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怯晨鐘

榮王殞命雖叫人哀痛,但新君已定,再這麼哭哭啼啼,未免不成體統。

肖鐸上前低聲勸慰,“娘娘節哀,事情既然出瞭,再哭也於事無補。眼下還是以登基大典為重,娘娘請先回坤寧宮,餘下的事等前朝忙過瞭再行商議。”

回坤寧宮?坤寧宮也不過供她暫時落腳,福王一旦即位,這浩浩紫禁城哪裡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原本邵貴妃一死,把榮王籠絡過來,她的後半輩子就有瞭保障。可是榮王死瞭,死得莫名其妙,她的太後夢泡湯瞭,往後要寄人籬下,這突來的變故叫她承受不住。

她一把抓住肖鐸,“你說,大殿下好好的怎麼會暴斃?”貴妃屍變的說辭她連聽都不要聽,誰能在宮闈之中翻雲覆雨,問他肖鐸自己,他也交代不出第二個人來。看來他早就和福王結瞭同盟,人傢必定許他更大的好處,利益當前他就把她給賣瞭。露水姻緣原就不在她的考量,她依仗的是他能到今天這步,全有賴於她的扶植。她如今落瞭難,把所有希望都托付在他身上,結果他好話說起來一籮筐,事到臨頭居然這麼讓人信不實!

她狠狠盯住他,“廠臣,大殿下的死因是不是應該好好的查驗?他不是尋常人傢的孩子,他是大行皇帝唯一的血脈!事情還未查明,你們怎麼能心安理得的辦什麼登基大典?”

肖鐸臉色一沉,再由她說下去,後面不定會有什麼妄言出來。既然取經經過瞭八十難,豈能在最後功虧一簣?

“怎麼會出這樣的事,這個應該問娘娘自己。”他厲聲道,“娘娘把大殿下留在自己宮中,卻又未盡看護之責。殿下年幼,亥時一輪哭祭之後就回坤寧宮去瞭。臣請問娘娘,殿下寅時應該正是沉沉好眠的時候,怎麼會自己一個人進瞭承乾宮?既然兩宮這麼多人都沒發現殿下行蹤,臣說句老生常談的話,這是命裡定的,貴妃娘娘舍不得留殿下一人,到底還是要帶殿下同行。娘娘這裡哀慟無益,沒的傷瞭自己的身子。臣已經命人打造小棺槨,無論如何先殮葬要緊。眼下江山無主,多少人正巴望著新帝繼位,帶領朝臣們再開創出一個盛世來。還是不要為這等小事煩擾,先以大局為重吧!”

他從來沒有這樣和她說過話,皇後驚愕地望著他,這還是在她面前俯首帖耳的肖鐸嗎?果然大勢已去,他有瞭新主子,再也不用對她奴顏婢膝瞭。

福王卻道:“娘娘言之有理,大殿下死因未明,這會子匆匆擁本王,實在不是個好時機。我瞧還是緩一緩,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樣大的責任突然壓在我肩頭,我也沒有做好準備。就依娘娘所言,先把大殿下這頭料理好,往後再擇賢明之君,也就是瞭。”

這話一出眾人駭然,紛紛表示事有輕重緩急,目下沒有比擁立新君更要緊的瞭。榮王的事不是不辦,而是緩辦,其實大傢心裡都知道,這事查不出端倪來,就算有點苗頭也早就給掐滅瞭。辦案子是誰的拿手好戲?還不是東廠麼!既然東廠的廠公都把想法說明瞭,皇後一個婦道人傢,哪裡能夠扭轉乾坤!

“娘娘聽臣一句勸,還是回宮去吧!諸臣工眼下有要事要辦,娘娘且放寬心,回頭微臣自然查個水落石出,還大殿下公道。”肖鐸轉身吩咐閆蓀瑯,“貴妃娘娘擱在外頭太危險瞭,難保不會再出岔子。趕緊叫人大殮,把棺蓋釘實瞭,大傢圖個心安。”

皇後伶仃站在那裡,知道自己不能再說什麼瞭。他可以輕而易舉殺瞭貴妃,要她的命定然也不費吹灰之力。她鬧,鬧到最後又怎麼樣?榮王死瞭,她橫豎是做不成太後瞭。還是認瞭吧,別一個不慎惹毛瞭那些人,過兩天入殮的就該是她瞭。

她垮下肩,用力閉瞭閉酸澀的眼。該說什麼?說恭喜福王麼?隻怕會被當作嘲諷,反倒不討巧。她扶住自己的額,轉身時踉蹌瞭一下,幸得那死而復生的小才人相扶,她在邊上溫婉道:“臣妾送娘娘回宮吧!”

皇後不置可否,讓她攙著,緩步下瞭謹身殿的丹陛。

往東方看,天邊有一絲微芒,快要日出瞭,穹隆隱約泛出蟹殼青來。皇後步履沉重,綴瞭麻佈的鞋頭每挪動一步,就從襴裙底下透出尖尖的一點。音樓覷她,她臉上表情木木的,簡直是看破紅塵的死寂。她賠著小心,輕聲道:“娘娘不舒服麼?臣妾叫人傳太醫來,給娘娘開副安神的藥,娘娘用瞭踏實睡一覺,醒過來什麼都好瞭。”

皇後極慢地搖頭,“好不瞭瞭……”又轉過臉來看她,“端妃,你是蹈過義的人,哀傢問你,死的時候痛苦麼?”

痛不痛苦,其實她已經記不起來瞭。腦袋伸進繩圈裡,底下的木床一抽,就像進入瞭一個新世界,上不來氣,白茫茫,空無一物。要死不過一眨眼的功夫,真要是那時候死瞭,過去就過去瞭,也覺得沒什麼瞭不得。

不過皇後打聽這個幹什麼?別不是想不開也打算懸梁吧!音樓唯恐她做傻事,絞盡腦汁把感受描述得可怕詳盡,“娘娘,死過一回的人絕不想死第二回,為什麼呢?就是因為這個過程太痛苦。腳底下懸空瞭,人就像塊臘肉似的掛在那裡,感覺魂魄脫離瞭軀殼,頭發一根根地豎起來,眼珠子突出,幾乎要從眼眶子裡蹦出去。想透氣,可是續不上,肺裡生疼生疼。舌頭從嘴裡伸出來,不是因為別的,就是繩圈給勒的。您吃過鴨舌麼?鴨舌底下有根軟骨,人舌頭下沒有。本來就是肥糯糯的一團,嘴閉不上,隻好吐出來。我以前聽人說,上吊死的人來世口齒不清。上輩子舌頭縮不回去,下輩子就是個大舌頭。”

皇後古怪地瞥她,“那你怎麼沒死?”

音樓噎瞭下,總不能告訴她自己是有人相救,想瞭想道:“臣妾也不知道,可能是陽壽未盡,閻王爺不肯收我吧!”

她哦瞭聲,“那你命真夠大的!可是福焉禍焉,誰又說得清呢!或者死瞭倒好瞭,沒死得在陵地裡點燈熬油,耗得油盡燈枯,一輩子也就到頭瞭。”

音樓道:“娘娘最是福澤綿長的人,不像我們似的。不管將來誰登基,娘娘偏安一隅仔細做養身子,其實還有很多東西可以打發時間。鬥鬥促織啦,養養鳥兒啦,做個富貴閑人,也沒什麼不好。”

皇後有些自暴自棄,她從嫁給大行皇帝起就一直掌權,不管後來的邵貴妃有多受寵,後宮的宮務也一直是她一個人說瞭算。現在冷不丁把大權都收走瞭,她心裡發空,虛浮著,不能腳踏實地。這種孤魂野鬼似的迷惘,怎麼是個胸無大志的小小妃嬪能夠體會的!她長長嘆息,“我隻是難過,一把日日雕琢的利劍臨陣倒戈,你知道這種滋味麼?”說罷苦笑著搖頭,“你不懂,最好永遠都不懂……我問你,貴妃屍變,這個說法你信麼?”

音樓不是傻子,有些話不能說,即便肚子裡都明白,嘴上也一定要守緊。傻乎乎的人活得長,太通透瞭像玉,一個不留神就磕碎瞭。她裝模作樣打個寒噤:“我沒進宮前也聽鄉裡人說起過這種事,比方說兒女哭祭,眼淚千萬不能落在亡人身上,鬧得不好就要成僵屍的。等幾年後出棺先喝親人的血,喝瞭就能成精瞭,道士管那個叫旱魃。所以貴妃娘娘驚屍,也不是不可能。靈堂裡有屬相沖克的是大忌,好些人不忌諱,其實還是有些說頭的。”

皇後白她一眼,沒甚興致聽她說這麼神神叨叨的事。原本是想排解心中憂悶,至少找個能附和她的人,結果這是塊迂腐的爛木頭,說什麼都信,整天疑神疑鬼,一看就是難成大器的榆木疙瘩。

皇後不耐煩她,卻也不打發她,一步一步朝坤寧宮走。她是小腳,在音樓看來像羊蹄,不能穩穩當當落地,真正弱柳扶風模樣。她怕她跌著,愈發盡心地攙扶她。

皇後發現她兩隻手一道上來瞭,知道她沒伺候過人,閑閑問她,“你沒有纏足?”

她應個是,“臣妾是鮮卑人,鮮卑人沒有裹腳的習慣。先祖是馬背上顛騰出來的,女子也不像漢人小姐尊養在高閣,萬一要騎馬,纏瞭足行動不方便。”

皇後似乎有些惆悵,“說起來,這會兒我也該放足瞭。一輩子站在枯死的斷肢上,想來也甚錐心。”

音樓明白,要取悅的人不在瞭,就沒有必要再這麼拘束自己瞭。她想皇後一定很難過,肖鐸和她不是頗有淵源嗎,到瞭緊要關頭沒有站在她這邊,女人總歸是女人,誰都靠不住,晚景恐怕淒涼。

她們沒再說話,她把皇後送回宮,途徑乾清宮的時候皇後還流連瞭好一陣。畢竟男人去瞭,哪怕他活著不愛她,人在那裡也是個念想。音樓這方面確實少根筋,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們共有一個丈夫,她連一點悲傷的情懷都沒有。唯一讓她傷感的是福王要登基做皇帝瞭,自己是盤中餐,用來滿足他挑戰禁忌的獨特嗜好。

安頓好皇後,跨出景和門的時候天色微明,夾道裡人少,紅墻那邊就是承乾宮。不管守靈的太監是不是胡編亂造,現在回想起來背上也潑水似的汗毛林立。

拉著彤雲快步往前,上瞭天街有點迷糊,定瞭會兒神再過內右門,到謹身殿基座下正遇上皇帝梓宮往奉天殿運送。皇帝的喪儀用四棺兩槨,最外面那層為金絲楠木,描金雕仙人走獸,大得驚人。太監們挪動起來要一百零八抬,前後像出遊時的法駕,捧寶瓶架神幡,沒有一絲馬虎。

謹身殿和奉天殿在一條中軸線上,相距不算遠,但是因為棺槨太沉重,儀式又多,奉安入梓就花瞭三刻鐘時間。等所有事都辦妥,就到瞭新帝頒詔即位那一環。

福王加瞭旒冠,穿明黃袞服,佩大帶大綬,蔽膝上繡行龍下繡三火,傲然立在丹樨之上受文武百官朝拜。

旭日緩緩東升,照亮兩邊的日晷和嘉量。奉天殿送走元貞皇帝,又迎來瞭新的君主。慕容高鞏改元太初,是為明治皇帝。

《浮圖塔(浮圖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