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意先融

南下南下,過瞭聊城上徐州,一路行來順風順水。

五六月裡正是一年中最熱鬧的季節,曲岸垂楊,榴花照眼。推窗朝外看,兩岸景致杳杳,隱約看見翠綠裡夾帶幾簇嫣紅,一波一波,水浪一樣向前綿延伸展。

所有一切都有條不紊,肖鐸途經各州縣,說是說不願意驚官動府,然而寶船動靜太大,隻要一靠碼頭就有官員謁見拜會。他這人怕麻煩,要緊的應酬滿臉堆笑生受瞭,可是幾趟下來也乏累。後來船就很少停靠瞭,或者夜泊,需要填補的用度番子們大半夜進城挨傢挨戶敲鋪門,那幫人名聲不好又窮兇極惡,所經之處鬧得人心惶惶。

音樓倒是過起瞭大傢閨秀的日子,輕易不走動,在艙裡繡花做鞋打發時間。就是害瞭病,每每坐在梳妝臺前擦口脂都走神。那夜就像一個夢,留在記憶裡,夠她回味一輩子。

彤雲似乎覺察到瞭什麼,畢竟是貼身伺候的人,主子有點兒動靜,做奴才的蒙在鼓裡,很覺對不起她每月領取的俸祿,於是挨在邊上敲缸沿,“曹春盎這人賊兮兮的,每回就見瞭我就擠眉弄眼,不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

“他不是還小嗎,這麼點兒孩子就打算找對食?”音樓說完瞭回頭想想,她就長瞭一根筋,除瞭這個想不到別的瞭。

彤雲裝模作樣長籲短嘆:“這世道人心不古啊!幹爹還沒動靜呢,幹兒子倒想走在前邊兒。主子,您說肖掌印多古怪呀,司禮監就他沒往府裡塞人瞭,他整天和東廠那些番子混在一處,別不是好男色吧!”

音樓不大高興,他要是好男色,那她成什麼瞭?她盤弄著衣帶小心翼翼辯解,“那些陰陽人是什麼樣兒?走起路來扭得比我還厲害!廠臣有麼?他身條兒筆直,走道兒威風八面,高興瞭他還邁方步……”

彤雲嗤瞭聲,“他也就邁給您看吧,奴婢可沒見著。不過我看見他揭杯蓋兒……”她在她面前示范,把無名指和小指高高翹起來,“這樣式的!您見過骨子裡爺們兒的會這手勢?”

音樓啞口無言,半天才道:“那又怎麼的?誰沒個小習慣?你夜裡還磨牙呢!”

彤雲老臉一紅,“扯到我的短處上來,有意思麼?我背地裡和您嚼嚼舌頭,您就這麼維護他?主子,我問您,您和肖掌印,是不是‘那個’瞭?”

音樓嚇一跳,“哪個瞭?我們清清白白什麼都沒幹。”

彤雲嘖嘖地一長串,“瞧您這急赤白臉的樣兒,越發坐實瞭!”言罷幽幽一嘆,靠過來和她咬耳朵,“敢做就敢認,這半個月在船上,我看得真真兒的,肖掌印待您可不一樣。我琢磨著和對榮安皇後肯定不同,肖掌印好像有點兒喜歡您,您自己沒發現?”

音樓被她觸到心事,發瞭一回怔。彤雲打量她半天,料著她又要打哈哈推諉瞭,誰知竟沒有。姑娘傢有瞭心愛的人,心頭那份竊喜怎麼按捺得住?她也壓抑得夠久瞭,自己能憋出內傷來,於是拉著彤雲問:“要是喜歡上太監,那這人還有救嗎?”

彤雲悲天憫人地看著她,“沒救瞭。宮女和太監結對食是走投無路,但凡腦子靈便的,誰在那棵樹上吊死!主子,其實我早瞧出來瞭,虧您把這個秘密守到現在,我真佩服您的定力!”

她愕著兩眼似乎難以置信,“我就這麼藏不住事兒?”

彤雲心說三兩句話就把您勾承認瞭,您能有什麼城府!怕她掛不住,轉頭又安慰她,“我和您親近,這種事兒瞞不住身邊人。那我問您,您打算怎麼辦呢?和肖掌印捅破窗戶紙沒有?”

“捅破瞭大夥兒都不自在,我不敢。”她可憐巴巴看著她,“彤雲,我往後可怎麼辦呢?”

這是個難題啊!彤雲撫著下巴說:“您要三思,他可是個太監,您知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麼?您還年輕,千萬別幹讓自己後悔的事兒。”

音樓覺得愛情並不建立在肉/欲之上,“他就是個殘廢,我也還是喜歡他。”

局中人,腦子發熱不顧一切,哪裡想得到以後!彤雲勸過也就盡心瞭,看她一臉堅定,知道這回撈不出來瞭。再想想隔壁那位,除瞭挨過一刀,哪樣不賽過那些泥豬癩狗?其實她覺得她主子挺有眼光,不過怕攛掇瞭她,沒敢說出口。

“這種事兒,一個巴掌拍不響。”她坐在胡榻上說,“您有兩條道兒,不過得先知道肖掌印他對您有沒有意思。您要是剃頭挑子一頭熱,我勸您別吭聲。那位和旁人不一樣,他是屬蓮蓬的,心眼子多。要是知道您愛慕他,那您可放瞭軟當瞭,將來擎等著接榮安皇後的班兒吧!可要是能找出那麼點兒憑證來證明他愛您,那您膽兒就大啦,告訴他您也喜歡他,讓他想轍去吧!橫豎咱們不能先開口,沒的掉瞭價,倒貼不值錢。”

音樓翣著眼問她:“就這麼直隆通告訴他?”

彤雲點頭說:“是啊,要不您打算藏著掖著,進宮抱憾終身去?”

音樓很為難,“皇上那兒看著呢!”

“您想不出辦法來,不表示人傢也束手無策。要是他真愛您,讓他帶您私奔眼都不帶眨的,全看他能不能放下現在的權勢。”彤雲說著笑起來,“噯,太監和太妃私奔,八百年沒聽說過,有點兒意思!不過您走得捎帶上我,我不能回傢,叫錦衣衛拿住可沒活路瞭。”

也隻限於閨房裡的笑談罷瞭,私奔牽連太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哪裡去呢!

不過彤雲說應該告訴他,她斟酌瞭好久,心思果然有些活絡瞭。似乎的確應該告訴他,不管他有沒有能力改變她進宮的命運,讓他知道她的心意和他一樣,有瞭寄托,將來活著就不那麼寂寞瞭。

可惜類似於那天晚上的機會再也沒出現過,他開始和司禮監的人議事,討論怎麼改農為桑、怎麼提高蠶繭的產量、怎麼和外邦人抬價談買賣。從淮安到鎮江,他都沒有再踏進她的艙門。

時間長瞭,漸漸心灰意冷。一件事在腦子裡琢磨太久,突然之間就覺得沒有意義瞭。她在考慮怎麼走進去的時候,也許他早就乏瞭,已經決定走出來瞭。

運河到餘杭已至源頭,寶船靠岸不在平常碼頭,造船局有專門承建的船塢,兩岸泊滿瞭福船和連環舟。州縣的官員早在寶船進浙江轄下就得到瞭消息,廠公出行可是大佛駕臨,不單是欽差大臣,簡直頂半個皇帝。這麼要緊的人萬萬不敢怠慢,船塢裡清瞭場子,船工和大匠都轟出去瞭,戍軍把整個船廠包圍起來,為的是烘托鄭重其事的氛圍。

音樓跟在肖鐸身後下船,在水上漂泊太久,踏上泥地竟覺得腳下虛浮,踉蹌著略崴瞭下,被他一手攙住瞭。眾目睽睽之下不便多言,他收回手,臉上表情冷漠。音樓愣瞭愣,心頭有些生涼,這陣子走得太近瞭,忘瞭他以往的那股驕矜貴氣。其實這才是眾人眼裡的東廠提督,一身錦衣華服,同眾人抱拳寒暄也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和她映像中的廠臣相去甚遠瞭。

一個穿大紅貯絲羅紗,配錦雞補子的官吏上前拱手行禮,笑道:“廠公替皇上辦差,風雨兼程實在辛苦。卑職等得瞭消息日盼夜盼,終於把您老人傢盼來瞭!大傢湊份子備好瞭宴席給您接風洗塵,公務暫且擱置,廠公好生歇息,等養足瞭精神,卑職們再一一向您稟報。”

官場上說話字斟句酌,蘇杭魚米之鄉,官員們個個富得流油,擺上一個接風宴還要湊份子表清廉,在肖鐸聽來委實可笑。他輕輕一哂,擺手道:“劉中丞客氣瞭,咱傢身負皇命,怎麼敢提辛苦二字。大夥兒日子都艱難,像您這樣的巡撫,又兼著都察院副都禦史的銜兒,堂堂的從二品,旁人看來都覺光鮮,可上年連宗祠塌瞭都沒錢修繕,其中的艱難,咱們自己知道罷瞭。咱傢今兒初來就叫諸位破費,這怎麼好意思呢!”

眾人面面相覷,東廠提督畢竟不是白當的,一個州府還設佈政、按察二司,上下官員人數少說也有七八十。他眼波一掃,這個監史那個知州,有誰不在他掌握之中?劉懋那廝為什麼肯出錢,不是沒有,是和他堂兄鬧傢務,有意出難題。這種雞零狗碎的小事兒拎出來,為的就是敲山震虎。

這裡的官吏,有一大半是外放的,沒有進京面過聖,更沒有見過這位赫赫有名的掌印。看他長得年輕俊美,敬畏之餘又存幾分試探,沒想到他來這麼一手,立刻把眾人打退瞭半裡地,愈發的小心奉承起來。

劉懋體胖,一頭冷汗淋漓而下,忙抽出汗巾來,邊擦邊道:“傢務事體,叫廠公見笑瞭,慚愧慚愧……卑職們備好瞭官轎,請廠公移駕,廠公請!”

甬道盡頭停瞭幾頂朱紅大轎,轎頂飛角描金,並不是一般官員的配備。肖鐸看瞭眼,還算滿意。東廠護衛見他默認瞭方過去,把抬轎的衙役都替換瞭,上百大紅織金妝花飛魚服的扈從環衛著,光看這副排場就震懾人心。

肖鐸前面走著,音樓默默尾隨。他回頭看瞭眼,天青的紙傘下是一張甜美的笑臉。他雖不說話,視線卻須臾不離她左右。她從下船起就兩眼放光,故土真有這麼叫她迷戀麼?他沉吟瞭下問她:“你是隨我住官署,還是先回傢裡去?”

音樓的傢在吳山腳下,離這裡不算太遠,大約七八裡地。你問她,她自然是歸心似箭,可又怕給他添麻煩,咕噥瞭下道:“你眼下忙,等忙過瞭再說吧!”

一旁的按察使看他們說話的調兒很傢常,大鄴宦官娶妻也是稀松平常,便不疑有他,笑道:“官署太簡陋瞭些,卑職們在西湖邊上覓瞭處宅子,據說是當初神宗皇帝遊幸江南時建造的,依山傍水,景致也好,廠公和夫人住那裡正相宜。旅途勞頓,夫人先歇一歇,回頭要上哪裡,吩咐下來我讓下頭軍門開道,護送夫人前去。”

音樓被他夫人長夫人短叫得很難堪,又不好說什麼。看肖鐸,他倒坦然得很,並沒有要否認的意思,她也隻得認下瞭。

“就依魏監史的意思辦吧!”他淡聲道,“上宅子裡認個門兒,來去也方便。明兒讓二檔頭送你回去,在傢住兩天就成瞭,出瞭門的閨女久留瞭不香甜。我一得空就去接你,你要是住得不舒心,自己想回來也不難。”

他操心得太多,難免有點婆婆媽媽。表面上不茍言笑,可話裡全然不是那麼回事。音樓應瞭聲好,“你隻管忙你的去吧,我回自己的傢,哪有那麼多忌諱!”

他聽瞭扯著嘴角一哼,“但願一切都如意,不過倘或要我出面,你也別客氣。知會一聲,我即刻就到。”

《浮圖塔(浮圖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