?”她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並攏,抹瞭一下流在下巴上的眼淚,這讓我產生瞭一種……她哭得心滿意足的錯覺,“西決的脾氣多好啊,他怎麼可能?”
我誠實地低聲說:“我不知道。”但我並沒有撒謊,我確實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我們到底什麼時候可以去看他?”陳嫣轉過臉來看著我,似乎一想到現實的問題,眼淚就暫時不流瞭。
“我也不知道。”這幾天來,其實這個問題每個人都問過每個人,然後每個人都回答給瞭每個人,“他們說要等正式判決下來瞭以後,他才能在看守所見我們。”
聽見“看守所”三個字,她眼神躲閃瞭一下,我知道,她又該哭瞭。
我似乎聽見瞭我的手機在振動。似乎有那種類似黃蜂振翅的聲音在我後腦那個方向隱隱地作祟。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為自我從公安局出來的那個晚上,我就把它關在瞭抽屜裡,它一直在那裡喋喋不休地振動,幾十個未接來電有一半是蘇遠智的,剩下的一半來自我大學的同學,以及過去高中的同學們—他們看瞭新聞,或者報紙吧,這些沒心沒肺的人,我傢的電視機已經好幾天沒有打開過瞭,我們不約而同地裁決自己坐瞭牢——不再有接觸外界信息的資格。至於打開電腦上網,那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所以我的手機怎麼可能還在振動呢?我記得我關瞭它,因為它橄怒瞭我,讓我覺得那些面不改色的振動是種帶著蔑視的反抗。我關瞭,十幾個小時以後又不放心地打開,短信們爭先恐後地湧進來的時候,我咬瞭咬牙,直接翻瞭個面把電池摳瞭出來。
按道理講,它應該不會再振動瞭對吧?那現在這個耳邊的聲音——我甩甩頭,挺直瞭脊背,發現自己一直不自覺地靠在冰箱上。是冰箱發出來的,沒錯,有時候冰箱運行起來,也有一種隱隱的“嗡嗡”聲。
姐姐走進來,懷裡還熟練地抱著北北,她裝作沒在意陳嫣通紅的眼睛,跟我們說:“出來吃飯瞭。”聲音依然元氣十足,她就靠著這個聲音在一夜之間成瞭一傢之主,“街對面那傢外賣店越來越不像話,放那麼多油,可是沒人做飯瞭,隻好將就著。”北北不像鄭成功那麼乖,在姐姐懷裡一本正經地掙紮著,姐姐的手臂卡住瞭她的腿,於是她就完全不認命地張著兩隻胳膊在空氣裡奮力地劃,就像是準備跳傘。
當我坐在飯桌旁邊的時候,發現我還是聽得見手機振動的聲音。我像是應付什麼必需的禮儀那樣夾瞭一筷子青菜,然後跟自己說:“是睡箱。”但是又不死心,隻好抬起頭問對面的雪碧:“你是不是把我手機裡的電池裝回去瞭,然後又開瞭機?”雪碧對我翻瞭一個白眼:“我沒事閑的……”隨即她認真地跟姐姐說,“我明天不去學校行嗎?”“自己看著辦。”姐姐一邊給大傢盛飯,一邊淡淡地瞪她——但是,姐姐沖人瞪眼睛的神情也不再那麼兇瞭,我們所有人都無法像曾經那樣理直氣壯地活著嗎?雪碧悄聲道:“學校裡大傢都在傳那張報紙嘛,都知道那是我們傢的人,還好,我現在沒在小學裡,西決叔叔那時候總去學校接我的……”此時是小叔在說話:“那就別去瞭,請幾天假,老師應該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小叔應該也有好幾天沒怎麼講話瞭,陳嫣必須要照顧北北,所以到瞭晚上還是會帶著北北回去,但小叔就留在這裡,和我們大傢一起,像是我小時候那樣。
媽媽總抱怨這個新傢空蕩蕩的,現在,終於每個房間都住滿瞭人,姐姐和雪碧分享瞭昭昭用過的房間,小叔……就住在哥哥的房間裡,這個安排剛剛好,像是什麼人在做填字遊戲一樣,替我們添滿瞭這間屋子—姐姐說,這屋子的風水一定是有問題的。
“外婆,”雪碧說,“明天我在傢裡陪著你看電視,你有什麼不懂的都可以間我啦。”外婆安詳地答非所問:“難吃。雞肉太老瞭。所以客人走瞭,不肯在我們傢吃飯。”外婆有進步,起碼此刻覺得自己身處在“我們傢”,不需要詢問每個人“怎麼稱呼”瞭。外婆說的客人,指的是那個來傢裡幫媽媽輸液的人。是爸爸的朋友,也是另外一間很小的醫院的大夫。但是人傢不願意留在我們傢吃飯,並不是因為雞肉,是因為他很尷尬—他應該也不想他的同事們知道,他每天來幫我媽媽輸液吧,也完全是沖著跟爸爸的交情—我們傢畢竟已經變成整個龍城的醫生護士心目中的敵人。
爸爸在和姐姐商量找律師的事情瞭。爸爸說,他接觸過的律師都是負責民事訴訟的,經濟方面的比較多,至於刑事方面的,隻好再拜托別人幫忙介紹。姐姐說:“我這幾天一直在給江慧打電話.她也會幫忙的。”爸爸突然嘆瞭口氣:“要是……不說瞭。”
我知道“要是”的後面是什麼,要是江薏姐姐沒有離開哥哥,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又聽見瞭手機振動的聲音,這一次很短促,像是短信的提示音。客廳裡面的座機卻突然響瞭,我跑過去接,來電顯示是蘇遠智的手機號,我盯著這個號碼愣瞭一下。輕輕地把聽筒拎起來,就像是拎一隻小兔子的耳朵,怕它疼,隻拎起來一點點,就把它放回去瞭。然後我若無其事地回去飯桌那裡坐下。爸爸問:“誰啊?”我說:“不知道,拿起來沒有人講話。”小叔說:“這幾天大傢都要當心點,陌生號碼就不要接瞭。”
蘇遠智不是陌生號碼。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當爸爸聊起“律師”的時候,我想提醒爸爸,蘇遠智的爸爸就是律師,而且負責的是昭昭的爸爸的案子,可不知為什麼,我還是想裝作沒想起來這回事。
距離陳醫生在路口飛起來,已經過去瞭一個夜晚加上四個整天,現在,第五個晚上來臨瞭。經過瞭幾個黑白顛倒的晝夜,大傢終於睡瞭。我們偷偷地去看瞭一眼媽媽,她終於也睡著瞭—震驚,打擊,傷心跟絕望通通被睡眠打敗瞭。等太陽出來的時候,它們會手挽手團結地卷土重來。我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坐起來,打開抽屜—這個白色的歐式小桌子是新買的,黃銅把手還散發著一股新鮮的腥氣。我的手機行屍走肉地躺在那裡,身邊的鏗電池是它還沒雕刻完畢的墓碑。我有點憂傷地看著它,你呀,電池都被拿出來瞭,你還不死心,為什麼此刻還要在我耳邊振動呢?
我隱約看見瞭我的小鎮的街道。雖然沒有積雪,但我確定那是我的小鎮。我終於可以覺得愉快,因為隻要我看見它,我就知道,快要睡著瞭。幼兒園的門加瞭一把大鎖,幼兒園早就空無一人。可是賣風車的老爺爺又出現瞭。這麼久沒見,我心裡突然有瞭鄉愁。
“我以為你死瞭。”我在夢裡講話還真是夠直接的,省去瞭所有清醒時候的規矩。
他對著我面前的地面吐出一口濃痰,然後他身後那堵絢爛的風車的墻倒塌瞭。不是轟然倒塌的,是先從中間裂開一個不規則的縫隙,然後向著兩邊歪歪扭扭地分開,最終彈跳著散落瞭一地,有一個粉紅色和黃色相間的正巧落在那堆濃痰上。他惡毒地看著我,罵瞭一句我沒聽清的臟話,但我知道,是詛咒。—第一次聽見他講話,原來是龍城話,而且是很老很純正的那種腔調。
“你信不信我叫我哥哥來殺掉你啊?”我沖著他嚷起來,“反正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不多!”
然後我又睜開瞭眼睛。就算是夢,我也確信那句可怕的話是從我嘴裡說出來的。更重要的是,在那個瞬間,我完全不覺得那是錯的。心臟冷冰冰地掙紮瞭幾下,像條被拋到案板上的魚一樣。不就是殺麼,不就是死麼,不就是手起刀落麼?
我蜷縮瞭起來,鼻尖似乎在冒汗,好像—我的手機不在我腦子裡振動瞭,原來跟小鎮老人吵架還有這樣的功效。我一直以為,他是我的聖誕老人;我從來都相信,那整整一面墻的風車都是送給我的,原來不過是個侵略者。原來侵略者也不過如此。
“南音?是不是做噩夢瞭?”我聽見姐姐扭開瞭門,“在喊什麼呀?
快點睡瞭。”
她難得這麼溫柔,隻可惜,在她溫柔的語調裡,手機又開始振動瞭。
“姐,你過來好不好?
她掀開瞭我的被子,躺在我身邊,摟緊瞭我的肩膀:“睡覺。沒事的。睡著瞭就好瞭。”
“姐,我睡不著。”我熟練地鉆到瞭她的懷裡。讓她的呼吸吹拂著我耳邊的頭發,也順便吹拂著烙在耳膜上的手機振動聲。我已經拿它完全沒有辦法瞭,所以跟它示好總行吧?
“乖。”她有些生硬地拍著我的脊背,“什麼也不要想,想什麼都沒有用瞭你懂麼?你和我都得勇敢,這樣全傢人才有指望一起努力,否則的話,西決那個笨蛋怎麼辦啊?閉上眼睛,數數。”
“這已經是第五個晚上瞭。我不相信數數有用,姐,我們都別睡瞭行不行?”
“南音?”她的呼吸明顯急促瞭,“你是說,你五天沒睡覺瞭?”
“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嘟咪瞭一句,似乎連清晰地發聲都變得很累,“連哥哥都可以殺人,我五天不睡覺,又算什麼大事情?”對我來說,這個世界上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大事情瞭。
“天哪。”空氣似乎在她的喉嚨裡踉蹌地後退瞭幾步,“那個蠢貨,當老天爺當上瞭癮的傢夥……這樣,明天早上,我帶你去醫院,好不好,咱們找醫生看看,給你開一點鎮定的藥。”
“我才不要去醫院,我才不要去找醫生,他們一定會想辦法毒死我。”我像小時候那樣耍賴,是因為我沒辦法在聽見“醫院”這個詞以後還保持冷靜。
她突然用力地抱緊瞭我,我不知道她原來有那麼大的力氣。“王八蛋。”黑暗中她的咬牙切齒更顯生動,“你現在痛快瞭,你開心瞭,你滿意瞭,你看看你做的好事……”她突然無力地笑瞭笑,‘他總算是為自己做瞭一件事情,可是,他怎麼這麼笨啊。”
“姐,我覺得,是我的錯。”我仰起臉,習慣性地去尋找她那雙找不到的眼睛。
“別說傻話。”
“真的,我告訴你一件事,我,就是在昭昭……”我閉上眼睛,用眼前的黑暗把自己更徹底地溶解在黑暗之中,“昭昭最後那幾天,你懂我的意思的,有一次,我去找她,我看見陳醫生在那兒。你想既然昭昭都已經出院瞭,陳醫生為什麼會出現在病人住的地方呢……我跟你說過的,昭昭她是真的喜歡陳醫生,因為陳醫生救過她……”
“然後呢?”我知道她已經失去瞭聽下去的耐心。
“然後我就把這件事告訴瞭哥哥。我原本打算不說的可是我還是說瞭,我是在最後的那天說的,在我們倆趕著去醫院給昭昭交錢的路上……緊跟著,昭昭就死瞭。”我深深地呼吸瞭一下,“姐,是不是我的錯?是不是如果我不告訴哥哥這件事,也許他就不會那麼做瞭?他會那麼恨陳醫生,除瞭因為他沒有及時救昭昭,會不會還因為……他覺得昭昭被欺負瞭?姐,你說會不會呢。”
她驟然坐起來的時候帶出來一陣風:“你看見他們倆在床上瞭嗎?”
“姐!”
“你說呀,你看見瞭沒有?你有沒有證據?”
“我隻是看見陳醫生在那兒,我……”
“我沒有那麼說,我隻是說——”我緊緊地把自己縮成一團,似乎這樣就能離她的聲音遠一點。
她給瞭我一個耳光,清脆地落在我沒能埋進枕頭的半邊臉上。可是那個瞬間,我隻是微弱地對自己笑瞭笑,她打我,養成習慣瞭吧。“姐,那你呢?”我低聲說,“那個時候,要不是你跟哥哥說他不是我們傢的孩子,你覺得他還會這麼做麼?”
“胡扯些什麼,那有什麼關系?”她的聲音也沒有瞭慣常的惱怒。
“有關系,如果你沒告訴他那件事,如果他不是因為知道瞭自己其實和我們傢沒有關系,他心裡就不會那麼孤單,就不會那麼喜歡昭昭,他就是太喜歡昭昭瞭所以才會……”
姐姐靜靜地說:“夠瞭。”
她重新躺瞭回來,緊緊地挨著我,似乎是猶豫瞭一下,還是摟住瞭我的腦袋擱在她胸口。我們都沒有說話。我知道她哭瞭,不過我沒有,我閉上眼睛,我知道我得從現在開始習慣另一種生活,新生活的內容包括:即使在黑暗中順從地閉上眼睛也等不來睡眠,像個沒有脾氣的母親那樣縱容著腦袋裡面的手機不斷振動,允許自己暫時忘記哥哥的命運並且騙自己就算他被押上刑場我也並沒有失去他,然後讓“負罪感”像睡眠那樣就這麼突然之間缺席並且習慣大腦深處那種幹枯的焦渴。
當然,還包括,再也不相信,明天會更好。
第八個沒有睡著的清晨,我終於被姐姐強行拖去瞭醫院。她當然不可能選擇醫學院附屬醫院,她幾乎把我帶到瞭整個龍城的另一端。我們倆像童年時躲避奶奶傢廚房裡滾燙的熱湯鍋一樣,躲避著通往案發現場的路徑。在中途她不得不停下來,因為我差點就要吐在她車裡瞭。她一邊拍著我的脊背,一邊說:“你很小的時候,也暈過車,可能你都不記得瞭。”
這個早晨的陽光很好,我對著陽光用力伸展瞭五指,發現它們有些微的麻痹。我咬著嘴唇企圖平息五臟六腑間的風暴,突然覺得,我似乎忘記瞭一件什麼事情。
“姐,今天幾號?”我問。
“鬼知道。”她戴著碩大的墨鏡,我看不見她眼睛裡那嘲弄的冷笑,“怎麼啦?”
“我就是想起來,學校應該是已經開學瞭,可我還沒回去。不過,也沒什麼的。”
那個女醫生大約四十多歲的年紀,她很溫和地對我笑。我也驚慌地對她笑笑,帶著討好。她問:“最沂偶卜什麼事情瞭嗎?或者,壓力大?”
那個女醫生大約四十多歲的年紀,她很溫和地對我笑。我也驚慌地對她笑笑,帶著討好。她問:“最近遇上什麼事情瞭嗎?或者,壓力大?”姐姐代替我回答:“傢裡是出瞭事情。”——“事情”,真是一個絕妙的好詞。可以輕松地把殺人案指代過去,並且不算撒謊。
服過藥之後要觀察,能睡著就算瞭,要是還睡不著,並且睡眠障礙超過兩周,就一定得再回來。”
我很想知道,哥哥現在,能不能睡著—他現在沒有傢裡那麼舒服的床。是的,眼下睡眠也許是小事情,因為他已經毀瞭他自己的人生。可是現在我隻在乎一件事,就是我要他活著。跟這個比起來,人生被毀掉也沒有那麼難以接受瞭。
哥哥,不管怎麼樣,請你無論如何都要按時睡著。不要像我這麼狼狽。睡夢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普通人眼前的那片黑暗,跟犯人眼前的那片比起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質地。所以你要好好睡覺,但是,別做夢就好瞭。不要夢到我們。尤其不要在夢到我們的時候錯覺什麼都沒有發生—否則你醒來的時候會很難過的。
我不敢想念你。
“把你送回傢以後,我得去趟店裡。”姐姐利落地發動瞭車,“現在店裡生意的好壞,對大傢都很重要瞭,給你個任務,今天你在傢裡,要盡量勸你媽媽開始吃飯,哪怕吃一點點都好,知道瞭沒有?還好,外婆現在有雪碧陪著,那丫頭有時候還真的很頂用……”最後那句,她恢復瞭自言自語的習慣。
“知道。”我用力地點頭。我現在才明白姐姐有多勇敢,她不問任何原因地,就把事實嚼碎瞭吞下去。甚至不肯留給自己一點時間,想清楚來龍去脈——似乎那成瞭奢侈品。
爸爸和小叔現在整日都在為哥哥的事情奔走,姐姐已經約瞭房產經紀去給她的傢估價,她要賣掉那個我們已經很熟悉的地方,然後把錢拿回來給爸爸,去準備哥哥的官司,還有給陳醫生的傢人賠償——我們總說,她的客廳寬敞得可以打羽毛球,但是我們從來沒有真的那麼試過,它就已經要被賣掉瞭。
客廳裡電視開著,是廣告。沙發上卻空無一人——也不能那麼說吧,可樂安然地躺在兩個靠墊之間,小腦袋枕著遙控器。
“外婆,這個是油。鹽在這裡,啊呀算瞭,還是我替你拿著鹽罐子吧,你要什麼的時候,我遞給你,不行啊你會把鹽當成糖的……”廚房裡是雪碧的聲音,“油現在還沒熱呢,外婆,等一下等一下,聽我口令,我說可以瞭才能放進去,好麼……”
外婆站在爐子旁邊,一小簇火苗在那裡久違地燃燒。她很篤定地拿起臺子上的碗,雪碧已經磕瞭兩個雞蛋進去,所以外婆隻要用筷子把它們打散就好瞭。不管記憶如何消失,外婆打雞蛋的動作還是嫻熟的,就像是在夢中,也許就在這打蛋的幾十秒裡面,她安詳得不需要分辨今時和往日有什麼不同。“油馬上就熱瞭,外婆。”雪碧說。外婆抬起頭,非常清晰地對雪碧說:“蔥花。”
“外婆你什麼意思呀?”雪碧驚訝地瞪著眼睛。
外婆也驚訝地看著她,似乎不能確定自己剛才說瞭什麼。“雪碧,”我在旁邊提醒,“外婆的意思是說,要在這裡面加一點蔥花,對吧外婆……”
“懂瞭!外婆真瞭不起,是大廚!”雪碧飛奔著到陽臺上去找蔥,但是看著雪碧興高采烈地舉著一根蔥擰開水龍頭的時候,外婆的神情又明顯地有些疑惑,可能記憶的障礙讓她不明白這根長著胡須的蔥和她嘴裡的蔥花有什麼關系。雪碧把洗凈的蔥放在案板上,一刀把它分成兩截:“外婆,你還會用菜刀麼?就是這樣,蔥花是切出來的啊。”
外婆猶疑地放下碗,再端起這把刀,小心翼翼地端詳。像是辨認所有似曾相識,卻又不能確定的故人。她的手指細細地在刀刃上抹瞭一下,非常鄭重其事地,把刀放在瞭綠色的蔥葉上。切下來一截,再把滾落一旁的那截拿過來再切。不厭其煩地重復著這樣的一分為二,切出來的並不是蔥花,而更像是一堆綠白相間的紙屑。她的眼睛就在這堆紙屑裡漸漸地凝瞭神,她看著雪碧說:“南南,好瞭嗎?”
她不知道,她此刻的語氣,跟小時候逗我玩捉迷藏的時候,一模一
樣。我藏在散發著樟腦氣味的櫃子裡,她的聲音悶悶地傳進來:“南南,
好瞭嗎?”
我推開瞭媽媽的房門。“媽媽,媽媽,你知道今天外婆居然在做飯嗎?她其實還會做飯的,外婆多瞭不起,雖然隻不過是西紅柿炒蛋,可是外婆……”媽媽站在床邊,面色平靜地疊著被子。她終於換下瞭那套穿瞭一周的衣服。
“媽媽?”我看著她,“你今天沒有輸液嗎?”
她看著床頭櫃上那個半滿的瓶子:“我自己把針頭拔瞭。”
“那……”我突然覺得不必再多說什麼瞭,“你出來我們一起吃飯?雖然隻有一個菜,可是是外婆做的啊。”
她把枕頭放回原來的位置,說:“好。”
這樣真好,雖然那個手機振動的聲音到現在都不肯放過我。
我們都聽見瞭門鈴的聲音。我聽見雪碧過去開門瞭,應該是陳嫣帶著北北回來瞭吧?這下不好辦瞭,隻有一個菜,夠這麼多人吃麼。可是我一定要跟陳嫣分享這件事情,現在我很願意跟陳嫣聊天瞭。哥哥知道瞭應該會開心的。
好像是有一塊強大的磁石懸在我的心臟旁邊,一想到哥哥,所有奮力掙紮出來的喜悅瞬間就被吸瞭去。我的腳步都在變得緩慢,說話的聲音自然而然就沉瞭下來,整個人像是蜻蜓薄弱的翅膀,但是我還得死命地抵抗它。沒有選擇。
哥哥身上穿著的還是那件白襯衫,還沽著血呢。
門外站著的人不是陳嫣。我愣瞭一下,才明白過來他是誰。李淵。那個敵對的陌生人。
他有些尷尬地看著我。他說:“我隻有鄭老師的電話,沒有你的,所以我隻好來這兒瞭。”
“你怎麼知道我傢在這兒?”我忘記瞭他不管怎麼說都是個跟蹤者。
“昭昭今天下午火化,你要不要一起去看一看?”他眼睛盯著我身後的墻。
我想說那有什麼可看的,不過我說:“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