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意徘徊

“娘娘和皇上相談甚歡?”跪送過後他起身,伸手去攜她,卻被她躲開瞭。手尷尬地僵在那裡,倒比挨瞭一記耳光還叫人難受。

她瞥他一眼,表情淡漠,“和皇上相談甚歡不好嗎?不是正如瞭廠臣的願?”

她這話扔過來,有一瞬竟叫肖鐸啞口無言。的確是有什麼地方出瞭岔子,他一心一意把她往那條道上引,這會兒怎麼又積糊起來瞭?可他自有一股傲氣,向來都是他一手遮天,如今一個小小的太妃也敢這樣拿話噎他瞭!

他哼笑一聲,冷冷道:“娘娘忘瞭臣的囑咐麼?娘娘和皇上在堂內兩盞茶功夫,單隻是說話這樣簡單?”

真是可恨可笑!音樓蹙眉道:“廠臣管得未免太寬瞭!我與皇上如何,不勞廠臣操心。”

他兩個鬥嘴,把邊上眾人嚇得呆若木雞。曹春盎拿肘頂頂府裡管事的張溯,使眼色叫他上去勸諫。到底在大門口劍拔弩張不好看相,且不論步音樓是什麼位分,像督主這樣權勢,和個女人大呼小叫掃瞭自己顏面。誰知張溯也怵,頭搖得撥浪鼓一樣,大胖臉一晃,滿臉肥肉直顫。

曹春盎狠狠瞪他一眼,自己吸兩口氣,正打算張嘴叫幹爹,卻聽他幹爹一聲低叱:“你們都走開!”

眾人一激靈,紛紛縮脖兒溜進瞭大門裡,誰也沒敢回頭,頃刻之間人都散盡瞭,門上一片氤氳燭光裡,隻剩烏眼雞似的互瞪的兩個人。

“你待如何?”音樓別過臉,尖尖的下巴高高抬起,“費瞭那些心思,不就是要我邀寵好給你開道兒麼!我先前在皇上跟前替你美言瞭,皇上也答應賞你,雖不至於立時給你個高官厚祿,但是往後我盡我所能也就是瞭,你有什麼不滿意?”

他臉色陰沉,自問平常控制情緒的能力不差,今天被她撩得火冒三丈,她還真有四兩撥千斤的本事!

“我是為這個麼?”他咬牙道,“娘娘哪裡不滿隻管說出來,這麼零星割肉,有意思?”

她聞言一哂:“這話我就不明白瞭,是我哪裡做得不好,廠臣何不明說?這世上人並不是個個都如廠臣一樣心思縝密的,廠臣這麼雷厲風行的人物,竟不明白我就是個傻子?”

她呲達他的時候,居然還可以一臉無賴樣。肖鐸隻覺心口火氣翻湧,一陣陣沖得他腿顫身搖。

月色如霜,彼此對站著,也不說話,就這麼虎視眈眈。其實也不知道到底在氣憤什麼,照音樓的的想法,她還在為他下半晌的所作所為惱火。一個太監,完全不自省,對她如此這般言行曖昧,不是引誘是什麼?她可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孩,他這麼肆無忌憚,當她是面團捏出來的?反正她是打定主意瞭,他下回再敢靠得這麼近,就別怪她不客氣。他不是要調戲她麼,誰怕誰?她不過是個半吊子大傢閨秀,這輩子也就這樣瞭。他給她上妝的時候真悔斷腸子,要是她咬牙嘬上去一口,倒看他能怎麼樣!

這須臾工夫,誰知道她動瞭這些心思。肖鐸昂首立著深深緩瞭兩口氣,他這麼失態,叫人看瞭不像話,對她來說也是個笑談。不是想著將來倚仗她的麼,要調理她,讓她接榮安皇後的班兒,那他現在的態度就大大逾越瞭。捧著、敬著,全然忘瞭,那麼混雜不清下去,怕到最後他打錯瞭算盤,反被她拿捏住瞭。

“娘娘息怒。”他勉強作瞭一揖,“臣適才無狀,得罪之處望娘娘海涵。天色晚瞭,請娘娘進府,站在外頭說話也不方便。”

胡同裡偶爾有人來往,大庭廣眾確實有礙觀瞻,她隻得提裙邁進瞭門檻。偷眼看他,他很懂得自我掌控,很快就調整過來,且眉目平和沒有一絲波瀾,簡直讓她懷疑剛才氣得直喘氣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既然下瞭氣兒,她也不能把架子端得太高,畢竟他暫時是她的衣食父母,回頭還要跟著他回浙江,鬧得太僵瞭,萬一人傢路上下黑手整治她,那她無依無靠可怎麼辦?

她咳嗽一聲,換瞭副笑臉兒,“廠臣言重瞭,我說話也有不當的地方,廠臣大人大量,別和我計較才好。”

“臣不敢。臣畢竟是擔心娘娘,下半晌的話不知娘娘記下沒有?”他委婉一笑,“皇上和娘娘在廳房內……”

就是說女人身子什麼的,她焉能記不住?今天得以全身而退,還是皇帝手下留情瞭,要是像那天半夜裡一樣,憑她的榆木腦袋,除瞭被生吞活剝,想不出別的好出路來。

她拿腳尖挫挫地,囁嚅道:“我覺得皇上也不如我想象中的那麼壞,我們剛才就聊聊天,皇上言行舉止還是挺尊重的。”

他嗯瞭聲,“單說話麼?沒有別的?”

“摸瞭我的手。”她紅著臉說,“可我覺得沒什麼,比起上回的事,摸手根本就是小事一樁。”

他溫吞地勾瞭下嘴角,“娘娘這份心胸,實在叫臣欽佩。”

不管他是誇贊還是諷刺,音樓都安然生受瞭,“我總歸是要進宮的,進瞭宮這種事免不瞭,現在犟脖子,以後就不伺候瞭?廠臣也曾勸過我,今非昔比,畢竟那是皇帝。您說您是草芥子,我何嘗不是齏粉一樣的人呢!”

他的眉頭擰起來,要說和她的肢體接觸他不亞於皇帝,為什麼她不以為然?是沒有芥蒂?抑或是因為在她眼裡他就不是男人?他嘆瞭口氣,“娘娘能看得開,對自己有益處。臣盡快把手上的事交代妥當,好早些啟程南下。免得耽擱久瞭,上頭突然生變,近在咫尺沒有推搪的借口。”

他這會兒倒不著急把她送進宮瞭,這麼說來他這人也不是那麼唯利是圖。她扯瞭扯嘴角,“隻是皇上有口諭,不叫我停留那麼長時候,恐怕屆時還要勞煩廠臣指派人先送我回京。”

他抬眼看她,略一頓才道:“不礙的,南下自有隨行的人,什麼時候旨意到瞭,娘娘要回宮也不難。”

談話似乎進瞭死胡同,再也進行不下去瞭。兩個人相對而立,起先像鬥雞,這會兒各自蔫蔫的,精氣神都散瞭。隔瞭好一會兒才聽他長長呃瞭聲,“近來因著是梨花洗妝的當口,天橋那頭有夜市,燈籠挑瞭幾裡地,一路都是光亮的。若是娘娘有興致,臣伴娘娘夜遊如何?”說完審視她的臉,她還想端著,臉孔下半截強自忍耐,上半截卻暘暘笑起來。他心情轉瞬大好,沖遠處觀望的彤雲招瞭招手,“替娘娘換身輕便的衣裳,手腳麻利些,我在這裡等著。”

音樓不等彤雲來攙,提起裙裾便跑,邊跑邊招呼,“快快快,正好去瞧瞧有沒有瓦罐,我要養油葫蘆。”

她一陣風似的進瞭垂花門,肖鐸看她走遠瞭才轉回身來。剛才迎駕,自己也還是一身官服。曹春盎這個幹兒子不是白當的,早就先他一步進瞭上房,伺候他換瞭件玉色西番花暗紋地絹衫,四方巾後垂皂條軟巾,鏡中一照戾氣全消,儼然是個風度翩翩的生員。

“幹爹腳程略慢些兒,兒子這就傳令廠衛遠遠跟著。”曹春盎打瞭個熱手巾把子來給他擦臉,嘿嘿一笑道,“皇上對娘娘掛念得很,兒子料著日後晉位,少說也得位列四妃。”

肖鐸沒言聲,隻說:“跟就不必跟著瞭,你去傳我的令,好好查一查吏部尚書薑守治。不單他上任以來的政績為人,以前的事也一樁不許放過。查他的傢底兒行藏,隻要有一點錯處,就給我咬住往狠瞭挖。”他輕飄飄一個眼風掃過去,“別怕他疼,好生著實的查。番役那兒把話傳到,他們自然曉得應該怎麼辦。”

東廠辦事有他一套單成的講法,比方笞杖,下手輕重全在秉筆太監的字裡行間。“打著問”是最輕的,通常打過一遍還能讓人開得瞭口說話;再重一些的叫“好生打著問”,一頓下去皮開肉綻,離死還差一截子;至於打死不論,那就是“好生著實打著問”,褲子趴下沒有回頭路,幾杖一掄直接就去望鄉臺瞭。曹春盎東廠司禮監兩頭跑的人,他幹爹一說“好生著實查”就明白瞭。得罪他是可以隨便蒙混的麼?向來隻有他找人茬兒,沒想到有人膽敢背後捅刀子。欺負到頭上來瞭是自尋死路,就算不見影的事兒也能讓它有鼻子有眼,誰讓那個姓薑的偏不信邪!

曹春盎應瞭是,“幹爹放心,兒子這就去傳話。可您現在和娘娘出去,不叫人跟著怕不安全。天橋底下魚龍混雜,沒的叫那些臭人沖撞瞭,那可怎麼好?”

他整瞭整衣領說無妨,隔窗往外一看,她已經來瞭,穿一件白底綃花衫子,底下配瞭條青綠馬面裙。頭上的金絲發冠比男人戴的略高一些,頰上的妝都卸瞭,白生生的清水臉子,真正是濃妝淡抹總相宜。

他撩袍出去,她打眼一看就笑瞭,“廠臣這樣打扮真好看,幹幹凈凈的,像個讀書人。”

她誇起人來不知道拐彎兒,他聽得倒受用,又有些不好意思,掩飾著清瞭清嗓門道:“太監有專門的學堂,好些人的學問不比讀書人差。”

她仰臉說:“我知道,不成器的也不能替皇上批紅瞭,對不對?”她高興起來不忌諱那麼多,自覺和他很熟絡瞭,便過去挽他的胳膊往門上拉,“走罷,再晚夜市散瞭,那可就玩不成瞭。”

他任她拉扯著走,到門上接瞭盞風燈提著,袍角翩翩、裙角飛揚,兩個人一閃身便下臺階走遠瞭。

曹春盎和彤雲對插著袖子目送,大夥兒都覺得很怪異。

“幹爹的脾氣什麼時候變得那麼好瞭……”

彤雲覷著他敲缸沿:“我瞧督主脾氣一直都挺好的。”

曹春盎乜斜她,“你瞧見的隻是表面,司禮監和東廠那麼厲害的衙門,提起他的名號哪個不是俯首帖耳?”他拿拂塵的手柄撓瞭撓鬢角,“剛才發那麼大的火,一眨眼沒事人一樣,真是奇怪!以往他老人傢總嫌別人臭,要是他瞧不上眼的,不小心沾瞭他的衣角,他都能脫下袍子砸在你臉上!”

彤雲啊地驚嘆:“督主高不可攀,真乃天人也!”

所以呢?這回他是看不太清瞭,反正下的本錢有點大,但願事事皆在他老人傢掌控中,別到最後白叫端太妃占瞭便宜才好。

《浮圖塔(浮圖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