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最後一年和俄國十月革命後的第一年,盡管德國的經濟進入瞭蕭條時期,但其先鋒派戲劇卻空前繁榮。奧斯卡·克羅格院長也時運亨通,他在美茵河畔的法蘭克福,經營一個設立在地下室的劇院。每彩排一出韋德金德和施特林德貝格的新劇,或者上演格奧爾格·凱澤、施特海姆、弗裡茨·馮·翁魯、哈森克勒弗爾或托勒的戲劇時,本市知識界,主要是一群充滿活力的年輕人,就在這狹小的地下室裡集聚,氣氛倒也融洽。奧斯卡·克羅格本人,喜歡寫些小品文和傷感的詩篇。他把劇院當作道德教育的課堂,主張通過舞臺幫助新的一代人去樹立自由、正義、和平等理想。當時,他認為實現這些理想的時刻已經到來。奧斯卡·克羅格是個嚴肅、自信且單純的人。星期日上午,在上演托爾斯泰或拉賓德拉納特·泰戈爾的戲劇之前,他總要對觀眾演說一番。“人道”這個詞兒經常掛在他嘴邊。他興奮地向站著的年輕人喊道:“弟兄們,鼓起勇氣!”結尾則引用席勒《歡樂頌》裡的名言:“千百萬人啊,我擁抱你們!”
在法蘭克福和其他地方,奧斯卡·克羅格受人愛戴和尊敬,因為在這些地方觀眾對大膽的藝術嘗試情有獨鐘。他表情豐富,寬寬的額頭上佈滿瞭皺紋,窄邊的金絲框眼鏡後面,閃動著和善、機敏的眼睛。他的照片經常刊登在先鋒派出版物上,有時也見諸於頁面光亮的大型雜志裡。奧斯卡·克羅格是德國表現主義戲劇界最積極、最有成果的先驅之一。
放棄法蘭克福那座著名的地下室劇院,對他來說,無疑是個錯誤。這一點,其實他很快就意識到瞭。一九二三年,有人邀請他去管理漢堡藝術劇院。鑒於那傢劇院規模較大,所以他允諾瞭下來。但實踐證明漢堡的觀眾不像那些常去他地下劇場的法蘭克福觀眾那樣懂藝術、有激情,且對新思想能產生共鳴。在漢堡藝術劇院,克羅格時常要從他感興趣的工作中抽出時間去排演大眾喜愛的劇目,這使他很痛苦。劇場要求每到星期五就得排出下周節目單。屆時,他同劇場經理施密茨總要有一場小小的爭執。施密茨要求安排票房高的滑稽劇和驚險劇,克羅格則堅持上演具有藝術性的劇目。由於平時施密茨同克羅格關系好,並欽佩其為人,所以一遇爭執,他總是讓步,這樣才使得藝術劇院仍然保持著高雅的風格。但是這就影響到瞭劇院的收入。
克羅格抱怨漢堡的年輕人麻木不仁,民眾缺乏文化素養,對高雅的藝術欣賞不瞭。
他苦澀地說:“真是好景不長啊!一九一九年,觀眾還爭著要看斯特林德貝格和韋德金德的戲;到瞭一九二六年就隻愛看歌舞喜劇瞭。”奧斯卡·克羅格在藝術上有很高的造詣,但缺乏遠見。如果他能預測到一九三六年會發生什麼,他還會對一九二六年如此滿腹牢騷嗎?“上演高雅的戲劇就吃不開,”他抱怨說,“不久前戈哈特·豪普特曼的《織工》上演時,觀眾都擠到瞭劇院門口,而昨天上演時,劇場裡的座位居然有一半空著。”
“不要緊,我們死活也能經營下去。”施密茨竭力安慰他的朋友。施密茨一看到克羅格善良、天真而又蒼老的貓臉上佈滿愁雲,心裡就一陣難過。說實在的,他自己也憂心忡忡,那豐滿、紅潤的臉上已平添瞭些許皺紋。
“怎麼能經營下去呢?”克羅格不理會對方的安慰,還說,“像今晚這樣下去,我們不得不從柏林邀請名角兒來客串瞭,隻有這樣,才能把這些漢堡人吸引到劇院來。”
黑達·馮·赫爾茨費爾德是克羅格的老同事和紅顏知己。早在法蘭克福時期,她與克羅格就一起做導演和演戲。她說:“克羅格,你又把事情看得漆黑一團瞭。請多拉·馬丁來客串,又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情,她的演出實在太精彩瞭。亨德裡克演戲,也不必發愁沒人看。”
當赫爾茨費爾德夫人說到亨德裡克這個名字時,狡黠而嫵媚地笑瞭,那薄施脂粉稍顯寬大的臉蛋,突然亮瞭起來。她長瞭一個大鼻子,一對大大的金褐色的眼睛流露出感傷和聰穎。
克羅格粗聲地說:“亨德裡克的要價太高瞭吧。”
“可是,給馬丁的報酬也不能低呀!”施密茨補充說,“就算他們確有魅力,表演技能出眾,也能吸引大批觀眾,不過一個月就得給一千馬克,也實在讓咱們吃不消。”
“這就是柏林名角兒的價格。”赫爾茨費爾德夫人憤憤不平地說。她從未在柏林工作過,她鄙視柏林及其一切。
“給亨德裡克一千馬克也太過分瞭,”克羅格突然激動地說,“從什麼時候起把他的報酬加到一千這麼高?過去一直都是八百馬克,且已經綽綽有餘。”
“這可叫我怎麼辦?”施密茨說,“他連蹦帶跳地進瞭我的辦公室,一下子就坐在我的腿上,還用手輕拍我的下巴。”這時赫爾茨費爾德夫人笑瞇瞇地盯著他,施密茨臉有點兒發紅瞭,“他一再重復說,‘非要一千馬克不可!一千,經理!湊個整數吧!’克羅格,您說,這可叫我怎麼辦?”
亨德裡克在要求增加津貼和報酬時,善於采用這樣巧妙的手法:像一陣發狂的旋風,卷入施密茨的辦公室,恣意撒嬌撒野。他知道,隻要把施密茨的頭發扯亂瞭,用手指頭捅他的肚子,就會弄得笨拙的胖子施密茨徹底就范。為瞭把報酬提高到一千馬克,他甚至坐在施密茨的大腿上不起來。這一點,連施密茨也隻好紅著臉承認。
“簡直是胡鬧!”克羅格生氣地搖晃著他那焦慮萬分的腦袋,“從本質上講,亨德裡克是個輕浮的人。他賣弄的一切,從文學愛好到他所謂的共產主義都是偽裝。他不是藝術傢,而是地地道道的戲子。”
“你為什麼要反對我們的亨德裡克呢?”赫爾茨費爾德夫人不得不用譏諷的口吻問道,因為她自己在談論亨德裡克時從無貶意。她欣賞亨德裡克的成功之道,常說:“他是我們演員中的佼佼者。柏林沒有把他從我們這裡挖走,我們應該感到慶幸。”
“我從不看好他,”克羅格說,“歸結起來,他僅僅是個一般的地方演員,這一點,連他自己都心中有數。”
施密茨問:“他今晚躲到哪裡去瞭?”
赫爾茨費爾德夫人輕輕地笑著回答說:“有人說他躲在幕後的化裝室裡。隻要柏林有藝術傢來演出,他總是妒忌萬分。他對自己說,他永遠達不到他們的水平,所以他非常歇斯底裡地躲到幕後去瞭。多拉·馬丁使他神魂顛倒,他既恨她,又愛她。今晚他大哭瞭一場。”
“瞧瞧他的自卑感吧!”克羅格大聲說著,得意地環顧四周,“或者,這更能說明,在他內心深處,對自己有瞭客觀正確的評價。”
三個人坐在劇場的餐廳裡。這座餐廳是以德語“漢堡藝術劇院”的首字母縮寫“漢藝”(H.K.)命名的。餐桌上鋪著油膩不堪的臺佈,墻上掛著一排沾滿塵土的演出劇照和演員照片,這些都是十年來在這裡演出過的演員及他們在舞臺上塑造出來的人物。赫爾茨費爾德夫人談著話,時而抬起頭來瞥一眼這些照片。其中有天真無邪的少女、多愁善感的青年、滑稽可笑的老演員、英勇的元老、年輕的情侶,也有陰謀傢和尊貴的夫人。
餐廳下面便是劇場。多拉·馬丁的演出正接近尾聲,她今晚成功演出的是一場通俗的戲劇。她的啞嗓音,嬌艷且勝似少女的苗條身材,加之一雙充滿純真而神秘的眼睛,使全德國的觀眾都如癡似醉,為之傾倒。在她剛演完第二場時,院長、經理和赫爾茨費爾德夫人就起身離開瞭包廂。藝術劇院的其他演員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繼續觀看演出直到結束,他們的內心充滿瞭敬佩和嫉妒。
克羅格輕蔑地評論道:“她帶來的配角演得可真夠差勁兒的。”
“你想讓她帶來什麼樣的演員?”施密茨說,“要是帶著像樣的配角來,她一個晚上還能賺到一千馬克嗎?”
“不過,她本人倒是越演越出色瞭,”機靈的赫爾茨費爾德夫人說,“她什麼角色都能勝任。她甚至演過神經錯亂的孩子,而且演出效果很棒,令人心悅誠服。”
“演‘神經錯亂的孩子’倒不錯。”克羅格笑瞭,“樓下的戲看來演完瞭。”他補充瞭一句,同時往外張望。
觀眾正走出劇場,沿著一條小道往上走,經過餐廳外面,穿過大門便到瞭街上。餐廳漸漸擠滿瞭人。演員們彬彬有禮地來到這邊的桌子旁,向院長點頭致意,同餐廳主任開一兩句玩笑。餐廳主任是個壯實的老頭兒,留一把白色的山羊胡子,長著一個藍紅色的酒糟鼻子。在演員眼裡,餐廳主任漢澤曼大叔同施密茨有同等重要的地位。遇到施密茨心情好時,演員可以請他預支工資,到瞭每月下旬,錢花得青黃不接時或尚未提前領到工資時他們就可以到漢澤曼那裡去賒賬。所以大傢都欠他錢,據說連亨德裡克也欠瞭他一百多馬克,所以漢澤曼對欠錢客人的玩笑話真的不必去搭理。他板著臉,眉頭緊鎖,為演員們端來白蘭地、啤酒和冷盤肉,但卻看不到有人付錢。
大夥兒都在議論多拉·馬丁。對她的演技,各抒己見,而一致的看法是她的錢賺得實在太多瞭。
莫茨表情嚴肅地說:“倡導明星制會使德國戲劇界走向衰亡。”她的男朋友彼得森立即氣憤地點頭表示支持。彼得森是個老演員,特別渴望扮演英雄角色,例如歷史劇中國王或威武的老將軍,可惜,扮演這類角色時他又顯得太矮、太胖瞭點兒。他總想以挺直的腰板和威武的姿勢來掩蓋自己的先天不足。彼得森往往裝出老實人的表情,這時下巴上如能配上一副船夫的胡子倒挺合適,但可惜缺少這點胡子,結果刮得幹幹凈凈的下顎、寬寬的上嘴唇以及那雙不大的散發著靈氣的藍眼睛,還是使這張面孔顯得聰明過頭。眾所周知,莫茨愛他勝過他愛自己。
由於彼得森剛才點瞭點頭,所以現在莫茨徑直地走向他,親昵而意味深長地說:“彼得森,我們不是經常議論這種錯誤的管理方式嗎?”
彼得森堅定地表達瞭他的態度:“的確是這樣,女士!”於是他又瞇起眼睛向拉埃爾·莫倫維茨瞄去。莫倫維茨是個妖艷的女郎,烏黑的劉海長發一直垂到修過的眉毛和黑邊大眼鏡上。她有一張圓胖的、幼稚的、尚未成熟定型的娃娃臉。
“馬丁那套滑稽般的表演技藝,在柏林也許吃得開。”莫茨尖刻地說,“可是,在咱們中間,誰也不會買她的賬。咱們畢竟都是久經沙場的演戲老手啊!”
她環顧四周以期博得眾人的掌聲。莫茨擅長扮演滑稽可笑的老太婆,偶然也有機會扮演上年紀的貴婦這類角色。她總大聲笑,而且一笑起來就沒完,久而久之嘴角的皺紋就明顯瞭。她笑的時候嘴裡露出的金牙也閃閃發亮。但是,眼下她表情嚴肅,近乎惱怒。
莫倫維茨高傲地一邊玩著她那長長的煙鬥,一邊說:“最後誰也不能否認,從某種意義上講,馬丁總還是個有高超技藝的人。無論她飾演什麼角色,總是那麼出神入化。你們知道我說這些話的意思嗎?”
大傢都懂得她的意思,而莫茨卻搖瞭搖頭表示不能贊同。這時嬌小的安格莉卡卻用清脆、靦腆的嗓音,輕聲地說:“我欽佩馬丁。我感受到瞭她的超然魅力,這點最能打動我。”安格莉卡敢於開誠佈公地說出這麼長的話來,她的臉色頓時變得紅紅的。大傢都註視著她,被她的誠實所感動。嬌小的安格莉卡嫵媚動人,金色的短發使她看上去更像個十二三歲的男孩,純潔明亮的眼睛並未因近視而失去魅力。有人甚至認為,安格莉卡瞇著眼看人時尤其楚楚動人。
“我們的小公主又陶醉瞭。”美男子羅爾夫·博內蒂笑著打趣,不過他的笑聲未免太大瞭一點兒。在演員中,他是收到粉絲來信最多的一個,因此臉上總流露出高傲,但這也掩飾不住他疲憊的神色。在安格莉卡看來,羅爾夫一直在向她求愛。很久以來,他一直在追求安格莉卡。在舞臺上,他扮演的角色經常使他有機會把安格莉卡摟在懷裡,然而安格莉卡卻對他很冷淡。令人吃驚的是,她偏偏把自己的溫情留給瞭那些不會回報甚至排斥自己的人。她美麗動人,落落大方,似乎隻為人們的寵愛和嬌慣來到世間。她內心隱藏著一種古怪的執拗。這使她一方面在羅爾夫瘋狂的追求面前能以冷靜和嘲諷相待;另一方面會因亨德裡克冰冷的藐視而不由得痛哭流涕。
羅爾夫故意地說:“無論如何,作為女演員,馬丁不是一個真正的成功者。她是一個古怪的陰陽人,她的血管裡流著冷血。”
“我覺得她很美,”安格莉卡溫柔但堅定地說,“我認為她是我見到過的最嫵媚的女人。”說這話時,她的雙眼已充滿瞭淚水。安格莉卡往往無緣無故地掉淚。她心不在焉地說,“真奇怪,我感到多拉·馬丁和亨德裡克有一種神秘的共同點。”這種言論立刻引起瞭在座各位的驚訝。
“馬丁是個猶太人。”年輕的漢斯·米克拉斯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他這樣做是為瞭讓大傢開心,但大傢感到意外的同時,還向他投出瞭厭惡的目光。
“米克拉斯太過分瞭。”莫茨見狀,便用一句話打破瞭大傢目瞪口呆的樣子,還勉強地笑瞭笑。
克羅格立刻皺起眉頭,以示震驚和討厭。赫爾茨費爾德夫人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臉色一下子白瞭。令人壓抑的沉默持續瞭很久。米克拉斯臉色蒼白,但神態倔強地將身體靠在餐廳的櫃臺邊。克羅格終於聲色俱厲地責問他:“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一直在同漢澤曼竊竊私語的另一個年輕演員站出來當和事佬,用堅定而又安撫的口吻說:“喔唷,事情已經過去,不要再計較瞭。下不為例,米克拉斯,這類事情總會發生在我們身邊的。平時你還是個挺聽話的孩子嘛!”他拍瞭拍肇事者的肩膀,開心地笑瞭起來。大傢覺得此番話挺有道理,一個個都跟著笑瞭起來。甚至連院長克羅格也笑瞭,不過他的笑略顯勉強。
但是,米克拉斯嚴肅如故,把那張板著的、蒼白的臉轉向一邊,不屑一顧地將嘴唇緊緊地閉著。“她就是猶太人!”他又一次低聲說瞭句,低到幾乎沒人聽見。隻有奧托·烏爾裡希斯聽見瞭,剛才他落落大方地為他打瞭個圓場,現在則嚴厲地瞪瞭米克拉斯一眼,以示斥責。
院長克羅格向那位和事佬烏爾裡希斯招招手說:“嘿,烏爾裡希斯,請您過來一下!”烏爾裡希斯走到院長和赫爾茨費爾德夫人的桌旁坐下。
“我不願意打探您的私事,真的不願意。”克羅格的語氣中表達瞭自己的為難心情,畢竟他要涉及的內容確實很棘手,“但現在您參加共產黨集會的次數越來越多,昨天您又到什麼地方去開會瞭。烏爾裡希斯,這對您和我們都不利呀。”克羅格語重心長地放低聲音說,“烏爾裡希斯,您是知道的,資產階級報紙會做什麼,人傢已經開始懷疑我們瞭。隻要我們中間有一個人在政治舞臺上拋頭露面,烏爾裡希斯,這會給我們帶來不幸。”克羅格急急忙忙地一口喝完他的白蘭地,臉色有點兒發紅瞭。
烏爾裡希斯鎮定地回答:“院長先生,您對我講這些,我由衷感謝。當然,我自己也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院長先生,也許我們分手會更好一些。請您相信,我提出這個建議,心裡也覺得不好受。但是,我不能放棄我的政治活動。我覺得現在隻得放棄你們給我的這個工作機會。當然,這真的是一種犧牲,因為您知道我是多麼願意留在這裡繼續我的事業。”
他的語氣使人感到親切、誠懇、溫暖。他講話時,克羅格用父親般的和藹、深情的目光看著他那張堅毅的面孔。烏爾裡希斯是個儀表堂堂的男子漢:高高的、飽滿的前額,烏黑的頭發在腦後背著,那雙深褐色的眼睛,充滿瞭快樂和智慧,使人對他容易產生信任感。克羅格很喜歡他,所以得知他的決定後,他氣得火冒三丈。
“但是,烏爾裡希斯!”他大聲說,“這是絕對不行的。您心裡有數,我是決不會放您走的。”
“我們絕對少不瞭您!”施密茨補充瞭一句。身材肥胖的人有時會用一種嘹亮、和美、顫抖的奇怪聲音使人感到意外。赫爾茨費爾德夫人嚴肅地點點頭,以表明其相同的態度。
克羅格強調說:“我隻請您行動上收斂一點兒。”
烏爾裡希斯非常感激地說:“您一直都特別關心我,非常體貼我。放心吧,我會十分小心,不辜負您對我的關愛。”
這時赫爾茨費爾德夫人向他遞去信任的笑容。“您肯定不是蒙在鼓裡,”她溫柔地說,“我們在政治觀點上十分同情您。”她是在法蘭克福結的婚,現在姓丈夫的姓。她的丈夫也是個共產黨人,比她年輕得多,後來離開她走瞭,目前在莫斯科當電影導演。
“任重而道遠。”克羅格以教育者的姿態,豎起食指,“雖然不總是一帆風順,在某些方面會遇到挫折。在莫斯科,我們也不可能實現我們的所有美夢。在獨裁制度下,知識分子的一切美夢、要求及希望等都能實現嗎?”
烏爾裡希斯此時語氣非常嚴肅,這使他那雙細長的眼睛透射出銳利的目光,咄咄逼人。他說:“不僅那些您稱之為知識分子的人,有自己的希望和要求。無產階級也有自身的要求,而且更為迫切。根據目前的世界形勢,無產階級的要求隻有通過實施專政才能實現。”
此時施密茨經理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為瞭輕松地轉換話題,烏爾裡希斯笑著說:“告訴你們,藝術劇院大名鼎鼎的演員,在昨天的集會上差一點兒代表劇院登臺發言。遺憾的是,亨德裡克的要求在最後時刻被拒絕瞭。”
克羅格輕蔑地說:“隻要事情有礙亨德裡克的前程,他總是會在最後被人勸阻的。”
赫爾茨費爾德夫人用懇求的目光望著他,表情有些痛苦,似乎在暗示他不要再說下去瞭。直到烏爾裡希斯說“亨德裡克是我們自己人”時,她才松瞭一口氣,露出微笑的表情。
“亨德裡克是我們自己人,”烏爾裡希斯重復說,“他會用行動證明這一點。他的行動就是創辦‘革命劇院’,這個月劇院就要開張。”
“可是到現在還沒有開張啊!”克羅格微笑著挖苦說,“至今還隻是在信紙上印著‘革命劇院’的名稱。我們假定它開張瞭,您相信亨德裡克真有勇氣演出革命戲劇嗎?”
烏爾裡希斯非常肯定地回答:“我真的相信。另外劇本都已選好瞭,您就稱其為‘革命劇’吧!”
克羅格紅潤的臉上帶著厭倦和輕蔑的表情,他懷疑地說:“那咱們等著瞧吧!”赫爾茨費爾德夫人見此情景,認為該換換話題瞭。
“剛才米克拉斯怎麼會發出那樣的奇談怪論呢?”她問,“看來這小夥子真的反對猶太人,並且和納粹黨人同流合污瞭。”她說到“納粹黨人”這四個字時,好像踩到一隻死耗子那樣,頓覺厭惡,以致她的臉都扭曲瞭。
施密茨輕蔑地笑著。克羅格則說:“我們還需要這樣的人啊!”烏爾裡希斯向旁邊看瞭一眼,斷定米克拉斯聽不到他們的談話時,才壓低聲音說:“米克拉斯基本上是個好人,這我知道,我常和他交談。我們需要多幫助、多關心這樣的年輕人。我們還有機會把他爭取過來,讓他走上正道。我不認為他已無可救藥瞭。他的敵意和滿腹牢騷是被壞人利用的結果,您懂得我的意思嗎?”赫爾茨費爾德夫人點點頭,烏爾裡希斯認真地低聲說:“這種年輕人,頭腦簡單,分不清是非。當前,像米克拉斯這樣的人在全國比比皆是,他們主要是不滿。不滿是好事,因為是對現狀的不滿。但不幸的是,這樣的青年易受壞人引誘。一旦上當受騙,壞人就會利用他們的不滿,挑動他們去相信,世界上的一切禍根在於猶太人和凡爾賽條約。他們輕信這些垃圾謊言,忘掉瞭國內和全世界真正的禍根。這就是別有用心的人轉移視線的卑劣手段。對那些單純而又不善於正確思考的年輕人,使用這種手段往往就會奏效。所以浮現在面前的是一幅悲慘的畫面:一群不幸的年輕人,乖乖地坐在那裡被洗腦,最終成瞭納粹黨人。”
四個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向米克拉斯投去。米克拉斯坐在餐廳最遠處角落的一張桌子旁,旁邊坐著提詞員、胖老太太埃福伊夫人、身材矮小的道具管理員維利·柏克和舞臺看守克努爾。有人傳說,克努爾先生西服領的背面別著一枚“卐”字徽章,而且他的寢室裡掛滿瞭納粹頭子的像,但是他在門房裡卻不敢掛。克努爾先生同舞臺管理員中的共產黨人發生過激烈的辯論和爭吵。共產黨人不到漢藝餐廳來,他們總是坐在劇院對面的酒吧裡,烏爾裡希斯有時在那裡同他們碰頭。亨德裡克從來不敢靠近工人們的桌子,怕他們譏笑他的單片眼鏡。同時,他又常常訴苦說,自己十分討厭納粹分子克努爾先生待在漢藝餐廳裡。他談到克努爾先生時,總愛說:“這個卑鄙的小資產階級,盼著他的頭子和救星,就像一個大姑娘盼著男人來使自己懷孕一樣。每當我經過舞臺看守室,一想到他衣領下的那枚‘卐’字徽章,渾身就感到一陣冷一陣熱。”
“當然,他的童年是悲慘的,”烏爾裡希斯談論米克拉斯時說道,“有一次他告訴我,他是在巴伐利亞州一個偏遠地區的一座陰森恐怖的房子裡長大的。父親在戰爭中陣亡瞭。米克拉斯要求到劇院工作,他母親非常焦慮,甚至有些憤怒。她死命反對,大吵大鬧,這些都可以想象。他有抱負,勤奮努力,才華出眾。他見多識廣,比我們多數人都知識淵博。原先他想當一名音樂傢,學會瞭對位法和彈鋼琴。他還會演雜技、跳踢踏舞、拉手風琴,幾乎什麼都會。他常常整天地工作,也許因而使身體受到影響。那咳嗽聲,聽著都叫人揪心。很自然,他覺得自己受到瞭冷落,隻好退下來,擔任個配角。他把他的失敗歸罪於我們。他覺得,我們會由於他的政治信念而聯合起來反對他。”
烏爾裡希斯也用焦慮的目光望著對面的米克拉斯。“月薪僅僅九十五馬克。”他突然大聲說,用責備的目光盯著經理施密茨,施密茨立即坐立不安。烏爾裡希斯繼續說:“在這種情況下,米克拉斯很難成為心智健全的人。”這時,赫爾茨費爾德夫人也開始用銳利的目光打量起米克拉斯來瞭。
每當米克拉斯覺得他受到瞭劇院領導卑鄙的歧視的時候,他都會與克努爾先生及其同甘共苦的夥伴坐下來,敞開心扉。其政治上的朋友告訴他劇院的領導已經“猶太化瞭”,且“已經受到馬克思主義的影響”。按照米克拉斯的觀點,亨德裡克既嫉妒又自負,是個狂妄自大的人。他想演所有的角色,竟然把米克拉斯要演的角色也搶去瞭。
“他沒有把莫裡茨·施蒂費爾給我留下,真卑鄙,”米克拉斯痛苦地說,“他導演《春曉》,為什麼自己又要演劇中的主角呢?什麼也不給我們留下,真卑鄙!他演莫裡茨也顯得太胖、太老,穿著短褲,樣子真可笑。”米克拉斯氣呼呼地看著自己雖瘦但健壯的腿。
維利·柏克負責舞臺佈景,他用目光掃過大啤酒杯,自得其樂地笑著,誰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是笑亨德裡克的外表像體操運動員,還是笑米克拉斯為自己的無助而憤怒?隻有提詞員埃福伊才真正憤慨,她支持米克拉斯的看法:卑鄙無恥。這位胖老太太像母親一樣關心年輕的米克拉斯,政治上也同情他,還常給他一些小恩小惠,諸如給他補襪子,請他吃晚飯,送他香腸、火腿和醃菜,等等。“孩子,你要吃得胖點兒。”她說著並溫柔地看著他。她喜歡米克拉斯通過健身鍛煉而保持的修長靈活的身軀。當她看到米克拉斯濃密的黑發亂七八糟地豎在後腦勺時,就會說:“你現在真像街上的野孩子!”於是她便從手提包裡拿出梳子來,給他梳理一番。
米克拉斯看上去真像一個街上的野孩子,他的遭遇很慘,他不得不勇敢地強忍種種屈辱。他每天的生活充滿艱難的挑戰:不停地訓練。這對他瘦弱的身體來說,負擔著實過重。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才使他脾氣暴躁,年輕的臉上常流露出陰沉、敵對的神情。他臉色蒼白,面頰凹陷。眼睛明亮,但眼圈灰黑。隻有那平和的、孩子氣的前額會給人留下另一番印象:好似被微弱柔和的內在光彩照亮。他嘴唇發紅,紅得過分,顯然是病態。特別突出的雙唇似乎將臉部的所有血液都匯集到此,所以面孔缺少血色。那個提詞員埃福伊太太特別愛看米克拉斯的誘人嘴唇,但其短而微陷的下巴卻讓人掃興。
“今天早晨排練時,你的臉色又一次讓人擔心。”埃福伊太太憂心忡忡地說,“你的咳嗽聲音又悶又重,真的令人傷心!”
米克拉斯受不瞭別人對他的憐憫,卻又樂意默默地接受別人為表達同情而給予的施舍,但從不表示感激。他對埃福伊太太憐憫的話充耳不聞。
相反,他想聽聽維利·柏克的見解。“亨德裡克今天晚上一直躲在幕後面的化裝室裡不出來,是真的嗎?”柏克對此不作否定。米克拉斯覺得亨德裡克的行為很愚蠢,他為之高興。“我早就說過,他是個地道的蠢貨!”他獲勝似的哈哈大笑,“這一切,都是為瞭一個腦袋安錯地方的猶太女人,實在太不值瞭!”他弓起腰來裝著馬丁的模樣,把埃福伊太太逗得直樂,“這類垃圾東西居然妄想當名角兒!”他嘲笑的對象也許是馬丁,也許是亨德裡克。按他的判斷,他們兩個人都屬於非德意志的卑鄙無恥的特權集團。他一邊用骨瘦如柴的臟手托著他那張蒼白的、不懷好意的臉,一邊繼續說,“馬丁,那女人總把沙龍共產主義的詞兒掛在嘴邊,但每晚照樣收入一千馬克。他們是一幫強盜!總有一天要收拾他們。到時候亨德裡克不得不低頭!”
平時,他在餐廳裡不敢搬出這類危險的話題,如果克羅格在旁邊,更是一字不提。今天他一反常態,大談特談。言辭雖激烈,卻僅是絮絮耳語。埃福伊太太和克努爾先生點頭表示贊許,而柏克隻是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幹巴巴地看著。
“這一天總會到來!”米克拉斯低聲說,但情緒激動,黑眼圈裡的一對明亮的眼睛好像在燃燒。接著一陣可怕的咳嗽聲,埃福伊太太輕拍他的肩和背。“聲音怎麼這麼悶,”她擔心地說,“好像是從肺的底部咳出來的。”
本來面積就不大的餐廳裡,此刻煙霧彌漫。“空氣渾濁得真叫人透不過氣來,”莫茨抱怨說,“身體再好的人也受不瞭。我的嗓子,你們瞧,明天又得去看口腔科醫生。”
誰也不樂意見她去看醫生。拉埃爾·莫倫維茨甚至挖苦說:“哎喲,我們的花腔女高音!”莫茨狠狠瞪瞭她一眼。莫茨和拉埃爾兩人總是較勁,彼得森心中有數。昨天有人發現彼得森又在那個妖艷的拉埃爾的化裝室裡,當時莫茨難過得哭瞭。看來莫茨今天不願意為這個蠢女人而亂瞭陣腳。也許拉埃爾戴著單片眼鏡和把頭發梳理得令人發笑還自以為生活在一個朦朧的夢幻世界。莫茨把雙手交叉在一起放在胸前,以示心情愉快。“這裡真好,是不是啊,漢澤曼大叔?”她高興地說著,瞟瞭餐廳主任一眼。餐廳主任因她還有二十七馬克的欠賬,所以沒有理她。當她見到彼得森面前出現牛排和荷包蛋時,火氣又立即上升:“幾根小香腸就不夠吃啦?”眼眶裡充滿憤怒的淚水。莫茨和彼得森經常發生摩擦,莫茨認為彼得森愛擺闊,總是訂很貴的菜,小費也給得太多。
莫茨尖刻地說:“當然,非要牛排和雞蛋不可啦。”彼得森不平地嘀咕:“一個男子漢總要吃得講究一點兒嘛!”莫茨突然怒不可遏,用譏諷的語調問拉埃爾,彼得森是否獻給她一瓶香檳酒。“特等貴婦香檳!”莫茨惡狠狠地大聲說出瞭那優質香檳酒的牌子,隻有像她這樣善於交際的人才有機會瞭解得這麼細致。這一下拉埃爾真正感到受瞭侮辱。她尖聲地叫喊:“請您少說為妙!這是開玩笑嗎?”單片眼鏡從她的臉上掉瞭下來,那圓圓的臉氣得發紅,情緒有些失控。
克羅格驚奇地抬起頭來朝他們看看,赫爾茨費爾德夫人在譏笑,美男子博內蒂輕輕地敲瞭敲莫茨的肩膀,同時也敲瞭敲拉埃爾的肩膀。這兩個女人靠得越來越近,擺出瞭打架的架勢。博內蒂說:“小姐們,不要吵架!”他勸阻她倆,嘴角邊掛上瞭更加厭世、失望的皺紋,“吵架無濟於事,還是讓我們打打牌吧。”
此刻,餐廳裡響起瞭低沉的哭聲,聲音越來越大。大傢轉過身去,看見多拉·馬丁站在門口,像舞臺上女王背後跟著侍從那樣,她也被同來的劇團成員簇擁著。
馬丁笑容可掬,用其特有的沙啞語調向漢堡藝術劇院全體人員揮手致意。全德國有上千個年輕演員用這種沙啞的嗓音模仿她的說話腔調。
現在她就用這種有名的腔調大聲說話,每句話中,都有一兩個字的聲音拖得特別長:“朋友們,我們被邀請去參加一個十——分——無——聊的宴會,萬——分——抱——歉,我們不——得 ——不——走啦!”她仿佛故意惡搞自己的說話腔調,隨心所欲地拖長字的音節。可是,大傢聽後竟感覺那音色非常悅耳,即使像小夥子米克拉斯那樣不喜歡馬丁的人也是如此。不能否認,她的光臨取得瞭嘩眾取寵的效果。在她充滿智慧的飽滿的額頭下,那雙睜得大大的、天真無邪的、神秘而又深邃的眼睛,吸引並迷住瞭每個人的心魂。甚至連漢澤曼大叔都傻乎乎地露出如癡似醉的笑臉。過去曾和馬丁交過朋友的赫爾茨費爾德夫人,向馬丁喊道:“親愛的馬丁,這太遺憾瞭。你不能到我們這裡來坐一會兒嗎?”她竟然可以用親密的稱謂來稱呼馬丁,大傢對她不禁肅然起敬。
馬丁卻微笑著搖搖頭。由於她聳著肩膀,所以她的臉幾乎埋沒在棕色翻毛皮大衣的高領中間。
“太遺憾瞭!”她溫柔親切地說。她今天沒有戴帽子,因而搖晃腦袋時,那蓬松的、稍稍泛紅的頭發就飄動瞭幾下,“時間已經太晚瞭。”
突然,有人從馬丁的隨從們的背後鉆瞭出來,此人就是亨德裡克。他身穿那件演出輕喜劇時穿的晚禮服,近看,這服裝已經破舊,油漬斑斑。他肩上披一塊白絲巾,氣喘籲籲,面頰和額頭由於著急而泛紅。他神經質地哈哈大笑,全身顫動,使旁人驚愕不已。他慌慌張張地俯身吻那女演員的手,動作看上去非常不舒服,但可以看出他表現出來的狂熱。
“請您原諒!”他說。令人奇怪的是他那單片眼鏡居然牢牢地夾在眼上,而臉一直還俯在她的手上,並且還能一直哈哈大笑。“不好意思!我來得太遲瞭——您一定會這樣想——真是難以相信……”後來他終於挺直身子,捧腹大笑,臉變得越來越紅。他說,“今晚對我來講,簡直是一種享受,精彩絕倫,我不把這個感受告訴您,我是不會讓您走的。”說到這兒,剛才他笑得前仰後合的狂態突然消失,臉部表情立即變得異常嚴肅。
現在該輪到馬丁瞭。她笑瞭起來,臉上散發著誘人的溫暖和魅力。“騙——子!”她大聲說,還把“騙”字的聲調拖得特別長,“您躲起來瞭,壓根兒沒有到劇場來過!”她用黃豬皮手套輕輕地打瞭他一下。“不過這不礙事兒,”她沖他愉快地笑著,“聽說您是個天才!”
從馬丁嘴裡突然聽到這種評語,亨德裡克受寵若驚,臉色由淡紅變成灰白;但是他卻用痛楚的聲音說:“我?天才?這——是——無——中——生——有——的——謠——言……”連他都學會瞭馬丁的那一套,說話時把每個字的音節拖得長長的。但他在說話的方式上卻有自己的獨特一套,並非完全照搬馬丁。馬丁說話時溫柔親切,而亨德裡克的語調則裝模作樣,故作高雅。在排練中,當女演員表演激情戲時,他就送給對方這種笑容:咧嘴露牙,一副俗氣相。他自己形容這種笑為“邪惡的笑”(“邪惡,親愛的,懂嗎?邪惡!”在排練時他告誡莫倫維茨和安格莉卡,同時露出牙齒裝模作樣地做給她們看)。
多拉·馬丁也露瞭露牙。但是當她嘴裡“嗯呀,咿呀”,發出裝嫩的聲音,把腦袋垂在高聳的雙肩之間時,她那聰明、憂傷的大眼睛,在仔細思忖亨德裡克臉上的表情。“將來您還會有機會顯露您的天才!”她輕聲地說。即刻,不僅她的目光,而且她整個臉部表情都變得十分嚴肅。她點瞭下頭,其嚴肅的表情簡直就是對他的威脅。一刻鐘前還躲在幕風後面的亨德裡克現在敢於正視對方的眼睛瞭,於是馬丁又哈哈大笑,撒嬌地說:“我們再不走就要遲瞭!”她向大夥兒擺擺手,帶著隨從消失瞭。
與馬丁的邂逅,神奇地使亨德裡克一掃頹唐情緒,精神高漲,現在他像過節那樣高興。臉上的怨氣頓時消失,顯得神采奕奕、優雅非凡。大傢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就像剛才註視柏林來的那位名角兒那樣。他在向克羅格院長和赫爾茨費爾德夫人打招呼之前,走到維利·柏克身邊,“聽我說,親愛的柏克,”吊兒郎當也站在那兒,雙手插在褲兜裡,雙肩下垂,嘴唇上掛著邪惡的微笑,“你借一點兒錢給我吧,至少得七馬克,我想吃一頓像樣的晚飯。因為我預感漢澤曼大叔今天會要我付現金。”他那寶石般閃亮的眼睛,對坐在櫃臺後一動不動的漢澤曼投去一瞥不信任的目光。
柏克站起身來。亨德裡克的這種要求一方面給瞭他好大的面子,另一方面又使他非常難堪。他多少感覺有些驚愕,所以他瞪著水汪汪的眼睛,臉漲得通紅。當他默不作聲慌慌張張地在褲兜裡亂掏時,米克拉斯用緊張且惡毒的目光正註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安格莉卡匆匆走瞭過來,“亨德裡克,”她羞怯地說,“假如你需要錢,我可以借給你五十馬克,到下月一號還我就好瞭。”
亨德裡克的眼神立即變得冷酷起來,他晃瞭晃肩膀,輕蔑地說:“小孩子,不要瞎摻和,這是男人之間的事情。柏克願意借給我錢。”柏克激動地點點頭。安格莉卡隻好眼淚汪汪地走開瞭。亨德裡克趾高氣揚地把柏克給他的銀幣塞進口袋,也沒說聲“謝謝”。而此時,米克拉斯、克努爾和埃福伊太太正怒視著他。柏克不知所措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目瞪口呆。安格莉卡則跟在亨德裡克身後哭泣。亨德裡克大步穿過餐廳,那條白色的絲巾還垂在他的肩膀上。
“施密茨大叔看我挨餓很開心啊。”亨德裡克那張掛著勝利微笑的臉轉向經理坐的桌子。桌子旁的人生硬地向他打招呼,以示對亨德裡克的歡迎,甚至克羅格也勉為其難地“呵呵”幹笑瞭幾聲,但笑聲過於響亮,顯得不夠真誠。“喂,老滑頭,你好嗎?今晚你總算熬過去瞭吧!”克羅格那張貓嘴兩角,現出瞭深深的皺紋,眼鏡片後面轉動著不懷好意的眼睛。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切,使人相信,他能寫出熱情奔放的抒情詩,出色的政治和文化詩篇,而且不愧是和戲劇打瞭三十多年交道的人。
亨德裡克和烏爾裡希斯心照不宣地、親切地握手。施密茨經理用他難得的溫柔悅耳的聲音說瞭幾句詼諧的話。赫爾茨費爾德夫人莞爾一笑,笑中含有不可名狀的嘲諷味兒。同時,她的金褐色眼睛因動情而濕潤,她用溫柔的目光盯著亨德裡克。亨德裡克坐下來,讓她決定晚飯該點什麼菜。這給瞭她靠近的機會,她把那起伏不平的胸脯移近他的身邊。亨德裡克邪惡的微笑沒有把她嚇跑,她已經習慣瞭,她喜歡這種笑。
當漢澤曼大叔接過訂菜單時,亨德裡克開始議論他的《春曉》:“我估計演出效果會很好。”他說的那麼自信,同時一雙威嚴的眼睛向餐廳掃去,掃過所有的演員,如同一個統帥用眼睛掃視整個部隊。“西貝特演溫德拉不會出絲毫紕漏,博內蒂演梅基奧爾·加博不理想,但還能湊合,妖艷的莫倫維茨演伊爾莎可達到一流水平。”
他講話時居然毫無風趣且如此嚴肅,這真是少有。克羅格也感到意外,不由得懷著敬意聽著。赫爾茨費爾德夫人又來掃大傢的興瞭,她把那張塗上厚厚一層香粉的大臉蛋,伸到亨德裡克身邊,故意用嘲笑的口吻說:“至於莫裡茨,我們把這個角色交給一個青年演員去演,據最權威人物即馬丁本人認為,這個青年演員並非一點兒天賦也沒有……”
克羅格皺瞭皺眉頭以示反對。亨德裡克隻裝作沒聽見赫爾茨費爾德夫人的這種譏誚,反而說:“親愛的,那麼讓您演加博夫人又會演得怎樣呢?”這是不加掩飾的、赤裸裸的嘲諷。赫爾茨費爾德夫人是個蹩腳演員,這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她本人也為此而苦惱。大傢嘲笑這位聰明的女人死乞白賴地要登臺演出,即使演不起眼的老太太,她也願意。對亨德裡克的魯莽無禮,她本想聳聳肩膀表示無所謂,但她那已不年輕的臉,唰的一下紅到瞭耳根。克羅格見此情景,感到一陣揪心,說這是出於憐憫,不如說是出於溫情。多年前克羅格同赫爾茨費爾德夫人曾經相好過。
為瞭轉換話題,或者為瞭談他確實在考慮的唯一的一個問題,烏爾裡希斯徑直開始談到瞭革命劇院。革命劇院計劃在亨德裡克和共產黨人員的組織領導下上演一系列劇目,演出時間在每個星期天的上午。烏爾裡希斯認為舞臺首先應當為政治工具,所以他積極支持這項計劃。他說,為首場演出所選的劇本十分合適,自己已從頭到尾把劇本修改瞭一遍。“黨很關心我們的事業,”他解釋說,並以陰謀者的目光意味深長地看瞭亨德裡克一眼,而後掃視一番克羅格、施密茨和赫爾茨費爾德夫人。他為自己這番話給他們留下瞭深刻印象而揚揚自得。
“好心腸的漢堡人若起來抵制我這劇院,共產黨是不會賠償我的損失的。”克羅格抱怨說。對於演革命戲,他明顯表示同意,但心存疑慮。他說,“在一九一八年時不妨搞搞這類實驗,但在今天……”亨德裡克和烏爾裡希斯相互交換瞭一下眼色,那眼色中包含著高傲的默契,他們對院長克羅格小資產階級式的顧慮加以蔑視。這種交流的時間長瞭點兒,以致連赫爾茨費爾德夫人都察覺到瞭他們的眼色,心裡很不好受。最後亨德裡克像長輩那樣慈祥地彎下身去對克羅格和施密茨說:“演革命戲決不會給我們添麻煩,肯定不會。您老人傢要相信這點,真正的好事絕不會給人丟臉!演革命戲是好事,而且是件大好事!一種事業,隻要它蘊藏著真實的信念和真正的熱情,就會使大眾信服。當我們展示我們堅定的信念時,敵人就會噤若寒蟬。”
他目光炯炯,略微睨視,仿佛在興奮地眺望這偉大的決定所帶來的光明前景。他高傲地翹起下巴,那張微微後仰的蠟黃色纖弱的臉上,泛起一種必然成為勝利者的光澤。赫爾茨費爾德夫人心想,這次亨德裡克是真正感動瞭,不管他有多大的天賦,總不可能在假裝。她得意地看著克羅格,克羅格也無法掩蓋內心的某種激動。烏爾裡希斯的表情則顯得十分嚴肅。
當大傢被亨德裡克富有感染力的激情所蠱惑,從而癡呆呆地坐在那裡時,亨德裡克突然改變瞭他的姿勢和表情。他出人意料地突然笑瞭起來,指著掛在墻上的一幅《老英雄》的肖像——那英雄威風凜凜地交叉著雙臂,濃眉下有一雙穩重誠實的眼睛,那修飾得整整齊齊的絡腮胡子,飄拂在一件樣式奇特的獵裝上。亨德裡克覺得這老傢夥實在滑稽,禁不住捧腹大笑。赫爾茨費爾德夫人趕緊過來給他捶背,不然他會被一口色拉憋死的。他說自己在西北德意志巡回劇團裡演老頭兒這類角色時,幾乎全是這個模樣。
“小的時候,”亨德裡克高興地說,“我的長相就老朽不堪。在舞臺上,總是狼狽地弓著背走路。在《強盜》這出戲裡,他們讓我演老頭兒穆爾,我每個兒子的年齡都要比我大二十歲。”
由於他的笑聲如此響亮,而且又是在談論西北德意志巡回劇團的事情,其他桌子上的人也都急急忙忙過來聽趣聞。他們知道,決不會聽到陳腐的舊聞,也許還會是相當精彩的新聞,因為亨德裡克很少嘮叨人雲亦雲的舊聞。莫茨迫不及待地搓著雙手,露出金牙,歡天喜地地說:“馬上要講有趣的故事嘍!”她發現彼得森要瞭雙份白蘭地,馬上瞪瞭他一眼。拉埃爾·莫倫維茨、安格莉卡·西貝特和美麗的博內蒂,都愛聽亨德裡克講一些逸事。甚至連米克拉斯,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也會來側耳傾聽。他所痛恨的這個人,表演的這些狡猾的詼諧動作,逗得他也勉強發出瞭咯咯的笑聲。埃福伊太太真的非常開心,因為她所寵愛的惡人正在逗樂。她呼哧呼哧喘著氣把椅子挪到亨德裡克身邊,低聲地說:“親愛的朋友們,你們不介意我跟你們一起聆聽吧?”她放下手中正在織的毛活,右手握成喇叭狀,放在自己的耳朵上。
這是個令人陶醉的夜晚。亨德裡克情緒極佳。他講得繪聲繪色,出盡風頭。他仿佛感到在自己面前的不是普普通通幾個同事,而是一大群觀眾。他神氣活現地侃侃而談,妙趣橫生地講逸事趣聞。他講的關於巡回劇團的故事真是無奇不有,莫茨笑得喘不過氣來。“小夥伴們!我簡直受不瞭啦!”她大聲說。博內蒂滑稽而有禮貌地用小手帕扇著她的臉,以致遮住瞭她的視線,使她沒有看到彼得森又要瞭一杯酒。當亨德裡克尖聲尖氣、眉飛色舞、用可怕的斜視模仿巡回劇團那位傷感的青年女主角的動作時,連漢澤曼大叔也笑逐顏開,克努爾先生也不得不拿出手帕來掩蓋他的獰笑。
亨德裡克得意揚揚到瞭極點時也就“剎車”瞭。莫茨發現彼得森喝得酩酊大醉,立即雙眉倒豎。克羅格做瞭個手勢表示可以散瞭。這時已是凌晨兩點。臨別時,善於別出心裁的莫倫維茨把她使用的長煙鬥——一個漂亮而無用的東西,送給瞭亨德裡克。“亨德裡克,你今晚真是太風趣瞭!”她的單片眼鏡和亨德裡克的相互閃爍著。站在博內蒂身邊的安格莉卡醋意大發,連鼻子都氣白瞭,眼睛裡充滿瞭淚水。
赫爾茨費爾德夫人要求亨德裡克同她喝完一杯咖啡再走。漢澤曼大叔把空蕩蕩的餐廳裡的燈關瞭。朦朧的夜色對赫爾茨費爾德夫人更為有利:她豐潤的大臉上,那對溫柔而機靈的眼睛,現在顯得更是年輕,或者說恢復瞭青春,那張臉不再是一個聰明女人的正在衰老的陰鬱的臉;她的雙頰也不再虛胖而是顯得光滑;她那東方式的懶洋洋的半張著嘴的唇角上,送來的微笑已不再帶有揶揄,而是充滿誘惑。她靜靜地溫情脈脈地盯著亨德裡克。她倒並不想著自己此刻能比平時更富有魅力,隻是在細細欣賞深沉夜色中亨德裡克那張灰白的清晰的臉,以及太陽穴上因疲勞而顯現的秀麗神采以及那高貴的下巴。
亨德裡克把雙肘支在桌面上,把兩隻手的手指伸開後,交叉在一起。往常,隻有那些手指修長、手型特別漂亮的男人,才會做出這種動人的姿勢。但亨德裡克的手卻一點兒也沒有修長帥氣的外形,而是粗壯呆板,與他太陽穴上的那股秀氣恰好形成鮮明對照。他的手背很寬,微微發紅,長著汗毛,指頭又粗又長,窄窄的指甲也不太幹凈。這種臟指甲使這雙手變得低賤,令人一見就倒胃口。
朦朧的夜色卻悄悄把這些瑕疵掩蓋瞭,反而襯出他那淡綠色的眼睛,此刻那夢幻般的目光變得神秘而動人。
“您在想什麼,亨德裡克?”赫爾茨費爾德夫人在沉默瞭好久以後,低聲地問他。
亨德裡克也輕聲地回答:“我在想,多拉·馬丁講得並沒有道理……”赫爾茨費爾德夫人讓他在黑暗中繼續把話說完,亨德裡克的雙手交叉在一起,好像在祈禱。赫爾茨費爾德夫人在靜靜地註視著他。
“我不會表現出天才來,”他在朦朧的夜色中低聲抱怨,“我根本就沒有什麼天才,我決成不瞭一流演員。我隻是個地方演員……”他沉默瞭,緊閉上嘴,好像他為自己在這異樣的時刻吐露瞭心中的真情而感到畏懼。
“後來呢?”赫爾茨費爾德夫人既溫柔又嗔怪地說,“後來您什麼也沒有想嗎?老想這一點嗎?”由於他一聲不吭,她猜想,也許這確實是他唯一考慮的心事。在這以前,他同政治劇院的關系和他的革命熱情也都是逢場作戲而已。這一發現使她失望,然而這種失望也含有奇特的因素,使她感到某種解脫。
亨德裡克僅用眼睛閃出詭秘的光澤,而不作任何回答。
“您難道沒有發覺,您是怎樣在折磨小安格莉卡嗎?”赫爾茨費爾德夫人問道,“您不感到您在給別人帶來痛苦嗎?總有一天您會遭到報應。”她以埋怨和探究的目光緊緊盯著他,“總有一天,您會懺悔。”
她說完瞭這些就感到很難堪,話說的太多瞭,她把臉迅速從他的臉上移開。令她驚訝的是,亨德裡克對此並不反感,既沒嫌惡的表情,也不反唇相譏。他以閃爍的目光直直地註視著黑暗,似乎在尋找切身問題的答案,以便消除自己的疑惑,描繪錦繡的前程:成為一個飛黃騰達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