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空外音

音樓在肖府奉若上賓,因為府裡主子不常在,又沒別人要伺候,如今她一到,下人鬧不清原委,自然百般盡心。

肖鐸真是個體貼入微的好太監!音樓對著他派人送來的金銀角子直樂,袋口揪攏瞭提溜起來約份量,對彤雲笑道:“估摸有二三十兩,這下子咱們有錢瞭。”

先前真窮得底兒掉,在泰陵裡雖然狐假虎威,但一毛不拔還是不成的,她最後壓箱底的那幾兩銀子還是全供出去瞭,摸摸荷包兒,比肚子還癟呢!如今到瞭這兒,一下子就又富餘起來瞭。她知道肖鐸的意思,深宅大院別愁花不瞭錢,下人們往來,打賞做臉還是需要的。沒的叫人說新來的娘子小氣,當面不好喧排,背後少不得指點。

近前服侍的人見者有份都發瞭賞,音樓又覺得不大好意思瞭,“你看咱們在肖掌印面前窮出瞭名,八成是高從多嘴說咱們到處賒賬,他都知道瞭,才打發人給咱們送錢。”她捂住瞭眼睛,“往後可沒臉見他瞭。”

彤雲開解她,“沒事兒,您連命都是他施舍的,再施舍點錢財,那也不算什麼。”見左右沒人,又道,“您別當他這些好處是白扔的,肖掌印行的是長遠之計,他瞧準瞭您就是個礦,開出來最次也有狗頭金,到時候還愁不能連本帶利收回來嗎?就跟地主放賬似的,年底一塊兒結算。地主督主一字之差,實際也是個差不離。”

彤雲世事洞明,音樓也心安理得起來,橫豎欠瞭就還,他以後派得上她用場,她竭盡全力也就是瞭。月洞窗外鳳尾森森,她站在窗前看瞭一陣子,想起瞭傢裡人,嘆道:“我進宮,弄得要死要活的,那麼長時候瞭也沒人來探我,大約都當我去瞭吧!”

她的根底彤雲都知道,她的確是步太傅傢的小姐,不過不是嫡,是庶出。她母親在她六歲時過世瞭,她就記在正房太太名下養活。那位太太自己有個女兒叫音閣,比她大半歲,談不上飛揚跋扈,但處處占優,這也是人之常情。音樓就那麼窩窩囊囊地長大,長大後恰逢宮裡選秀女,又窩窩囊囊替音閣進瞭宮。說起來還是有些辛酸的,不過她倒沒有怨天尤人,就像摔瞭一跤把腦子摔壞瞭,不高興的事全忘瞭,仿佛從來沒有受過委屈,管大太太叫娘也叫得心甘情願。隻是難過的時候想傢瞭,等不來慰藉,自己愛站在窗前愣神。愣著愣著愣紅瞭眼,就說風裡夾沙迷瞭眼睛,三句兩句玩笑一說,就帶過去瞭。

那會兒才進宮,要提防的人多,不敢讓別人知道步傢拿她頂替嫡女。現在在肖府上,就算肖鐸摸清瞭底細也不打緊,因為皇帝瞧中的是她的人,和她的出身沒什麼相幹。

“您別再惦記那個傢瞭,往後咱們好好的,混出點出息來給她們瞧瞧,叫他們進京跪在您跟前磕頭,求著管您叫姑奶奶,咱們還不願意搭理呢!”彤雲忿忿道,“我們傢那會兒是太窮瞭,那麼多孩子怕養不活,才把閨女送進宮的。但凡手上靈便的人傢,哪個不想法子躲人頭兒?您傢倒好,老太爺朝中為官的,不知道皇上病勢沉疴時選秀是為什麼?還讓您頂替嫡女,這不是把您往火坑裡推嗎?您不是太太養的,難道也不是他養的?”

音樓不愛記仇,因為總能發現點別人的好處,她垂著嘴角道:“我爹不當傢,傢裡都是太太說瞭算。我爹人很好,我上京城,他心裡難過,送瞭我很遠。”

那麼一點恩德,虧她逢人就說,傻乎乎感動瞭那麼久。彤雲哂笑,“那是他對您有愧,既盼著您能有個好位分,又憂心您前途未卜。死瞭終歸還是心疼的,畢竟自己的骨肉麼!”

這人這麼不留情面,音樓直瞪她,“你不能叫我好過點嗎?”

彤雲忙著給鳥兒倒食水,根本沒空看她,“您別裝樣兒瞭,其實心裡都知道,裝傻充愣糊弄自己呢!”

說得也是,音樓看著糊塗,其實她可聰明瞭。但是人活著,糊弄不瞭別人再糊弄不瞭自己,那日子沒法過瞭!總要自我麻痹一下,安慰自己至少父親是疼愛她的,要不她魔癥瞭,記恨上全傢所有人,那活著也沒意思瞭。

她們正說著,門外有人邁進來,沒來得及換衣裳,還穿著宮監的月白蟒袍,兩手背在身後,操著單寒的喉嚨斜眼道:“真是一出好戲,沒想到娘娘居然不是步太傅的嫡女,這樣貿貿然進宮,要是給查出來,可要禍及滿門的。娘娘恨不恨他們?要是恨,臣一本參上去,叫步氏把那個逃避選秀的女兒送進泰陵守陵,您就可以正大光明進宮受封瞭,如此一來豈不兩全其美?”

主仆倆一看是肖鐸來瞭,彤雲忙蹲身行禮,他擺擺手叫免瞭,自己對音樓唱瞭個喏,“給娘娘請安。”

音樓嚇成瞭雨天裡的蛤蟆,愕在那裡半天,訝然道:“廠臣這麼早就回來瞭?”

他笑道:“這府邸建成有半年瞭,我在這裡逗留的時間不超過三天。眼下娘娘在我府上,不瞞娘娘說,肖某歸心似箭。”

他嘴上占便宜也不是一回兩回,不叫她局促誓不罷休。音樓老實,果然規規矩矩飛紅瞭臉,可也顧不上,期期艾艾道:“咱們先不說別的,您剛才說要具本參奏,還是不要吧!我一個人遭罪就算瞭,音閣都許人傢瞭,讓她太太平平嫁人,別去禍害她瞭。”

“自己弄成瞭這樣,還管別人死活?”肖鐸旋過身,捋瞭曳撒在圈椅裡落座,底下人敬獻瞭茶,他翹起小指捏著雨過天青的杯蓋兒,眼波在她臉上兜瞭個圈,含笑道,“我可不信您一點兒怨恨都沒有,心裡有恨就發泄出來,臣不會坐看您受委屈,隻要您一句話,管叫步氏好受。”

他的笑容裡有陰狠的味道,他知道自己不是在開玩笑,她果然同意,明天就能把步馭魯一門挫骨揚灰。

她惶惶擺手,“不不,那是我的根基,你把步氏毀瞭,我算什麼呢!我的那點私事上不得臺面,不敢勞動廠臣費心。再說吃虧也不是一回,我早習慣瞭。”

他嘴角的嘲弄遮擋在茶盞之後,曼聲道:“娘娘心地真好,情願自己吃虧也要成全別人,您的嫡母和姐姐可念著您的好處?隻怕別人正舒舒坦坦受用著吧!”

這話自不必說,她們能感念她才是日頭從西邊出來瞭!她也有點氣惱,不過一霎兒又想通瞭,坐在炕沿嘀咕:“她們待我是不怎麼好,可也不怎麼壞。我在傢時沒苛扣我吃喝,穿衣打扮也過得去,為這麼點小事就把人怎麼樣,我心裡會不安生的。”

彤雲訝然道:“這還小事吶?您是好瞭傷疤忘瞭疼啊!您忘瞭您掛在梁上做臘肉啦?要不是肖掌印,您這會兒已經入土為安啦!”

“那不是沒死嗎!”她獻媚地沖肖鐸笑笑,“我也是因禍得福,如果沒進京來,我也不能認識廠臣您啊!可見一切都是命裡註定的,我不怨傢裡人,還要感激她們呢!”

既然她自己不在意,他也沒什麼可追究的,因一笑道:“娘娘果然會說話,這麼一來倒是臣多事瞭。也罷,打斷骨頭連著筋,臣也知道裡頭的難處,不提便不提吧!”又問,“娘娘用飯沒有?臣那裡置辦瞭席面,請娘娘賞臣個臉面?”

他笑吟吟的,打商量的語氣,手卻已經遞到她面前瞭。如此這般,音樓不能拒絕,隻得打掃下嗓門道:“廠臣一片心意,我要是不去好像不大好。”

她遲遲沒來搭他的手,自己捏著帕子往外走,走到廊下才發現不知道花廳在哪兒,還是得等著他來領路。

彤雲本來要跟出去,肖鐸抬手阻止瞭,“咱傢用飯不愛邊上有人閑站著,要麼坐下一起吃,要麼走得遠遠的。”

真是個不講情面的人啊!要跟他同桌吃飯,別說這輩子,就是下輩子也不夠格。這是擺明瞭不要人跟著,彤雲沒辦法,隔著窗目送她主子,越看她越像砧板上的肉。也是個可憐人,被皇帝惦記就算瞭,太監還來湊熱鬧。左右逢源的日子不好過吧?逼/奸倒不至於,畢竟肖鐸忌諱皇帝,尚且不敢把她怎麼樣,不過揩油剪邊肯定少不瞭。女人心軟,便宜被占慣瞭也就默認瞭,漸漸把他當成瞭知己,當成瞭貼心的人,沒準兒就開始走榮安皇後的老路瞭。

肖鐸不是好人,音樓也是知道的,可他表面功夫實在做得漂亮,叫人誤以為他不會算計你,其實都是假象。不兩面三刀,那就不是個太監!忠肝義膽的也有,但可以肯定,絕對不會是他,因為耿直的太監幹不出這些撩撥人的破事兒來!

“娘娘?”他有些幽怨地望著她,“您這是……”

這是不自在的表現!音樓無語望蒼天。她憋得慌,也隻能憋著,誰讓她寄人籬下!他托她胳膊,能不能架著一個地方不動?能不能不要來回撫?這不是調戲是什麼?打著伺候的幌子這麼對她,她年紀不大,受不瞭他這麼作弄!

她把胳膊往後撤,尷尬道:“廠臣,這是在你府上,咱們不興宮裡那一套吧!您每天司禮監東廠兩頭忙,回來還要關照我,我心裡過意不去。”

他不說話,就那麼看著她,看得她寒毛乍立,心肝都攪成瞭一團。他眼風銳利,她實在招架不住,訕訕道:“廠臣,我年紀還小……”

他嗯瞭聲,“我比您大七歲。”

她咽瞭口唾沫,“所以我不能讓您伺候著,實在不成我伺候您吧!我來攙著您,成嗎?”

他爽朗笑起來,瞇著眼,咧著嘴,在這春日時光裡顯得出奇明朗,“娘娘知道伺候太監的是什麼人麼?臣倒是想,可惜沒有閆蓀瑯那麼好的福氣。娘娘是皇上看重的人,臣心裡舍不得,也還是要忍痛割愛。或者娘娘不願意跟著皇上,倒願意留在臣身邊?”

他半真半假,轉過眼來看她。她不覺得有什麼好笑,奇怪心直往下沉,也不知哪裡不對勁,倉促調過頭去,隻說:“廠臣別這樣,我的命是你救的不假,可也不能這麼揶揄我。”

他的笑容凝固住瞭,見她要走,匆忙拉住瞭她的腕子,低聲道:“我是無心,不過隨口一說,叫你不舒坦瞭?”

音樓抬頭,透過頭頂疏疏的枝葉看天,天上沒有雲彩,那麼藍,藍得醉瞭人心。她搖搖頭說:“我沒有不舒坦,也知道自己今天在你府上是為什麼。時候到瞭自然要進宮去的,我早有準備,廠臣不必一再提醒我。”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慢慢松開她,心頭有些惘惘的,自覺失態,忙斂起心神道,“既然娘娘不喜歡,臣以後自省便是瞭。”朝不遠處的抱廈比瞭比,“花廳就在前頭,請娘娘隨臣來。”

她這一通脾氣發得過瞭點兒,肖鐸是這樣的人,叫他碰個大釘子,弄得自己愧疚得很。兩個人拉開瞭一段距離,似乎都僵著手腳。他在前面帶路,她在後面跟著,幾次想和他搭訕,話到嘴邊又猶豫不決,最後拐個彎,囫圇吞瞭回去。

《浮圖塔(浮圖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