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從哪裡知道他們那些根底,他滿以為那位精刮的端太妃是肖鐸的對食,見他們督主來瞭一心想著邀功,見縫插針地描述音樓在泰陵受到的高等待遇。
肖鐸問:“娘娘這陣子好不好?”
高從覺得證據更確鑿瞭,要不怎麼不問別人光問她?他笑得花一樣,點頭哈腰道:“都好,督主不必憂心。娘娘是奴婢見過的最看得開的人,好幾位同來的太妃頭幾天連飯都吃不下,娘娘不是的,她要吃要喝,一點兒沒虧待自己。奴婢就想啊,這樣的人天生命好,果不其然,後來打聽著瞭,有督主護佑著,娘娘可不是不幸中的萬幸麼!”
肖鐸一哂,“你怎麼知道她有我護佑著?”
“您今兒來不是為瞭端太妃?”高從笑道,“要沒有娘娘親口示下,奴婢們也不敢胡猜。娘娘說瞭,她和您有交情,她要的東西都記在您賬上……嘿嘿,奴婢們自不敢問您討要那些小錢兒,不過知道娘娘手頭上不方便,特意的對她老人傢多多拂照,到底念著督主對奴婢的恩典。想當初奴婢快給趙無量打死瞭,還是督主發話饒瞭奴婢小命,讓奴婢到泰陵來管事,奴婢如今活得這麼滋潤,全有賴督主的恩典。督主在城裡要什麼有什麼,奴婢沒處回報督主,如今太妃在跟前兒,奴婢必定剪幹凈指甲小心托著,孝敬太妃就是孝敬督主,奴婢都知道的。”
肖鐸覺得奇怪,什麼時候和她交情好到那種程度,還仗著他的名頭賒上瞭賬?他道:“太妃這麼說的?全記在我頭上?”
“可不!”高從顛顛兒道,“您瞧太妃和你一點兒不見外,奴婢們瞧在眼裡,更不敢怠慢瞭。”
他撇嘴一笑,這人倒會順桿兒爬,見過幾回面全是有求於他,搭理搭理她就插著雞毛當令箭,在這些太監面前吆五喝六,弄得人傢真以為是那麼回事瞭。她大概不知道,但凡和太監走得近的,到瞭別人眼裡口裡,無非就是那種關系。她倒一點兒不在意,這麼看得開的也少見。
他懶得多費口舌,既然她都不在意,自己是個男人傢,還計較那些麼!因道:“夥房那頭的虧空不能讓你背,她欠的那些帳,回頭我叫人給你送來。”
那錢原本就在度外的,能收回來最好,收不回來也無所謂。高從搓手道,“督主您忒揪細瞭,那麼點子錢算什麼!奴婢小氣出瞭名兒不假,可也分得清什麼時候該算計,什麼時候該做人。您別介,別放在心上,奴婢能出一把力,是奴婢對您的一片心意。您再使人送回來,那不是打奴婢的臉麼!”
肖鐸笑瞭笑,舒展的眉眼,全然不像在宮裡的時候那樣緊繃著。他環顧晚霞裡的山色,人在此間,多少不稱意都淡瞭。現在看來,要是能長長久久遁世,其實也是造化。他嘆瞭口氣,對別人來說也許可行,他這裡卻難撂手。有句大白話,叫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既然一隻腳邁進來瞭,再想全身而退是不能夠瞭。
高從邊引他下七拱橋邊覷他臉色,“先頭大約是奴婢猜錯瞭,那今兒督主駕臨是有旁的差遣?”
他唔瞭聲,“沒猜錯,確實是為端太妃的事來。”
才說完就看見銅爐鼎邊上站瞭個人,穿麻裙對襟衣,落日餘暉從背後照過來,臉孔背著光,身型輪廓卻有種嬌脆的美。離得遠,並不確定是否對上視線,然而有種異樣的感覺激靈靈滑過心頭,像老熟人,真如她說的那樣交情很深似的。
她快步趕上來,笑靨如花,“肖廠臣,你來瞭?”
他低頭看她,帶著平常一貫的神情,既近且遠地微笑,“娘娘是在等微臣?”
的確在等,不過不大好意思直接承認罷瞭。她打著哈哈轉過頭看風景,“沒有,我和彤雲天天傍晚會出來溜達,消消食嘛!正巧遇見您,過來和您打個招呼。”
他認真想瞭想,“是吃得太多瞭,所以要消食?”
音樓噎瞭下,看彤雲,她也被雷劈瞭似的。看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她在尚膳監橫行瞭兩天,這事被一狀告到肖廠公跟前去瞭。
正在她憋得臉紅脖子粗的時候他倒又笑瞭,“不過吃得多好,我喜歡胖些的女人,胖些看著有精氣神。瘦得麻桿一樣,一身骨頭燉湯都沒油花兒,也沒意思。”他舔唇看她,“娘娘不是和臣交好麼,臣不嫌你胃口大,臣這裡管飽。”
音樓臉上一紅,她知道自己作威作福的底細被戳穿瞭,讓人傢調侃兩句是活該。但他這麼撩撥人可不厚道,什麼胖啊瘦的,忘瞭自己是太監麼?還是像彤雲說的那樣,凈茬沒收拾幹凈,那地方順風長,它又茂盛起來瞭?
既然都說管飽瞭,十有八/九是來接她的,不過存心擺上一道罷瞭。她笑得很含蓄,“那往後就有賴廠臣瞭。”
他揚眉揖手,“寒舍沒別樣拿得出手的,就是廚子好。當初選進府的時候打聽過,據說是江浙人,做的菜也定合娘娘胃口。”又偏過臉吩咐彤雲,“你去給娘娘收拾細軟,車已經在大宮門上等著瞭。”
她們窮得叮當響,細軟是沒什麼,不過有幾件換洗衣裳要打包帶走。彤雲響亮地噯瞭聲,撒腿就跑瞭。
高從在邊上愣神,“督主這是來接娘娘的?”
他嗯瞭聲,“接她到我府上……怎麼?不成麼?”
誰敢說不成?隻要他願意,泰陵裡的全接走也沒人敢置喙。看來對食的名號是坐實瞭,督主就是督主啊,果然和別人不同。別人帶出宮還得偷偷摸摸,他倒好,正大光明接到府上過日子去瞭。不過也得留神別被彈劾,偷走一個太妃,鬧出去可不是好玩的。捅到皇上跟前,隻怕誰都護不住。
“奴婢這裡斷沒有二話。”高從道,斜眼瞄瞭瞄端太妃,“督主出面,什麼事不成就?嘿嘿,那您二位聊著,奴婢幫著彤雲打點去瞭。”
人都走瞭,就剩音樓和肖鐸面對面站著。夕陽漸漸沉下去瞭,唯餘漫天怒雲,像一蓬火,映紅他的臉。
她歪著腦袋打量他,他在宮裡耀武揚威,到哪兒身後都跟著一大堆。今兒卻不同,他是獨個兒來,有時候聲勢是人捧人哄抬出來的,宮中行走錦衣華服,到陵地裡來穿皂衣,但是襟袖上那時隱時現的掐金流雲紋,也足叫人感嘆他這人活得多精細瞭。
“廠臣,我到您府上,會不會叫您為難?我琢磨過,您人緣不好,萬一有誰在殿上給您小鞋穿,拿我出陵說事兒,到時候皇上不能交底,勢必叫您擔待著,那怎麼好呢!”她蹙眉道,“您樹大招風,我怕您吃暗虧。”
他以為她糊塗,沒想到看得卻很透徹。他嗟嘆,“娘娘對臣有這份心,臣為您受點冤枉氣也心甘情願。這事原不宜張揚,泰陵裡出去人,外頭是不會知道的。退一步說,就算走漏瞭風聲也不打緊,您不是說我人緣不好麼!人最忌諱幹什麼都半拉,要麼人人敬仰,要麼人人得而誅之。索性惡名在外的,想得罪反倒要反復掂量,是不是這個理兒?”
她點點頭,“我知道,俗話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麼!”
他幹咳一聲,“娘娘詩禮人傢出身,果然一肚子才學!”
她拱拱手,“不敢當,說得糙瞭點,然話不同而理同,我怕聖上欠考慮,帶累瞭廠臣。”
她咧嘴笑,別看她一身重孝,年輕女孩兒臉上那份明朗火熾的神采怎麼掩都掩不住。柔艷的紅唇襯著細細的糯米銀牙,他突然有瞭全新的發現,一種感覺破冰似的絲絲縷縷蔓延開,像領口的寶相花,勾繞纏綿,叫人心悸。
驀地頭皮一凜,似乎是哪裡出瞭錯。他慌忙轉過臉看宮掖方向,轉眼又是尋常模樣,隻道:“娘娘別擔心臣,臣若是這點事都辦不好,也不能在東廠的位置上坐那麼久瞭。”
確實是操心的多瞭點,她諾諾道是,“您的手段我知道,不過明目張膽總歸欠缺,還是得編個幌子打打掩護。廠臣說我扮什麼好?扮丫頭?扮小廝?要不扮個馬童也成啊!”她來瞭興致,“我上東廠伺候您筆墨吧!”
他知道她打什麼主意,耐著性子輕笑,“要委屈娘娘,進臣府裡以族親的名義,這樣不至於叫人起疑。另外娘娘的行動,恐怕也不能太過隨意。臣受皇命,不得不謹慎行事。娘娘是善性人兒,不會不體諒臣的苦衷吧!”
她有些失望,但仍舊笑著應承,“我省得,不會給廠臣添麻煩的。既然是族親,那您管我叫娘娘就不對瞭,您還是叫我的名字吧!”又追著問他,“廠臣有小字沒有?我在閨中有個小字叫濯纓,後來進瞭宮,就沒那麼多講究瞭。”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濯纓……他放在舌尖斟酌,像含瞭糖,又舍不得壓在腮幫子底下,有點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沒應她的話,甬道那頭的彤雲過來瞭,他伸手接過包袱,對音樓微躬瞭躬身,“請娘娘移駕。”
這麼一來主仆兩個都茫茫然,估摸他的意思是沒打算帶上彤雲,那哪兒成!音樓緊緊挽住彤雲,“咱們倆不能分開。”
他回身一顧,有點無奈,“娘娘,您要全身而退,必然有個人要接替您,彤雲留下最合適,也是她忠心報主的好機會。”
音樓是個重情義的人,其實換句話說心眼兒實,她不會想到自己先出去,回頭再來搭救彤雲。她隻知道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雖然彤雲是她進宮後才撥到她身邊的,說話不太著調愛呲達她,可是朝夕相處,感情已經在嘴皮子上磨得很深厚瞭。
“這算什麼?我們鄉裡有傳聞,比方溺水死的要找替死鬼才能投胎轉世,您是想讓我學那個麼?”她不甚痛快地拉著臉,“彤雲不能留下,廠臣不帶上她,那我也不走瞭,您看著辦吧!”
彤雲聞言大為感動,眼淚汪汪地揪住她的手,“主子,您真是關老爺轉世!”
她說:“關老爺和我住街坊,我義薄雲天你今兒才知道?你放心,我到哪兒你就到哪兒。你不是說要仗著我的排頭耍威風呢嗎,我把你撇下瞭,你威風給誰看?”
肖鐸臉上喜怒難辨,他靜靜聽那主仆倆你來我往,覺得這兩人恐怕是不好分的。也沒見過這種相處的模式,誰也沒把誰的身份當回事,倒比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夫妻還真切些。
“罷瞭,娘娘既然撒不開手,帶著也就帶著瞭。隻不過臣告誡娘娘,牽掛得越多,弱點也就越多。”
音樓大喜,尚且體會不到他說的那些,忙扯過彤雲努嘴,“還不快謝謝督主!噯,我早說督主是好人,看看,果不其然啊!這份心田,叫人怎麼感激好呢!”
他不聽她絮叨,也沒受彤雲的參拜,隻管轉過身在前面引路。
山裡入夜起瞭薄薄一層霧,偶有嵐風吹過,他袍角翩翩,隱約帶起若有似無的一縷瑞腦香氣,那麼漫不經心又充滿目的性,因為矛盾,漸漸顯得有人情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