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所有人都在本能地回避死亡。但此生要經歷的一百零八難,唯生、老、病、死無法跨越。那些註定要流逝的生命,連時間也沒有辦法挽留。
除瞭堅持不忘,除瞭把懷念停在心上,再不能做任何事。
當程瀟開始和教員搭組,建立左座的航線經歷,顧南亭在一個晚上被夢驚醒後猛地想起,這一年正是蕭語珩和馮晉驍分手,她遭遇流產的時候。
在此之前,顧南亭的註意力都放在程瀟的機長訓練上,把這件事忘得一幹二凈。想到赫饒和雙十案,自己雖然“預知”卻無力阻止,他陷入天人交戰。
作為兄長,顧南亭當然不願意蕭語珩經歷那樣的痛苦。可他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能力改變歷史。上一次,對於馮晉驍,對於蕭熠,他可以倚仗他們的信任不解釋,敷衍瞭事。這一次卻事關馮晉驍,能成功固然皆大歡喜,萬一失敗瞭,自己要怎麼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況且,在發生那樣的變故之時,即便他願意解釋,誰又能靜下心來聽?一切是不是真的不可避免?顧南亭沒有把握。忽然很恨自己擁有“預知”的能力。卻控制不住要逆轉事情走向的決心。
顧南亭開始頻繁地回傢,似乎是在尋找蕭語珩不同尋常的反應。可表面看來,她和平常無異,依然天真快樂,傻裡傻氣。他給馮晉驍打電話,那位除瞭因要組建特別突擊隊忙得不可開交,也一切如常。
同為男人,顧南亭甚至直言不諱地說:“和珩珩在一起時有做措施嗎?她還在上學!”
馮晉驍服瞭這位大舅哥,他哭笑不得地說:“我倒是想做,可我這忙成狗的狀態,哪有時間回去看她啊!”
沒時間最好!顧南亭松瞭口氣。又一個回傢吃飯的周末,他故意給蕭語珩夾魚,見她並不抗拒,飯後,他又把一袋酸梅狀似隨意地丟給她,“程程落在車上的,別浪費瞭。”
蕭語珩一臉不悅地向顧長銘告狀,“爸爸你看,自從有瞭程姐姐,哥哥連我喜歡甜食的習慣都忘瞭。”顯然很抗拒酸梅,然後她忽然想到什麼,賊兮兮地問:“程姐姐怎麼吃這麼酸的東西啊,她是不是……難道我要做姑姑啦?”
顧長銘與蕭素對視一眼,滿懷期待地看向他。
顧南亭警告蕭語珩,“不許胡說八道。”才回應顧長銘,“程程還在進行機長訓練,我沒準備……”他頓瞭一下,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等我們結婚再說。”
蕭語珩哈哈笑,笑完故意氣他,“是程姐姐不肯吧,我看啊,飛行對她來說,比你重要。”
經過幾次試探,顧南亭基本可以確定,蕭語珩沒有懷孕。但雙十案時間的改變,始終讓他放心不下。這一天,他去機場接程瀟時遇見瞭葉語諾。此時,她已經和馮晉庭結婚,成為海航女主人。
面對造成蕭語珩流產的元兇,顧南亭很想警告她見好就收,畢竟,她已經是馮傢的女主人,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是現下,人傢馮夫人什麼都沒做,他這樣說的話反而可能造成適得其反的效果,讓葉語諾心存怨恨,報復到蕭語珩身上。逼得顧南亭隻能忍下所有。
從沒這樣憋屈過。顧南亭那一刻的心情,簡直糟糕透頂。
葉語諾卻主動走向他,她身穿海航的空乘制服,妝容得體,笑容溫和,“你好,顧總。”
顧南亭神色清冷地回應,“雖然晚瞭,還是要說一句恭喜。”
葉語諾立即明白他是在恭喜自己嫁給瞭馮晉庭,“顧總一定奇怪像我這樣的灰姑娘,是怎麼擁有瞭一雙水晶鞋吧。”
顧南亭註視她看似蘊含笑意,實則透出冷漠的眼睛,“馮太太多慮瞭,我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實在沒精力關心你的人生際遇。”
葉語諾有所感悟似地說:“也是,蕭語珩都厲害到得到馮傢所有傢長的認可瞭,顧總也不必擔心她嫁過來會被我欺負。”
“成為馮太太後,連說話都變得委婉瞭。”顧南亭眸色沉湛,“珩珩和馮晉驍戀愛並不妨礙你的幸福,甚至於,她有嫁進馮傢的一天,還要恭敬地稱呼你一聲:大嫂。所以馮太太,希望你高抬貴手,不要為難年少不懂事的她。”
“年少不懂事?”葉語諾面上帶笑,語氣卻有諷刺之意,“那全世界就都要遷就照顧她嗎?果然是有哥哥疼,有傢世倚仗的人,都有恃寵而嬌的權力。”
顧南亭忍不住爆發時,一道熟悉的女聲插話進來,“你有老公疼,有馮傢可倚仗,何必在意別人有怎樣的權力?”
葉語諾轉身,見身穿飛行制服的程瀟走過來。
剛剛下航線的程瀟在顧南亭身邊站定,看著葉語諾更顯成熟的眉眼,“沒想到憑中南的實力也會錯失像馮太太這樣優秀的人才。不過,馮太太得遇良緣,相信也不會計較我們曾經的誤會。”
她這樣說,是提醒葉語諾:你安守馮太太本份,你曾經用過的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機,我們不會提。可惜,葉語諾不懂感激,她說:“是誤會,還是我人微言輕,我是懂的。從前,我沒有任何倚仗都沒有畏懼,現在,程機長,你覺得我還會害怕什麼嗎?”
既然如此,程瀟也沒客氣,“有馮總撐腰,你的確可以為所欲為。但是馮太太,我欣賞光明磊落的對手,贏得漂亮,輸也服氣。像蕭語珩那種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實在沒什麼戰鬥力,但凡有點骨氣的人,都不會拿她開刀,你說是嗎?”
“不是所有事都要和骨氣劃等號。畢竟,”葉語諾註視程瀟犀利的眉眼,一字一句,“冤有頭,債有主。”
這根本就是在向蕭語珩宣戰。程瀟幾乎控制不住要上前給她點實質性的教訓,卻被顧南亭扣住瞭手腕,他以眼神提醒她:顧及馮晉庭的顏面。
葉語諾見狀微微一笑,“我替晉庭謝謝顧總瞭。”
見她以一種近乎得意的姿態轉身離開,程瀟都覺無奈:“看來她是真的以為馮太太的身份無所不能。”
想到馮晉庭,顧南亭感慨,“對於自己的妻子,哪個男人不是盡其所能地維護!”
“對於妹妹,你這個哥哥也是盡其所能地護著。我就說當年你為什麼執意裁掉身為佼佼者的葉語諾,原來是她和蕭語珩有過節!”程瀟甩開他的手,“或者成為馮太太是下下策,她最初的目標是你?”
顧南亭聞言笑瞭,他把程瀟摟過來,“我的程程這是在吃醋嗎?”
大庭廣眾之下程瀟不好發作,她看著顧南亭,“不要以為轉個話題這事就過瞭!”
顧南亭一手接過她的飛行箱,一手牽住她,語帶笑意,“回傢再說。”
程瀟和他較勁,無奈他力氣太大,僅憑單手之力就把她牽得牢牢的。到停車場上瞭車,程瀟的手才重獲自由,顧南亭已傾身過來,深深地吻住她。
連發作的機會都不給她。
直到程瀟軟化,熱烈地回吻,並伸手去扯他的襯衣,顧南亭才停下來,與她額頭相抵,戀戀不舍地一下一下啄她的唇,“我和她什麼事都沒有。即便她有所圖,也被我洞悉判出瞭局。這種滿腹心機的女人,怎麼能和我的程程相比,嗯?”
程瀟其實意不在葉語諾,但她還是負氣似地說:“誰知道當年是她惡意抹黑你,還是你沒得逞,我還傻乎乎的替你出頭。”
顧南亭卻真的以為她是在吃葉語諾的醋,他溫柔地輕責,“我討厭她都來不及,哪裡會想要得逞什麼。程程,不要冤枉我。”
程瀟沉默瞭幾秒,說實話:“我心裡不舒服。你不顧身份和一個女人計較,竟然不是為我!顧南亭,你是為另一個女人!”
偏偏這個人是他妹妹,還是和他沒有血緣關系的繼妹,她有心結完全能夠理解。顧南亭心疼她的委屈,語氣溫柔地說:“對不起程程,我沒考慮你的感受。但你要相信,一旦你遇到麻煩或危險,我是願意舍命相護的。當然,我並不期待有這樣為你的機會,因為我不願你承受任何挫折,經歷任何險境。”他執起程瀟的手抵在自己左胸口,“程程,你懂我的意思,也能感受到我對你的愛的,是嗎?”
程瀟懂。然而——
顧南亭的手機在這時響瞭,來電顯示偏偏是:珩珩。
程瀟退出他的懷抱,“先接電話。”她覺得自己也需要冷靜地想一想。
顧南亭感覺到瞭她情緒的變化,但他不能不接電話,“什麼事珩珩?”
蕭語珩以帶著哭腔的聲音說:“哥哥,爸爸住院瞭。”
程瀟聽見瞭。這種情況下,無論她心裡有多別扭,又聯想到瞭什麼,當顧南亭掛瞭電話,和她說:“陪我去趟醫院。”她隻能把一切臆想暫時放下。
顧長銘昨天就感覺到瞭身體的不適,未免蕭素擔心他才沒說。結果今天午休後下樓時頭突然有些暈,在樓梯上摔瞭一跤。幸好沒有骨折,但血壓卻升高瞭。
顧長銘確實患有高血壓,但顧南亭對於他每年體檢的結果很瞭解,知道他隻屬於第一期,臨床無心、腦、腎損害的征象。是蕭語珩聽醫生讓顧長銘做X線、心電圖什麼的,嚇到瞭。
見顧南亭匆匆趕來,蕭素說:“剛做瞭超聲心動圖,都是正常的,現在在打點滴。”
她眼睛也紅著,顯然是哭過,顧南亭像安慰母親一樣拍拍她肩膀:“還有沒有摔到別的地方?”聽蕭素說沒有,他說:“我去問問醫生具體情況。”
程瀟表示:“你去吧,我在這兒陪蕭姨。”
蕭素聞言不用顧南亭介紹,主動問:“是程瀟吧?”
程瀟客氣地說:“蕭姨您好。”見蕭語珩坐在一邊的長椅上抹眼淚,她沒再說什麼。
顧南亭適時松開她的手,“別亂跑,在這兒等我。”說完先去醫生辦公室瞭。
蕭素眼裡有明顯的歉意,“你伯父是老毛病瞭,我的意思是先不驚動南亭,等水血壓降下來再說,偏偏珩珩不聽話。”
程瀟說:“伯父身體不適,應該讓他知道。”
病房裡顧長銘要喝水,蕭素進去照顧他瞭。
程瀟沒有跟進去,她倚著窗臺站到蕭語珩對面,沉默。
蕭語珩哭得差不多瞭,抹瞭抹臉,抬頭叫瞭聲,“程姐姐。”
程瀟的目光落在蕭語珩稚氣猶在的臉上,在所難免地想起先前機場的一幕,她語氣不太好,“下次再遇上這種事先別急著哭,把情況說清楚,免得你哥擔心。他以時速160的速度飆過來,出事就是大事。”
或許,蕭語珩以為得到的該是安慰而不是批評,她有點委屈地解釋:“醫生說得那麼嚇人,我擔心嘛。”
“越是擔心越該冷靜。萬一當時傢裡隻有你一個人,你的擔心幫不瞭伯父,你要采取必要的措施才行。如果哭能救人,醫生都失業瞭。”程瀟覺得有必要給她上一課,“蕭語珩,類似於今天這樣的事情,隨著我們年齡的增長,以後可能時有發生。你應該學會堅強,我們雖然不是醫生,救不瞭人,但至少在傢人需要時,可以為他們爭取更多一點的時間。在必要時,時間等同於生命。”
程瀟本身給人的印象就有些冷傲,加上語氣又有點重,蕭語珩雖然眼圈紅瞭,卻沒敢再哭。程瀟見她垂著頭的可憐樣,忍瞭忍,到此為止。
顧南亭向主治醫生詳細瞭解瞭顧長銘的病情,確認父親雖暫時沒有大礙,仍然需要留院觀察幾天,於是他安排:“我回傢一趟,給爸收拾些東西,晚上我留下陪護。蕭姨,等我回來讓司機送你和珩珩回去。”
顧南亭白天要工作,留下來陪護根本休息不好,蕭素執意留下。但顧南亭堅持讓她白天來替換自己。蕭素見顧長銘並不反對,深知他們父子體念她的身體,隻好答應。
程瀟和顧長銘說瞭幾句話,和顧南亭先走。回去的路上,她神色淡淡地說:“以前覺得她挺可愛,今天忽然看不順眼瞭,我真是喜怒無常。”
顧南亭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她口中的這個“她”是指誰。
程瀟自嘲地笑瞭笑,語氣裡有自我嫌棄的意思,“虧我剛剛才警告過葉語諾別對一個毫無戰鬥力的小姑娘動手,我竟然就付諸行動瞭。”
顧南亭微怔,“你說珩珩?”
“不是她還能是誰?以前她一口一個程姐姐的叫,還挺稀罕她的。結果剛剛,”程瀟長舒一口氣,“趁你不在,我欺負她瞭。”
顧南亭失笑,“怎麼欺負的?”
“訓她唄,難道動手打她嗎?老爹住院找老哥是沒錯,能不能把話說清楚?哭個沒完沒瞭,把眼淚當救命仙丹的做法我是無法茍同的。”眼前交替浮現蕭語珩清甜靈動的笑容和淚眼婆娑的可憐,程瀟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難怪葉語諾敢下戰書,你那個妹妹啊,柔弱得像個小孩兒,恨不得滿臉都寫著任人揉捏的字樣。”
她此時批評蕭語珩的樣子像是個孩子,而她骨子裡天生的那種保護弱小的善良,也是顧南亭珍視的。他單手扶方向盤,騰出右手摸摸她發頂,“珩珩從小被我們保護得太好瞭,沒有獨自面對和經歷過什麼。但你說得對,她是個大人瞭,應該學會堅強和保護自己,不能總是倚仗他人。要不以後你多欺負欺負她,幫助她成長起來?”
“不好意思,我不該在你面前說這些,她作為顧傢的女兒,你們一傢寵她保護她都是理所當然,如同老程對我。隻是,”程瀟冷靜瞭一下,“你對她的維護,勾起我一些不好的記憶。讓我沒辦法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待她,和面對你。”
有關蕭語珩的,對她而言,不好的記憶?那是,什麼?
顧南亭意識到,她先前所說:“你不顧身份和一個女人計較,竟然不是為我。”不是撒嬌,而是真的介意他替蕭語珩出面。
如果自己沒有喜歡過蕭語珩,顧南亭一定會笑她身為嫂子卻和妹妹爭寵有多孩子氣。事實卻是,他確實曾對蕭語珩動過超越兄妹之情的愛情的期待,而且還對程瀟隱瞞瞭這件事。
她不是無中生有,而是天生敏感地發現瞭端倪。顧南亭忽然之間沒瞭底氣,但他還是把車停在路邊,神色認真地問:“告訴我是什麼不好的記憶讓你心有不快。”
既然他問瞭,程瀟也無意隱瞞,她說:“我進行改裝訓練期間聽到過‘未來顧太太或許是顧傢二小姐’的傳言。”
顧南亭聞言神色一凜。
程瀟覺得自己的猜測已經被證實。
卻還是要他一句話。
視線與他深沉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她問:“不是空穴來風對嗎?你真的,”短暫的停頓過後,她一字一句,“喜歡過蕭語珩?”
顧南亭顯然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此時面對程瀟如此直接的提問,有那麼幾秒他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即便現在不是坦白的好時機,觸及程瀟充滿瞭疑問的視線,他沒有動說謊否認的念頭。他扣住程瀟的手腕,說瞭一個字,“對。”
車來車往的街道,喧囂在側,程瀟的心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音。胸臆間陡然湧起的被坐實的欺騙的感覺讓她倏地抬起瞭手。連顧南亭都以為自己是一定要挨這個耳光的。他甚至不躲不閃地等著程瀟打下來,解氣。結果,她的手堪堪停在距離他臉寸許的位置。
最後,程瀟隻是說:“有些心事藏在心裡久瞭,自己也會找不到。顧南亭,去把你的心事找回來,再談我們。”
她顯得很平靜,連語氣都沒變,但顧南亭聽出來,她因為蕭語珩,確切地說,因為證實他隱瞞瞭喜歡過蕭語珩的過往,動瞭不要他的念頭。
她是認為他對蕭語珩還存有男女之情?
“程程!”顧南亭按住程瀟要開車門的手,“你讓我去找什麼?!無論此前發生過什麼,我對你的心意你還要懷疑嗎?你冰雪聰明,不會看不出來我有多愛你,多想和你在一起。”
程瀟沒給他機會繼續,用六個字打斷瞭她:“我也可能看錯。”撥開他的手,她推開車門,“另外,千萬別在這種情況下和我談信任,我對你的信任建立在你對我的坦誠和尊重上。沒有這個前提,你對我再好,也是砒霜裡放糖,改變不瞭它是穿腸毒藥的事實。還有,這個時候,你最好讓我走,免得我說重話傷瞭感情。”她說完,下瞭車。
顧南亭看著她頭也不回地走遠,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和挽留。直到隨後不久收到一條信息,程瀟說:“抱歉,本不該在伯父住院期間給你添亂,但我沒忍住。顧南亭,我們都靜一靜,等伯父出院再談。”
曾經,她那麼咄咄逼人地說:“我顧及你的感受,誰來顧及我?”現在,面對他的刻意隱瞞,她明明氣得都要動手瞭,卻還在壓抑,還在安撫他,這份體諒,讓顧南亭愧疚。
程瀟坐在出租車裡,看見他回復,“我愛你,原諒我。”心酸難抑。
當年,倪湛懷著目的結識她,又在誤以為自己是程厚臣兒子時拒絕她那天;夏至在街上撞見斐耀與商語舉止親昵地在一起,她得知自己被劈腿那天,沒有像現在發現顧南亭喜歡過蕭語珩這般難受。
無論是倪湛還是斐耀,無論有多喜歡,相識多久,揮手說再見時程瀟沒有絲毫不舍。輪到顧南亭,隻要想到他曾對別的女人,還是一個此生都不可能劃清界線的女人像對自己一樣好過,隻是想想,都覺得接受不瞭。
分手的話分明到瞭舌尖,硬逼著自己咽回去。
顧南亭,這世上,應該隻有你能讓我如此難受和委屈。
卻舍不得說一句重話。
對於蕭語珩,其實在程瀟進入中南的第一天就曾聽人提起,說那是個活潑漂亮的女孩子,雖然隻是老顧總的繼女,卻深得顧傢人寵愛,尤其是顧傢長子,未來的中南掌舵人,對她的呵護比戀人更勝。
程瀟因此確認,被商語潑咖啡那天,顧南亭手上的甜點是他買給繼妹的。而那個他帶在身邊出席商語訂婚宴的小姑娘就是眾人口中所說的,深得顧傢人喜愛的蕭語珩。
從那個時候起,程瀟記住瞭蕭語珩。
接著不久,顧長銘攜愛妻出國度假的消息,不知怎麼也傳到瞭公司。正在接受改裝訓練的程瀟在洗手間聽人笑言:“老顧總帶夫人出門瞭,小顧總在傢陪未來的小夫人,這種安排真心不錯。”
對於顧南亭,從他撿到自己的登機牌時起,程瀟並不討厭他。他那樣一個男人,且不說人有多俊朗有型,單單是那雙充滿睿智與城府的眼睛,都讓人抗拒不瞭。尤其他超出年齡的穩重與成熟,以及他所表現出來的對她的興趣和遷就,敏感如程瀟早有所覺。但是,在似乎是全天下皆知的他對繼妹有意的信息包裹下,程瀟怎麼可能接受他的示好?
卻依然無法對葉語諾對他的誣蔑坐視不理。在程瀟看來,即便她葉語諾年輕漂亮,優秀如顧南亭亦不會用卑鄙的手段對她有所圖謀。這份維護,是出於對他人格的信任。
但是,葉語諾敢以一己之力與中南航空高高在上的副總為敵,程瀟當然要瞭解一下她究竟是什麼人。於是,程瀟有請程厚臣的助理查過她,然後發現,葉語諾與蕭語珩是姐妹。於是程瀟猜測,顧南亭與葉語諾的矛盾點可能是蕭語珩。而她在出國培訓那天,林子繼說:“難道顧總上瞭去古城的飛機。”時,在沒有任何探聽的情況下,程瀟幾乎可以肯定,他之所以要去古城與蕭語珩有關。從那一刻起,程瀟決定,遠離顧南亭。
趁心尚未完全給出去,盡量毫發無損地拿回來。
他卻沒有去古城,而是不遠萬裡去瞭M國,出現在她的病床前。程瀟是感動的。尤其他在明知蕭語珩遇險的情況下,堅持留在訓練基地,直到她完成本場訓練,並親自帶她飛回國,以業內最高禮遇紀念她被正式聘用,讓程瀟在心底否定瞭那些關於他與蕭語珩的傳言。
沒有想到會與蕭語珩有所交集。飛機上相遇,小姑娘的伶俐可愛讓程瀟也心生喜歡。顧南亭卻在電話裡質問她,怎麼遇見瞭蕭語珩沒有告訴他。程瀟於是又記起瞭那些令她猶豫遲疑的記憶。也是在那時,程瀟意識到,顧南亭在自己心裡,有瞭位置。
顧南亭在當天晚上趕到瞭A市,程瀟斷定他為蕭語珩而來。他那麼堅定地否認,程瀟信瞭他。他在羅永事件中表現出來的對她的擔心,他在自己和蕭語珩同時在酒吧遇到危險時,毫不猶豫地朝她伸手,程瀟在為他拎酒瓶子砸人時,已完全認可瞭他。
赫饒的出現才是讓程瀟多心瞭一次。可他那麼坦然,甚至沒在她面前遮掩過絲毫,這份坦然讓程瀟壓下瞭心中所有的疑問,靜觀其變。後來,赫饒經歷瞭那麼慘烈的生死之劫,顧南亭的無力、自責,讓程瀟心疼不已。赫饒的堅強、堅決,也讓程瀟心生佩服。她當時就在想,如果顧南亭與赫饒此前確實相愛過,隻能說明,他們彼此都很有眼光。分開,或許是因為相處過後發現彼此性格不合?所以,面對赫饒的“失蹤”,面對顧南亭的憂心忡忡,她願意為他們做點什麼。
卻還是沒忍住問瞭顧南亭。當他發誓否認與赫饒有過愛情,程瀟是歡喜的。
既然動瞭心,何必再矯情?在確定瞭自己和顧南亭的心意後,程瀟不再矛盾,坦然地接受瞭他,也付出自己。
中南成立40周年的紀念酒會,他帶她見瞭傢長,她給瞭他最期待的驚喜。那個雪夜,他們牽手走在江畔,不知不覺就白瞭頭。程瀟在心裡笑自己,竟然也會如此渴望一個男人,和這個男人的愛情。
他給她的一切,美好到讓她丟盔棄甲。
他卻為一個毫發無傷的蕭語珩與葉語諾一介女流為敵!過往的傳言,他所表現出來的點點滴滴,瞬間湧入程瀟腦海裡。
這個身為她男朋友的男人,不顧身份,不顧媒體,不顧中傷,竟然不是為瞭自己。
傳言是真的!他喜歡過,身為他繼妹的女子。這個真相對程瀟而言可謂是一種打擊,擊碎瞭她對顧南亭的滿心信任。
我不介意你有過去,一如你看我斬斷與斐耀和倪湛的曾經一樣,依然對我真心以待。我難過的是,你把對蕭語珩動過的心思隱藏起來瞭。如此的不坦然,是對過往的念念不忘嗎?
這種猜測形成一道無形的隔閡,讓程瀟甚至不想聽他解釋一句。險些控制不住要當場甩他一個耳光,和他說:再也不見。
卻舍不得做太狠。
那是因為你,顧南亭。
顧南亭先去瞭程傢,確認程瀟到傢瞭,他才回顧傢,收拾好顧長銘的東西帶去瞭醫院。
顧長銘睡著瞭,蕭素和蕭語珩坐在病房的外間休息。顧南亭見蕭語珩無精打采的樣子,他說:“馮晉驍不是晚上回來嘛,等會兒回傢打扮一下,去約會吧。”
蕭語珩低著頭,小聲嘟囔:“爸爸在生病,我哪有心情去見他。”
“你去不去爸也得在醫院住一段時間。與其愁眉苦臉的在這,不如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想到程瀟,顧南亭說:“是因為程程說你瞭不高興嗎?”
“程姐姐沒說我。”蕭語珩否認,“她是教我,我懂。”
顧南亭欣慰地點點頭,“知道就好。她人是比較尖銳厲害,但她對待傢人和朋友都是非常好的,你聽她的,不會有錯。”
蕭語珩嗯一聲,“我知道瞭。”
得知顧長銘住院,馮晉驍直接從機場趕到醫院,在病房裡完成瞭拜見傢長的程序。蕭素見他人穩重,待蕭語珩又體貼,自然無可挑剔。所以,送蕭素和蕭語珩回傢的任務,理所當然地落在馮晉驍身上。
顧南亭送他們下樓。
馮晉驍意識到他有話要說,讓蕭語珩先帶蕭素上車,他以上洗手間為名和顧南亭在花園裡聊瞭幾句。
顧南亭先開口,“有雙十案在先,我說的話,想必你能聽進去。不過,無論你相信與否,我都不會解釋什麼。”他抬眼看著馮晉驍,“你還想聽嗎?”
馮晉驍眼底有疑問。
顧南亭深呼吸,“我不確定你對珩珩和葉語諾的感情有怎樣的判斷,依我之見,修補姐妹之情隻是珩珩一廂情願。葉語諾非旦不會接受,反而對她充滿敵意。當然,她面上不會表現的太明顯,至少你爺爺和馮晉庭不會看出異樣。你是警察,職業的敏感讓你稍加用心就能發現。我的建議是,在你和珩珩結婚前,避免讓她單獨去你們傢。尤其不要讓她接觸葉語諾。”
馮晉驍眉心聚緊,“你的意思是我大嫂會傷害到珩珩?”
有瞭雙十案的教訓,顧南亭沒有像面對蕭熠那樣隱晦,而是直言不諱地說:“你可能認為有你在,她即便有害人之心也無法付諸行動。但你記住,你不能二十四小時守在珩珩身邊。而從此前她能瞞著我們一傢三番五次去A市,你應該瞭解,她雖然人小,主意卻很正。葉語諾恰恰會利用這一點,在自己臨近預產期時制造機會與珩珩見面。”他停頓瞭一下,似乎是在斟酌措辭,“一旦她得逞,不僅會造成你和珩珩的誤會,也會讓你遺憾終身。”
馮晉驍聞言臉色就變瞭,他說:“既然話都到瞭這份上,不如說得再明白些。”
“很多事情都有出入,像是赫饒。馮晉驍,雙十案時,我真的盡力瞭,可是……”顧南亭坐在長椅上,抽完一根煙才說:“我隻能提醒你,葉語諾因為蕭姨在離婚時選擇珩珩放棄瞭她的撫養權心存怨恨,而這恨意讓她一直在伺機報復在珩珩身上。能讓珩珩受傷的,無非就是你。你不在G市,珩珩有事,你鞭長莫及。能避免傷害的辦法唯此一個,別讓珩珩見她。”
這對顧南亭而言,已經足夠直白。而他之所以還是有所保留,是因正常的時間軌跡裡,葉語諾本該在下個月末就會生下兒子圖圖,但顧南亭回想在機場與她見面時她的樣子,才意識到,自己忽略瞭一個問題:此時的葉語諾似乎還沒有懷孕。至少他看不出來。
這樣的時間偏差不再是陽歷與農歷之差,顧南亭難以預料事情究竟如何發展。
馮晉驍會怎樣平衡蕭語珩和葉語諾之間的關系,顧南亭此時不願再多想,他在病房裡看著顧長銘吊完水,用輪椅推著父親到花園吸引新鮮空氣。
顧長銘是過來人,隱隱發現兒子情緒不對勁,他問:“是和程瀟吵架瞭嗎?你是男人,寬容大度是必須的,別放不下身段哄她,向自己喜歡的女人低頭,不丟人。”
顧南亭點頭,“我知道,在她面前,我從不拿喬。”
“那就對瞭。”顧長銘又說:“你和程瀟交往也有一段時間瞭,要是彼此認定瞭對方,你就抓緊時間,求婚這種事,當然要我們男人主動。”
顧南亭坦言,“我是準備在她通過二檢成為機長那天向她求婚。隻是……”他停頓瞭一下,才說:“我瞞瞭她一件事,她很介意。”
顧長銘偏頭看他,目光裡有猜測的意思。
顧南亭移開瞭視線,垂下瞭頭。
顧長銘隱隱懂瞭,但他還是需要確認:“程瀟知道瞭你喜歡過珩珩的事?”
原來,這真的不是個秘密。從公司的傳言來看,他的那段的心事幾乎天下皆知。
自己卻還試圖隱瞞。
顧南亭苦笑,“您也看出來瞭。”
顧長銘嘆氣似地說:“也怪我糊塗,始終抱著樂見其成的想法。或許我早和你聊聊,不會是今天的結果。”
顧南亭說:“如果不是遇見程程,誰勸我都沒用。”
顧長銘語重心長地說:“既然珩珩那一頁在你心裡徹底翻過去瞭,就沒什麼解釋不清。去好好和程瀟說,那是個明事理的孩子,一定會原諒你的。”
顧南亭竟然沒瞭信心,他像個孩子似的問父親,“她會嗎?”
顧長銘註視兒子的眼睛,“你愛她嗎?”
落日的餘暉中,顧南亭篤定地回答,“愛。”
顧長銘笑著拍拍他的肩膀,“那她就會。”然後他看看天色,“我也累瞭,送我回去休息吧。”到瞭病房,見顧南亭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問:“還不走?”
顧南亭不解。
顧長銘微微嗔道:“有些事情不能拖,要趁早。或者你以為,兒子和女朋友吵架瞭,我還能心安理得地讓兒子陪護?”
顧南亭扒瞭扒頭發。
顧長銘催促他,“快走吧,去和程瀟說清楚,請求她的原諒。我可是還等著她那杯兒媳婦茶呢。你呀,加把勁。”
顧南亭從醫院出來,直奔程傢。當時程厚臣正在客廳看雜志,當李嫂把顧南亭帶進來,他抬頭看瞭下時間,語氣不悅,“這麼晚瞭,你來幹什麼?”
顧南亭實話實說:“我惹程程不高興瞭,過來向她道歉。”
程厚臣當然發現瞭程瀟的異樣,但他心疼女兒飛得辛苦,什麼都沒問,晚飯過後就任由她上樓休息瞭。現下,顧南亭登堂入室地表明是他惹瞭程瀟,程厚臣當然不會給他好臉色。
手上的雜志毫不客氣地甩到瞭顧南亭身上,程厚臣以嚴厲的語氣責問他,“你就是這麼喜歡她的嗎?才在一起多久,就已經開始欺負她瞭?這要是結婚,你還不得上天啊?”
顧南亭隻能認錯,“伯父,是我不對……”
程厚臣毫不客氣地打斷他:“不要叫我伯父!”
顧南亭又一次吃憋,隻好改口道:“程總,我……”
“你什麼你?你不是故意的對嗎?如果你是故意的,你以為我會讓你站在這嗎?”程厚臣起身,底氣十足地教訓道:“對她好不是用嘴說,我等著看你用行動來表示,你卻給我來這麼一出!顧南亭,你是不是覺得我沒有不顧父女情分硬拆散你們是對你的認可?”
顧南亭無法對他老人傢解釋更多,又不能反駁,他站在客廳裡,洗耳恭聽著未來嶽父的訓導,“您誤會瞭,我沒有這個意思。”
程厚臣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斷定他理虧,更來氣瞭,“不要以為程程喜歡你,我就不能對你怎麼樣!她是我親閨女,為瞭她的幸福我可以妥協,但前提是,你得讓我相信,你能照顧好她。但凡你有一點不用心,顧南亭,我不惜讓女兒恨我,也不會讓你如願。”
“伯父……程總,對程程,我隻怕用心不夠。”顧南亭再一次對程厚臣表明心態,“我愛她不是一朝一夕,我是希望和她共度此生。或許我有做得不到的地方,但請您一定不要質疑我的努力和誠意。我認識程程,”顧南亭差點脫口而出“十一年”,他迅速改口道:“快四年,她是什麼樣的姑娘我有足夠的瞭解,她的坦誠和真實讓我愈發地愛她。您作為程程的父親,可以不放心我,但我請您一定不要剝奪我接受考驗的機會,讓我證明,我對程程沒有半分不認真,不用心。多久都行,我願意等。”
“你願意我還不願意!”程厚臣明明不知道兩個人之間發生瞭什麼,卻比當事人更加生氣,他提高瞭音量說:“我女兒的青春是你一句願意等就能隨意耗費的嗎?共度此生,誰戀愛的時候不是這麼想的誰就是混蛋!但多少例子證明瞭,那是人這輩子最難辦到的事。你對程程現在的用心,不及當年我對你伯母的十分之一,我們能否繼續共度餘生都還不確定,你小子敢給我說‘多久都行’?簡直不知天高地厚。”
顧南亭覺察到未來嶽父的心情很差,或許是因為他與程瀟的矛盾令老人傢想到瞭自己的婚姻。他意識到這場談話持續下去隻會越來越糟,可他不想就此離開,他不希望程瀟的不悅,延續過今夜,持續到明天,他硬著頭皮說:“程總,我……”
程瀟在這時出現,她身穿居傢服從樓上走下來,沒好氣地說:“你們吵什麼啊,讓不讓人睡覺瞭?”她看向顧南亭,眼裡有責備之意,“這麼晚瞭還過來幹嘛?我今天在航線上和教員吵瞭一架,心情不好不想見你都不行?”
再看向程厚臣時,她語氣緩和下來,“你和他生什麼氣啊,這都幾點瞭還不去休息,要是我媽在傢,你敢這麼晚睡,房都不讓你進。”然後推推她爹,“快去睡覺吧,熬夜衰老快,你的妃妃那麼年輕漂亮,你變成糟老頭兒的話,她更看不上你瞭。”
程厚臣還沒罵夠顧南亭,卻還是很給女兒面子,他朝顧南亭哼瞭一聲,轉身回房瞭。
聽到他的關門聲,程瀟轉身上樓。
顧南亭灰頭土臉地站在客廳裡,不知何去何從。
程瀟見他沒跟上來,她回頭,“站那幹嘛呢,上來啊。”
顧南亭才明白過來女友大人邀請他進她的閨房呢。
大床上放著散落的被子,昭示她之前確實在休息。顧南亭抱歉地說:“我猜你不會接我電話,才沒打招呼就過來瞭。”
“我關機瞭。”程瀟盤腿坐在床上,仰頭看他,“我在想,你在打不通我手機的情況下,不主動送上門來讓老程罵一頓,我就不原諒你。”
顧南亭也坦白說:“我不請自來也是希望被程總罵一頓,給你解解氣。”他握住程瀟的手,“但我確實沒把握你會出面為我解圍。”
程瀟沒有半分矯情地說:“不是沒分手嘛,我當然不能坐視不理。”
顧南亭目光專註地看著她,“程程!”
程瀟回視他,“你自己或許沒發現,你的眼神裡除瞭睿智精明,還有超乎年齡的成熟沉穩。它告訴我,你是個有故事的人。我並不介意在我之前你有多少故事,隻要你完全走出瞭那些過往。但你堅持說,前女友那種生物,你的世界裡不存在。事實是,你不僅打瞭自己的臉,還給瞭我一個意外的‘驚喜’。我怎麼都沒想到,蕭語珩會是你的過去。你曾喜歡過她的事實,讓我覺得你現在對她的保護,不僅僅是出於兄妹之情。這個我控制不瞭的一直盤旋在我腦子裡的想法,讓我不想再和你繼續下去。顧南亭,我說服不瞭自己當一切沒有發生過。”
顧南亭當然不能任由她繼續擴大這個想法,他說:“我承認喜歡過她,我承認我隱瞞瞭你。但是程程,我對你的隱瞞不是因為我對她還殘存著念想。當年你對我的抗拒表現得那麼明顯,我實在不想給你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為瞭贏得你,我選擇瞭避口不談,我以為,那是一個除瞭我自己,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的秘密。至於現在我對她的保護,程程,我以我母親的名義發誓,真的隻是以兄長的身份,沒有半分男女之情。”
程瀟有幾秒鐘沒有說話,然後她忽然笑瞭,帶著幾分自嘲的意味,“其實我讓你上來,心裡面是希望你否認的,至少你可以說隻是年少沖動,沒有多喜歡。可笑吧,我程瀟也有自欺欺人的時候。”她赤腳下床,站在窗前,“你卻承認瞭。”
顧南亭起身,註視她的背影,“程程,從我追你的那天起,我就確定,我愛的人是你。”
程瀟她微微仰頭,“我知道瞭。”
顧南亭還想再說點什麼,他希望在這一夜哄好她,哪怕她打他罵他一頓都行,就是別讓這場不愉快持續下去。他第一次開始害怕,夜長夢多。
程瀟卻說:“你讓我想想。”
正常的時間軌跡裡,那個他表白遭拒的夜晚,她站在雨裡質問他:“你憑什麼這樣?你說你喜歡我,我就要答應在一起,哪有這樣的道理?”然後在他試圖用強吻征服她時,她手扇過去,一個耳光扇在他臉上,決絕地表示:“我沒有給你這樣的權力!顧南亭,你不要試圖冒犯我!”
之後一周,顧南亭沒有在公司見到她的面。當他控制不住去飛行部找人時,林子繼說:“程瀟休療養假瞭。”
顧南亭當時氣壞瞭,他甚至忘瞭林子繼是有權直接批示飛機員療養假的請示的,責問他,“誰批準她休假的?”
林子繼頓時被問懵瞭,靜瞭幾秒說:“我。”
顧南亭轉身就走。
再打程瀟的電話,她終於接瞭,冷冷地問身為上司的他:“什麼事?”
顧南亭冷靜瞭一下,深邃的眼眸深處透出歉意,他說:“對不起。我之所以那麼做,是出於對你的喜歡,絕無冒犯之意。我不會再那樣瞭,除非獲得你的允許。但是,程瀟,我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我要追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程瀟沒有馬上回應,也沒有掛斷電話。
顧南亭聽著她輕淺的呼吸透過聽筒傳過來,他忍不住叫瞭她一聲:“程程?”
程瀟才說:“你讓我想想。”
她沒有一口拒絕,這給瞭顧南亭無限希望。然而,他因時間錯位回到瞭七年前,他們相識的原點,近而錯失瞭她想想後的答案。
又是四年過去,錯位的時間裡,因為發現他對蕭語珩曾經的心思,程瀟又一次說:“你讓我想想。”
想想,要不要和他繼續。或者,怎樣繼續嗎?
明明好好的,顧南亭都準備在她通過二檢,正式被聘用為機長那天,向她求婚。感情突然就被什麼紮破瞭一個洞,心像是有血開始往外滲,疼得顧南亭措手不及。
他看著在夜色中纖瘦又倔強的背影,走過去,從背後把她裹進瞭懷裡,好半天才啞著嗓子說:“你生氣可以,發脾氣可以,我做錯瞭事,你打我臉也行。但是程程,我的心,在你這裡。”
程瀟站在夜色裡,一言不發。
顧南亭走出程傢後,沒有馬上離開。他坐在車裡,身體前傾伏在方向盤上,挫敗無力的樣子讓站在二樓窗前的程瀟心酸不已。
顧南亭,如果你曾經喜歡的是赫饒,是葉語諾,我都不會像現在這樣為難。偏偏是蕭語珩!一個這輩子都始終會和你保有親密關系的人。
現在,在她不肯明言原諒他的情況下,他就那麼坐在車裡,許久都沒動一下。讓程瀟否定他,怎麼能?!當沒發生……程瀟意識到,自己竟也是個小氣的女人!
顧南亭不知道自己在車裡呆瞭多久,他抬起頭,看向二樓的窗戶,程瀟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顧南亭在這一刻恨透瞭自己的隱瞞。他有理由相信,如果他坦誠,程瀟或許會生氣,會發脾氣,但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被傷害。他愛的程程,被他傷害瞭。
不是誰都有機會對別人造成傷害。除非那個人愛你。越深愛,越傷心,
顧南亭右手握拳抵在胸口,竭力壓抑住那裡邊湧起的酸澀和疼痛。許久,他拿出手機,撥通程瀟的手機。
程瀟接瞭,她說:“先回去。”
顧南亭推開車門下來,仰頭註視她,“我知道你不想聽我說對不起,但我……程程,我知道錯瞭,你原諒我一次好嗎?”
他語氣裡的哽咽程瀟聽出來瞭,可原諒的話鯁在喉間,怎麼都說不出口。
最後,還是顧南亭說:“休息吧,我回去瞭。晚安,程程。”
他沒有逼她,沒有利用她的愛,她的不舍,逼她。
程瀟躺在床上,強迫自己休息,可她明明也很累,卻怎麼都睡不著。她隻要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會出現飛機遭遇雷擊那天,自己處於昏迷狀態時,眼前出現的如同幻境的畫面。
一個女人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有個男人守在她身邊。他握著她的手,親吻她額頭。
程瀟猛地坐起來,她轉頭看向窗戶,玻璃上似乎倒映出蕭語珩的面孔,而她身後站著的人,不是顧南亭,還能是誰?
程瀟不確定,那一幕終究是已經發生過的自己住院時的情景,還是和預見赫饒遇險一樣,是一種征兆。如果是後者,病床上的人是蕭語珩?守在她身邊的男人是顧南亭?如果是,如果是——所謂的幻境是在提醒她,終有一天,顧南亭會在她與蕭語珩之間,選擇後者?
是一種預示嗎?是嗎?!
程瀟一夜未眠。
所幸當天沒有飛行任務,她不必早起上航線。不過,既然睡不著,她索性起來陪程厚臣吃早餐。然後她發現,她爹竟然也像是一夜沒睡似的滿面倦容。
程瀟感到抱歉,她安慰程厚臣,“我們的事我們自己會處理,你不用跟著操心。談戀愛哪有不吵架的,傢常便飯而已。”
程厚臣倒沒再發脾氣,隻是問:“是他犯瞭什麼原則性的錯誤嗎?”
程瀟借著喝牛奶的機會沉默瞭幾秒,回答,“沒有。”
程厚臣竟然如釋重負似的點點頭,出人意料地說:“你要是真喜歡他,就好好相處,別太作瞭。”
生平第一次,她爹讓她適可而止。
程瀟抬眸,“我沒聽錯吧?你昨晚才劈頭蓋臉把人傢罵瞭,現在又不反對瞭?”
程厚臣神色不動,話卻說得鏗鏘有力,“總要有個人壓著他,免得他太放肆。”
程瀟心裡感動於老爹的疼愛,嘴上卻玩笑道:“還是我爹霸氣。”
程厚臣拍拍她的手,幾不可察地嘆氣,“那有什麼用,未必能護好你們娘倆兒。”
程瀟覺察到他情緒不對,“怎麼忽然變傷感瞭,你的妃妃又欺負你瞭?”
程厚臣端起杯子,程瀟來不及提醒他燙,他已經喝瞭一大口,然後否認,“沒有的事。”
沒有?他向來不否認肖妃欺負他!程瀟的視線停留在他略顯憔悴的臉上,突然就敏感瞭,“我媽今年的復查結果出來瞭吧??”
程厚臣沒有看她,半天才“嗯”瞭一聲。
程瀟放下杯子,朝他伸手,“報告給我看看。”
“有什麼可看的,又沒什麼事。難道你希望有事嗎?”見她堅持,程厚臣說:“報告在你媽那。”
程瀟收回手,“你最好別騙我。”
程厚臣去公司後,程瀟也出門瞭,她先去瞭醫院,拜訪瞭肖妃當年手術的主治醫生,那位說:“你母親最近幾年沒有在我們醫院復查,都是你父親安排的專傢為她做的檢查。”
程瀟沒有耽誤,直奔肖妃公司。
肖妃在,見她來有些意外,“今天不用飛嗎?”
程瀟打量她,發現她臉色無異,“休息,過來看看你。”
肖妃抬腕看瞭下表,“我有個重要的會要開,你去我辦公室待會兒,中午我們一起吃飯?”
程瀟點頭,“好。”
程瀟在辦公室坐瞭一會兒,她隨手翻瞭翻肖妃的辦公桌,上面除瞭一些待她審閱的合同、圖書封面,及稿件外,沒有其它。程瀟想瞭想,伸手去拉抽屜,都沒鎖。最後一層放著歷年來她的復查報告,程瀟逐一翻看,今年復查是在半個月前進行的,結果顯示一切正常。
程瀟很有耐心地一直等到肖妃會議結束,兩人選瞭一傢環境優雅的餐廳一起吃午飯。等餐時,程瀟直言不諱地說:“我看老程怪怪的,擔心你身體出問題才過來的。”
肖妃的表情從意外到好笑,“我就說你沒事跑來公司幹嘛。”說完她還故意挺挺胸,沒心沒肺地繼續:“怕什麼,真有問題就把另一個也切瞭。”
程瀟瞪她一眼,沒好氣地說:“那東西長你身上確實也是浪費,切瞭省心。”
肖妃笑得爽朗,“你還是吃它長大的呢,現在倒嫌棄它瞭。再說瞭,沒我的遺傳,你會有這麼好的身材?想想怎麼謝我吧。”
程瀟給她倒水,“我遺傳你的東西太多瞭,根本感謝不過來。”
肖妃得意地挑眉,“你爸跟我提復婚,我沒同意,估計受打擊瞭心情不好吧。”
“幹嘛不同意?反正你也沒適合的人禍害,他都主動送上門來瞭,你客氣什麼?”程瀟拆穿她,“又不是沒有追求者,卻還是單瞭這麼多年,憑的不就是對他的餘情未瞭嗎?”
“這麼多年都過來瞭,沒覺得一個人有什麼不好。”肖妃把目光投向窗外,話鋒一轉,“我給南亭打瞭個電話,他過來瞭。”
程瀟才意識到自己被她娘擺瞭一道。
顧南亭已經走進餐廳,他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襯衣,顯然也是一夜未睡,眼底隱隱有紅血絲。他先客氣有禮地和肖妃打過招呼,才在程瀟身邊坐下,語氣溫柔地問,“點餐瞭嗎?”
肖妃在這時起身,“我去下洗手間。”
顧南亭感謝肖妃的成全。
當隻剩他們兩個人,他俯身低聲問:“還在生氣?”見程瀟垂眸不語,他坦言:“我怕你一直冷著我,才請伯母出面的。我不希望你壓抑什麼,而是發泄出來。程程,我說以後不管珩珩的事不現實,即便她不是我親妹妹,我與她之間,也必然因為我父親和蕭姨的結合存有親情。我明白,懇請你的諒解有倚仗你愛我的嫌疑。可是程程,你讓我怎麼辦,我要你,我不能任由你鉆牛角尖,無限放大我對珩珩的感情,近而抹殺瞭我們的愛情。”他握住程瀟的手,“我是對你隱瞞瞭,我針對葉語諾也確實是出於對珩珩的保護,但我對她,僅僅隻是兄妹之情。我愛你,我無比確定。”
程瀟抬眸看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在無理取鬧,逼你在我和妹妹之間做選擇?”
“我沒有那麼想。”顧南亭眼眸深沉地註視她,“我隱瞞在先,又因為和珩珩是親人的緣故,無法割斷聯系讓你為難,你沒有直接說分手,已經是我的幸運瞭。”
“我昨晚其實想過,如果要求你永遠不去插手蕭語珩的事,你會有怎樣的反應,又能否做到?”程瀟笑瞭,苦笑的那種,“後來我意識到,我那樣要求你的話,是在給我們的感情埋雷。早晚有一天,你會失言引爆它。畢竟,那是你護瞭十幾年的妹妹,即便沒有血緣關系,你對她的保護幾乎成瞭本能。憑你的為人,也不可能在她有所需要時袖手旁觀。我又捫心自問:我是對你,還是對自己沒有信心,才要提那種無理要求?!顧南亭,不經歷我不會承認,對於你,我起瞭爭鬥之心。”
顧南亭展手把擁進懷裡,“程程,謝謝你愛我,願為我爭奪愛情。”
程瀟閉上瞭眼睛,“可我現在真的很難做到以平常心待蕭語珩。隻要想到你曾經對她也好過,我就控制不住討厭她的念頭。我對你妹妹懷有這樣的敵意,對我們而言不會是好事。”
要讓她釋懷,隻能靠他努力。顧南亭輕撫她的背,“我們現在先和好,至於以後,你看我的表現,好不好?”
程瀟推開他,“憑什麼對你這麼有利?”
顧南亭摸摸她發頂,“憑我冒不起失去你的險。”
程瀟相信他是出於真心說出這樣的話我。她不禁想起那年在酒吧,他不顧一切保護自己的情景。對於顧南亭,程瀟本無可挑剔。她以前確實有過疑問,不解她憑什麼讓顧南亭對她所有的任性和矯情照單全收。甚至是剛剛,她都在想,如果是蕭語珩討厭自己多好,那麼不必她決定什麼,把問題丟給他們兄妹就好。
程瀟問他,“假如是蕭語珩不喜歡我,你會怎麼辦?”
這個問題就好回答多瞭,顧南亭沒用思考,直接說:“無論她是否喜歡你,隻要我認定瞭你,她就必須接受,而且還要敬重會成為她嫂子的你,不敢對你無禮。”
他能如此強硬,憑借的是親情的權力。
程瀟說:“在我們戀愛以前,你是喜歡蕭語珩,還是其他別的誰,照理說都一樣。我既然承諾,你的過去,我不過問,我就能做到。我是氣你的隱瞞。雖然我說服自己要理解你的顧慮,可親眼所見你拋開身份與葉語諾計較,再想到多年來你與蕭語珩相處的點滴,我做不到無動於衷。我會想,會不會某個場景,某件事,甚至是她某個時候的笑,都會勾起你的回憶。顧南亭,我是個自私的人,且有強烈的占有欲,我愛你,隻希望你為我所有。連你妹妹要分享,也不行。總之,我不惜剝奪你對她的愛,也要你一心一意,心無旁騖。”
“程程。”顧南亭感動得無以復加,他怕的就是她對自己沒有占有欲。
程瀟嘆氣似地說:“可我不能要求你:以後她的事,你不許管。因為我幾乎可以預見你失言的一天。”
她懂他的為難,他卻不懂她的大氣與豁達。顧南亭有些無地自容,他沉默瞭一下,才坦言:“昨天你走後,我在醫院和馮晉驍見過面瞭,針對葉語諾和珩珩的問題,我給瞭他提示。我確實是做瞭,珩珩的事,以後不再管的準備。但我,”他註視程瀟,深怕錯過她每一個細微的神情變化,“不敢承諾。”
即便她在鬧,他依然做瞭周全的安排。
程瀟忍不住問:“你到底在擔心什麼?”
“我不想騙你,我是……”顧南亭眉心聚緊,“預見瞭一些事。”
又是預見!程瀟瞬間聯系想赫饒,“像雙十案那樣嗎?”
顧南亭深呼吸,點頭。
程瀟訝然,“你的意思是這一次,你預見的是蕭語珩?她會因葉語諾遇到危險?”
顧南亭回答:“她會經歷一些痛苦,還會,退學。”
“那馮晉驍呢?那個時候他在哪兒?”
“他們因誤會分手瞭。”
“會和好如初嗎?”
“會。但是,需要一些時間。”
顧南亭盯著她。程瀟從他的眼神判斷,他不希望自己問他為什麼會知道這些。
程瀟轉頭看向窗外,似乎是在說服自己不要問太多。知道多瞭好像也是負擔。如同自己在遭遇雷擊後腦海裡出現的幻象,時常因擾她一樣。
程瀟似乎懂得瞭顧南亭的焦慮,“我能為你做什麼?”
顧南亭以指腹觸摸她的臉,“無論我們做多少準備,都可能是徒勞,未必能扭轉結局。”
卻不能坐以待斃。
再看向顧南亭時,程瀟問:“那你能預見我們的結局嗎?”
正常的時間軌跡裡,他沒有得到程瀟的答案。錯位的時間裡,程瀟剛剛因為獲知他曾對蕭語珩動過情令他們的愛情陷入危機。顧南亭的臉色在日光下顯得有些蒼白,他說:“我不能。”
所以相比那些可能會發生在蕭語珩身上的不可改變的經歷,他更擔心,與程瀟最終走不到一起。
程瀟的心思在瞬間百轉千回,她想到有本古書裡記載,一位被天下人稱之為神算子的占卜大師,卻無法占卜自己未來的事。她註視著顧南亭,在他的眉目之間看到他的忐忑與不安。她忽然想豁出去賭一把,賭他雖然用心愛過別人,對她的真心才是最終可以結出的善果。
愛他,就是敢賭的理由。
程瀟靜默地註視他幾秒,笑瞭,“我還是喜歡你沉穩有度,野心勃勃的樣子。不是像現在這樣,小心翼翼,自信全無。”
顧南亭微怔。
程瀟端起杯子喝瞭口水,“你早點告訴我是因為預見瞭一些事,才對蕭語珩那麼緊張和維護,我應該能少生點氣。不過,少生氣不代表我能接受你的隱瞞和無條件保護她,畢竟,你們除瞭是兄妹關系,你喜歡過人傢,為瞭讓我舒服,分寸你自己把握好。如果你因她給我添一點賭,我不保證不會像葉語諾那樣,把怨氣回敬在她身上。你瞭解我的脾氣,讓她委屈難受,我分分鐘辦得到。到時候我新賬舊賬一起算,你也好過不瞭。”
顧南亭有些不確定地問:“你原諒我瞭?”
程瀟用手指戳他胸口,“再敢瞞我什麼事,摔飛機給你看,讓你以中南為代價。”
顧南亭聞言臉色從欣喜轉為嚴肅,他傾身擁住她,“你怎麼高興怎麼來,就是不可以別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程瀟拒絕他的擁抱,“你剛惹完我,這麼快就恢復你的福利,我怕你沒記性。”
顧南亭卻不松手:“程程,謝謝你。”
那聲音微有些啞,那唇,擦在程瀟耳朵上。她說:“我不要你的感謝,隻希望最終的結局不會辜負我的這份勇氣。”
顧南亭抱她更緊。
午餐照常進行。席間,肖妃別有深意地說:“戀愛中吵吵鬧鬧是常有的事,隻要別真的做錯什麼,傷瞭感情。”
顧南亭聽出來她的話外之音是對自己的提醒,他適時表態:“我記住瞭,伯母。”
肖妃又對程瀟說:“不要一遇到什麼事就覺得過不去瞭。人這一輩子,難處多瞭。遇事先為難自己,就活得太辛苦瞭。”
程瀟當然不會像顧南亭那麼聽話,她問:“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通透瞭?是倪一心的從中作梗讓你明白的嗎?”
肖妃倒不忌諱在顧南亭面前提到倪一心,她漫不經心地說:“我早點明白的話,她會比現在更慘。隻是,也許她還有贏的機會。”
“你說什麼?”程瀟以為自己聽錯瞭,她剛想再說點什麼,肖妃的手機響瞭,因為公司有事,她要先走。
程瀟於是說:“註意身體,別總熬夜。”
肖妃答應瞭,然後她拍拍顧南亭的肩膀,“替我多照顧程程。”
程瀟透過玻璃窗目送肖妃離開,自言自語似地說:“我有種她和老程有事瞞著我的錯覺,但我不願意往那方面想。”
顧南亭很少見她憂心忡忡的樣子,他關切地問:“到底怎麼瞭?”
程瀟想瞭想,“我考進航校那年,我媽查出患瞭乳腺癌。她瞞著我和老程做瞭左乳切除手術,還進行瞭整形再造手術。”
“那距今已有八年。”顧南亭考慮瞭下,明白瞭她在憂心什麼,“復發轉移的時間以術後兩年最為常見。隨著術後時間的延長,復發轉移的機率會逐漸減少。堅持每年復查,應該不會有事。程程,別太敏感和緊張。”
程瀟沒說話。
兩個人昨晚都沒休息好,吃過午飯程瀟有意讓顧南亭回公寓休息,他關心的卻是,“你和我一起回去嗎?”
程瀟還在回想程厚臣和肖妃最近的表現,試圖尋找蛛絲馬跡,她聞言說:“我又沒嫁給你,成天去你那算什麼?”
顧南亭眸底有溫柔笑意,“那就早點嫁過來。”
程瀟不太有心情和他調侃,“趁老程和我媽都在公司,我回去翻翻他們的書房。”
“翻書房?”顧南亭眉心微蹙,“你是要找伯母的復查報告?”
程瀟似乎想通瞭什麼,她神色凝重,“她連做手術都瞞著我們,又怎麼會把復查報告隨手放在辦公室。完全像是特意為我準備的。”
她這樣說,顧南亭也有些擔心起來。他方向盤一打,“我陪你去。”
不僅一無所獲,還被提前回傢的程厚臣抓瞭個現場。見兩人匆匆忙忙從書房出來,程厚臣先朝程瀟發火,“你是翅膀硬瞭,要和他一起氣死我嗎?”然後遷怒顧南亭,“是我昨晚對你太客氣瞭嗎?”
程瀟要護顧南亭,又不能對程厚臣說重話,哄道:“書房又不是禁地,你從來也沒說過不讓我進,還真動氣啊。”她邊去挽老程的胳膊邊給顧南亭使眼色,“行瞭,這回我知道你有秘密瞭,以後我再進來,提前向程總申請好嗎?”
程厚臣作勢要打她,“以為我像你們女人嘛,有點好東西東藏西藏的。”眼角餘光瞥見顧南亭退出瞭書房,他哼一聲,“還沒怎麼樣呢,就敢帶男人翻我書房瞭!再有下次,看我不打折你腿!”
程瀟嘶一聲,“你敢打折我腿,我就賴上你!”
程厚臣叫號,“我怕養你啊!”
“我可不是隻要有錢就養得起的!”程瀟笑嘻嘻的,“信不信我躺床上也能作得你全身頭疼!”
程厚臣抬手敲她腦門一下,“你現在這樣我已經很頭疼瞭!”
從傢裡出來,程瀟神色凝重地說:“他們肯定是商量好的。”
“也許是你多心瞭。我看伯母氣色不錯。”顧南亭幫她系安全帶,“或者我們再去伯母那邊看看?”
程瀟點頭,“現在去。”
肖妃沒在傢,程瀟把她房間的每個角落都看瞭個遍,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她坐在客廳裡,撓頭,“是我敏感瞭?可我怎麼覺得老程和我媽都有點反常?”不等顧南亭說什麼,她忽然想起來,“老程和我媽的事你也能預見嗎?”
顧南亭神色微變。盡管有比別人多七年的記憶,但對於程瀟的父母,除瞭因中南與程安有合作,他與程厚臣有過一面之緣,在正常的時間軌跡裡,顧南亭根本就沒見過肖妃。連程傢夫婦處於離婚狀態他都不知,哪裡能“預見”他們的事?
在程瀟期待的目光註視下,顧南亭抱歉地說:“對不起。”
對不起曾經對她的忽視。
對不起在她焦慮憂心時,竟然無能為力。
這個結果於程瀟而言似乎是意料之中,她笑言:“是我不該拿你當算命先生。”
顧南亭摟瞭摟她肩膀,“別太擔心。最近我們多觀察一下。”
晚上程瀟回傢陪程厚臣吃飯,顧南亭回醫院陪護。次日清晨,他剛起床洗漱完畢,程瀟就打來瞭電話,她說:“你別吵到顧總,悄悄下樓來。”
顧南亭抬腕看表,才六點不到,她竟然來瞭醫院。
程瀟不像他,送身去馬爾代夫,她之所以來這麼早,是給他帶來瞭早餐。
她說:“我不知道的顧總的口味,沒備他的份。”
顧南亭給她一個纏綿的早安吻,才說:“蕭姨會給他準備的,不用我們操心。”
程瀟給他遞筷子,“那我們還等什麼,開動吧。”
以往,他們都很忙,其實沒有什麼機會彼此照顧。除瞭她住院那次,和自己生病那晚。顧南亭坐在車裡,享受著女朋友送來的愛心早餐,眉眼之間皆是溫柔笑意。
程瀟見他一直盯著自己,“傻笑什麼呢,不會一頓早餐就把顧總的心收服瞭吧。”
顧南亭毫不避諱表達自己的愛意,“我的心早就被你收服瞭。”
程瀟哼一聲,不情不願地說:“沒辦法,此前隻以為有祁玉那種沒什麼競爭力的對手暗戀你,對你也沒怎麼走心,現在發現還有個天真無邪的小妹妹,再不對你好點,我也危險落個人財兩空的下場。”
她是否走心,顧南亭心裡是有判斷的。此時面對她的調侃,他無奈又寵愛地叫瞭一聲:“程程!”
程瀟彎唇笑,“我開玩笑的。”
當天下午程瀟上航線執飛,晚上要在外場過夜。顧南亭把她送到機場直接回瞭醫院,準備陪顧長銘到花園散步,再和父親一起吃晚飯。結果,他在地下停車場停車時,竟然看見瞭程厚臣,從他車上下來的,還有肖妃。
顧南亭的心在瞬間涼下來。他坐在車裡,看著程傢夫婦並肩走進電梯,握方向盤的手因過於用力,骨節都已泛白。
依他們夫妻現在的狀態,基本不會同進同出,現在卻一起來瞭醫院——顧南亭不敢想下去,他甚至沒有勇氣跟上去,以確定他們是去什麼科室。
顧南亭獨自在車裡坐瞭很久,才去顧長銘的病房。晚飯過後,在程瀟不知情的情況下,他去瞭程傢。
對於他的突然造訪,程厚臣不解,“你怎麼還來,程程有飛行任務你不知道嗎?”對老人傢而言,顧南亭過來必然是要見他的寶貝閨女。
面對他冷淡的言語,顧南亭說:“我是來找您的。”
程厚臣身為一個市值上百億的龐大集團掌舵人,有多精明睿智不言而喻,他幾乎是瞬間就在顧南亭的言語裡聽出瞭端倪。他起身,無意繼續,“我和你沒什麼好說。李嫂,送客。”
顧南亭在他轉身時說:“程程很擔心伯母的身體。”
程厚臣停步,背對他,“那又怎麼樣?她有多孝順不必你說,我和她媽媽心知肚明。”
“這是您的傢事,我本沒有立場過問。可事關程程,我終究放心不下。”顧南亭以眼神懇請李嫂給他一點時間,才繼續,“程程懷疑伯母給她看的復查報告是假的。我當然希望是她多慮瞭。但未免日後發生遺憾,我想聽您親口證實。”
顧南亭沒有奢望輕易說服程厚臣,他隻能打親情牌,“我的母親因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經歷過多次手術,依然沒能挺過來,在我剛滿八歲時去世。我那個時候不懂事,我父親告訴我媽媽生病瞭需要休息,我就真的不打擾。我如常上學、做作業、和同學玩,從沒想過會在某一天突然失去她,此生再不能見面。伯父,直到現在我也常常在想:如果她的病無力回天,至少給我多一些時間在她身邊盡孝,也不至讓我遺憾至今。”
他的話程厚臣似乎聽進去瞭。他沒有再讓李嫂趕人,也沒馬上離開客廳,就那樣保持上樓的姿勢站在樓梯上,許久沒動。
顧南亭也不著急,註視他的背影,安靜地等待。
寂靜的夜晚,兩個被命運稱之為宿敵的男人一言不發站在客廳裡,如同對峙。
直到李嫂受不瞭這種壓抑悄然離開,顧南亭才說:“下午我在中心醫院的地下停車場看見您和伯母瞭。”
程厚臣脊背一僵。片刻,他終於說:“你跟我來。”
顧南亭不願去想,但不好的預感開始擴大,漲得他胸口難受不已。
書房裡,程厚臣從公文包裡拿出一份報告,沉著臉遞給他。
顧南亭接過來,看到報告上的診斷,眼眶就濕瞭。但在程厚臣面前,他以手按住臉,忍住瞭。
程厚臣像是沒發現他的異樣,隻是看著窗外的夜色,說:“她媽媽唯一的心願就是等她成為機長,坐一次她開的飛機。我作為丈夫和父親,幾乎別無選擇。”
此時距離程瀟參加一檢大概需要一周到十天左右的時間,然後再建立一百個經歷申請二檢還要三個月。所以,在程瀟通過二檢正式成為機長前,肖妃和程厚臣說:“不要讓她知道,反正不會那麼快。”
她說不會那麼快,是指自己不會那麼快倒下。然而,要在程瀟面前做到滴水不漏,怎麼可能?從程瀟得知肖妃動過手術,除非她要參加類似復訓這種不由她左右的考試不在A市,無論多忙,她都保持每周至少見肖妃兩面的頻率。那麼,為免她發現異樣,肖妃根本不能入院治療。三個月,對健康的人而言,一晃而過。但對於一個癌癥復發的病人而言,是最佳最寶貴的治療時間。
程厚臣當然是不同意的。幾年來,他第一次對肖妃發瞭脾氣:“她是你女兒,你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麼,你難道不清楚?我們離婚瞞著她,她知道後朝我大發脾氣,整整一個學期不肯和我通一次電話。後來她願意回這個傢,你以為她是因為舍不得我這個爹嗎?她是在為你守住這個傢!她嘴上什麼都不說,甚至鼓勵我再娶。她是在提醒我,試探我對你的感情。她清楚,她在這個傢一天,我再娶任何人,都勢必要經過她的同意。她不點頭,我程厚臣能帶誰進門?憑她的尖銳,我又敢帶誰進門?肖妃,你的女兒愛你,勝過所有。你到底知不知道?!”
他越說越難過,情緒幾乎控制不住:“你卻要用自己的健康換取她暫時的安心。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她成為機長的代價是失去與你相處的最後時間,她以後要怎麼飛?”
倔強如程瀟,面對傢庭的破碎,父母的離異,她看似不以為意,實際卻遭受瞭人生第一次的生大打擊。然後,肖妃病瞭,她對病情的隱瞞,她的獨自承受,讓程瀟心疼又自責。那是她遭受的人生第二次重創。
當一切不可避免,肖妃顯得比程厚臣冷靜。幾年瞭,她第一次心平氣和地和他說話:“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她對我的感情,即便她從來不說,我憑借自己對她的愛也判斷得出來。但現在的情況是,她知道與否,對我的病不會有任何幫助,卻會影響到她。厚臣,為瞭獨立帶組飛行,她為之努力瞭八年。八年,那是一個女孩子最好的年華。她堅持隻做一件事。她付出瞭什麼,她吃瞭多少辛苦,作為父母我們最清楚。我是母親,總有一天會先走。我希望,即便我不在,我的女兒也能光芒萬丈地繼續她的人生。而接下來的三個月,是她實現夢想的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步。你讓我在這時候剝奪她成功的機會,我做不到。”
“妃妃!”程厚臣的內心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卻竭力壓抑盡量不在肖妃面前表現得那麼明顯,他語重心長地說:“她之所以那麼努力難道不是因為我們嗎?我們結婚七年後的那次旅行,乘坐的的飛機受到鳥擊雙發失效。當時,包括我們在內的機上一百四十多名乘客都以為必死無疑,飛機卻成功迫降在臨江河上。從那之後,你再不敢坐飛機。是程程安慰你:媽媽別怕,以後程程開大飛機帶你飛啊。如果她努力的結果是,沒有你分享喜悅,成為機長也失去瞭意義啊。”
那次事故,肖妃也沒有忘。那時,幾乎是死裡逃生的她抱著小程瀟哭著說:“媽媽不要讓你飛,那太危險瞭,媽媽會擔心。”
那時程瀟還太小,不明白什麼叫空難,她邊幫媽媽擦眼淚邊說:“媽媽你不要擔心,程程會好好練習,像外公一樣飛得穩穩的,你在上面睡覺都不會被吵醒哦。”
空軍學院畢業,獲得“傑出飛行技術學員”獎的肖妃的父親,程厚臣的嶽父,程瀟的外公肖安,就是他,成功地將那架受鳥擊後雙發失效的飛機迫降在臨江河上,且機上人員全部幸存。他因此在世界范圍內聞名,並獲得英雄機長的稱號。
事後多年每每想起那次事故,肖妃依然心有餘悸:“我們一傢四口險些一起去那邊瞭。”
所以,當年程瀟要報考飛行學院,十幾年沒再乘坐過飛機的肖妃是堅決反對的。最後還是程瀟的外公出面說服瞭她,當年已七十高齡的肖安說:“世界上沒有最好最安全的工作,隻有你心甘情願做的工作。在過去的四十年裡,我飛過成千上萬個航班,經歷過一切可能和不可能發生的特殊情況。我能把5220航班迫降成功,不是那一刻我的表現有多冷靜多好,而是從我成為一名戰鬥機飛行員起,就意識到從此後,生死隻在幾秒鐘或幾百米之間,為瞭活著,為瞭安全,我必須保持高度的註意力。我其實是用四十年的積累,找到瞭通往安全的路,確保瞭包括我自己,包括你們一傢三口在內的機上乘客的安全。我老瞭,身體不允許我繼續飛下去,但我對於飛行,依然是熱愛的。我很欣慰,我的外孫女從小就對飛行有不一樣的熱愛和執著。”
僅僅是這樣,是說服不瞭肖妃的,她問:“爸,或許是以生命為代價的熱愛真的值得堅持嗎?”
肖安握著女兒的手,“妃妃,你為瞭厚臣,為瞭你們的婚姻,甘願放棄熱愛的演藝事業,又何曾考慮過值得與否的問題?這世上有多少人,庸庸碌碌就老瞭,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興趣所在,都沒能找到一件熱愛的事情為之堅持。你該慶幸,你的女兒,小小年紀已經知道下一步的人生要怎麼走。妃妃,像爸爸尊重你一樣,尊重你女兒的選擇。”
肖妃當然是被父親說服瞭,她同意程瀟學習飛行。
程瀟對她承諾,“給我八年,等我航校畢業,完成機長訓練,帶你重飛一次臨江河。”
正如肖安所言,程瀟對自己下一步的人生是有規劃的。她給自己八年時間實現自己的飛行夢,或許還帶著幫肖妃克服飛行恐懼的決心。
現在,八年之約即將兌現。
肖妃說:“從我和爸爸一起說服你同意她學習飛行開始,我就在等待她成為機長帶組的一天。除瞭她,我不願意把生命交給任何人。厚臣,我知道這個時候,你比我承受的壓力大,但請你再由著我一次,讓她安心完成最後階段的訓練,為我做最重要的一件事。我答應你,我不會倒下。”
程厚臣站在窗前,語氣哽咽,“顧南亭,你告訴我,這個時候換成是你,會怎麼做?”
顧南亭手裡拿著的報告,不僅僅是肖妃每年的例行復查報告,還有骨骼核素掃描、磁共振成像等檢查的確診結果,他因上面再明確不過的“遠處轉移”診斷,難過到幾乎要把手中的報告撕碎。
他想到自己曾問為什麼選擇飛行時她的回答。顧南亭終於明白,程瀟所說的“飛行最安全”不是一句敷衍或玩笑,那是對於開啟飛行生涯的她而言,最理智的認知,以及最高職責和一生信仰。
程瀟,到底還有多少面的你,是我不瞭解的。
顧南亭抬頭,註視程厚臣僵直的背影,許久,久到他必須要一遍一遍地確認自己的認識和決定,才終於開口:“現在的程瀟和當年的顧南亭不能相提並論。如果在知情的同時需要承受更大的壓力,與被隱瞞日後遺憾之間,她會選擇前者。”
他沒有以任何人的立場處理這件事,而是單純地以身為當事人的程瀟的角度考慮。
她是成年人瞭,但在父母眼中,她依然是個孩子啊。程厚臣緩緩轉過身來,以深沉復雜的目光註視顧南亭,似乎是在詢問面前的年輕人,真的要那麼做嗎?真的隻有如此殘忍的一條路可走嗎?
顧南亭把報告收好放在書桌上,他走到窗前,用自己的雙手握住程厚臣飽經滄桑的手,語氣堅定地說:“我認識的程瀟,可以的。”
從程傢出來顧南亭一個人在江邊站瞭很久,直到程瀟打來電話,向他匯報:“落地,平安。”他才回過神來,一如既往地柔聲問:“累不累?”
程瀟已經到瞭酒店,那邊安安靜靜的,襯得她的聲音更加清亮悅耳,“這個航段隻飛瞭六個小時,說累的話,不是變相承認我的飛行耐力不夠?”
換作以往,聽到這樣的話,顧南亭一定會打趣她兩句,現在卻隻剩心疼。把目光投向遠處的江面,他在寂靜的夜裡對她說:“早點休息,明天回來到我辦公室取申請。”
程瀟不解,“什麼申請?”
顧南亭力竭語氣輕松,不讓她聽出異樣,“飛完明天的航段不是就滿一百個航時,可以申請一檢瞭嗎?”
那邊的程瀟笑瞭,“可我還沒提交申請啊。你不會比我還急,提前幫我把申請打好瞭吧?”
當你知道真相,你會比任何人都急。可惜,飛行管理條令,我們改變不瞭。所以接下來三個月,對你而言,將會是漫長而痛苦的。而我能夠為你做的,實在有限。
顧南亭回答她,“我不僅幫你寫好瞭申請,還幫你把該簽的字都簽好瞭。”
從請示到安排一檢,通常要一周時間,他是在幫自己節省時間呢。
程瀟輕聲說:“顧南亭,你懂我的歡喜。”
但願我是真的懂——通話結束,顧南亭站在江邊到很晚。
次日程瀟下航線時,顧南亭已經把本該由她本人發起,由公司逐層審核,確認她航時無誤的情況下才能呈報到總經理處的請示,走完所有流程放到瞭喬其諾的辦公桌上,隻要程瀟補簽上名字,就可以參加由飛管部指派教員的隔日的一檢。
對於他給予的特權,程瀟沒有拒絕,她隻說:“我有絲毫閃失的話,就太給你丟臉瞭。”
顧南亭擁她入懷,“你不會,我知道。”
經過一天的調整休息。程瀟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參加一檢。
這次檢查是在正常航班上進行。檢查員是飛管部指派的,中南分公司的教員。被檢查的飛行員需要飛四個航段,兩個精密進近,兩個非精密進近。
所謂精密進近,是根據地面設備,諸如精密進近雷達提供的方向指導和垂直引導信息,在方向上保證飛機對準跑道中心線的延長線,所實現的精確的“進近”。
非精密進近則是不提供下滑引導,要求飛行員判斷飛機準確的下滑線,令飛機在穩定的狀態下安全著陸。因為沒有確切引導,全憑飛行員自行判斷,非精密進近是有風險的,容易造成飛機進近狀態不穩定,或接地事故,屬於飛行中較高的科目之一。
當然,航空公司不會拿乘客和員工的生命開玩笑,沒有準備和計劃,是不可能讓飛行員進行非精密進近的。所以,其實能進行到一檢這個階段,飛行員絕對具備進行非精密進近的技術水平。但是,在進行非精密進近時,飛行員要格外註意檢查和修正,使飛機在規定點和高度準確地切入五邊向臺航跡。
和顧南亭預想的一樣,在四個航段的起落過程中,身在頭等艙的他,以一名資深機長的經驗感受到,無論是精密進近,還是非精密進近,程瀟都飛得很好。他相信,機上的乘客一定不會發現,此時操縱飛機的飛行員是僅僅才在左座建立瞭一百個航時的新人。
當程瀟非常完美地飛完四個航段,檢查員朝她伸手,“辛苦瞭,恭喜!”
程瀟微笑著與他握手,“謝謝。”
檢查員才告訴她,“顧總也在機上。”
程瀟神色坦然,“我猜到瞭。這種時候,他一般不會缺席。”
但她沒猜到的是:她順利通過一檢的這天,有個噩耗等著她。
正常的時間軌跡裡,程瀟參加一檢二檢時,顧南亭都在航班上。隻不過那時,他是以中南航空總經理的身份對程瀟進行考查。畢竟,女飛和男性飛行員比較,是有明顯弱點的。剔除“保護女飛”的想法,賦予她獨立帶機組的權力,需要她用能力證明。所以,當年批示程瀟的請示時,他特意交代喬其諾,“調整下我的行程,我也上機。”
喬其諾當時真是為程瀟捏瞭把汗,盡管對她有信心,可到底是最後的沖刺階段瞭。所謂臺下十年功,臺上一分鐘,程瀟努力八年,到瞭一朝定乾坤的時候,他怎麼能不緊張激動?
夏至卻誤會瞭,還因為他的緊張鄙視他:“別說是你們顧總,國傢主席坐在飛機上,也不會影響到我瀟的好嗎?”
然而那時,顧南亭全然不知程瀟剛剛經歷過什麼。當程瀟漂亮地完成非精密進近,他已經不需要考慮精密進近她會做得怎麼樣。
根本不必擔心。
飛機安全著陸後,他說:“我沒忘記面試時你說過的話。”
“我說過:我會用事實向你證明,你是錯的。”程瀟臉上並沒有因為過過二檢有絲毫笑容,她隻說:“我做到瞭。”
顧南亭看到她眼裡的微光。他以為那滴淺淚是因為喜悅,他微笑著與程瀟握手:“恭喜,你贏瞭。”
她用實力證明,她不比任何男性飛行員差。飛行時,她表現得冷靜、沉穩、敏捷、果斷。一切令人擔心的女飛的缺點,在她身上,都沒有。
於是,作為飛行面試官的顧南亭遵守承諾,在程瀟通過二檢後,聘任她為中南,也是業內首位女性機長,獨立帶機組。
時間錯位,顧南亭無從選擇地再次“回顧”這七年,他已經等不到她通過二檢再說恭喜。他太清楚,那個時候,誰都無法把“恭喜”說出口。所以今天,當她完成一檢後,他說:“帶你吃頓好的,算是對你的獎勵。”
程瀟眼眸裡有俏皮的笑意,她說:“你真幼稚。”
幼稚到拿我當小孩子一樣哄。
顧南亭多希望,對她的獎勵僅僅是出於對她的寵愛。
然而這一次,卻不是。
環境優雅的餐廳裡,程瀟看著滿桌的菜肴直皺眉,“帶我開葷也不用這麼奢侈吧。從小到大,我沒虧過嘴。”
顧南亭無意解釋什麼,隻體貼地給她佈菜,說:“多吃點。”
程瀟開他玩笑,“聽你的語氣像是,吃瞭這頓就沒下頓似的。”
當然不是。隻不過這頓晚餐過後,我不知道你要多久才有心情好好地吃一頓飯。顧南亭抬手摸摸她的臉,“不是總嫌機餐難吃嘛,今天又是檢查,估計你也沒怎麼吃飯,給你補回來。”
程瀟隱隱發現他神色不對。憑她對顧南亭的瞭解,她通過一檢雖然不算什麼大事,屬於意料之中,他也一定會很高興,為她高興。此時,他非但沒有絲毫喜悅的情緒,反而有些壓抑的不安。
程瀟開始有瞭預感,她沒有急著追問,邊用餐邊等他開口。然而,顧南亭明明已經和程厚臣商量好,等她完成今天的檢查,就把肖妃復發的事情告訴她。他甚至在昨晚就開始在想開場白,如何鋪墊,怎樣切入,包括她可能會有的反應,都考慮到瞭。
可當她就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顧南亭卻無論如何開不瞭口。因為事實的沉痛,讓他覺得無論怎樣說,於她都太殘忍。幾乎是在瞬間,他理解瞭顧長銘當年對自己的隱瞞,以及此前程厚臣的左右為難和猶豫。
直到晚餐結束,顧南亭都沒能按之前計劃的切入重點。他保持很慢的車速駛向程傢的方向,一路上,都不忍心看程瀟的眼睛。
當車在程傢別墅外停下,還是程瀟先開口,她說:“我以為你要開到天荒地老。”言語間,臉色已經變瞭。
顧南亭扣住她手腕,阻止她下車。
兩人才因蕭語珩發生過不愉快,她又在今天通過瞭一檢,憑他對她的感情,憑他們之間的愛情,他今晚的反應都太不正常。現下,他還把她送回瞭傢。換作以往,這是他最不情願的事情。
程瀟看著亮起燈光的傢,問出今晚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問題,“你是回醫院陪顧總,還是和我進去。”
程瀟多希望他笑著擁抱自己,霸道地要求:“和我回傢。”
哪怕退一步說去醫院陪護都可以。
但他沒有。
他松手,熄火,解安全帶,率先下瞭車。
強烈的不好的預感在胸臆間無限放大,瞬間酸澀到程瀟眼裡迅速就蘊滿瞭淚。她都快忘瞭自己上次哭是在什麼時候。而她的手手明明緊緊地扣住把手,卻怎麼都沒有力氣推動車門。
多希望不是自己想的那樣。
顧南亭繞到副駕一側,為她打開車門,牽住她的手,用壓抑的聲音說:“來,程程。”
先前才要主動下車的程瀟卻像是和他較勁似地,不肯下車。
像是她不下來,她不踏進傢門,就不用面對現實一樣。顧南亭竟然在這一刻舍不得硬讓她下來。他低頭把身體探進車裡,抱住她,“程程,跟我回傢。”
跟我回傢!程瀟從未想過顧南亭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陪她回傢。
如果可以選擇,她能不能說:不要!
程瀟的手改而抓住他的襯衣,她的臉埋在他頸間,她的呼吸炙熱地像是燃燒的火,灼得顧南亭的心如同被利器刺中般疼起來。
終於,她推開瞭他,下車,走進傢門,上樓直奔書房。
顧南亭跟進來時,聽見她用微啞的嗓音說:“報告給我吧。”
她竟然就知道瞭。不需要任何人說明,已然猜到。
在程瀟看來,能讓顧南亭如此難以啟齒的,不會與愛情有關。那就隻剩一件她近兩天擔心的事。
當程厚臣把報告給她,當她的視線觸及“遠處轉移”的診斷,程瀟不得不承認,那件她不願想,不敢想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瞭。
遠處轉移,癌細胞會沿著血流和淋巴等途徑轉移到肝、肺、骨頭和大腦,相比原來的手術病灶沒有復發,此時轉移的地方都是重要臟器,是危及生命的。
這些,發現肖妃瞞著所有人自己做手術後,程瀟特意去醫院咨詢過。所以每年,她都堅持看復查報告,深怕再被蒙在骨裡一次。
她該暴發的,甚至是歇斯底裡,都被理解,都被允許。
因為那是給予她生命的至親,是這世上最無私愛她的母親,是連她最愛的顧南亭都無法與之相較的人。
但她沒有。
她隻是像站不穩似地,單手扶著書桌一角,問程厚臣:“她又故伎重演聯合你要隱瞞我對嗎,為瞭不影響我訓練?”
到瞭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什麼是不能說的。程厚臣註視著女兒蒼白的臉色,“她是希望等你通過二檢再告訴你。”
“那這段時間她打算怎麼做?”程瀟牢牢地盯著程厚臣,眼前卻模糊地看不清父親的五官,甚至連吐字都艱難不已:“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若無其事地上班,和我見面?隻為瞭不影響我的情緒!等我成為機長,再告訴我,她時日無多?”
程厚臣聽不下去瞭:“程程!”
程瀟苦笑瞭一下,幾乎是以諷刺地口吻說:“她可真瞭解自己的女兒!”她揚手把報告甩在書桌上,“那我就成全她。”她說完轉身就走,緊接著,房間的門被摔得“哐”地一聲響。
顧南亭對程厚臣,“我去看看。”
程瀟沒有發小孩子脾氣把自己鎖在房間裡。顧南亭推門進來時,她站在陽臺上,手肘撐在護欄上,低著頭的樣子,那麼無助。
顧南亭走過去,把她摟進懷裡。
程瀟沒有抗拒,她安安靜靜地汲取他懷裡的溫暖,像是在平復自己的心情。可惜,面對這樣的噩耗,她用瞭很長時間都沒平靜下來。
顧南亭眼中都湧起瞭淚意,他試圖尋找一些言語安慰她。卻發現任何言語在她承受在不久的將來失去母親的痛苦下都顯得那麼蒼白。
程瀟偏頭,側臉貼在他胸口,目光越過花園投向外面的街道,“老程努力瞭將近四年,依然無法令她回心轉意。她那樣的女人,離婚時都那麼驕傲,讓她在病後重回這個傢,難如登天。即便她什麼都沒說,我知道,她是認為自己身為女人,不再完整。幸好老程並沒有放棄,我以為她終有被感動的一天。即便她一直不答應復婚,能和老程恢復正常交往,也未償不可。隻要他們沒再各自再組建傢庭,我們依然是一傢人。可她那天卻說,倪一心或許還有機會……”
“你不瞭解我媽。她啊,如果老程真的再娶,無論對方是不是倪一心,她都不會讓他如願。她不會像我那麼窩囊,明明去瞭斐耀的訂婚宴,卻束手束腳什麼都不做。不鬧到婚禮取消,她是不會收手的。”程瀟笑瞭,笑著笑著,眼裡就有瞭淚意,“她愛老程,勝過愛我。連我外公都說,你媽媽有瞭老公,老爹老媽什麼的,都得靠邊站!她是那種為瞭愛情,可以不顧一切的女人。可是最終,她還是沒守住她最想要的。”
“她和老程分開後,面對我要搬出去的決定,她說:馬上給我打消這個念頭,回去你爸爸那邊,記住,你姓程!我就知道,她還愛著老程。”她越說哽咽的語氣越重,卻始終沒讓眼淚落下來,“盡管我早知道她的病有復發的可能。可是,這麼多年,復發的機率明明在逐年減少。我以為,還有很多時間。”
偏偏天不隨人願。
“程程,難過是這個階段我們控制不瞭的情緒。但是,有兩件事也是我們必須抓緊時間做的。第一件,盡快安排伯母接受治療。規范及時的治療對她的病情會有很大的幫助。”顧南亭用力抱緊她,盡管明知殘忍,還是理智地說:“第二件,不要再去責怪她的隱瞞,珍惜時間,好好地和她相處。”
程瀟點頭,再點頭,“我知道……知道!”
此時此刻她的堅強,讓顧南亭心疼不已。
程瀟再回到書房時,竟然有種程厚臣在一夕之間蒼老瞭許多的錯覺。她走過去,蹲在父親面前,雙手放在他膝蓋上,“她愛你。這個時候,你的陪伴與關心比我更能給她動力和溫暖。所以老程,我們分工合作。”
程厚臣把自己的手覆在女兒手背上,輕輕握住,“爸爸聽你的。”
“她不是讓你瞞著我嗎,你答應她。”程瀟仰頭看著他,“我會告訴她,公司安排我飛國際航線,以後會很忙,沒空去煩她。你負責勸她入院,給她找專傢治療。”
程厚臣身為男人,即便在百口莫辯的情況下下失去他心愛的妃妃,也沒有掉一滴眼淚。這一刻,在女兒面前,他竟然控制不住瞭。
當他的眼淚落在自己的手背上,程瀟哽咽,“我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我如常訓練,一百個航時,三個月,我會盡可能飛到更好。等我通過二檢,我帶你們再飛一次臨江河。”
這一夜漫長到令人倍感煎熬,而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淋濕瞭所有人的心。
次日天微亮,夏至還沒起床,程瀟就來瞭。
夏至嚇一跳:“這麼早?和顧南亭吵架啦?他是活得不耐煩瞭吧,老爹那關還沒過,又來惹你……”註意到程瀟的臉色,她意識到事情不是那麼簡單,“你怎麼瞭?說話!”
程瀟的臉色很不好,眼睛也因一夜未睡微有些腫,開口時嗓子更是啞的不像話,她說:“夏至,我想求你一件事。”
“求”這樣的字眼,夏至從未聽程瀟對任何人說過,更何況是和親密如親姐妹的自己。
她註視著程瀟的眼睛,認真而鄭重地說:“你讓我做什麼都行,就是別說求。”
顧南亭上午到公司時,喬其諾把夏至的辭職報告送到他辦公室。
顧南亭拿著報告,抬頭看喬其諾,發現他的眼睛是紅的,“讓夏至來一下。”
“好。”喬其諾站在原地不動,欲言又止,“顧總……”
顧南亭起身,拍拍他肩膀,“這個時候,程瀟需要我們每一個人。她既然決定要在伯母面前假裝不知,我們就要努力配合她,不要辜負瞭她的用心和所犧牲的三個月陪伴伯母的寶貴時間。”
喬其諾眼裡已經湧上瞭淚意,他用力地點頭,“我知道瞭。”
夏至沒有化妝,素顏來的公司。見到顧南亭,她說:“我就不說抱歉瞭,請您抓緊時間安排交接工作,讓我盡快離職。”
關於夏至的去與留,昨晚程瀟已經和他說過。但顧南亭還是說:“謝謝。”
夏至笑瞭笑,“我和程瀟之間,從來不說對不起和謝謝。不過你以上司和她男朋友的雙重身份說這樣的話,我還挺受寵若驚的。”她如同回憶似地說:“我和程瀟自高中認識,到現在為止整十一年。在過去的時間裡,從來都是她罩著我幫我。現在,我終於可以為她做一件事,還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上輩子拯救瞭銀河系,才有這麼好的運氣。”
顧南亭隻知道程瀟和夏至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姐妹勝似姐妹。其它更多的信息,他並不知曉。所以現在,聽夏至提起過往,他又多瞭一次瞭解程瀟的機會。
今時今日,夏至顯然也有好多話要說,“我是從農村走出來的,城市對我而言根本就是花花世界,充滿新奇和誘惑。我渴望瞭解更多,而瞭解越多恐懼也越多。我寄宿在親戚傢,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都是撿姐姐們的剩兒,在這個無比現實的社會,被同學歧視根本是意料之中。我想忍,因為我沒有倚仗。是程瀟告訴我,我越忍,別人越得寸進尺。我的忍讓除瞭會助長他們囂張的氣焰,不會對自身有任何幫助。程瀟有能力給我更多的幫助,比如金錢上的。但她為瞭保護我的自尊心,從不施舍我,而是請幹媽安排我去做傢教,教小學生。我是學霸啊,教教英語,指導下作文,簡直得心應手。當我不再那麼拮據,當我可以去商場買一條心愛的裙子,我才知道,程瀟有那麼好的傢境,那麼好的父母,還有咖啡那麼好的像兄長一樣的朋友。”
“程瀟人生的路很寬,她想做什麼都可以。我羨慕她不必像我一樣,因為飛行員年薪高而選擇飛行。可惜,我視力不達標,終究與飛行無緣。我沮喪過,是程瀟幫我分析利弊,鼓勵我發揮所長,讓我下決心選擇影視文學專業,教會我自信和自我保護。其實,我原本是個膽小怕事的人,沒有程瀟給我撐腰,不會有今天膽大妄為的夏至。”夏至眼中有晶瑩的光,她看著顧南亭,“我在‘傳承時代’實習時,幹媽曾極力說服我留下幫她。程瀟懂我的拒絕,她說:尊重我的任何決定,隻要我記住,有夢想奮力往前沖,沖不過去也不會怎樣,程安和‘傳承’,老爹和幹媽,都是我的退路。”
程瀟成瞭夏至的底氣。夏至明白,自己隻要足夠努力就好,不必多想其它。所以,她首先選擇瞭航空公司,似乎這樣,距離曾經的夢想更近瞭一步,哪怕不能飛行。結果是不負重望的,三年多的時間,她從副總助理到雜志總編,學到瞭更多,也掌握瞭更多。
“幹媽身為專業人士告訴過我,即便是影視文化專業科班出現,也不能閉門造車,隻有真正深入瞭解,才可能創作出有內涵的作品。所以最初,我來應聘您的助理,是為我將來創作航空題材作品做鋪墊的。我不能像程瀟一樣飛行,但我可以通過創作的方式實現夢想。”夏至朝顧南亭鞠瞭一躬,“顧總,謝謝您給瞭我這樣一個平臺,鍛煉瞭我,成全瞭我。現在,我要去做我該做的事瞭。幹媽放心不下的除瞭老爹和程程,還有她親手創立的‘傳承時代’,那麼,我去。”
前情竟然是這樣的。
肖妃因身體原因無法繼續主持傳承時代圖書公司的事務,才由夏至接手。
正常的時間軌跡裡,顧南亭認識的夏至不僅掌管傳承時代圖書公司,更開發瞭影視事業公司,做到瞭書影聯動。不但守住瞭肖妃的心血,更把傳承做大瞭。而她和商億之間,則是因為合作開發一個IP,有瞭更多的交集。
那是不是意味著,奇跡並沒有發生在肖妃身上?!
對程瀟的愧疚更多瞭幾分,因為意識到,當程瀟承受命運賦予的這一切刁難時,自己並不在她身邊。而面前的夏至,才是那個盡自己所能幫瞭程瀟的人。
此時此刻,顧南亭再一次衷心地對夏至說:“謝謝你。從今以後,顧南亭會對你,以及傳承時代,傾力相助。”
夏至不懂他的愧疚,她隻以為他是為程瀟。所以夏至說:“不用對我說謝,其實我是坐享瞭幹媽所成。我會守好傳承,拼盡全力做到更好。”
事實證明,她兌現瞭這份承諾。
同一時間的傳承時代像以往那樣正常運作,尚未因肖妃的復發有任何異動。但對於肖妃本人來說,她除瞭想在程瀟面前隱瞞病情,也在考慮接她班的人選。
傳承是肖妃半生心血,她希望能傳承下去。當年,夏至在公司實習,肖妃看出來瞭她的天賦。所以這個時候,肖妃首先想到的就是夏至。可她聽喬其諾說過,夏至在中南發展得一帆風順。於是她不得不考慮,如何能在不驚動程瀟的情況下,把夏至挖過來。
肖妃心中所想,程瀟在昨晚都想到瞭。為瞭讓肖妃安心住院接受治療,不必為管理傳承而分心,她經過一夜思考,自己去找瞭夏至,希望夏至能扛起傳承,哪怕隻是一段時間也好。
當年,夏至認為,連程瀟都不倚仗父母,要獨自闖出一片天地,自己憑什麼要倚仗程瀟和她的父母步入職場?所以,她拒絕瞭肖妃拋出的橄欖枝。今時不同往日,肖妃病瞭,夏至也不再是當年初入職場的菜鳥。或許,正是時候。
隻是,要做出水道渠成的樣子,程瀟必須要去見一見肖妃。
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和母親在一起,又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和母親在一起。
程瀟從夏至傢出來後,先去瞭肖妃的住處,可她沒有勇氣上樓,直到看見肖妃準時出門,她一路尾隨到瞭傳承,然後坐在車裡,直到中午。期間,程厚臣和顧南亭誰也沒有打電話來詢問什麼,程瀟明白,他們不忍心給自己絲毫壓力。
終於,午休時間過瞭,到瞭該喝下午茶的時候,程瀟對著倒車鏡確認自己面上無異,才提著肖妃最愛的蛋糕和咖啡走進傳承。
因為癌癥復發,與女兒相處的時間有限,肖妃看見程瀟時,眼眸深處的喜悅明顯比以往更勝。
程瀟那麼有勇氣的人,都幾乎不敢看肖妃的眼睛,深怕多看一眼,就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把帶來的下午茶擺在肖妃辦公桌上,看似隨意,實則在車裡練習瞭多次的臺詞搬出來,“趁不飛來看看你,等過兩天飛國際航線忙起來,別說我不理你。”
這是典型的程瀟平時說話的語氣。
肖妃沒有覺察出異樣,但她的聲音,“嗓子怎麼啞瞭?感冒瞭?”
程瀟隻能說:“昨晚下雨忘關窗瞭,吃藥瞭,沒事。”
女兒從來不是嬌氣的人,身體素質也因常年鍛煉比一般的女孩子好,肖妃倒不過份擔心,隻囑咐:“明天還不見好的話,讓你爸把王醫生請到傢裡看看,免得遭罪。”然後邊喝程瀟送來的咖啡,邊不忘問:“不是每周都有航時限制嗎?飛國際線會更忙?”
程瀟拿起她辦公桌上的一份稿件,低頭看著,“正常都是飛四天休兩天。但你知道的,也可以休三十六小時再飛。扣除準備的時間,為瞭保證休息,接下來一段時間都得住宿舍瞭。”
肖妃點頭,“也好,來回往返機場也很疲勞。隻是,”她笑望著程瀟,“南亭舍得你那麼辛苦嗎?”
程瀟胸口酸澀難抑,卻竭力保持面上不動聲色,“我除瞭是他女朋友,也是他的員工之一。況且我和他說過,要放松也是在成為機長之後,現在一檢通過瞭,隻差最後三個月,當然要一鼓作氣。”
女兒通過瞭一檢,隻要再飛三個月,就要成為機長瞭。這個信息於肖妃而言,是莫大的安慰和鼓勵。她看向程瀟的目光裡充滿瞭驕傲和欣慰,“等你成為業內第一位女機長,別忘瞭幫我的雜志拍個封面。”
在程瀟無法抬頭,幾乎演不下去時,夏至的電話終於來瞭,她在那邊大聲說:“我準備炒你傢顧南亭魷魚瞭,會不會影響我們友誼的小船?”
程瀟皺眉,“你要辭職?為什麼?”
夏至說:“雖然是總編,職位看似高高在上,但畢竟隻是做航空雜志,沒有可提升空間瞭啊。正好有一傢出版社聯系我,邀請我過去做產品經理,我準備去試試。”
程瀟問:“那你現在是通知我你的決定,還是讓我用VIP特權請顧南亭批準你盡快離職?”
夏至在那邊笑,“兩者都有。”
結束和夏至的通話,程瀟當著肖妃的面給顧南亭打電話,“夏至有辭職的打算,有適合的人選你儲備一個吧。”
人員流動是每傢公司見慣不怪的事。顧南亭坦然接受,“知道瞭。你在傢還是在宿舍,我過去接你。”
程瀟抬腕看表,“才幾點啊,你就要下班瞭?在我媽這呢,晚點再說。”
聽出兩人的甜蜜,肖妃笑著說:“我稍後還有個會,讓南亭過來接你吧。”
自始至終,肖妃沒有發現程瀟的異樣。隻是在女兒臨走時,她心疼地說:“最近是不是太累瞭,我看你臉色不太好。飛行固然重要,但身體更重要,不要太辛苦瞭,多註意休息。”
依程瀟的脾氣,她或許該不耐煩地說:“你什麼時候變囉嗦瞭,我都懷疑你不是我媽。”然而這次,她隻是說:“你也是。”然後匆匆轉身。
當電梯門閉合,她和肖妃被阻隔到如同兩個世界一樣的空間,她蹲在電梯裡,像個無助的孩子。
肖妃其實並沒有會要開。她在程瀟離開後給夏至打電話,“夏夏,聽程程說你準備辭職?既然要入圖書行業,當然是要來幫幹媽的……”
就這樣,程瀟聯合顧南亭和夏至,把夏至送進到肖妃身邊,為她解決瞭一個後顧之憂。而勸她入院接受治療的任務,則是程厚臣的任務。
夏至很快離職。不過,為瞭不引起肖妃的懷疑,她沒有馬上到“傳承”報道,而是以學習的姿態開始協助肖妃處理工作,熟悉公司的運作和各項工作流程。她還不忘假裝問:“幹媽您怎麼把這些全交給我瞭,是準備和老爹過二人世界去嗎?我可是聽程瀟說,老爹又向你求婚瞭呢。”
或許是真正地感受到瞭程厚臣的愛與不舍,即便距離離開越來越近,肖妃依然笑容燦爛,她說:“別聽程程胡說,我是這些年太累瞭,準備去度個假而已。”
夏至以半懇求半玩笑的語氣說:“那一定要帶上老爹哦,要不度個假被別人截胡瞭,我們可是會替老爹抱不平。”
肖妃捏她臉一下,“隻知道向著你老爹!”
夏至抱著她胳膊撒嬌,“誰讓老爹才是幹媽的良配呢。”
忙到深夜回傢,夏至在喬其諾面前再也不必偽裝,控制不住地大哭瞭一場。
喬其諾任由她哭累瞭,才說:“有什麼應付不瞭的告訴我,我幫你。”
夏至吸吸鼻子,“顧南亭現在幾乎都在陪程瀟飛,公司的事基本是你在處理,我哪能再給你添亂。放心,我不是四年前手忙腳亂的夏至瞭,我可以。”
喬其諾像兄長一樣摸摸她發頂,“我們一起陪著老爹,陪著程瀟,陪幹媽走好這一程。”
夏至點頭,眼淚一滴滴落下來,完全不受控制。
對肖妃而言,程瀟忙著訓練,沒空時常來看她,夏至又願意到傳承幫忙,似乎沒有什麼可放心不下瞭。而身體強烈的不適也讓她無法拒絕程厚臣的安排。當她被接回四年沒有踏足一步的程傢,看到他騰出一間陽光極好的房間,把一些醫療器械和儀器搬瞭進來,除瞭乳腺專傢,還配備瞭護士,以及和從前一模一樣的他們夫妻的主臥,她感動地說:“謝謝你為我做這些。”
“我身為丈夫,為妻子做什麼都是應該。”程厚臣握住她的手,“再說,給你和程程這世上最好的一切,是我這半生拼命的理由。隻是,我很抱歉,虧欠你太多。妃妃,希望你給我機會,讓我再多為你做些什麼。”
肖妃再不能拒絕,“我答應你,我會遵照醫囑,並配合治療。等夏至完全上手,我馬上入院。”
程厚臣點頭,然後,他情不自禁地把心愛的女人擁在懷裡,啞聲:“妃妃,對不起。”
離婚八年,求和四年,做瞭二十幾年夫妻的他們對於這個擁抱,真是久違瞭。肖妃沒有抗拒,她用胳膊環住瞭程厚臣,像年輕時一樣,擁抱她這一生唯一愛過的男人。
程瀟進入機長訓練的最後階段。根據民航局規定,飛行員可以在三個月內最多飛270個小時。所以,三個月內建立一百個航時經歷,原本並不會很忙。顧南亭卻擔心她不飛反而會胡思亂想,於是通知林子繼把她的飛行任務做瞭調整。除瞭正常的與教員搭組進行機長訓練飛行,程瀟還以副駕駛的身份和他飛。
程瀟懂他的用心,她說:“你不用陪我,我跟林機長飛一樣的。你堂堂中南航空的總經理如此頻繁地上航線,會讓飛行員誤會被搶飯碗。”
顧南亭當然不會聽,他自有一番見解,“現在錢那麼難賺,我沒事飛一飛,也算給公司節省開支。另外,也給飛行部一些危機感,讓他們不敢懈怠。”
程瀟淺淺一笑,“說得好像自己是奸商似的。”
“我是什麼樣的商人讓別人去評價吧。在我女朋友面前,我隻是個普通男人,隻想盡可能地陪在她身邊,和她在一起。”顧南亭攬住程瀟肩膀,“要不女朋友太能幹,總是飛來飛去讓我見不到,也是想念。”
程瀟依偎著他,“那我們一起飛的時候,我錄成視頻,讓老程給我媽看吧。”
為瞭讓肖妃安心,程瀟不能像以往那樣時常露面,未免肖妃惦念,在隨後的三個月裡,她在悄悄去探望母親的同時,通過視頻的形式讓肖妃瞭解她的近況。
鏡頭前,身穿飛行制服的程瀟說:“天空有多美,飛行有多酷,我先不急著告訴你,等我有資格帶你飛的時候,讓你自己領略。今天,我先帶你去趟巴黎。我知道,浪漫與愛,是你最不願辜負的。”
畫面切換,是巴黎的艾菲爾鐵塔、凡爾賽宮、凱旋門、聖母院,最後是巴黎歌劇院。換上便裝的程瀟面對鏡頭說:“這些地方都是蜜月時老程帶你來過的,這次我帶顧南亭來瞭。相比之下,他真是不如老程浪漫。你肯定不知道,他還停留在情人節送玫瑰那種俗物的階段,簡直讓人質疑他的情商。”
隨即,顧南亭出現在畫面裡,他向準嶽母告狀,“伯母,她把我送的花分給同事,美名其曰‘雨露均沾’。您說,我是不是得收拾她?”
又一段視頻裡,程瀟來到瞭蘇黎世的老城區,鵝卵石鋪就的石板路兩旁分佈著許多的老式建築,令整個市區彌漫著懷舊復古的氣息。她被顧南亭牽著手,眉眼帶笑。
接下來,他們又到瞭蘇黎世湖,那是瑞士著名的冰蝕湖。一對亞洲情侶手牽著手,走在坡度徐緩的湖岸,周圍是遍佈的葡萄園和果園,遠處即是阿爾卑斯山。程瀟在蘇黎世湖的美景中調侃肖妃,“我記得老程說過,你到瞭蘇黎世就直奔班霍夫大街,體會血拼的樂趣瞭。這種自然美景,根本吸引不瞭你的目光。”然後她對顧南亭說:“老程那一趟可是出瞭不少血,據說有人那次光包包就入瞭二十幾個,搞得老程誤以為他的妃妃被我外公委屈到瞭,大手一揮:買買買!”她又指指從鏡頭前飛過的水鳥問,“妃妃美人,你說那是天鵝還是野鴨?”
那一天他們也去瞭班霍夫大街,茂密的菩提樹林蔭大道兩旁,佈滿瞭世界頂級奢侈品店,程瀟伸手向顧南亭,“卡給我,我自己去刷。”
顧南亭眸底滿是寵愛,他那麼心甘情願地拿出錢包奉上卡:“刷不爆,別走。”
程瀟對著鏡頭晃晃手中的卡,“怎麼樣,比闊氣,我爺們兒不比老程差吧。走,妃妃美人,一起去血拼一下。”
肖妃看著視頻,隨著程瀟的腳步回憶起程厚臣在婚後七年裡帶她去過的國傢和城市,看著看著就哭瞭,她邊哭邊笑著說:“現在才發現那個時候你挺寵我。隻要我想出門,你從來都不會說一個不字,程安那麼大的攤子,說放下就放下,抬腳就帶我走。”
程厚臣為她擦眼淚,“我現在還是願意那樣寵你。”
肖妃打開他的手,像年輕時那樣負氣似地說:“你也曾這樣寵過別人,我不稀罕瞭。”
程厚臣嘆氣,“我沒有。除瞭你和程程,我哪有那份心力再寵別人。”
肖妃依然不理他,轉過身去重看一遍視頻。
程厚臣靜靜坐瞭一會兒,才說:“這裡還有程程給你的禮物。”
肖妃打開盒子,裡面擺放著幾大奢侈品品牌的包包,都是今年的最新款。她逐一看過來,自言自語地輕責,“這個敗傢丫頭,我哪裡還有機會拎這些包包。”
程厚臣聽得眼眶潮濕。
程瀟站在病房外,看著肖妃又哭又笑的樣子,強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顧南亭站在她旁邊,緊緊地握著她的手,無聲鼓勵。
就這樣,三個月裡,程瀟扮演著鏡頭中和顧南亭甜蜜恩愛的小女人,帶肖妃走瞭一遍程厚臣當年帶她去過的地方,以及那些她因恐飛無緣去到的國度。鏡頭裡,程瀟一如往常地微笑以對,讓肖妃看見她有瞭顧南亭,不必為她的將來擔心。然而境頭外,程瀟則格外認真嚴謹地對待每次飛行,即便飛過無數次,依然不忽視每一個細節,用心程度,連苛刻的顧南亭都欣賞。
對於傳承,夏至上手比預期的快,短短兩個月不到已經不需要肖妃指導能夠獨當一面瞭。唯一令人擔憂的就是肖妃的病癥越來越明顯。她不得不開始系統的化、放療治療,利用化學藥物阻止癌細胞增殖,轉移。
隨著頭發脫落,嘔吐癥狀的來臨,肖妃的抵抗力開始下降,精神也很萎靡。但面對程厚臣,她依然在開玩笑,“以前總在暗自慶幸你比我大,我再老也沒你老,現在倒好,未老先衰瞭,你要是嫌棄也別說出來,默默地放在心裡就好。”
程厚臣帶她到花園散步,“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在我心裡,都是最好看的。”
肖妃依偎著他,“睜著眼睛說瞎話,最好看的明明是我們的程程。”
“我的女兒,當然也是好看的。”
“那是她好看,還是我好看。”
“你!”
“你敢說我女兒不好看?”
程厚臣無語,見她笑望著自己,忍不住笑瞭。他在夕陽的餘暉中對心愛的妻子說:“妃妃,為瞭我和程程堅持住。”
肖妃“嗯”一聲,“當然瞭,我是誰啊,哪能輕易倒下。隻是,”她望著天空輕輕地嘆瞭口氣,“程程看見我這個樣子要難過瞭,那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程瀟站在樹背後,隔著一條街的距離註視著她至親的父母。然後,她仰頭望向天空,像是在期待被天空包容所有的難過和心疼。
終於,在落雪的十一月,三個月終於過瞭,程瀟迎來瞭二檢。
那天,她提前一個小時二十分鐘到簽派中心領取瞭天氣、飛行計劃書、任務書、航行通告,以及機場資料,以代理機長身份向飛行機組和乘務組下達當日的飛行任務和個人分工。
機組車準時進場,把飛行機組送到飛機下面。登機後,程瀟安排第二副駕駛陳銳準備駕駛艙,她則在加滿油後,親自檢查瞭客艙的準備情況和機上緊急設備的完全情況,甚至是駕駛艙內的文件是否齊全,她都細心地一一確認。
當檢查員在右座坐下,她才坐到左座機長的位置上。耳機、航圖等檢查無誤後,她發出指令:“準備完畢,可以上客。”
接下來就是等待乘客和艙單。
以中南總經理身份進入駕駛艙的顧南亭見她有條不紊地準備著一切,心疼而欣慰。
一切就緒,飛機具備起飛條件,程瀟做完起飛簡令,請示推出開車。
飛行卻不如一檢順利,首先因為下雪的緣故,航班遭遇瞭延誤,飛到第三個航段要落A市時,由於雪光反射,有些看不清跑道,加大瞭非精密進近的難度。
連檢查員都說:“可以申請精密進近。”
顧南亭也說:“下個航段再進行非精密進近。”
程瀟卻隻是和檢查員確認,“19號跑道?有沒有著陸指令?”
堅持執行非精密進近。
右座的檢查員回頭看顧南亭,明顯的詢問之意。
顧南亭探身看向地面,可視度不高。換作別人,他一定會指示執行精密進近,但因為飛行員是程瀟,他沒有馬上回答。
洞悉瞭他的猶豫,程瀟說:“四個航段的機場信息我都有所瞭解,可以19號盲降。”
除瞭在假裝不知肖妃病情這件事上,她在飛行上從不逞強。
顧南亭想瞭想,點頭示意檢查員。
檢查員瞭然,傳達瞭地面的指令:“地面靜風可以落地。”
程瀟接收到著陸指令,調制高度窗,下降高度——
當飛機對準19號跑道中線平穩接地,對於程瀟驚人的記憶力和判斷,顧南亭都隻有佩服的份兒。根據規定,飛行員確實該在執飛前一晚對航段信息做功課的,但能像程瀟一樣把每個機場的跑道情況像平面圖一樣存儲在大腦裡,不是誰都能做到。
檢查員的目光滿是贊賞,“你是我檢查的第一位女飛。飛得這麼漂亮,我很意外。”然後他對顧南亭說:“顧總果然有眼光。”
顧南亭並不遮掩對程瀟的欣賞和寵愛,他回應說:“她從來都隻有讓我刮目相看的份兒。”
檢查員笑,“恭喜顧總。”
顧南亭和他握手,“謝謝,辛苦。”
直到檢查員下機,程瀟都沒動一下,她安靜地坐在左座,如同陷入冥想。
顧南亭親手為她解開安全帶,帶她起身,“從現在開始再不用強顏歡笑,難過就哭出來,即便是在伯母面前,也沒關系。”
程瀟拿濕漉漉的眼睛看他,“之前才教訓過蕭語珩,轉身打自己臉的事我才不幹。況且,我現在是程機長瞭。”
“傻姑娘。”顧南亭擁抱她,“飛機我已經安排好瞭,等醫生確認伯母的身體情況適合飛行,你就帶她飛。”
程瀟仰頭望向藍天,看著上面湧動的雲層,堅定地說:“好。”
接到顧南亭的電話,程厚臣眼前瞬間模糊瞭。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可因為那是程瀟為之努力瞭八年的結果,他作為父親,仍然感動到無以復加。
他用近乎哽咽的語氣告訴肖妃,“程程通過二檢瞭。”
肖妃臉上有欣慰的笑容,眼淚卻悄無聲息地落瞭下來。
“想女兒瞭吧?”程厚臣摟住她纖瘦的肩膀,“晚上她就回來瞭。”
肖妃點頭,半哭半笑著說:“那我要打扮漂亮點,免得被她比下去瞭。”
程厚臣像對待女兒似地,語氣溫柔地說:“穿我昨天給你買的那件衣服。”
程瀟返回G市時正是傍晚時分,她沒有回宿舍換衣服,直接和顧南亭回市區。程傢別墅外,她站在門口許久,一次又一次做深呼吸,卻始終沒有勇氣進門。最後是顧南亭牽起她的手,推開瞭傢門。
肖妃脫掉瞭病號服,換上漂亮的新衣,戴著程厚臣給她準備的漂亮的帽子,坐在沙發上等她。
四年瞭,從來程瀟進門,除瞭父親,隻有一室冷清。現在,媽媽回來瞭。
破碎過的傢終於完整。然而——
回來的路上程瀟演練瞭無數次,提醒自己要微笑著告訴肖妃,“我可以帶你飛瞭。”可當她看見明顯瘦瞭很多,連精致的妝容都無法遮掩憔悴臉色的母親,和她頭上的帽子,別說微笑,程瀟連話都說不出來。她就那樣怔怔地,傻傻地站在原地,邁不開步上前。
還得是母親。
這個時候唯有肖妃最堅強,她註視著心愛的女兒,故作輕松地問:“好久不見,不認識媽媽瞭嗎?”
壓抑瞭三個月的情緒幾乎是在瞬間爆發,胸臆間頓時湧起的尖銳的隱痛讓程瀟再也忍不住,被她強自鎖在眼眶中的淚,終於順著臉頰滾下來。她走過去,蹲在肖妃膝前,用顫抖的手撫摸媽媽削瘦的臉,哽咽到那麼脆弱無助,“怎麼變成這樣?還能變回來嗎?”
當然是變不回來瞭。肖妃把淚意鎖在眼底,她邊幫女兒擦眼淚邊說:“程程,把媽媽最美的樣子記在心裡。其它的,都忘瞭。”
“媽——”程瀟扶在她膝前,泣不成聲。
顧南亭轉過身去,仰頭。
程厚臣則用手捂住臉,任由眼淚落在掌心。
程瀟再次走進中南航空辦公大樓,是參加新聘機長授聘儀式。二十五歲的她,成為中南,乃至整個航空業首位獨立帶機組的女性機長,而且是最年輕的女機長,沒有之一。
偌大的會議室裡幾乎坐無虛席,所有沒有上航線的中南員工悉數到場。九點整,授聘儀式開始,眾人期待的目光中,身穿正裝打領帶的顧南亭走上臺,為程瀟頒發機長聘書,並親手為她佩戴上四條杠的肩章。
四年,她終於從具備專業飛行技術,具有商業飛行執照,能上機操縱飛機的副駕駛三條杠,換成代表瞭責任的四杠條機長肩章。
程瀟佩戴上這枚機長肩章,面對總經理顧南亭,以及日後可能成為她機組成員的中南員工,神色嚴肅地以清亮的嗓音承諾:“飛機上有任何狀況盡早讓我知道,我來做決定。我做的決定,我來承擔,我負全責。”
這將成為在以後每次飛行前的準備會上她對機組人員說的最後一句話。那是肩章上的第四條杠賦予她的責任,她必須勇於承擔。否則,她沒有資格做機長,帶機組。
代表恭喜和敬佩的掌聲響起,顧南亭傾身上前,旁若無人地擁抱他的程機長。
掌聲瞬間更加熱烈。
程瀟沒有閃躲,她大大方方地伸出雙手用力地回抱他,在他耳廓輕聲說:“顧南亭,謝謝你。”
謝謝你四年的指教與提攜。沒有你,不會有進步如此快的程瀟。
顧南亭堅定地告訴她:“是你足夠努力。”
最後,他在程瀟的領帶上夾瞭一枚定制的飛機形狀的白金領帶夾。
這是一份他早有準備的特別的禮物。
程瀟垂眸,註視那枚飛機領帶夾,唇邊浮起溫柔笑意。
一周後,經醫生確認,在肖妃身體狀況良好的情況下,程瀟要帶她飛臨江河。
經過三個月的精心準備,顧南亭以總經理職權調動瞭一架新的空客A320客機,命名為“王妃號”,寓意為肖妃專屬。王妃號的首航當然是由程瀟飛,而這次航班,包括機組人員在內僅有八個人。
程瀟是當仁不讓的機長,顧南亭甘為副駕駛輔助她操縱飛機,乘客則是肖妃和程厚臣,另外還有四位隨行醫護人員,以確保肖妃在飛機上的身體狀況穩定。
此時,距離肖妃經歷臨江河迫降事故已有二十二年。二十二年,幾乎是她人生的二分之一,她沒有踏足過機場,沒有登上過任何一架飛機。今天,她終於坐上由她女兒操縱的飛機,去領略飛行的樂趣和天空的美景。
眉目如畫,長發挽起,身穿飛行員制服的程瀟和程厚臣一左一右地牽著她的手,帶她登機。而作為副駕駛的顧南亭同樣也穿著機長制服,他站在機艙門口,微笑著對肖妃說:“歡迎乘坐中南航空王妃號。”
肖妃的笑容是發自心底的,她松開程厚臣的手,伸向顧南亭。
顧南亭握住她遞過來的手,然後,在準嶽母的示意下,牽住程瀟,一起走進駕駛艙。
7712次航班的駕駛艙裡,前排左座是程瀟,右座是顧南亭,肖妃和程厚臣則在後排。在這裡,肖妃可以透過舷窗清楚地把機場一覽無遺。
這不是她第一次進駕駛艙。當年,肖安執飛時,肖妃曾進來過。那時年輕懵懂,央求父親進來隻是受好奇心驅使。心願滿足後,她無所謂地說:“還以為駕駛艙更寬敞舒適呢,不過如此。”
時隔多年,再次走進來,這世上,她最愛最放心不下的兩個人都在。肖妃依偎在程厚臣懷裡,說:“那年我才十五,現在我都五十瞭。”
程瀟扣好安全帶,檢查儀表數據,“你五十和三十一樣,沒什麼可感慨。”
肖妃聞言朝側身的顧南亭皺眉,“我倒飭一下扮個二十歲的小姑娘也能行吧?”
顧南亭給予肯定,“當然。”
程厚臣也說:“你和程程像一對姐妹。”
程瀟調整好無線電,回頭看她,“是我長得著急瞭,妃妃姐。”
肖妃笑望著程瀟,微微嗔道:“嫉妒我!”
準備就緒,顧南亭向塔臺申請推出。得到指令後,他接通防撞燈。
程瀟則說:“執行開車前檢查單。”完成後,她向地面機務確認:“可以松剎車嗎?”
無線電中傳來機務的回答:“可以松剎車。”
程瀟操縱剎車手柄,並準確發出口令:“剎車已松,可以推出。”
地面機務指揮推車將飛機推到指定開車位,指示駕駛艙:“機組清剎車,可以啟動發動機。”
程瀟設置剎車手柄,“剎車剎好,啟動二發。”同時把啟動電門放到START位,接通燃油手柄,開始啟動二號發動機。然後是一號發動機,全部啟動完成後,她神色不動:“啟動正常,機務再見。”
機務回應:“左側看手勢滑出。程機長,再見。”
程瀟操縱點火器至正常位,關斷APU引氣。與此同時,顧南亭設置擾流板預位等相關設置備,隨後兩人進行飛機操縱檢查,執行開車後檢查單。
得到塔臺同意滑出的指令後,程瀟打開滑行燈,給機務滑行手勢,操縱飛機滑行。
顧南亭與塔臺通話,“中南7712請求進跑道09號。”
塔臺指示:“地面風30,5米每秒,可以進跑道09。”
顧南亭打開著陸燈、頻閃燈、雷達、設置應答機,接通安全帶燈,並與程瀟一起做飛前線下檢查單,然後由程瀟操從飛機進跑道,對正,排隊等待起飛指令。
肖妃坐在後排,看著程瀟有條不紊的熟練操作,以及與顧南亭默契地配合,她與程厚臣對視,欣慰地點頭。
雪後的機場,沒有絲毫清冷之意,反而因一架架排隊起落的飛機顯得繁忙異常。遠處天空的雲朵自由湧動,頻繁變幻,如同一副流動的畫,美不勝收。肖妃的目光從天空掠過,落在跑道上滑跑的飛機,“看似笨重,沒想到轉彎時那麼自如。”
顧南亭說:“飛行員對於飛機的操縱,就像您駕車一樣靈活。”
肖妃看著程厚臣,“搞瞭半天我們程程就是一名職業司機啊。”
程厚臣拿充滿愛意的目光註視她,驕傲地說:“可人傢是空中客車的司機,一般人考不到執照。”
肖妃就笑瞭,“那當然,也不看是誰的女兒。”
收到起飛指令,程瀟側頭,“準備出發瞭。”同時前推油門。
顧南亭檢查各項參數正常,“推力穩定。”
程瀟把油門推至起飛位。飛機動瞭,開始加速,達到決斷速度V1時,她把手從油門上移開。速度達到VR時,顧南亭指示:“Rotate。”
程瀟向後輕拉操縱桿,變換水平尾翼舵面的角度,讓機頭抬頭離地。但此時飛機還沒有完全離開地面,而是一直處於加速中,當加速到起飛速度V2時,飛機成功起飛。
顧南亭報:“正上升。”
程瀟指示:“收輪。”
顧南亭操作,飛機開始爬升。
這時,肖妃俯視地面,看見自己生活瞭一輩子的城市的街道錯落有致地排列著,而那些林立的高樓和建築也由壯觀逐漸變得渺小,她再抬頭看向外面時,發現駕駛艙的視野那麼廣,外面的一切清晰真實到令人難以置信,綿軟的雲一朵接著一朵,形成一片遊動的雲海,壯觀且纏綿地圍繞著飛機,圍繞在他們身邊。
飛向臨江河的途中會飛過很多山脈、河流、海洋,為瞭讓肖妃更加清楚地看見這些動人心魂的美景,顧南亭申請到瞭比正常巡航高度低的高度飛行。
被冰雪覆蓋的山峰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那種唯有在空中才能領略的巍峨壯麗讓肖妃驚嘆不已,她說:“這樣一覽無餘地展現在眼前,才能發現它的自然之美。”
顧南亭為她解釋,“那是山上積雪的區域中,反復融化結冰,層積的白雪轉化形成的冰川,像山一樣古老。”
肖妃舍不得收回目光,她說:“我真幸運,能在有生之年看到這麼美的景色。程程,媽媽謝謝你。”
程瀟沒有拒絕她的謝意,也沒有回頭,隻說:“讓你久等瞭。”
肖妃明明在笑,眼底卻湧起瞭淚意,因為感動,或許,還有欣慰與——不舍。
當飛機進入另一個省份的空中區域,空中管制提示他們繞飛雷雨。
這就是我們的祖國,前一刻才在凍人的冰川上盤旋,下一刻就到瞭隨時可能電閃雷鳴的熱帶區域。當飛機穿過如同幻境一樣的雲層,陽光從機尾處射過來,照射到駕駛艙前方,在遠處的空中形成綺麗的彩色虹橋。
那是彩虹。而且是一大一小兩道彩虹。
程厚臣說:“許個願吧,妃妃。”
當肖妃在心愛的男人身旁許願,祈禱老天給他們一傢多點時間相處,程瀟的手被一隻寬大的手掌緊緊握住。
眼眸中的那一點微光終於暈開,程瀟輕輕一眨眼,一滴淚流下來,滴落在顧南亭手上,如同對奇跡的期待,滾燙炙熱。
飛機在彩虹盡頭繞飛瞭整整一圈。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飛行,飛機抵達臨江河上空。
當年的臨江河是什麼樣子,肖妃已經沒瞭記憶。當時雙發失效的飛機迫降在河上,機上的乘客驚慌失措到極點,那種距離死亡隻有一步之遙的恐懼,沒有經歷過的人永遠無法體會。
救援很快到達,乘客在機組人員的協助下陸續登船。程厚臣把小程瀟放到肖妃懷裡,他吻著妻子的額頭,以命令的口吻說:“帶程程先走。”
肖妃抱緊小程瀟,怎麼都不肯松開丈夫的手,眼睛卻牢牢地盯著機頭的方向。
程厚臣不得不掰開她的手指,“別怕,我去接爸爸。”
肖妃喊:“厚臣!”
程厚臣頭也沒回地又折返回去。
肖安當然沒有遇難。但他身為機長,是最後一個離機的。
當他被程厚臣扶上船,肖妃哭得不能自已。
時隔二十二年,從高空放眼流動的河面,波光瀲灩,似乎清可見底。註視著河床深淺有別的顏色,肖妃終於忍不住哭瞭,她對程厚臣說:“爸爸知道我們離婚時說:你是這世間的唯一,一旦我放棄,這輩子都不可能再遇上第二個你。當時我負氣地告訴他:即便孤獨終老,我也不要你瞭。那個時候,真的是恨你恨到以為自己永遠都不可能回頭。”她把臉轉向一邊,不去看程厚臣的眼睛,“可當我簽字做手術那一刻,我唯一害怕的隻是,也許再沒機會聽你叫我一聲:妃妃。”
程厚臣從未想過,在離婚時表現得那麼堅持和強硬的她,竟然在那個時候就後悔瞭。他仔細回想自己當時的心境,似乎隻剩挽回不成的責怪瞭。
悔不當初。
然而此時,再多的後悔也不能令時間倒流。程厚臣隻能做現在能做和該做的事情。他從大衣口袋裡取出略有褪色的紅色小絨盒,打開,裡面是一枚閃亮的鉆戒。
“我其實訂制瞭一枚新的,款式是你喜歡的心型,但我想瞭想,還是覺得最初這枚我們結婚時的戒指更有意義。”程厚臣拉起肖妃的手,鄭重而認真地說:“妃妃,再嫁給我一次好嗎?”
肖妃轉過身來,低頭註視那枚她戴過二十年的戒指,瞬間淚如雨下。
程厚臣沒有急著給她擦眼淚,而是執起她的手,把戒指抵在她指尖,“這麼久瞭,你一直不肯點頭,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為瞭什麼堅持你也應該清楚。妃妃,我不是因為你病瞭出於同情要照顧你,而是我愛你,想以丈夫,而不是前夫之名和你在一起。今天,當著孩子們的面,你就給我留個臉兒,不要再拒絕瞭,明天,我們去把復婚手續辦瞭,行嗎?”
病發前,肖妃之所以始終拒絕,是擔心復合會耗光最後的感情。此時,他一個事業有成年過半百的男人,當著晚輩的面,如此謙卑地懇求她下嫁,任肖妃有再多的猶豫和固執,也終究無法拒絕。她流著淚點頭,再點頭。
程厚臣眼底也湧現瞭淚意,他趁視線模糊前,把戒指溫柔而堅定地推進她右手無名指。
和當年一樣,大小適中。
程厚臣心滿意足地擁抱他心愛的女人,並問她,“讓我回房好不好?我已經在客房睡瞭八年。”
原來,沒有遺忘那段愛情與婚姻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有他。
肖妃泣不成聲。
王妃號在起飛三個半小時後返回G市。當7712次航班平穩接地,顧南亭指示程瀟操縱飛機沿跑道滑向停機坪。中途,跑道兩側的早已就位的多輛消防車像四年前程瀟完成改裝訓練回國那天一樣,向空中噴射出強大水柱。
從他準備新飛機,並在機身噴上“王妃”的命名,程瀟心中就充滿瞭感激。現在,他又破例安排瞭水門接機,用業界公認的高規格禮儀為她的首航接風洗塵,程瀟感動不已。
等她操縱飛機緩緩地穿過水柱拱門,在停機位停下,她問:“我該怎麼做?”
怎麼做才能表達對他的感激和愛意?
換作以往,顧南亭選擇的回禮當然是以身相許。用程瀟的話來說說是:除此之外,他什麼也不要。然而這次,他摸摸程瀟的臉,笑而不語。
等他們都下機瞭,喬其諾和夏至一人懷裡抱著一束花走過來,程厚臣出人意料地對顧南亭說:“再不行動就錯過機會瞭。”
心事被洞悉,顧南亭矜持地笑,“我是覺得今天是您和伯母重歸於好的大喜之日,我再……似乎有喧賓奪主的意思?”
程厚臣扶著愛妻,帶著幾分別扭意味地說:“我倒認為喜上加喜沒什麼不妥。”
肖妃就明白瞭,她笑望著女兒。
一向精明的程瀟竟然還是沒有反應過來。
顧南亭卻已經單膝跪瞭下去。
蔚藍的天,流動的雲,寬闊的停機坪,加上她的好朋友,以及即將成為一傢人的長輩見證下,顧南亭拿出戒指,“我自知情商不高,不懂浪漫,但我從來都清楚自己想要什麼,想守護誰。我見過你所有的狼狽,也見證瞭你一路的成長,程瀟,我愛全部的你,包括你的專業、執著、努力、天賦,以及五毒俱全。不過,除瞭這些,我更愛你的占有欲。所以我希望,從今天起,讓這種充滿愛意的占有變得名正言順一些。程瀟,嫁給我。”
他特意選在父母面前求婚,目的在於讓他們放心,而他的求婚詞顯然也是精心準備過的,但和他之前為肖妃、為她所做的一切實際行動相比,程瀟此刻心中更多的不是感動,而是水道渠成的心安,她坦然接受:“好啊,那就升級一下關系。反正除瞭你,我誰都不想要。”
這就是他愛的程程,矯情又率性。顧南亭把戒指截在她手上,親吻她手背。
程瀟拉他起來,“這輩子是不是就跪這一次,看你表現瞭。”
眾人聞言都忍不住笑瞭。
憑借頑強的毅志力,肖妃扛過瞭這個異常寒冷的冬天。為瞭讓她更多地感受傢裡的溫暖,除瞭必要的治療在醫院進行外,平時大多數時間她都是留在傢裡由傢庭醫生和程厚臣照顧。而她此番歸來,令一向冷清的程傢熱鬧和溫暖起來。她和程厚臣復婚那天,連李嫂都哭瞭,她說:“太太,我終於等到你回來瞭。”
肖妃是個堅強的女人。她不願讓自己的病痛影響到身邊的人,而她更是以身作則始終保持樂觀的心態。此情此景,她以玩笑的口吻說:“你也是功臣呢,聽程程說,你是她的眼線。”
李嫂也不介意程厚臣在場,抹著眼淚說:“反正小姐問我什麼,我就實話實說。”
程厚臣苦笑,“幸好我沒做什麼出格的事,否則程小姐得第一個不要我。”
肖妃打趣他,“出格的事未必要在傢裡做。”
復瞭婚,有法律保護瞭,程厚臣膽子大瞭些,他聞言恍然大悟似的,“你不提醒我都忘瞭。”
肖妃抬手揪他耳朵,施以傢法,“你是想復婚第一天就睡客房吧。”
程厚臣笑著抱住她,“老婆饒命!”
肖妃摟住他脖子,撒嬌似地說:“抱我回房吧老公。”
顧南亭有意給程瀟放個長假,讓她有更多的時間陪伴肖妃。
程瀟拒絕瞭,她說:“我媽那個人要強慣瞭。如果我放下工作留在傢裡陪她,反而會讓她有心理負擔。這個時候,她肯定希望我和老程都放松下來,別拿她的病當回事。”
到底是二十幾年的夫妻,程厚臣瞭解自己的妻子,他除瞭周末外,工作日都會去程安半天,處理集團事務,其它時間才用於陪肖妃治療。至於晚上,他早已不出席任何應酬。現在肖妃回來瞭,他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守著妻子瞭。
既然這樣,顧南亭調整瞭程瀟的排班,讓她如常上航線,但盡量不在外場過夜,像個普通的上班族一樣,爭取保證每晚都能回傢。
對於他的體貼,程瀟回以一吻。
顧南亭卻抱著她說:“伯父伯母都復婚瞭,我們什麼時候領證?”
想到每次他被留下吃晚飯後舍不得走的樣子,程瀟提議:“要不你今晚留下來?反正老程現在也沒精力看著你。”
顧南亭還是很怵程厚臣,不敢在沒結婚的前提下留宿程傢,他說:“我還是回去吧。”
程瀟笑他,“膽小鬼。”
顧南亭掐她嫩嫩的臉蛋,“等結婚的,讓你連本帶利還回來。”
程瀟依偎進他懷裡,“好啊,任你為所欲為。”
轉眼到瞭春節。這一年,顧南亭和程瀟沒像往年那樣都上航線,而是安安心心地放瞭個假,和傢人團聚在一起。顧長銘得知兒子求婚成功和肖妃的病,主動提出拜訪程厚臣。
程厚臣雖然面上對顧南亭不如肖妃熱情,心裡卻已經認可瞭他。所以,當顧南亭親自登門詢問他的意思,他說:“也好,我還沒見過你爸爸。不過,你伯母身體不好,現在天氣太冷,醫生不建議她常出門,要是你爸爸同意的話,就請他到傢裡來吧。”
顧長銘也是這個意思。於是,大年初六,他攜妻帶女來程傢給顧南亭提親來瞭。
別看平時程厚臣對顧南亭沒有好臉色,面對顧長銘時,兩個在商場沉浮瞭多年的男人倒是相談甚歡。聊到最後,當顧長銘說:“我那小子有多喜歡程瀟就不用說瞭,我和素素也希望程瀟早點嫁給來。不過,還得看你和程瀟媽媽的意思。”
程厚臣都沒直接駁回,而是嘆氣似地說:“她媽媽現在的心願,應該隻剩看女兒出嫁瞭。”
同樣經歷過喪妻之痛的顧長銘太能感同身受他此刻的難過和不舍瞭,他像兄弟一樣拍拍程厚臣的肩膀,表示安慰。
程厚臣點頭,說:“我明白。”
為瞭緩解沉重的氣氛,顧長銘叫顧南亭過來,“還不快來謝謝你嶽父成全。”
顧南亭眉宇之間皆是笑意,他說:“謝謝爸。”
顧長銘難得見他傻乎乎的樣子,笑罵道:“沖我說什麼,去對你另一個爸說。”
顧南亭毫不掩飾喜悅之情,對著程厚臣說:“爸,謝謝您,我一定會好好對程程,您放心。”
對於這聲“爸”,程厚臣的態度是:“現在改口急瞭點兒。”
旁邊不遠處和蕭素聊天的肖妃聞言說:“南亭你別叫他,什麼時候他給瞭改口錢你再叫,給少瞭都不行。”
親傢面前,程厚臣也不遮掩,他哼一聲,那麼傲嬌地說:“他敢!他巴不得給我點改口錢,求我讓他改口。”
顧長銘聞言也不生氣,添油加醋地說:“他有多急,全世界都看出來瞭。”然後不惜在程厚臣面前揭兒子的短,“等他和程瀟結婚瞭,估計一天都舍不得程瀟回娘傢。”他說著徑自笑起來,“要不幹脆讓他結瞭婚在這邊住算瞭。”
顧南亭明白父親雖然是玩笑的口吻,心裡卻是認真的,為的是給程瀟更多的時間陪肖妃,免得她出嫁瞭,程厚臣和肖妃舍不得。但他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叫瞭聲,“爸!”有阻止的意味。
程厚臣心裡明明滿意到不行,嘴上卻還像有些勉強似地說:“那也行。”
肖妃憋不住樂瞭,她對蕭素說:“他舍不得女兒,就等你們這句話呢。”
蕭素也笑,“女婿是半子,南亭留在這邊也是應該的,反正他啊,凡事都聽程瀟的。”
顧南亭無聲地笑,“我這不都是學我爸和我嶽父嘛。”
樓上程瀟的房間,蕭語珩靜悄悄地翻看嫂子的成長相冊,一副文靜安寧的樣子。
程瀟有點不習慣她的安靜,忍不住問:“怎麼悶悶不樂的,生我氣呢?”
蕭語珩也不抬頭,隻說:“沒有啊。”
程瀟刨根問底,“是沒有悶悶不樂,還是沒有生我的氣?”她湊過去,“讓我猜猜,應該是想你傢馮晉驍瞭吧。”
蕭語珩沒有否認,皺著眉頭說:“那我過年都沒看見他,還不能想想啊。”
程瀟失笑,“那點出息。想他就去看他啊,你不是最有勇氣的嗎?況且你現在都上大學瞭,你哥也管不動你。”
蕭語珩糾結,“我都不確定他是在A市還是回來瞭,他最近為瞭突擊隊選拔隊員的事神出鬼沒的。再說,我也不能讓他為瞭我分心啊。”
“不分心就得分手瞭。”程瀟鼓勵她,“打個電話總行吧?要不我看你得被相思之苦苦死瞭。”
蕭語珩抬頭,臉上有淡淡的紅暈,“你和我哥分開的時候,也會想他嗎?”
“我才不像你那麼沒出息。”程瀟盤腿坐在床邊的地毯上,見蕭語珩一臉的“你都不想他?”的不解和不滿,她繼續說:“我想他的時候從來不糾結他是不是在忙,要麼直接去他辦公室稀罕稀罕他,要麼去他公寓等他,或者,”她朝蕭語珩眨眨眼,媚態橫生地說,“致電邀請他去我宿舍幽會。”
“程姐姐!”蕭語珩不好意思地推她一下,“你在說什麼呀。”
程瀟笑起來,“那怎麼辦,你哥吃這一套啊。”
蕭語珩紅著臉擺弄手機,用很低的聲音說:“可我還沒有畢業啊,晉驍哥哥不許我主動。”
程瀟聽出瞭話外之音,恍然大悟道:“看來你是主動過。”
“程姐姐!”蕭語珩捂臉。
程瀟像安慰妹妹似地摸摸她的頭,“好瞭好瞭,我不說瞭。”
顧南亭在這時上樓,他那麼坦然地趕蕭語珩,“下樓玩會兒,我和你程姐姐說兩句話。”
蕭語珩哼一聲:“程伯伯和爸爸都在樓下,你註意點兒。”她走到門口時都把門帶上瞭,又反手推開,然後回頭朝顧南亭做瞭個鬼臉。
確定她下樓瞭,伴著樓下隱約的長輩們的聊天聲,顧南亭過來給瞭程瀟一個深入纏綿的吻。直到兩個人都有些喘,他抵著程瀟的額頭,“伯父同意把你嫁給我瞭。”
程瀟戀戀不舍地在他唇上又啄瞭一下,“所以你就放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進我房間瞭?”
“開著門我也幹不瞭什麼,況且我爸在,他不會罵我的。”任由程瀟在他脖子上咬瞭一口,顧南亭問,“婚禮定在五月可以嗎?那時候的室外溫度穿婚紗正好,伯母也能外出。”
程瀟挑眉:“老程說行我無所謂。”
顧南亭在她臉上又親瞭親,“他說聽你的。”
“他真這麼說?”見他點頭,程瀟笑得溫柔,“那就你作主。”
顧南亭緊緊地擁抱她,“程程,我終於要娶到你瞭。”
錯過七年,努力四年,程瀟,我終於要娶到你瞭。
程瀟卻不懂他的心酸,她把下巴搭在他肩上,“我不早就是你的瞭嗎?”
顧南亭親吻她發頂,低聲說:“不一樣。”
於是這一天,顧、程兩傢的會面,把顧南亭和程瀟的婚期定下來瞭。
晚飯後,顧長銘告辭要離開時,程瀟悄悄對顧南亭說:“珩珩心情不好,晚飯都沒吃幾口,你方便時給馮晉驍打個電話,工作再忙也不能忽略瞭女朋友啊。”
不是程瀟提醒,別說是蕭語珩,自從得知肖妃復發,顧南亭是誰都顧不上瞭。他翻看日歷,發現現在距離正常時間軌跡裡蕭語珩流產的時間,相比赫饒經歷的雙十案的陽歷和農歷的偏差,已經足足過瞭快半年之久。
那是否意味這一劫蕭語珩避過去瞭?確實有這樣的期待,但在葉語諾順利生下兒子圖圖前,顧南亭不敢斷言。所幸,自從他坦白瞭“預知”一事,對於他喜歡過蕭語珩這事件,程瀟釋懷瞭,馮晉驍對蕭語珩的保護也比從前更勝。
不過,程瀟的提醒還是讓他決定給馮晉驍去個電話。
占線。直到過瞭很久,對方打過來,問他:“什麼指示,顧總?”
聽出他心情不錯,顧南亭問:“剛剛是在和珩珩通話?”
馮晉驍輕笑,“換成別人我聊這麼久,不是等著下崗嗎?”
“你有這種認識就好。”顧南亭以兄長的姿態說:“大過年的你都不露面,在忙什麼?”
馮晉驍如實相告,“訓練,選拔,需要把隊伍在最短的時間內建立起來。可你知道,我屬於從人傢手上硬搶,隻憑上面一紙命令,很難辦。”
所以,為瞭組建一隻精銳的警隊,馮晉驍要親自往各警隊跑,把尖子挖過來。顧南亭理解他前期的忙碌是為瞭什麼。想瞭想,他問:“赫饒也來瞭?”
“不僅來瞭,還通過瞭兩輪選拔。我完全沒想到,她的綜合素質那麼好。”提到赫饒,馮晉驍語氣裡滿是贊賞,“沒有意外的話,她應該是今年唯一能留下來的女隊員,我準備親自帶她。”
赫饒註定瞭會成為特別突擊隊第一位,也是唯一的女隊員,而發現瞭她潛質的馮晉驍將收她為徒,把她培養成擔得起突擊組長之職的迅捷女特警。
這說明,赫饒的經歷和正常時間軌跡裡的完全吻合,隻是時間略有偏差。那是不是也證明瞭,別人的命運也要遵照“歷史”來發展?
顧南亭思考瞭幾秒,“我和你提過的,珩珩和葉語諾的事你還記得吧?”
馮晉驍沒忘,“我和珩珩有約定,我不在,她不來馮傢。”
“那就好,總之,你多留意。”顧南亭坦言:“程瀟那邊的情況你清楚,我顧不上更多。”
馮晉驍表示明白:“行,交給我。”可他在答應時忽略瞭一點,因工作性質的特殊,蕭語珩有事未必能及時找到他。
程瀟如常上航線,休息時一般都留在傢裡陪肖妃。而關於婚禮的具體事宜她都讓顧南亭作主的態度終是惹惱瞭程厚臣,“結婚這麼大的事,你什麼都隨便,既然這麼隨便,不要顧南亭瞭,隨便換個聽話的。”
程瀟也不和他犟嘴,無所謂地說:“隻要長得和他一模一樣我沒問題。”
程厚臣火氣更大瞭,“搞瞭半天你是看中他的臉啦?”
程瀟笑,“對呀,要看一輩子,當然得找順眼的才行。噯,還有,我傢顧南亭怎麼不聽話瞭?你的話他都當聖旨的好吧?”
“不許和你爸爸抬杠。”肖妃打她一下,轉而勸老公,“她之所以沒意見,是南亭事事都按她的喜好安排。否則,憑她是你程厚臣的女兒,你以為她會這麼安份?”
程厚臣瞪瞭女兒一眼,緩和瞭語氣問妻子,“你的禮服款式選好瞭嗎?”
程瀟聞言插話進來,“老程你太偏心瞭,隻記得請人給你的妃妃設計禮服,卻對女兒不聞不問,你還是不是我親爹啊?我要出嫁瞭,一輩子隻此一次,你能重視一下嗎?”
程厚臣不理會她的抱怨,隻說:“你歸顧南亭管,找他要去!”
顧南亭的電話在這時打過來,他說:“等會兒我把禮服送過來,你試穿一下。”
程瀟於是氣老程說:“還得是老公,比老爹靠譜。”
程厚臣作勢賞她個大巴掌。
程瀟躲到肖妃身後,告狀:“你老公打我!”
肖妃掐掐她的臉,“我和你一樣,也是寵老公無度的人。你說,我會幫你嗎?”
程瀟隻好等顧南亭來瞭對準老公說:“他們秀恩愛虐我。”
顧南亭攬住她肩膀,笑問:“那我們還回去?”
當顧南亭與程瀟的婚期越來越近,除瞭肖妃的身體令人擔憂外,一切都那麼值得期待和令人歡喜。
直到進入四月,婚禮籌備完畢,連在A市的蕭熠都調整好行程,準備屆時來G市觀禮。馮晉驍身為特別突擊隊隊長,更是特意讓他的副隊挑選瞭幾名屬下,為顧南亭接親做儲備。赫饒也被程瀟請來,加入瞭以夏至為首的伴娘團,肖妃卻在一個雨夜突然發起瞭高燒,再次進瞭醫院。由於癌細胞轉移到瞭肺,她在後續甚至開始出現咳血的癥狀。
肖妃的身體每況愈下。當她被推進ICU病房,程厚臣第一次接到病危通知書,他意識到,他的妃妃是真的要離開他瞭。程瀟再度陷入痛苦的煎熬之中,連續多少天徹夜難眠。
肖妃的病情反復瞭十幾天才終於穩定下來。她再次醒來時,程厚臣和程瀟都在,她努力地朝他們父女微笑,輕聲地說:“真是抱歉,嚇到你們瞭。”
程厚臣溫柔地撫摸妻子蒼白瘦削的臉,紅著眼睛說:“你嚇我們一下沒關系,就是別真的走。妃妃,我和程程都舍不得你,如果可以,多陪陪我們。”
肖妃收攏手指回握他的手,用盡渾身力氣依舊細弱蚊聲,“我不走,我還等著看程程穿婚紗呢。”
程瀟用雙手包住父母交握的手,極力地鼓勵和挽留:“你告訴我,越是艱難的事情,堅持下來,越有成就感。我知道,現在對你來說是最艱難的時候,你很辛苦。但是,媽媽,再等等。”
肖妃的目光眷戀地停留在女兒臉上,她語速緩慢地說:“媽媽這輩子,沒吃過什麼苦。出嫁前有你外公護著,結婚後有你爸爸寵著,即便現在病倒瞭,也有你在身邊守著。為瞭回報命運把最好的親人和愛人賜給我,程程,媽媽不會輕易放棄的,別怕。”
親人的力量無疑是大的,連專傢都以為肖妃很難挺過這一關,她竟然奇跡般地熬瞭過來。不過,由於癌細胞的急速擴散,這所謂的奇跡似的好轉都隻是假象。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隻能在醫院接受二十四小時的特護和治療,再不能回傢瞭。
所有人對於即將要面對的結果都有瞭心理準備。然而,這種準備太過艱難心痛,令人無法接受。而為瞭不讓肖妃帶著遺憾離開,顧南亭甚至有意把婚期提前。或許除瞭他,別人也有同樣的想法。但是,沒人有勇氣把話說出口。似乎要是說瞭,就是把肖妃不久於人世的事實擺出來。或者大傢都在害怕,一旦婚期提前,肖妃會走得更快。總之,如同一種無形的詛咒,“死亡”這樣的字眼,所有人都有意回避。
尤其怕程厚臣和程瀟接受不瞭。
在這樣的忐忑不安中,肖妃堅持到瞭四月末,盡管身體依然很虛弱,整個人的精神狀態卻比之前好一些。她不讓程瀟天天守在醫院裡,勸女兒:“不想太早休婚假的話,回去上航線吧,這兒有你爸爸完全可以的。況且,我真有事,也是醫生的事。”
可等顧南亭來,肖妃卻像交代後事一樣說:“你伯父說:我活著,就是對他而言最好的禮物。這讓我覺得,我現在堅持的每一分一秒都不是為瞭自己。可是,與生老病死抗爭,輸的從來都隻會是人類。我走會很容易,眼睛一閉,再睜不開,你伯父和程程卻要需要更多的勇氣,才能面對和繼續生活。所以南亭,等我走瞭,請替我照顧他們。”
顧南亭身為男人,應該更堅強,然而此時,面對她的托付,竟也難過到不能自已。他努力壓抑,才勉強抑制住哽咽,“伯母,我想提前和程程去註冊登記。”
肖妃懂他的擔心和憂慮,她在陽光下暖暖地笑瞭,“在我心裡,你已經是我的女婿瞭。”
顧南亭伸手握住她的,喚出那句自母親去世後二十二年來再沒有叫過的稱呼,“媽!”
一滴淚從眼角滑出,肖妃溫柔地答應:“哎。”
轉眼到瞭五一小假期,各大航空公司又迎來一個小高峰。程瀟回歸工作崗位,與顧南亭一起,為自己,為彼此,為中南而努力。
五月三日,小長假的最後一天,有兩位貴賓要乘坐中南的航班飛往D城參加重要會議。通常遇上這種情況,為確保飛行萬無一失,都是公司最資深的機長執飛。顧南亭首先想到的是林一成,可林一成在外地休療養假。除此之外,包括林子繼在內的幾位老機長均有長線飛行任務,一時調配不開。
程瀟不是最佳人選。畢竟她是新晉機長,而且太年輕。但她是業內首位,也是目前為止唯一的女飛,非常具有代表性。一旦順利完成這次飛行,不僅會給中南贏得榮譽,對於她個人的發展而言,也很有利。於公於私,顧南亭都傾向於把機會給她。可考慮到航班是下午的,當晚無法返回G市,他放棄瞭安排程瀟執飛的想法。看過排班表,發現飛行部的飛行任務很重,顧南亭最終決定自己親自飛。
他特意在執飛前一晚去瞭醫院,確認肖妃病情穩定,還囑咐程瀟,“有事給我打電話。萬一我在航線上關機瞭,就通過塔臺找我。”
“在外場過個夜而已,能有什麼事,放心吧。”程瀟安慰完他,想瞭想,提議:“或者我來飛,你飛一次要推掉好多會議,下瞭航線又要忙得分身乏術。”
她是出於對自己的心疼,顧南亭懂,但他堅持:“還是我飛,你留下陪伯母。”
程瀟也確實放心不下肖妃,沒再堅持。
顧南亭卻莫名不安,而這種不安的情緒持續到第二天依然沒有消褪。顧南亭不明白這種反常的情緒是否與時間錯位有關,亦不清楚是否與肖妃有關,他在去機場前,繞路又去瞭醫院。
肖妃在休息,沒有飛行任務的程瀟則陪程厚臣在病房外間說話,一切看來,沒有任何不妥。程瀟見他來瞭,抬腕看表,“這個時間你該去機場瞭,怎麼還過來?”
顧南亭再次確認肖妃的情況。
程瀟如實說:“今天沒有咳血,比較穩定。”發現他眼底的血絲,她說:“昨晚沒睡好吧,我開車送你去機場。”
顧南亭有心拒絕,程瀟卻已經拿瞭車鑰匙往外走,“正好我去機庫把王妃號移個機位”
王妃號本是中南航空購進的新飛機。但經過上次臨江河的飛行後,程厚臣卻把那架飛機向中南航空買下來瞭,他承諾肖妃,每年都由程瀟帶她飛一次。所以,那架飛機的操縱者,隻能是程瀟。
這樣,程瀟送上航線的顧南亭去機場。
顧南亭的不安在這時有瞭解釋。意外突然而至,快到令人措手不及。在兩人即將出市區上機場高速時,他的手機響瞭,來電顯示是蕭語珩。
顧南亭看看手機不多的電量,接通時先說:“什麼事珩珩,長話短說,我手機電量不多。”
那端沒有馬上回應。細聽之下,有輕微的聲響,像是什麼磕碰的聲音。
那種瞬間萌生的不好的預感令顧南亭猛地坐直瞭身體,“珩珩,是你嗎?告訴哥哥怎麼瞭?”
如同有心靈感應一樣,程瀟立即減速,像是隨時準備停車或掉頭。
那端依然沒有反應。顧南亭聲音低沉地又喚瞭一聲,“珩珩?”
似乎是那端有瞭回應,但聲音太小,程瀟根本聽不清,唯有顧南亭冷凝的話語:“你別動,我馬上來!”讓程瀟意識到,蕭語珩出事瞭。
她一腳剎車停住。
顧南亭掛瞭電話才猛地想起自己該去機場。他於是撥馮晉驍的電話,竟然關機。他急的,或者也有惱怒的成分,用力握緊瞭手機,有幾秒鐘沒有說話。
程瀟解安全帶,“你去看珩珩,我替你飛。”
有那麼個瞬間,顧南亭其實動瞭讓程瀟去幫蕭語珩的念頭。然而,她一個女孩子,要如何應對可能是蕭語珩流產的局面?
沒錯,千防萬防,蕭語珩還是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打來求助電話。當她在那端細若蚊聲地說:“哥哥,救我。”時,顧南亭才確定,自己這兩天的不安源自於她。
程瀟把他的猶豫看在眼裡,她下車,把自己的飛行箱拿下來,“我打車去機場,你開車回市區。”見顧南亭不動,她推他一下,“還愣著幹嘛,快去啊。”
見程瀟自己揚手攔瞭輛出租車,顧南亭拉住她。
程瀟惦腳親瞭他嘴角一下,“我保證,沒有生氣,不會吃醋。”
顧南亭展手抱住她,“落地給我個消息。”
時間匆忙,程瀟先到簽派中心取相關飛行資料,準備會上,她對機組成員交代,“顧總臨時有其它工作安排,由我代飛。”
她是顧南亭的未婚妻,是中南未來的老板娘,當然不會有人有異議。於是,準備工作如常進行。陳銳作為此次航班的副駕駛把乘客名單拿給程瀟,用手指點點其中兩個名字,“就是這兩位大人物。”
程瀟的視線在那兩個名字上停頓瞭幾秒,她說:“知道瞭。”然後抬腕看表,“經濟艙的乘客登機完畢,再請他們登機。”
陳銳回答,“明白。”說著就要收名單。
程瀟卻伸手把名單接瞭過去,看過一眼後才還給他。進行飛機外觀檢查時,她在名單上看見的那個人由遠及近走來。
程瀟透過墨鏡看他。
身穿襯衣配長褲的倪湛在她面前站定,先問:“肖阿姨的身體怎麼樣?”
程瀟如實說:“不是太樂觀。”
倪湛眉頭緊鎖,“我知道你們婚期再即,無論我說什麼,做什麼,都改變不瞭你要嫁給他的決心,但我還是多嘴說一句,程瀟,這個時候,如果我是他,不會讓你再飛。”
“謝謝你的好意,是我堅持飛的。”程瀟神色不動,“去D城做交流?”
倪湛回答,“我們公司一架空客飛機出瞭故障,我過去看看。沒想到是你執飛。”
程瀟知道這個時間段飛D城的航班隻有中南有,於是沒再說什麼。
倪湛註視她,目光專註執著。發現程瀟臉色不好,他忍瞭忍,終究還是說:“註意身體。”
程瀟摘下墨鏡,抬眸看他,“謝謝。”
飛行一切順利,當程瀟平安準地抵達D城,她先給顧南亭打手機。
很快被接起,隻是,顧南亭語氣匆忙地說:“程程,我稍後打給你。”就掛瞭。
程瀟有些擔心蕭語珩那邊的情況,可顧南亭的人已經趕過去,她隻能說服自己放心。轉而打給程厚臣,詢問:“我媽晚飯吃瞭嗎?有沒有睡下?”
程厚臣回答,“吃瞭,剛睡。你明天幾點回來?”
程瀟說:“航班準時的話,上午11點到G市,我回去直接去醫院替你。”
程厚臣說:“好,早點休息。”
顧南亭始終沒回電話,程瀟在床上翻來覆去很久,依舊清醒到毫無睡意。直到凌晨,她更是心慌到不行,起床倒水時,連杯都拿不穩。當杯子從手中脫落,掉在地上,她盯著被水浸濕的地毯,忽然就有瞭強烈不好的預感。
程瀟再次撥打顧南亭的電話,被提示關機,她控制不住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過瞭不知道多久,一個陌生的號碼來電,程瀟接起,果然是顧南亭,他問:“在D城吧?”
“在,一切順利。”程瀟問他,“你在哪兒?珩珩怎麼樣?”
“我在醫院,先前你打電話時正在和醫生說話,就匆忙掛瞭。剛剛手機沒電瞭,借瞭護士的手機打給你。”顧南亭停頓瞭下,才說:“珩珩她,流產瞭。”
與正常時間軌跡裡一樣,葉語諾順利的生下兒子圖圖,而她在即將臨盆前以馮晉驍在傢為由把蕭語珩約瞭過去。和“歷史”有所不同的是,及時趕回來送她去醫院的不是當年恰巧回G市的馮晉驍,而是她的丈夫馮晉庭。至於此前是她故意推瞭蕭語珩令她跌下樓梯,還是發生瞭其它不為人知的事情,顧南亭尚不知曉。總之,當他趕到馮傢時,隻看見地上有鮮紅的血跡。那個剎那,顧南亭私心裡希望那血不是蕭語珩的,可她幾乎處於半昏迷的狀態提醒他,接受現實。
蕭語珩疼得頭臉是汗,顧南亭隻好把她送到距離馮傢最近的市醫院。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蕭語珩的情況遠比記憶中更危險。當手術燈持續不滅,當醫生讓他簽字,提醒他萬不得以時為瞭保住大人,或許會令蕭語珩失去生育能力,在錯位的時間裡順利生活瞭四年的顧南亭都有點懵瞭。
當年不是這樣的!如此嚴重的後果,已然經歷過一次的顧南亭都反應瞭半天。在無法聯系上馮晉驍的情況下,為瞭救蕭語珩的命,他隻能簽字,並懇求醫生,“請務必保留她身為女子,作為母親的權力。”
醫生點頭,“我們會盡力。”
盡力!有時候是與無力劃等號的。
手術當然是成功瞭。但蕭語珩從手術室出來後,卻進瞭特護病房。
醫生說:“二十四小時之內情況穩定,這一關才算過瞭。”
顧南亭不是醫生,他不懂流個產怎麼也能帶來這樣的危險性。可事關蕭語珩的平安,他隻能守在醫院。在此期間,蕭語珩的情況始終反復,醫生護士來瞭又走,走瞭又來,顧南亭的精神繃得緊緊地。他甚至做好瞭,一旦蕭語珩的病情再有所惡化,就不顧及她的囑咐通知顧長銘和蕭素的準備。
後來馮晉庭竟然來瞭,他說:“小諾說珩珩為瞭扶她也摔瞭一跤,我趕回傢發現她不在,地上的血跡……”
“摔瞭一跤?”或許是因為葉語諾有所遷怒,也可能是因為蕭語珩尚未脫離危險,顧南亭沒有心情和他多說一個字,“等馮晉驍回來,你去和他說。”
馮晉庭不放心地問:“珩珩怎麼樣瞭?”
顧南亭狠狠閉瞭下眼睛,才抬頭:“恭喜馮總喜得貴子!”
這哪裡是恭喜?!馮晉庭註視他蘊滿冷意的眼睛,不明所以。
“當你享受初為人父的喜悅,你的弟弟卻要承受喪子之痛。”顧南亭冷聲提醒:“所以馮總,趁馮晉驍沒回來,你好好想一想,要怎麼賠他的孩子!”
馮晉庭聞言身體瞬間僵住。
不僅是他,得知蕭語珩流產瞭,程瀟訝然,“馮晉驍知道嗎?”
“珩珩自己都不知道,馮晉驍他,”顧南亭深呼吸,“更不可能知道。我才聯系上他,他在省廳開會,現在正從A市趕回來。”
這個時間根本沒有回G市的航班,那他,隻能開車往回趕。程瀟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沉默瞭幾秒,她問:“珩珩還好嗎?”
“不太好,失血過多,現在人在特護病房,一直在反復。”顧南亭心裡還惦記著肖妃,他問:“伯母那邊沒什麼事吧?”
程瀟說:“我落地後打過電話,沒事。”
顧南亭放心瞭不少,他說:“之前是不是一直沒睡?時間不早瞭,明早還要飛,抓緊時間休息。不用擔心我這邊,具體情況明天見面再說。”
擔心也幫不上什麼,程瀟說:“可以的話,你也休息一下,我明天落地後先過去找你。”
顧南亭說:“好。”
通話結束,程瀟更加沒瞭睡意。她再次想到曾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幻象,她基本認定,那個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子是蕭語珩。而那守在病床前的,是顧南亭?還是馮晉驍?
無論是誰,隻要蕭語珩平安,又有什麼關系!隻是,程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竟和顧南亭一樣也能預見一些事?此前,她看出來顧南亭並不希望她過問太多,才壓下瞭心中的疑問。現在,她迫切地想知道,顧南亭終究為什麼能預見一些事。又或者是,他們共同經歷瞭什麼,才能都對未來有所預見?
那麼肖妃呢?他們明明可以預見即將要發生在旁人身上的事情,怎麼就無法預見肖妃的結局?對奇跡的期待讓程瀟放心不下,她打給夏至。
鈴聲響過幾遍那邊才接,夏至問她:“都幾點瞭你還不睡?”
程瀟聽她的聲音沒有絲毫睡意,反問:“你怎麼也沒睡?”
夏至回答:“我都睡一覺醒瞭,看會兒稿子。”
這是她接手傳承後常有的狀態,程瀟沒有懷疑,“你把咖啡叫起來,讓他送你去趟醫院,看看我媽。”
夏至停頓瞭一下,答應:“好。”
半小時後,她回電,“幹媽在睡呢,老爹也休息瞭。”
程瀟幾乎是以質問的語氣說:“夏至,你有沒有騙我?”
夏至“嘖”一聲,“你半夜不睡覺發什麼神經?明天落地自己來看,我是不是騙你呢。”
夏至語氣那麼篤定,程瀟沒有不信的道理,她松瞭口氣,“明天見。”
掛斷電話,夏至蹲在中心醫院的ICU病房外,捂著臉哭出來。
喬其諾把她扶起來,說:“別這樣,老爹會受不瞭。”
此時的程厚臣坐在長椅上,眼睛一瞬不離地隔著玻璃註視著病房裡的妻子,專註到似乎整個世界隻剩才被推出搶救室的,他的妃妃。
夏至擦幹眼淚走過去,像女兒一樣挽住他胳膊,“一定會沒事的,幹媽答應過我們,親眼看著程瀟出嫁。”
程厚臣的思緒似乎才被拉回來,他說:“沒讓程程知道吧?”
夏至哽咽到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沒。”
而此時身在D城的程瀟尚不知道,她落地時,肖妃的病情突然反復,經過一次搶救,再次進瞭ICU。而喬其諾查過瞭,從D城到G市,當天晚上已經沒有航班,第二天早上的中南航空7936次航班則是最早回G市的班機,而那也正是程瀟明早執飛的航班。
如果她現在人在A市,連夜開車回來也沒問題。偏偏是D城,相距三千公裡。
所以,在他們看來,除瞭等她明早自己飛回來,別無它法。
事實上,如果程瀟知道肖妃此時已經病危,或許是有辦法早點回去的。隻是,或許誰都沒有想到,事發那麼突然。確切地說,誰都沒有想到,肖妃會走得那麼急。
清晨,程瀟早早到瞭機場。一切就緒,她登機。得到塔臺可以推出開車的指令後,她如常進行開車前檢查單。完成後,她詢問機務,“可以松剎車嗎?”
機務回應:“可以松剎車。”
程瀟操縱剎車手柄,並發出口令:“剎車已松,可以推出。”
機務隨即指揮推車把飛機推到指定開車位,並給駕駛艙發指令:“機組清剎車,可以啟動發動機。”
程瀟把剎車手柄設置在ON位,並發指令:“剎車剎好,啟動二發。”啟動電門放到START位,接通燃油手柄,開始啟動二號發動機。
如果二號發動機啟動正常,她接下來要按同程序啟動一號發動機。但是,二號發動機卻啟動失敗。程瀟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她眉心微聚,通過無線電對機務說:“發動機啟動失敗。”
機務也很意外,他指示程瀟重新啟動一次。
依然沒有成功。
這種情況下,即便一號發動機啟動正常,航班也不會被放飛。
中南航空D城飛G市的7936次航班就這樣因機械故障被迫下客。在機務持續找不到問題所在時,程瀟忽然想到瞭倪湛,多少年瞭,她第一次給他打電話。
隻響瞭兩聲,倪湛就接瞭,問她:“怎麼瞭?”
“還在D城嗎?”
“在。”
“在機場嗎?”
“在。”
“我的飛機發動機啟動失敗……”
“幾號停機位?”
“86。”
“等我。”
倪湛掛斷電話甚至來不及交代屬下一句,匆匆向86號停機位跑去。
程瀟見他額頭有汗,也顧不得表示歉意或謝意,先是簡明扼要地把情況說瞭一遍,然後說:“幫我看看。可以的話,盡快修好。”
倪湛點頭,“別急,交給我。”
但他是海航的機務總工,這種跨公司的檢修,必須要有公司領導的明確指示。程瀟對中南的機務說:“有問題,我負全責。”
倪湛在業內赫赫有名,機務當然有所耳聞,程瀟又和顧南亭有那麼親密的關系,他想瞭想,“那我給倪總工打下手。”
倪湛拍拍他肩膀:“謝謝。”
程瀟作為機長,則去安撫因航班延誤吵鬧不已的乘客,後在打不通顧南亭手機的情況下通知瞭喬其諾。
喬其諾得知D城的情況後,一面指示她關註飛機檢修進度,一面行使特助權力和林子繼商量協調飛機,試圖調出一架此時停在D城的中南的飛機,讓程瀟的機組和乘客轉移過去。
可D城畢竟不是中南航空的總部,要調一架空閑的飛機難如登天。當所有的協調都無法實現,航班已經延誤瞭一個多小時,醫院那邊的病危通知書讓喬其諾再顧不得其它,他在持續聯系不上顧南亭的情況下給程瀟去電話,幾乎是以命令的口吻通知她:“你現在去12號登機口,坐海航的1266次航班回來,你執飛的航班,我來處理。”
程瀟怔住,幾秒之後她啞著嗓子說:“是我媽不好瞭嗎?”
喬其諾不想和她說太多,“你現在什麼都不要想,馬上去12號登機口,一切都來得及。聽我的!”最後三個字他差不多是低吼出來的。
可程瀟是機長!讓她放棄乘客,獨自坐飛機先走……怎麼能行?!然而,G市等著她的,是她至親的母親,再晚,可能就見不到最後一面。
面對她的掙紮,喬其諾冷著聲音說:“程瀟,我以中南航空總經理特別助理的身份通知你,你的飛行任務取消!取消瞭,不需要你飛瞭,你聽懂瞭嗎?!”
程瀟掛瞭電話,跑去問倪湛,“還要多久?”
倪湛見她眼睛紅瞭,似乎有所感應一樣,“肖阿姨她……”
程瀟忍住眼淚詢問:“有希望在一個小時之內修好嗎?”
倪湛的半邊身體還在二號發動機裡,他抬腕看瞭下時間,“再給我四十分鐘。”他邊伸手朝機務要工具,邊對程瀟說:“組織乘客登機。”
程瀟就明白他找到原因瞭。她立即通知陳銳廣播通知登機。
等待的時間裡,程瀟在停機坪來來回回地走,不停抬腕看表。陳銳並不清楚她傢裡的情況,但見她一次次拒接喬助理的來電,也是心急如焚。可他是副駕駛,沒有權力做任何決定,隻能和乘務長一起,組織乘客在最短的時間內登機完畢。
半個小時過去,倪湛終於從發動機裡鉆出來,他一面喊程瀟,“登機試發動機。”一邊拿出手機給馮晉庭的助理打電話,“讓D城1266次回G市的航班先別飛,等我登機。”
1266次航班是海航即將要從D城起飛回G市的飛機,是除中南7936次航班外,這天上午唯一一班回G市的飛機。倪湛之所以以機務總工的身份提出這樣的要求,是為瞭確保萬無一失。他當然對自己的手藝有信心,但他不得不考慮,萬一7936次航班的發動機再次啟動失敗,程瀟要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回G市。
隻能利用自身職權為她留好退路。
幸好,不負所托。
聽見程瀟說:“發動機啟動正常。”倪湛回應:“左側看手勢滑出。程瀟,一路平安。”
程瀟做動作,執行開車後檢查單。當塔臺指示滑出至跑道頭,她打開滑行燈,給倪湛滑行手勢,然後松開剎車,操縱飛機滑行,最後回復:“謝謝你,倪湛。”
然而,即便倪湛在最短的時間內搶修好瞭飛機,喬其諾又與機場方面協調,所有飛機都為中南的7936次航班讓路,讓程瀟在最短的時間內起飛,依然不行。
雷雨過後的G市,天氣條件不允許降落,7936次航班遵照塔臺指示進行繞飛,等待時機降落。隨著繞飛時間的持續延長,程瀟的神色已不如途中那樣淡定。然而,在陳銳都忍不住詢問塔臺是否有著陸指令時,她沒有催促一句,隻是穩穩地操縱著飛機,等待。
終於,塔臺指示:“7936你好,G市塔臺雷達看到,下修正海壓650保持,直飛19號程序轉彎點。”
程瀟接收到指令調制高度窗,並指示,“操作MCDU直飛19號程序轉彎點。”
陳銳確認,並報出程序轉彎點第一點。
程瀟回應:“證實,引入。”
陳銳說:“執行直飛。”
當飛機高度接近2100英尺,正常情況下,塔臺會再次指示:“自行轉彎,可以19號盲降,建立盲降報。”而7936次航班也越降越低,達到這個高度時,程瀟已經放下瞭起落架襟翼,陳銳也按機組分工做好瞭著陸前的準備。
此時,由於雲層有些厚,能見度很低,程瀟幾乎看不見地面,隻能靠飛行儀表顯示航際操縱飛機。根據塔臺指引,向19號跑道建立盲降。
飛機卻在進近到1000英尺左右時,開始劇烈顛簸,風向、風速的明顯變化,讓程瀟感覺到飛機操縱難度陡然增大。
“風切變!”她話音未落,風切變探測警報已經響起,語音提示:“wind sheer,go aaund!(風切變復飛)”
竟然是低空風切變!陳銳肅然一驚。
低空風切變是飛機在起飛和著陸階段的“隱形殺手”,被業內人士稱為“機場瘟神”。它好比一把利刃突然斬斷風,風向、風速的急劇變化會產生一股特別強的下降氣流,令飛機的速度和升力突然改變,機身劇烈顛簸,無法保持機體平衡。
航空史上因風切變釀成的飛行事故為數不少。本世紀最嚴重的風切變飛機事故發生在2001年,M國航空公司一架噴氣式飛機在空中失速,沖進居民區,造成265人死亡。
之所以會造成如此嚴重的事故,是因為遭遇風切變時,飛機能量會損失很快,下降率比較大,如果不快速做出反應,強行著陸可能會導致飛機在跑道外接地。想像一下飛機沖出跑道的畫面,後果不堪設想。
程瀟意識到飛機正在掉高度,快速下降。而此時,飛機距地面隻剩不到300米高度。不迅速做出反應的話,可能幾秒鐘之內飛機就要在跑道外接地。確切地說不是接地,而是摔到地面上。
“復飛!”程瀟明確發出指令,果斷前推油門至復飛位,使用最大起飛推力,同時跟住指引針,帶俯仰姿態17.5度,全力將飛機拉起來。與此同時,她語速很快,卻很清晰地向塔臺報告:“中南7936著陸遭遇風切變,申請保持一邊。”
塔臺立即指示:“7936保持一邊,上高度3000,脫離風切變報告。”
在采取最大起飛推力的情況下,飛機依然像是不受控制一樣在掉高度,且飛機衡側不穩定,機身左右搖擺起來。
這個時候,是萬萬不能夠改變飛機外形的,必須保持當前的形態,盡其所能地上升高度。程瀟把操縱側桿向後帶到底。
可飛機仍在掉高度。
程瀟給陳銳下達指令:“操縱側桿和我一起向後帶桿。”
陳銳立即做動作。
這是為瞭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上升高度,脫離風切變。終於,飛機在兩人的共同操縱下,幾乎是擦著地面被拉起來。當飛機不再下沉,速度有恒定的上升時,陳銳已經嚇得臉色都發白瞭。
機組完成瞭正常復飛程序,飛機轉入穩定狀態後,程瀟神色無異地指示,“請示換跑道落地。”
陳銳看著她沉靜的側臉,抹瞭把汗,“明白。”
程瀟做機上廣播,“尊敬的各位旅客,我是本次航班的機長,剛剛飛機的劇烈顛簸是由於遇到瞭風切變。不過請您不要擔心,現在我們已經脫離風切變區域。我們決定更換到另一條跑道著陸,由此給您帶來的不便請您諒解。”
盡管絕大部份乘客並不明白什麼是風切變,但剛剛的顛簸和飛機的重新飛起,還是把他們嚇壞瞭。聽完廣播,他們有的人松瞭口氣,有的在議論:“竟然是位女機長?”
塔臺指示他們更換到35號跑道降落。陳銳剛要復述,無線電裡傳來喬其諾的聲音,他嗓音微啞,卻語速極快地說:“陳銳,航班降落後你來履行機長職責,讓程瀟第一時間下機。”
陳銳應瞭說:“好。”偏頭看程瀟時,發現剛才經歷風切變時都面色不動的她,此時眼裡蘊滿瞭淚意。
“程機長……”陳銳似乎是想說點什麼安慰她,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程瀟像是洞悉瞭他欲言又止的意思,說瞭句:“謝謝。”
莫名地,陳銳竟有些難過。
幾分鐘後,7936次航班在35號跑道平安著落。然而,程瀟操縱的飛機尚未滑行到指定停機位,另一駕空客A320突然從跑道盡頭迎面朝他們滑過來。
陳銳眼睛瞬間睜大,他幾乎是對著無線電喊出來的,“35號跑道怎麼還有別的飛機?”
他們的飛機剛剛接地,滑行速度還很快,等塔臺給出指示再動作的話,就要和對向的飛機撞上瞭。剎那間,程瀟手上果斷動作,她操縱垂直尾翼中的方向舵向右,令機頭迅速轉右。
和開車一樣,因為駕駛位在左側,遇到危險時,駕駛員的本能反應都會向左打方向盤避險。程瀟卻在那一秒一瞬間判斷對方應該會向左,所以她毫不猶豫地向右,達到偏航目的。
對向的飛機卻沒有進行任何偏航操作,依舊直挺挺地在跑道中間滑跑。
程瀟先前的動作雖然快,卻還盡量柔和,沒有一下子偏得太狠。以免轉右的幅度太大,飛機以過快的速度沖出跑道,給機上乘客和機組成員帶去危險。然而現在,為瞭避免碰撞,她不得不再次又向右推方向舵。
在此期間,對向的飛機沒有采取任何措失,直到擦著程瀟的飛機機翼滑出去幾百米才停下來。7936次航班卻為瞭躲避它的直面碰撞沖出跑道,在乘客的驚叫聲中被迫停住。
直到這時陳銳才聽到無線電裡管制員緊張的聲音:“3526你落錯跑道瞭!”
程瀟用手按瞭按太陽穴。
陳銳則控制不住地罵道:“3526你他媽的傻B!”
程瀟深呼吸,指示乘務長,“馬上檢查,確定是否有旅客受傷。”
陳銳整理情緒呼叫救援,並以命令的口吻對管制員說:“先派客橋車,我們機長有急事需要下機!”
救援很快趕到,程瀟被陳銳趕下瞭飛機。
當她沖出航站樓,喬其諾等在外面。
程瀟抓住他胳膊,憋著眼淚問:“我媽她……還在嗎?”
喬其諾註視程瀟泛著血絲的眼睛,說不出話。
程瀟退後兩步,搖著頭自言自語地說:“不會!不可能!”
喬其諾拉起她的手就走。
到瞭停車場,程瀟搶過他的鑰匙,自己坐上瞭駕駛位。喬其諾被她突然的舉動推瞭個趔趄,等他站穩,程瀟已經把車開走瞭,他隻好打車跟上去。
油門踩到底,車速飛快。在機場高速上還好,到瞭市區,程瀟那麼快的車速,簡直是拿生命在搏。可她什麼都顧不上瞭,以往的冷靜在這個時候統統見瞭鬼,她腦海裡唯一的念頭隻剩:見媽媽。
一路的險象環生。距離醫院不遠時,程瀟愈發心急。當她又一個飄移避開迎面的一輛私傢車,後面緊跟著的另一輛中巴根本來不及避閃,徑直沖過來。程瀟反應足夠快,她幾乎是在瞬間猛地向右方向盤。確實是避開瞭與中巴迎面相撞的慘劇,但她的車與中巴擦著邊避開後,已經來不及再做其它反應,徑自沖上瞭綠化帶,撞上瞭道旁的大樹。
突如其來的聲響,巨烈的撞擊,現場一片混亂。
喬其諾打車追過來時,程瀟竟然從車裡脫身出來瞭。不見任何外傷的她,臉色慘白著不顧勸阻坐上出租車,說:“中心醫院。”
幾分鐘後,出租車在中心醫院住院處停下。程瀟從車上下來時,渾身都是軟的,可她等不及緩緩下來就想跑,結果一個踉蹌摔下去,膝蓋磕在臺階上。
喬其諾沖過來扶她時,她彎著腰嘔吐不止。
喬其諾嚇壞瞭,他喊著:“程瀟!”
程瀟什麼都聽不進去,她借著喬其諾的手勁掙紮著站起來,眼前瞬間的模糊讓她誤以為天黑瞭。倪湛在這個時候也趕瞭過來,和喬其諾一起一左一或地扶住她,帶她去找程厚臣。
病房裡見到程厚臣時,程瀟掙開倪湛,抓住父親的手,顫抖著聲音問:“我媽呢?”
我媽呢?——這是一句幾乎全世界的孩子在見不到媽媽時,都會下意識問的一句話。程瀟多希望程厚臣說:“她在等你。”哪怕無法阻止她走,也等自己見她最後一面。
程厚臣卻反握住她的手,含著眼淚說:“你媽她,先走瞭一步。”
“不會!”程瀟像孩子似地喊,“我走的時候她明明好好的!你騙我!”
很慘忍,卻別無它法。
程厚臣推開病房的門,啞著嗓子說:“聽話,去和你媽告個別。”
直到走進病房,看見床上被白色覆蓋的……程瀟依然不願承認,自己成瞭一個沒有媽媽的孩子。她軟倒在床邊,用顫抖的手拂開肖妃臉上的阻隔。
她像睡著瞭一樣,面色平和安靜。然而她的手,冰冷到讓人感覺不到任何體溫。
巨大的剜心之痛襲來,瞬間蔓延至全身,程瀟尚來不及哭出來,喉間一股腥甜湧出來,下一秒,鮮紅的血濺到白色床單上,而她的人徑直栽倒下去。
倪湛沖過來接住她時,程瀟已昏厥過去,沒瞭意識。
病房裡一陣忙亂。
世間所有人都在本能地回避死亡。但此生要經歷的一百零八難,唯生、老、病、死無法跨越。那些註定要流逝的生命,連時間也沒有辦法挽留。
除瞭堅持不忘,除瞭把懷念停在心上,再不能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