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風月相知

她僵直站著,想回手抱他,又怕這樣一來前功盡棄瞭。但是相互依偎,這麼美好,她舍不得推開他。

“廠臣……”她喉頭哽咽瞭下,“我們沒有將來瞭。”

“有的,你容我想辦法。”他和她臉頰貼在一起,她身上有溫膩的香氣,是屬於他一個人的甘甜。微拉開些距離,他想找她的唇瓣,可是她的手在他胸前撐瞭下,很快脫離出去。他懷裡空瞭,不禁有些傷感,“怎麼?你不願意聽我說麼?”

她低頭站在那裡,慢慢騰挪過去,在榻上坐瞭下來,“咱們以前也為這事苦惱過,算計瞭半天,最後還不是進宮瞭麼!在外時尚且沒有出路,現在我晉瞭位,前途更加渺茫瞭。”她抬眼看他,“你坐,坐下好說話。”

他在邊上圈椅裡落座,攢著眉頭道:“你還記得於尊帶來的那道手諭麼?”

她點點頭,“縱沉疴,亦須還。我那時就在想,皇上哪來那麼堅定的意向,一定要我馬上回京。後來想想,大約是有什麼用意的吧!你打探到瞭什麼?”

他靠著圍子轉過頭去,綃紗遮擋不住陽光,萬點金芒落在他身上,他眉目平和,說得無關痛癢,“是榮安皇後的伎倆,真有意思,我府上居然有她的人。皇上聽瞭她的話才急於讓你回宮。咱們的事,似乎沒能瞞住紫禁城裡的人。”

這下子音樓驚呆瞭,“怎麼會這樣呢!那為什麼我還能活得好好的?”

“因為皇上還需要我為他賣命。”他笑瞭笑,十指交扣起來撐在鼻梁上,緩聲道,“你在宮裡,對我是最好的制約。你看看,如今你成香餑餑瞭,人人都來算計你。”

她心裡跳得擂鼓一樣,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情,現在想起皇帝的體貼來,別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她緊緊抓住裙裾深吸瞭口氣,“既然你都知道,就更應當和我保持距離。你不怕被皇上拿個現形兒麼?”

他沉默下來,抿著唇,眼裡漸漸有瞭愁雲。皇帝知道裡頭淵源,之所以不發作,對她恩寵有加,也是為瞭安撫他。就像千裡馬雖好,也要喂豆料一樣。他沒有治理的手段,馭人卻有一套。這麼大的祖宗基業,到瞭他手裡怎麼傳承,憑他自己的力量,利用吃喝玩樂後剩餘的時間定國安邦,顯然不可能。所以把主意打到他身上,音樓就像個誘餌,讓他看得見,帶不走,他為瞭保全她,隻有勤勤懇懇悶頭幹活。

女人於皇帝,重要也不重要,全看興頭。當初一心惦記著,果然到瞭手,又覺得沒什麼大不瞭的瞭。富有四海,自然有數不盡的女人前赴後繼,一個沒怎麼上過心的傻丫頭,缺乏興趣的時候就擱著,橫豎也不耗費什麼。

“上月初敬事房的記檔,明明寫著萬歲夜宿噦鸞宮,為什麼你還是完璧之身?”他心裡關註的終究是這個,“你要如實回答我,很要緊。”

音樓囁嚅瞭下,權衡再三隻得告訴他,“那晚是彤雲替瞭我,皇上喝醉瞭酒,糊裡糊塗什麼都不知道瞭,彤雲為瞭保住我,逼不得已假扮我進瞭寢宮。”

他聽得眼睛直瞇起來,“你們膽子不小,這樣的事也敢偷梁換柱。那皇上究竟有沒有察覺?”

音樓被他一問似乎也疑心起來,模棱兩可道:“後來相處,瞧著和以前大不一樣,沒什麼避諱,還愛動手動腳……”

他的太陽穴跳瞭下,臉色也不霽,斟酌良久,料著皇帝是當真瞭。慕容高鞏那樣的人,沒有長性。隻要知道這女人歸他,若是沒有足夠的手段,君恩定然難留。事到如今一切還有轉圜,他想瞭想道:“彤雲要盡早送出宮去,留著是個隱患。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今兒對你披肝瀝膽,明兒就能在背後給你捅刀子。她是你身邊的人,知道的內情太多,萬一哪天叫人收買,或是動心思想攀高枝瞭,到時候再掐就來不及瞭。”

音樓自然是不答應的,“她一心為我,眼下過瞭難關就打發她,我成瞭什麼人?我要想法子讓她晉位,畢竟她是伺候過皇上的,隨意把她配人,她心裡不願意,豈不是委屈她一輩子?”

他卻說:“咱們可以在別樣上補償她,替她找個官銜過得去的,往上提拔是輕而易舉的事,將來封個誥命,也不枉她跟你一場瞭。”

想得雖好,到底要她自己答應。音樓垂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是我不開化,我拿她當親人,坑害她的事我做不出來。我就是有心想問她,也難開這個口。”

他沉吟瞭下,“那等我得空瞭找她談,她若是願意配人,我這裡給她準備豐厚的嫁妝,絕不會虧待她。”

音樓忙說別,他這種氣勢,商量也像下令,她有膽兒反駁麼?大義凜然替主子擋瞭禍,結果反過來受他脅迫,還不得悔不當初?她垂著嘴角道:“你別管瞭,等逢著機會還是我來同她說。”緘默下來,覷他一眼,猶豫再三才又開口,“我想托你一件事。”

他點頭,“你說,什麼事?”

她開始絞帕子,遲疑著,慢慢紅瞭臉。起身踱開幾步背對他,小聲道:“宮裡紅花是禁藥,等閑弄不著的。你挑個時候讓曹春盎送些來,以備不時之需。”

他愣瞭下才反應過來,她是擔心懷身子麼?女孩兒變成女人,心思真真是不一樣瞭。她羞怯不敢看他,他心頭倒弼弼急跳起來。以前在一塊兒她是滿嘴胡言,他聽過隻覺好笑,因為知道不可能發生,所以不當回事。現在已經走到這步,忽然如夢初醒似的。她和他有瞭牽扯,是切切實實的一種關系,再來談受孕,便混雜瞭說不清的辛酸和甜蜜。

他過去牽她的手,“我昨兒問瞭方濟同,他說以往用的方子寒性大,不停藥的話,很難叫女人懷上。”

她愈發難堪瞭,支吾著:“那就好,我擔心瞭一晚上。”

他略頓瞭下道:“過會子還是讓人送一包來,你我是不憂心的,怕隻怕彤雲。上回萬歲爺臨幸,想法子規避瞭麼?”

她們那時候在宮裡兩眼一抹黑,他人在南京,她們求告無門。事情出瞭就出瞭,就像彤雲說的,隻有走一步算一步,誰還敢讓太醫開避子湯麼!她搖頭說沒有,“總覺得隻一回,應該沒大礙的。”

“那咱們也隻一回,你怎麼又上趕著要紅花?”他笑得有些曖昧,摩挲她的手背,一點點往上挪,挪到她肘彎那裡去,“你們私底下是不是也談論這個?兩個臭皮匠湊在一塊兒,彼此答疑解惑麼?”

音樓大感窘迫,這種事怎麼好擺在嘴上說呢!何況都是頭一次,比死還難受,誰也道不清裡頭緣故。她把他的手拂開,看瞭看外頭天色,“宮裡快傳膳瞭,你來瞭這半天,不怕落瞭人眼麼?早些走吧,皇上既然存瞭份心,少不得叫人盯著。這宮裡火者、宮婢這麼多,也不是個個知道底細的,小心總錯不瞭。”

他卻粘纏起來,“你放心,那些人不敢亂嚼舌根。外間的人都換瞭信得過的,難得來一趟,時間略長點兒也不打緊。昨兒晚上那件事,我心裡真高興。”他俯□腰和她膩在一處,“我也不怕你笑話,其實我的確不懂。我這身份,從來沒見識過那個,害你吃瞭那些苦頭,現在想起來悔斷瞭腸子,你還怨我麼?”

事情都說開瞭,好賴他也知道瞭,再避著沒意思。年輕男女,又是那麼相愛的,有幾個架得住心裡向往?她躑躅瞭下,還是伸手攬住瞭他的腰,把臉埋在他胸前的行蟒上,感覺到一種塵埃落定的安穩。

人一倦怠就再打不起精神來瞭,她甕聲嘟囔:“我何嘗怨你,都是你在怨我。我為瞭你,命都能豁出去。別說叫我索居宮中,就是進廟裡做尼姑,我眼睛都不眨一下。水師檢閱那天,宇文良時見瞭我,和我說起你的處境。他不是好人,我原本是不要聽他的,可是細斟酌,他雖然句句話都有用意,也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我以前小孩兒心性,隻想要你,什麼都不顧,那樣不行,會害瞭你。何況他說,隻要我這頭有閃失,你在皇帝跟前就不成事瞭,索性扳倒瞭扶植於尊。於尊隻愛錢,愛錢的人容易控制……我害怕他會告發你,不說旁的,你這身子總藏不住,到時候怎麼辦?我想瞭很久,我是無足輕重的,你在這位置上,不能有半點偏差。我最壞不過進宮,你有個閃失就得喪命,孰輕孰重,還用得著考量麼?”

他呼出口濁氣,“我就知道你耳根子軟,我也不是認真怨你,有時候想得太厲害,就必須用恨來勾兌,要不然怎麼樣呢?我白天裝作若無其事,可是夜裡難熬。我也想過一刀兩斷,花瞭那麼大的力氣,結果一敗塗地。”他說著,在她光致致的額頭上捋瞭捋,“劉海梳上去瞭?”

音樓老傢有習慣,閨中女子打劉海,出瞭閣的就該有個規矩瞭。不管昨天多慘烈,說到底姑娘生涯到此為止。今早起來坐在梳妝臺前,蘸瞭桂花頭油仔細地撩上去,左看右看,有點不適應。長時間縮在劉海後,仿佛有一層遮擋,如今收拾幹凈瞭,赤/裸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似的。

她扭捏瞭下,“很醜麼?”

他說不,手指撫摸她眉心那顆痣,“這樣更好看。”

她有些靦腆,目光閃瞭閃,依舊在他臉上盤桓。那麼久沒能細瞧,簡直覺得疏遠瞭。凝目看他眼角,針尖大的一點黑,以前從沒見過。她咦瞭聲,“這是才長出來的?”

他促狹一哂,“是啊,哭出來的淚痣。”

她微訝,分明笑著,卻淚盈於睫,“你哭過麼?”

他半仰起臉,眼眶發紅卻堅決否認,“我又不是女人,動不動哭鼻子算怎麼回事!”

“真的麼?從來沒有哭過?”她偎在他胸前,眼淚滔滔落下來,“我不是,我經常哭。有時候明明不傷心,它自己就流出來瞭。我和彤雲說,一定是淚海的壩決瞭口子,得想法子堵起來。”

他低頭看她,笑裡含著苦澀,吻她的眼睛,“我來試試,我雖不是工部的,也知道一點防澇的手段。”

似乎是雨過天晴瞭,她急切地尋他的嘴唇,把滿心的委屈都傾瀉出去。她知道他該走瞭,再晚些膳房裡送食盒進來,人多瞭不好。然而自己又會寬慰自己,他是掌印太監,出現在紫禁城哪個角落都是正當的。偶爾一次沒關系的,其實別人眼裡並沒有什麼奇怪,不過是自己心裡有鬼,總怕惹人註目。

他們的吻裡有哽咽,是吻得最痛苦的一次。她捧住他的臉,這次輪到她和他約法三章瞭,“不要常往噦鸞宮跑,不要觸怒皇上。你曉得的,一切都有底線,他以為你是太監,所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咱們就在他能容忍的范圍裡,悄悄的,隻要我知道你在念著我,就夠瞭。”

他的手臂緊緊環住她,“音樓,我覺得好苦。”

她含著淚微笑,“不苦,已經好得出乎我的想象瞭。他如今迷上音閣,對我來說是好事。可是宇文良時對長公主存著壞心思,我怕婉婉受他蒙騙。你和宇文良時究竟是怎麼協商的?是打算助他一臂之力瞭麼?”

他說:“我不從中作梗,已經是對他最大的幫助瞭。長公主那裡,遇著機會請她三思,但一切順其自然。各人有各人的命,瞧瞧咱們自己,現在來個人勸你回頭,有用麼?”

話是這樣說,可眼睜睜看著帝姬走進圈套,心裡實在不落忍。還想再商議,甬道上一溜腳步聲到瞭廊下,隔窗通稟:“回娘娘話,喈鳳宮趙老娘娘到瞭。”

趙老娘娘指的就是榮安皇後,因著後宮有兩位皇後,為瞭方便區分,太監們自發換瞭這個奇怪的稱呼。她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或者是知道肖鐸在,有意進來會面的吧!兩個人松開手一坐一立,音樓整瞭整裙上褶皺,安然道:“還要通傳什麼?快請進來吧!”

《浮圖塔(浮圖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