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新婚的亨德裡克夫婦和尼科勒塔一道回漢堡。亨德裡克把門克貝格領事夫人別墅的底層全部租下來,三間起居室,一間小廚房,還有間浴室。樞密院顧問佈魯克納出錢給他們買瞭些新的、相當昂貴的物品和傢具,以佈置那三間舒適的大房間。
尼科勒塔寧願住旅館。“我可受不瞭門克貝格傢那種庸俗氣氛。”她不耐煩地說道。巴爾巴拉則以調和的口吻說:“門克貝格夫人還是有她自己的特點的,她十分受人尊敬,也很有魅力。總之,我和她相處得很融洽。”她說。在搬進去時,門克貝格夫人送瞭巴爾巴拉兩隻小貓,一隻黑的,一隻白的,並盡可能對她表示親近。“孩子,您到我們這裡來住,我們不勝榮幸,”老婦人向新房客表示歡迎,“我們都是同一階層的人。”領事夫人的父親過去是大學教授,而當時正值盛年的佈魯克納博士是海德堡的一個大學講師,因此他倆彼此相識。門克貝格夫人邀請巴爾巴拉到樓上喝茶,把全傢福照片拿給她看,又把她介紹給自己的朋友們。
尼科勒塔挖苦巴爾巴拉居然接受瞭這種邀請。而她自己呢,則在旅館裡接見那些她認識的雜技團演員、時髦女郎。亨德裡克有種不祥的預感,嚇得他瑟瑟發抖:萬一倒黴,在這些非一般的人群中(並非絕對不可能的)偶然遭遇到特巴佈公主朱麗葉,她將如何來招待這個“黑色維納斯”啊!她慣於用自我嘲諷的手段,通過贊美自己古怪、墮落的行為來達到誇耀自己的目的。“凡是我父親認為值得交朋友的人,對我也不是太壞的人!”她會向每一個願意聽她講話的人宣揚這種論調。
此外,也不能否認,這期間尼科勒塔的體形變得越發優美迷人瞭。她身上的每個部位似乎都繃得緊緊的,一切都在閃光,令人著迷,像放電一樣發出噼啪的聲音。她現在對前途更加充滿必勝的信心,所以她高高地仰起她那英俊少年般的頭。
藝術劇院的多數男演員都被她迷住瞭。莫茨又得罵人和哭泣瞭,因為彼得森又控制不住自己魯莽輕率的舉動,他不聽勸說,堅持邀請尼科勒塔到大西洋飯店吃一頓貴得驚人的晚餐。這件事也使莫倫維茨悶悶不樂,因為她已習慣於代替瘦小的安格莉卡去安慰美男子博內蒂,而現在她發現,尼科勒塔無與倫比的迷人魅力,勝過瞭自己的妖艷。她竭力去競爭,把嘴唇塗抹成黑紫色,文眉,抽弗吉尼亞雪茄,雖然抽起來並不好受,但還是要抽!可是這些都是徒勞的。尼科勒塔用她那一對閃閃發亮的貓眼,以一種足以催眠的力量,強制大傢默認:她有兩條誘人的大腿。這種情況,類似印度講童話故事的人通過感應作用,使著瞭迷的聽眾誤把藍色煙霧當作棕櫚樹,還形成猴子在樹上跳躍的幻覺。
雖然克羅格心裡並不喜歡尼科勒塔,但是在他的朋友施密茨的懇切要求下,還是讓她擔任瞭秋季上演的第一部新戲中的主角。施密茨說,觀眾要求看“這種類型的戲”。在一出大受歡迎的法國流行劇裡,尼科勒塔扮演一個可憐的妓女,第三場結尾時,妓女在公開場合被殺。年輕的兇手由博內蒂扮演,他的表情令人厭惡且又十分傲慢,因此演兇手再合適不過瞭。妓院老板相貌堂堂,像一個大人物,實際上是個粗野殘暴的人,由亨德裡克扮演。赫爾茨費爾德夫人編譯此劇,並擔任導演。
因為亨德裡克,過去黑達吃過尼科勒塔的醋,現在這股醋意已轉移到別的女人身上去瞭,因而現在她對尼科勒塔反而表現出瞭某種慈愛。這次她對尼科勒塔打包票:“在這場戲裡,您的成就會超過您演《克諾爾克》的成就。”“實際上我也這樣認為,”尼科勒塔冷冰冰地回答,“我明晚的成功,在漢堡也許是空前的。”
“但願成功!我們至少要演三十場。”施密茨笑逐顏開,迷信地敲敲桌子,祈求老天保佑。
幕佈降下,劇場裡掌聲雷動。尼科勒塔一再出來謝幕。觀眾要求再演一次死的場面。當博內蒂舉槍對準她時,尼科勒塔的叫聲和表情確實驚心動魄。砰的一聲槍響,可憐的妓女應聲倒下,四肢伸直,發出哀號,死前還滔滔不絕發瞭一通議論,激烈地控訴她那個妒忌成性的情人和世上所有的負心漢,她喃喃地祈禱上帝,再次哀號,然後咽氣。
翌日,媒體對這場表演大加贊賞,劇評匯成一支頌揚的合唱曲。各傢報紙幾乎異口同聲地認為尼科勒塔的演技非同凡響。當地發行量最大的報紙《午報》頭版標題為“尼科勒塔·馮·尼佈爾:光輝前程的開始”。發往柏林各報的消息內容大致相同。藝術劇院售票處窗口,上午就出現瞭買票的“長蛇陣”,這種現象已多年未見。有關妓女生活和死亡的這部劇,後面五場的戲票已預售一空。
在首場公演後的第二天中午,尼科勒塔收到馬德爾的電報:
汝速回吾身邊。禁止再演妓女。吾之榮譽感不容汝自輕自賤。正派女子應服從願培養其成天才之男子。吾明日赴車站接汝。汝若不歸或借口推遲行程,吾必譴責汝。特奧菲爾。
尼科勒塔傲慢地把前來向她祝賀的幾個芭蕾舞演員打發走瞭。她打電話給亨德裡克,用幹巴巴的幾句話通知對方,她一小時內即動身回南方。亨德裡克想弄清楚她是在開玩笑還是瘋瞭。尼科勒塔直截瞭當地說,既非玩笑也未發瘋,她自動解除聘約,放棄演員生涯。法國妓女劇中的角色換個演員,想來不會有多大困難,因為莫倫維茨早已躍躍欲試瞭。對尼科勒塔來說,如今世界上隻有一件事最重要:對馬德爾的愛情。
“正派的女人得無條件地待在培養她成天才的男子身邊。”尼科勒塔在電話中說的這些話,使亨德裡克感到十分意外。
亨德裡克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他喃喃地講:“你一定病瞭,我要馬上到你那裡去。”十分鐘後,他和巴爾巴拉走進尼科勒塔的房間,尼科勒塔正在打點行裝。
巴爾巴拉的背靠在墻上,她那高貴而嬌嫩的長圓臉,表情異樣,面色和墻一樣慘白。巴爾巴拉默不作聲,尼科勒塔也一聲不吭,隻有亨德裡克一個人在喋喋不休。他先是嘲笑,接著懇求,最後威脅並大發雷霆。“你有合同啊!撕毀合同要受法律制裁的!”
尼科勒塔輕輕回答,但聲音始終十分清晰:“克羅格先生決不會因為我去同馬德爾打官司。”
亨德裡克警告她說:“你的前程被毀掉瞭。世界上沒有任何劇院再聘請你。”
尼科勒塔說:“我已經告訴過你,我放棄這種前程,感到極其開心。我換來的東西珍貴、重要、美好得無與倫比。”此時,她的聲音不再嚴厲,她的內心懷著喜悅在歌唱。亨德裡克無法掩飾自己的驚愕。他有些迷惑不解:愛情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可以使一個人輕易放棄剛開始的錦繡前程。亨德裡克雖然想象力豐富,但他無法理解,因為自己那空虛的內心不可能滋生這種感情。他的愛情是用來為他的前程服務的,決不容它危及或破壞自己的前途。“竟然為瞭這個唐突無禮的預言傢而犧牲一切。”他最後說。
這時,尼科勒塔挺直身體,發出噓聲。她說:“我的未婚夫是世界上活著的最偉大的人物,我不準你這樣議論他。”
亨德裡克疲憊地微微一笑,拭去自己額頭上的汗水。“那就這樣吧,”他說,“我隻好把你的情況告訴可憐的克羅格瞭。”
在亨德裡克給克羅格打電話時,巴爾巴拉才第一次說話,她的聲音充滿悲哀,她問尼科勒塔:“你真的要同他結婚嗎?”
“隻要他娶我啊!”尼科勒塔又驚又喜地說,同時盡量避免正視她的女友。
巴爾巴拉說:“他比你大三十歲,可以當你父親瞭。”
“你說的完全對,”尼科勒塔說,她美麗的眼睛裡燃著瘋狂的火焰,“他像我父親,在他身上我重新找到我失去的人,舊的感情奇妙地新生瞭。”
巴爾巴拉懇切地說:“他病得不輕。”
但是被深深迷惑住的尼科勒塔卻昂起頭說:“他是天才,比誰都健康。”
這時,巴爾巴拉隻能嘆息地說:“天啊!天啊!”她用雙手捂住瞭自己的臉。
一刻鐘後,克羅格、施密茨經理、赫爾茨費爾德夫人都來瞭。這時尼科勒塔已將幾隻手提箱準備就緒,站在旅館大廳裡等候汽車去火車站。
施密茨頓時失去瞭他柔和的聲音,扯起嗓子直叫,威脅要讓警察來抓人,克羅格像隻老貓似的發出呼呼的聲音,尼科勒塔則猶如猛禽用它的硬喙擊退對方。黑達本想心平氣和地做一番規勸,但在尼科勒塔的冷嘲熱諷面前,她隻好一聲不吭瞭。大傢七嘴八舌地說著。施密茨埋怨把房子賣掉瞭,克羅格感嘆現在的藝術傢缺乏責任感和正常人的理智,黑達說尼科勒塔的舉動是令人厭惡的青春期癔癥。在這期間,巴爾巴拉悄悄離開瞭旅館,也沒有向尼科勒塔告別。
尼科勒塔不辭而別,對巴爾巴拉來說既意味著痛苦,卻也意味著輕松愉快。尼科勒塔和馬德爾“靜悄悄地”慶祝瞭他們的婚禮。巴爾巴拉聽到他們結婚的消息時顯得無動於衷,她唯一的想法是:可憐的尼科勒塔。許多年來,友誼給瞭她活力、幸福和煩惱,現在她失去瞭友誼,感到心灰意冷。巴爾巴拉無法想象沒有尼科勒塔的未來是怎樣一種景象。她喜歡回憶她們以往共同的情誼,自言自語地敘述友誼的故事。她倆的友誼是在浪漫的環境中結成,後來卻按照奇特的規律發展。
尼科勒塔的父親維利·馮·尼佈爾的坎坷人生,並不像他的女兒所說的那樣充滿冒險經歷。他對女兒向來不大關心。他死在中國那年,尼科勒塔才十三歲。她在瑞士洛桑的一所寄宿學校讀書,但因出瞭特大醜聞而被學校開除。尼佈爾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所以在上海給大學時代的朋友佈魯克納寫信:“請照顧我的女兒吧!”樞密院顧問佈魯克納決定讓姑娘先在傢裡住幾周,然後再給她找一個新的合適的寄宿學校或另想辦法安排她的住宿。
這樣,尼科勒塔就來到瞭佈魯克納傢裡。她是一個嚴肅、呆板、聰明而又固執的小女孩,樞密院顧問佈魯克納感到這位小客人身上的一切都不那麼令人舒服:既誘人又威脅人的目光,過於清晰、抑揚頓挫的語調,令人膽怯的端莊舉止。他把那位有趣朋友的乖張女兒留在身邊,並且整天加以觀察。
巴爾巴拉和尼科勒塔成瞭親密的朋友,這一點使他感到意外,但並沒有加以阻止。什麼東西吸引瞭他的孩子去接近這個陌生的、和她極端不同的、令人不安的孩子呢?在他看來,巴爾巴拉是在尼科勒塔身上尋找一個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所以他始終認為這種友誼很成問題,於是盡量讓尼科勒塔離開自己的傢。他又把尼科勒塔送到法國東南部遊覽勝地裡維埃拉的一所寄宿學校,但不久她又鬧出一樁醜事。尼科勒塔又回到瞭佈魯克納的別墅。他設法使她離開,但她又回來瞭,這種把戲,周而復始。她青少年時代的生活既歡樂又放蕩,充滿瞭冒險經歷,碰壁之後總要到巴爾巴拉這裡來尋找安慰。巴爾巴拉永遠接待她,隻要尼科勒塔來敲門,她就開門歡迎。樞密院顧問佈魯克納把這些都看在眼裡,他感到驚奇,也感到憂慮,但他容忍瞭。不過,他可以斷定,自己美麗而聰明的女兒雖然對她女友的越軌行為一貫同情,但她的生活決不放任。她要玩,要思考,有許許多多的事要做。她對朋友的一時發火能夠容忍,對朋友的煩惱表示深摯同情。她顯得無憂無慮,賢淑沉靜,冷淡而善良,十分嬌弱,且始終保持熱情,但這種熱情決不會超越某種界限。她等待尼科勒塔,隨時都準備著尼科勒塔的突然來臨。也許這種心情賦予她生命中某種神秘的含義,那種她所需要的神秘。
過去尼科勒塔是去而復返,但這次巴爾巴拉感到她不會再回來瞭。這次她的行動毅然決然,是不可能再變更瞭。尼科勒塔認為,她在馬德爾身上找到瞭一個類似她父親或者在她心目中由父親所構成的傳奇人物。現在她不再需要巴爾巴拉瞭。她制造的聳人聽聞的再造父親的戲劇性事件,折射出瞭她全部行動的特點。從此她把自己的一生同她重新找到的父親、她的新情人聯系在瞭一起。尼科勒塔屈從於馬德爾蠻橫和暴烈的意志。她一方面桀驁不馴,另一方面又喜歡別人對她發號施令。巴爾巴拉哪裡會是這種人呢?她十分要強,從不要求別人的幫助,她自尊心太強,所以連埋怨一聲的話也不說。她一聲不吭,甚至還像過去那樣保持難以捉摸的平靜內心。她心想,可憐的尼科勒塔,從此你要單獨地過日子瞭。生活不會一帆風順的啊,可憐的尼科勒塔!
無論如何,巴爾巴拉沒有許多閑暇去考慮她的朋友尼科勒塔的命運。她自己的生活——到瞭一個陌生城市,在一個陌生的男人身邊——這種全新的生活,占去瞭她的全部時間。她必須習慣和亨德裡克生活在一起。一半出於好奇,一半出於憐憫,她對一個男人悲愴淒惻的求愛屈服瞭,現在的問題是她能不能逐步學會去愛這個男人?巴爾巴拉在問自己這個問題以前,必須回答另一個(她認為是決定性的)問題:亨德裡克還愛她嗎?他真的愛過她嗎?聰明機智和處世閱歷,使巴爾巴拉起瞭疑心。她開始懷疑亨德裡克在最初相識的幾個星期裡所表示的或表演的愛情是否真實。巴爾巴拉現在常常想:我受騙瞭。看來他是為瞭自己的前程才和我結婚的,此外,他也需要有一個人陪在他身邊,但他從來沒有愛過我。也許他根本不懂得愛情……
自尊心、教養、憐憫這三種因素,使她沒有把煩惱和失望流露出來。但是亨德裡克是敏感的,他已覺察到,巴爾巴拉對他隱藏瞭真情,她這麼做,更多的是出於驕傲,而非出於慈悲。而她雖然聰明,卻並沒有發覺亨德裡克的痛苦。
亨德裡克痛苦極瞭,在巴爾巴拉面前,他表達不出感情,身體也每況愈下。這種情況反復出現,既丟臉又荒唐。他悲嘆自己無能。過去,他感情的高潮,心靈的灼熱都曾是真實的,或近乎真實的,甚至真實到對他來說不能再真實的地步。亨德裡克想,我再也產生不瞭在《克諾爾克》首次公演後的初夏所具有的那種強烈而純真的感情瞭。這次我失敗瞭,我註定以後永遠要失敗瞭。我註定一輩子要和朱麗葉這樣的女人在一起瞭……
任何人的自怨自艾,不管多麼真誠和痛苦,到瞭一定的時候或一定的程度就會轉化為自我辯解。所以亨德裡克搜腸刮肚地尋找反對巴爾巴拉的理由,尋找減輕良心上痛苦的理由,為自己開脫罪責。當他認真考慮時,他就問自己這樣的問題:難道不是巴爾巴拉那傲慢的冷冰冰的態度,使他澎湃的感情低落瞭嗎?難道不是巴爾巴拉過於炫耀自己出身高貴、修養良好嗎?在她現在常常投來的探索目光裡,不是流露著嘲笑、傲慢、盛氣凌人嗎?這雙眼睛,不久前他還覺得是最嫵媚可愛的,而現在他開始害怕這雙眼睛。在他面前,巴爾巴拉無意之中講瞭某些無足輕重的話,而他就會神經過敏,覺得自尊心受到傷害,便產生瞭壞的聯想,以為她是在侮辱他。巴爾巴拉平時的習慣、泰然自若的態度,也會使他在一定程度上失去自制力,覺得受到瞭侮辱。當他冷靜下來細細考慮時,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多麼不理智啊!
作為習慣,巴爾巴拉早餐前騎馬出去,九點左右回到餐廳,她從外面帶進一身早晨新鮮的空氣,當然還有迷人的花的香味。亨德裡克卻雙手支撐著腦袋坐在那裡,面容蒼白,顯得疲倦和不快,身上的那件睡衣越來越破。這時,他已不能強露歡顏並使雙眼發出誘人的閃光,隻是連連打著哈欠。“看來你還沒有睡醒啊!”巴爾巴拉愉快地邊說邊把一隻生雞蛋打在酒杯裡,她早餐時習慣用這種方式吃雞蛋:把蛋打在玻璃杯裡,加上鹽、胡椒、英國辣醬油、番茄汁和少許油。亨德裡克冷冰冰地反駁說:“我相當清醒,早就開始工作瞭。例如,我已給當地的商店打過電話,因為我們在那裡有一大筆錢未付,人傢已等得不耐煩瞭。請原諒我不能一清早就給人一種朝氣蓬勃的面貌。我要是每天能像你那樣去騎馬,也許我會比你顯得更有魄力。但是,我擔心恐怕你也無法使我擁有這種貴族才有的高雅情調。我年歲已大,改不瞭啦,我出身的那個階層,很少接觸這種高尚的運動。”
巴爾巴拉不願使自己敗興,所以盡量把對方的這番話當作幽默、善意的表態。“你剛才那段臺詞精彩極瞭,”她哈哈笑道,“幾乎使人相信你是假戲真做呢。”亨德裡克一聲不吭,憋瞭一肚子火,為瞭拿出點威風來,他夾上瞭單片眼鏡。
這還沒完,接著巴爾巴拉又惹他生氣瞭,當然不是故意的。當她津津有味地用羹匙從玻璃杯裡舀那辣雞蛋吃時說:“你不妨試試用這種方法吃雞蛋,放點重口味的調料,比如這個辣味的,味道好極瞭。”
稍過片刻,亨德裡克彬彬有禮地但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地說:“親愛的,我可以提醒你註意一點兒事嗎?”
“當然可以。”
亨德裡克用手指敲著桌上的玻璃杯,撅起下巴,咬緊嘴唇,擺出一副像傢庭婦女教訓人的面孔,慢條斯理地說:“看你這種天真、高雅又孤芳自賞的樣子,別人與你父親和外祖母的習慣不一樣你就加以嘲笑。要是不像我這麼瞭解你的人見瞭,會感到驚訝甚至討厭。”
巴爾巴拉的眼睛失去瞭剛才那種愉快明亮的神情,她若有所思,她的目光在思忖對方。她沉默瞭一會兒後輕聲地問道:“你現在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呢?”
亨德裡克一直用力地用手指敲擊著,他回答說:“一般吃半熟的雞蛋時,普通人的習慣是把蛋敲個洞,放上鹽,從殼裡舀著吃。但在佈魯克納別墅裡,人們把蛋放在玻璃杯裡,加上幾種不同的調料吃。這當然很別致,但我認為不應該因此而去嘲笑不按這種習慣吃雞蛋的人。”
巴爾巴拉默不作聲,驚奇地搖搖頭,從餐桌旁站瞭起來。亨德裡克看著她拖著懶散的步子漫不經心地走過房間,頓時產生瞭聯想:她穿的高筒靴不正是自己所欣賞的嗎?但奇怪的是,靴子穿在她的腳上為何就不能盡顯我所希望和要求的那種魅力呢。在巴爾巴拉身上,靴子名正言順是運動裝的一部分,而靴子穿在朱麗葉腳上,卻有瞭別的意味……
在巴爾巴拉眼前聯想到朱麗葉,他有些幸災樂禍。這種精神上的勝利,補償瞭他剛才所受到的輕蔑。他嘲諷地想:“你盡管去騎馬散步好瞭,你盡管把你的煮雞蛋當雞尾酒好瞭!你卻不知道,我今天下午排練前將要和誰見面。”當巴爾巴拉離開房間時,作為丈夫的他反而感到內心有一種庸俗的滿足感。他欺騙瞭妻子,而且因妻子沒有發覺他的欺騙行為而揚揚自得。
其實早在他返回漢堡後的第二個星期,亨德裡克就重新見到瞭“黑色維納斯”朱麗葉。一天晚上,當他走進劇場時,朱麗葉突然向他走瞭過來。從漆黑的門洞裡,傳出一個沙啞而熟悉的聲音:“海因茨!”他的身體頓時顫抖瞭一下,渾身感到一陣快樂和恐怖。由於他認為“海因茨”這個名字有失體面,因而早已不用。可是現在由他的那位黑女人混濁的聲音發出來,他立刻產生一種快感,簡直像一次瘋狂的接吻。但他還是強迫自己對黑女人說:“你在暗中窺視我,真是膽大包天!”這時,朱麗葉用她那有力性感的手向亨德裡克做瞭一個嘲弄般的手勢。“收起你這一套吧,我的寶貝兒!你要是不乖乖聽話,我就徑直到劇院去大吵大鬧。”這嚇唬不瞭他,他低聲對朱麗葉說:“怎麼著,你要訛詐我嘍!”朱麗葉咧著嘴說:“當然!”這時她的眼睛和牙齒都在閃閃發光。她卑鄙的獰笑使他既恐懼又無法抗拒。他把朱麗葉推到劇院的走廊裡,而自己則在瑟瑟發抖,因為隨時都可能有人走過這裡而發現他和下流社會的人交往。特巴佈公主朱麗葉的樣子落拓不羈。她把小氈帽低低地壓在額頭上,小氈帽和閃亮的高筒靴都是碧綠色的。她脖子上散亂地圍著條毛茸茸的臟兮兮的小圍巾。從這副不倫不類的打扮往上看,就是那張又黑又寬的臉、往上翻起的皸裂的嘴唇和扁平的鼻子。
“你要多少錢?”他急忙問朱麗葉,“目前我自己也相當拮據。”
朱麗葉頑皮地回答:“錢不頂事,我的寶貝兒。你得來看看我。”
“你怎麼這樣想呢?”他嘴唇顫抖著,結結巴巴地說,“我已經結婚瞭……”
但朱麗葉兇猛地打斷瞭他的話:“我的小羊羔,你別給我胡扯瞭。你的太太不可能滿足你現在的需要。我見過你的巴爾巴拉。”(她從哪裡知道巴爾巴拉這個名字的?但朱麗葉知道巴爾巴拉的名字這無關緊要的小事,也使亨德裡克驚慌異常。)“那個人沒有資格跟我比!”特巴佈公主朱麗葉轉動著野蠻的眼睛。朱麗葉以威脅的口吻要求對方直截瞭當地答復,“你什麼時候到我那裡去?”
在屋頂閣樓,靠床的墻上掛著一幅色調刺眼的拉斐爾《聖母像》的復制品,灰白色的墻不但沒有因此而增輝,反而顯得怪誕。這幅畫是門克貝格夫人過去用來裝飾她那間普通屋子的。現在他在這裡重新開始那恐怖的“宗教祈禱練習”。在這裡,年輕的丈夫可以一周兩次嗅到完全異樣而又十分熟悉的氣味——那種混雜著廉價香水味和原始森林氣息的味道。還是在這裡,亨德裡克欣賞著他的女主人鏗鏘的聲音、鼓掌的雙手和有節奏地在地板上跳踢踏舞的雙腳。仍然是在這裡,當新郎跳得筋疲力盡呻吟著倒在公主的硬板床上時,他又朗誦開瞭法文詩。但是現在,這些險惡的放縱都會達到極其令人作嘔的地步,其強烈程度超過以往。當事情完畢後,朱麗葉就讓這位心滿意足、渾身疲乏的學生休息,於是亨德裡克便開始議論起他的夫人巴爾巴拉。
亨德裡克的朋友赫爾茨費爾德夫人生性好奇,愛妒忌,又善於巧妙地打聽消息。烏爾裡希斯則與亨德裡克志同道合,對他表示同志般的關懷。但是亨德裡克並沒有把所有的事情都講給他們聽,而是講給那個稱他為“海因茨”的“黑色維納斯”聽。例如,他向朱麗葉訴說自己後悔不已,因為巴爾巴拉給他帶來瞭痛苦。對她,也隻有對她,亨德裡克強制自己傾訴一切。他什麼話都不隱瞞,甚至還坦率地說瞭自己的醜事。朱麗葉知道瞭他的生理缺陷,即他在夫妻生活中的醜事時,她的笑聲變得那麼粗野。亨德裡克感到這種嘲笑比狠狠地鞭笞更難忍受。朱麗葉對著他獰笑,然後說:“嘿,既然這樣,我的寶貝兒,那你就不用指望你那美人兒會特別尊重你!”
亨德裡克講到巴爾巴拉早晨騎馬的事,把這件事說成是對他的挑釁。他訴苦說,巴爾巴拉傲慢透瞭。“她把半熟的雞蛋當作雞尾酒,加上許多種調料,還拿這個來蔑視我。因為我像鄉巴佬那樣從殼裡舀著吃。在我的住宅裡,一切都得按照她父親和外祖母傢的規矩去做。她也不允許我雇小柏克當用人。柏克是個出色的小夥子,對我忠心耿耿,他絕不可能同巴爾巴拉一起算計我。她的傢裡,就是容不下一個同我站在一起的人。她有種種借口,說什麼小柏克不會把傢搞得井井有條。她根本不瞭解小柏克,卻居然說出這種話來。小柏克多年來一直是我的化妝師,所以我敢發誓說,他本人就是‘井井有條’的化身。不用小柏克,我們現在卻用瞭一個討厭的老太婆,她在將軍夫人的莊園裡當瞭二十年的女傭。這樣的人到瞭我傢裡,貴夫人的生活也就絲毫不會再改變瞭!”
“黑色維納斯”朱麗葉耐心地聽完這一席話。她也從中瞭解到同巴爾巴拉交往的都是漢堡的名門貴族。“其中不是樞密院顧問便是銀行經理!”亨德裡克惡狠狠地說,他們對戲子亨德裡克不發邀請,即使邀請,也是用輕蔑的口氣說一句“隨夫人前來參加”,這迫使他不得不謝絕。巴爾巴拉所去的場所不是講堂就是沙龍,這些地方都與亨德裡克的情調格格不入。他對巴爾巴拉廣泛的人際關系也感到心煩意亂。她老是寫信,也不斷收到來信。亨德裡克不知道同她頻繁通信的是些什麼人。為此他在“黑色維納斯”面前一個勁兒地抱怨。他問朱麗葉是否同意他的推理,即巴爾巴拉給她父親、將軍夫人或令人討厭的青年時代的朋友塞巴斯蒂安寫信的主要內容是貶低他亨德裡克的,朱麗葉不可能、也不願意否認有這種可能性存在。“她肯定在字裡行間取笑我!”亨德裡克氣憤地說,“如果她不是做賊心虛,一定會把一些回信拿給我看看。可是,她從來沒有讓我看過信的內容。”亨德裡克覺得這件事情特別惡劣和令人不平,因為他自己好幾次把母親貝拉夫人的來信給巴爾巴拉看瞭。“我以後再也不給她看瞭。”他用斬釘截鐵的口吻向黑公主朱麗葉說,“她對我什麼都保密,我幹嗎要把我的事情都告訴她呢?而且她也太過分瞭,居然恥笑我母親寫的信。”這說的倒是事實。當亨德裡克給她看信時,她覺得蠻有趣,因為赫夫根太太在信裡談到約茜最近一次的訂婚又吹瞭。這個可憐的媽媽還寫道:“事情的結局又是這樣的美妙,我們大傢很開心。”巴爾巴拉一想起這件事就忍不住要笑;不過話說回來,當時亨德裡克本人也笑瞭,他和巴爾巴拉一樣,認為這段文字十分滑稽。而生氣是後來的事。現在他激動地向“黑色維納斯”訴苦說,“她傢的一切都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對將軍夫人和她的長把眼鏡誰也不準議論,但對我的母親卻可以任意嘲笑。”
亨德裡克每次離開他的“黑色維納斯”朱麗葉前都要傾訴他的知心話和苦惱。他要離開陰暗的屋頂閣樓,把一張五馬克的鈔票放在床頭櫃上之前,對他的“黑色維納斯”說,自己對她的愛,遠遠超過對巴爾巴拉的愛。“我才不信呢。”朱麗葉回答的聲音冷靜而深沉,“你又在撒謊。”亨德裡克則露出痛苦的微笑。“我撒謊?”他輕聲地問。轉而提高瞭嗓門,下巴翹得高高地說,“好吧!我現在該去劇院瞭……”
《仲夏夜之夢》重新排練,亨德裡克扮演仙王奧佈朗。一個大型諷刺劇的緊張的準備工作已經開始,這些都比“他究竟是愛巴爾巴拉還是朱麗葉”這個問題更重要、更棘手。
“我們每個人都沒有權利在工作中因私事而分心。”他對自己的朋友赫爾茨費爾德夫人說,“歸根結底,我們首先而且主要是演員。”
巴爾巴拉以運動、讀書、繪畫、寫信、到大學講堂聽課來打發她的日子。傍晚,有時她會到劇場去接排戲完畢的亨德裡克,偶爾她也會在化裝室或漢藝餐廳消磨一小時。不過亨德裡克不願她到那裡去,因為他懷疑妻子會煽動他的同事來反對自己,所以,他極不願意妻子和劇院的關系過於密切。巴爾巴拉想爭取劇院讓她為冬季上演的一出新戲設計佈景,結果徒勞無功。每次,當她提出要求,亨德裡克總是答應她到經理那裡去爭取,可是每次回來,他總是說,院長克羅格和經理施密茨對這一想法不無好感,而事情卻壞在赫爾茨費爾德夫人身上,因為她總一味地反對。
這種說法倒並非完全虛構。事實上,一提到巴爾巴拉,赫爾茨費爾德夫人就表示不快和反對。嫉妒給這個聰明的女人帶來痛苦,使她變得冷酷無情、蠻不講理。亨德裡克娶瞭巴爾巴拉,因此她饒不瞭這個巴爾巴拉。當然,赫爾茨費爾德夫人從來不敢對亨德裡克想入非非。她知道這位情人的特殊“嗜好”,因她已探聽到他和特巴佈公主朱麗葉之間這個憂鬱痛苦的秘密。多年來,她僅僅滿足於在生活中扮演亨德裡克的大姐或知音這類角色。而現在巴爾巴拉正與她爭奪這一角色。看來,她的對手巴爾巴拉扮演的這個值得羨慕的角色並不能令人滿意,這對赫爾茨費爾德夫人來說,是個勝利。亨德裡克雖然沒有明確地談過這點,但嫉妒的女人敏感的本能使她猜中瞭這點。
赫爾茨費爾德夫人知道原因在於樞密院顧問的女兒巴爾巴拉過於苛求。但要和亨德裡克合得來,就得糟蹋自己,貶為俗物才行。這種男人當然首先考慮的是自己。巴爾巴拉卻要求和指望他能賦予她點什麼。她要求幸福。赫爾茨費爾德夫人為此嘲笑囂張的巴爾巴拉怎麼會不明白這點呢。亨德裡克這種男人所能給予的唯一幸福就是他們能在女人身邊當個繡花枕頭。瘦小的西貝特也有同感。而這個嬌柔嫵媚的少女,對亨德裡克已萬念俱灰,比正在衰老的赫爾茨費爾德夫人更加沮喪。瘦小的西貝特雖感到痛苦不已,但她內心卻不存任何敵意。她見到貝拉夫人時,羞怯和尊敬兩種心情都有。這位被人羨慕的少婦,當她無意間把手帕落在地上時,安格莉卡趕緊拾瞭起來。巴爾巴拉驚奇地向她道謝,這時瘦小的西貝特霎時就臉紅瞭。她不知所措地微微一笑,膽怯地把近視眼瞇瞭起來。巴爾巴拉同赫爾茨費爾德夫人、安格莉卡這兩個情場失意人的關系,比較尷尬,而她同劇院裡別的女士們卻日益親近。她經常同莫茨暢敘諸如食品價格、裁縫工藝、對一般男人們的見解以及性格演員彼得森的缺點等。巴爾巴拉善於聽取誠實、熱情的女人們的娓娓細訴,所以莫茨就大聲表示,她深信亨德裡克的嬌妻是個“出色的人物”,莫倫維茨也同意這種看法,巴爾巴拉從不施脂抹粉,不想以妖艷姿色去迷惑人。換句話說,在低賤的被丟棄的拉埃爾面前,巴爾巴拉決不會成為其競爭的對手。
彼得森和博內蒂都把亨德裡克的年輕夫人稱作“好人”。漢澤曼大叔知道她就餐從來都是及時付款的,所以一見到她就用粗啞的聲音表示歡迎。舞臺看守克努爾知道她是樞密院顧問的女兒,見到她就行軍禮。克羅格院長和施密茨經理也樂意和她攀談。施密茨最初像叔叔輩那樣對她開個玩笑,以示殷勤。但不久他發現巴爾巴拉對劇院的財政困難頗為關心,且表現瞭無私的體貼,便與她探討這個始終存在的且一直叫人擔憂的難題。克羅格向巴爾巴拉透露,自己對劇院準備上演的全部劇目安排不妥,感到憂慮。這位年邁的先鋒派戲劇藝術先驅,眼巴巴看著在他的劇院裡,詼諧劇和輕歌劇開始把先鋒派戲劇擠掉,便滿腹怨恨。對這種令人遺憾的變化,不僅施密茨負有責任(因為他是以“票房價值”來評定劇目好壞的),亨德裡克其實對這種藝術水平的下降也負有責任,這聽上去有悖常理,但卻是事實。亨德裡克嘴上大談革命劇院,實際上卻熱衷於演出荒唐的消遣戲劇。革命劇院並沒有開張,但是上演流行劇卻有足夠的理由。
克羅格雖然對共產主義顧慮重重,原則上持反對態度,但是現在倒也急切地希望籌備中的劇院能夠開張,這不僅可以給他的戲劇增添革命色彩,而且可以增強文學品位。亨德裡克卻巧舌如簧地辯解說,在正式上演革命戲之前,他要先演一些輕松愉快的劇目,以博取觀眾和輿論的好感,這是絕對有必要的。也許烏爾裡希斯會耐心聽取,相信他這位好朋友的解釋。而巴爾巴拉聽瞭,則更加懷疑、更加擔憂。
巴爾巴拉喜歡同烏爾裡希斯交談,佩服他堅定樸實的觀點。她本人雖對這類觀點表示懷疑,不過她事先聲明自己對政治一竅不通。亨德裡克立即以譏笑的口吻證實瞭這一點。“你一點兒也不懂得政治的嚴肅性。”他對巴爾巴拉擺出一副專橫的傢庭女教師教訓人的面孔說,“你又冷靜又好奇,把一切事情看得很簡單。革命信念,對你僅僅是一種有趣的心理現象,對我們則是最神聖的生命內容。”這就是亨德裡克的論調。烏爾裡希斯把他的一半時間和一半工資都貢獻給政治活動,他說話似乎客氣得很。他對巴爾巴拉講話時帶著父輩教育孩子的味道,然而卻非常親切。“巴爾巴拉,我相信,您會找到道路,走到我們這裡來的,”他友好而充滿信心地說,“您今天已經明白真理和前途都是屬於我們的,隻是還缺乏勇氣來承認這點並做出結論。”
“也許我真的缺乏勇氣。”巴爾巴拉微笑著回答。
烏爾裡希斯在創立革命劇院這件事上,耐心地等待亨德裡克的行動,巴爾巴拉對這種耐心佩服之至。她從自己這方面也加以催促,當然她有她自己的考慮:她想給革命戲設計佈景。“這並不是我分內的事情,”她幾乎每天對亨德裡克說,“我不是那種把世界革命信念當作生命內容的人。但是亨德裡克,我為你羞愧。如果你不趕快把事情抓起來,你就要出醜。”
亨德裡克聽後板起灰白色的面孔,用斜視的目光瞟著巴爾巴拉。他十分傲慢地說:“你說的全是外行話。你對革命策略真是一竅不通啊!”
他的革命策略就是每天制造借口來推遲革命戲劇的排練。他想為世界革命做點工作,便突然決定要做一個題為《當代戲劇及其道德義務》的報告。克羅格對這個題目十分感興趣,他在星期日上午把藝術劇院提供給亨德裡克使用。亨德裡克在報告裡把院長的一部分熱情的措辭和烏爾裡希斯的一些言辭巧妙地綜合進去,成瞭一篇慷慨激昂、空空洞洞的演講。坐在大廳裡的年輕人,不管是自由派還是馬克思主義革命派,都能從報告中聽到許多他們喜愛的口號。
報告結束時,全場鼓掌。大傢對亨德裡克誠篤的藝術政治意志表示信服。翌日,各報的詳細評論也證實瞭這點。
亨德裡克早已盼望著來自媒體的這類贊美的評論。“現在時機已經成熟,我們可以行動瞭。”他蠻有把握地說,和烏爾裡希斯交換瞭一下默契的目光。革命戲第一場排練定下來瞭。目前開排的當然不會是去年挑選的那個內容激進的劇本。出於策略上的考慮,亨德裡克最後選定瞭一個戰爭悲劇。這是三幕劇,描寫德國某大城市一九一七年的貧困生活。社會主義思想並不明顯。相反,總的傾向是和平主義。巴爾巴拉為該劇設計瞭佈景:後院內一間陰暗的屋子,一條灰蒙蒙的小巷,小巷內,人們在排隊購買面包。烏爾裡希斯和赫爾茨費爾德夫人分別扮演男女主角。
導演亨德裡克在第一次排練時勁頭十足,赫爾茨費爾德夫人扮演受盡苦難的母親,在第三幕末尾需要大聲疾呼控訴,亨德裡克用壓抑而樸素的感情朗誦瞭這段臺詞,烏爾裡希斯聽瞭感動得偷偷抹眼淚,甚至連巴爾巴拉也深受感動。但到瞭第二次排練時,亨德裡克神經亢奮,聲音嘶啞。第三次排練時,他是跛足前來參加的。他訴苦說,右膝突然僵硬得動彈不得。第四次排練時,他臉色灰白,兇惡得使大傢害怕。這不是沒有原因的,原因就是:他情緒惡劣。他罵赫爾茨費爾德夫人是“蠢驢”,威脅要永遠開除幕後提詞的埃福伊。
“您在破壞我們的事業,”他呵斥她,“也許您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也許米克拉斯先生的同黨給瞭您任務!但是我們將阻止你們的陰謀得逞。我向您,向您的那位米克拉斯先生,向道貌岸然的克努爾先生,向你們這幫狐群狗黨提出警告!”埃福伊痛苦地哭泣,一再申訴自己純屬無辜,但無濟於事。
這次排練給在場的各位留下瞭極其惡劣的印象。排練結束後,亨德裡克得瞭黃疸病,臥床不起,有兩周不能到劇院上班。烏爾裡希斯、博內蒂和米克拉斯分擔瞭他的角色。他病愈後重新露面時,還一直萎靡不振。他那寶石般的眼睛失去瞭光澤,變成瞭淡黃色。於是,革命劇院開張一事被無限期推遲。醫生明確表示亨德裡克先生除做日常必要的工作以外,不得參加任何其他活動。
在藝術劇院裡,至少有一個人對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由衷地幸災樂禍:米克拉斯。他笑瞭,因為他覺得自己勝利瞭。他在漢藝餐廳大聲說,他早知道所謂革命劇院的全部把戲就是個精心策劃的大騙局。連赫爾茨費爾德夫人譴責的目光,也不能阻止他反復說這句話。革命劇院的失敗給他帶來莫大的快樂,他那桀驁不馴的臉高興得都發亮瞭。他整天樂呵呵的,吹口哨,哼歌曲,面頰上的黑洞也消失瞭,他也不咳嗽瞭,還邀請埃福伊去喝杜松子酒,這對他來說是破天荒的。那個善良的女人說:“孩子,孩子,你今天真是喜出望外啊!”
當然這件事隻能暫時激起米克拉斯的喜悅情緒,而這種情緒卻不能使他持久亢奮。到瞭第二天,他臉色又陰沉沉的,整個人悶悶不樂起來。顴骨下部的兩個黑坑又出現瞭,一聲聲咳嗽叫人聽得揪心。巴爾巴拉在觀察他,心想,這人是多麼仇恨我們啊!她對這個桀驁的小夥子那種憂鬱的美不無好感。蓬松的頭發顯得非常任性,覆蓋在明亮的額頭上,執拗的眼睛四周有黑黑的眼圈,突出的嘴唇透著病態的紅色。這些對巴爾巴拉來說,比美男子博內蒂獻媚時的一副倦容更有魅力。在小夥子米克拉斯瘦削、有彈性的身體上——這是受過訓練的、柔韌的、雄心勃勃的軀體——有某種氣質感動瞭巴爾巴拉。因此,她時不時地想要和這個年輕人談談。最初,米克拉斯見到這個自己憎恨的上級亨德裡克的太太,陰沉著臉,表現出極端的不信任,所以拒絕瞭對方的主動示好。不過巴爾巴拉還是漸漸把他爭取瞭過來,最後使他變得對自己友好而信任。有時她請米克拉斯到漢藝餐廳喝杯啤酒,吃點三明治。這些,米克拉斯覺得是巴爾巴拉賞識他的表現,令他受寵若驚。尤其當巴爾巴拉在同亨德裡克慪氣以後,同這個心懷不滿的青年聊聊天,倒是件愉快的事情。
“讓我們再度過一個叛逆的夜晚吧!”她向米克拉斯建議。米克拉斯欣然接受這種建議。他特別願意晚上與巴爾巴拉在漢藝餐廳談論有關逆反性的事情,要是酒足飯飽後有人買單,那就更好瞭。
巴爾巴拉聽米克拉斯談他的愛憎,饒有興趣,同時也有點兒恐懼。她從來沒有與一個像他這樣狂熱地堅持自己的信念和觀點的人多次同席坐過。她清楚地瞭解到,凡她本人、她父親和她的朋友們認為寶貴和不可缺少的東西,都遭到他的蔑視和詆毀。當他激烈攻擊“該死的自由主義”或嘲笑“猶太階層和親猶太階層”(按照他的信念,正是這些階層破壞瞭德意志文化)時,他是在指什麼呢?按巴爾巴拉的理解:這正是指的她過去所酷愛、所信仰的東西。當他提到猶太賤民時,實際上指的是價值觀和自由,這使巴爾巴拉非常吃驚。盡管如此,她的好奇心誘使她把談話繼續下去。按她的觀念,這種交談具有奇特的變幻不定性質,她感到自己仿佛從一個生活慣瞭的文明社會進入瞭一個陌生的野蠻世界。
像米克拉斯這樣神秘的傢夥,究竟熱衷於什麼?他咄咄逼人的狂熱是在追求何種思想與何種理想?他熱衷於創造“無猶太”的德意志文化,巴爾巴拉聽後不得不驚訝地搖頭。當這位奇特的談話夥伴向她說明大傢必須撕毀“屈辱的凡爾賽條約”、德意志民族必須重新武裝“準備戰鬥”的論調時,不僅他的眼睛閃閃發光,而且額角也似乎亮瞭起來。“我們的‘元首’將重新賦予我們日耳曼民族以榮譽。”他終於喊瞭出來,“外國人蔑視我們共和國,這種恥辱,我們再也不能忍受瞭。要恢復我們的榮譽,每個正直的德國人都會有這樣的理想和信念。正直的德國人比比皆是,甚至在這個佈爾什維克主義的劇院裡也有。既然克努爾先生不怕別人竊聽,你們就應該去聽聽他的言論!在戰爭中,他失去瞭三個兒子。但他說,這倒並非那麼不幸,最大的不幸是德國失去瞭榮譽。而‘元首’,隻有‘元首’,才能重新給我們挽回榮譽。”
巴爾巴拉在想:“他為瞭德國的榮譽為何要這麼激動?他到底是怎麼理解這個抽象的概念的?德國重新獲得坦克和潛艇,這對他來說,難道真的無比重要嗎?他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治好他嚴重的咳嗽,演好一個可愛的角色,多掙點錢,每天讓自己吃得飽點。他看上去過於疲勞,肯定吃得太差,訓練得太多。”巴爾巴拉問他是否還要一份火腿三明治,他心不在焉地點瞭點頭,繼續熱烈地說:“這一天,一定會到來!我們的運動必定勝利!”
不久前,巴爾巴拉從另一個人即烏爾裡希斯嘴裡,也聽到過類似的慷慨陳詞。她沒有貿然地去反駁這些言論,因為她的理智和感情,幾乎快被他這種說來頭頭是道的虔誠的信仰徹底征服瞭。可是對米克拉斯,她卻說:“德國一旦真的成瞭像您和您的朋友所希望的那種樣子,那麼我就不會再為這個國傢做什麼瞭,我就會離開瞭。”巴爾巴拉若有所思但不無友好地微笑著。米克拉斯欣喜若狂地說:“這點我相信!屆時各種顯貴們都會溜走的,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允許他們溜走,不把他們抓起來關進牢裡的話。那時就該輪到我們上臺瞭,到那時,德國人在德國就有瞭真正的發言權!”
他現在看上去像一個十六歲的狂熱分子,頭發亂蓬蓬的,眼睛熠熠有神。即使米克拉斯的每一句話聽來都很空洞,令人反感,但巴爾巴拉也不能否認自己喜歡他。米克拉斯的巧言偏辭,雖然頭頭是道,但往往讓人覺得迷惑不解。他向巴爾巴拉解釋說,自己為之奮鬥的信念是徹底的革命信念。“屆時,我們的‘元首’將接管全國的最高權力,資本主義和大老板一統天下的經濟將要結束,高利剝削的奴役制度將被打破,向國民經濟敲骨吸髓的大銀行和交易所將統統關閉,誰也不會為之灑一滴眼淚!”
巴爾巴拉想知道,既然米克拉斯像共產黨一樣反對資本主義,那麼他為什麼不同共產黨合作。米克拉斯像小學生背書那樣滾瓜爛熟地說:“這是因為共產黨人沒有熱愛祖國之心,他們是國際主義者,是俄國猶太佬的附庸。他們也絲毫不懂理想主義,馬克思主義隻相信生活的一切都是為瞭錢。我們要搞自己的革命,理想的革命,不搞那種由共濟會和猶太復國主義者頭頭操縱的革命!”
這時,巴爾巴拉提出他的“元首”一方面要消滅資本主義,另一方面又要從重工業資本傢和大地主手中得到許多資助。對此,米克拉斯表示憤慨,狠狠斥責這類主張是“典型的猶太佬的誹謗”。
他倆按這種方式討論到深更半夜。巴爾巴拉時而冷嘲熱諷,時而洗耳恭聽,時而刨根問底,把這犟小子的底兒都摸透瞭,很想開導開導他。但他犟頭倔腦地堅持其血腥的復仇信念。
幕後提詞人埃福伊懷著嫉妒心,在墻角觀察這對促膝談心的人。她對看守克努爾低聲耳語:“貝拉夫人看上瞭我的大男孩兒,我可缺少不瞭他。貝拉夫人要把我的男孩兒搶走啊……”
當天晚上,埃福伊就找她的米克拉斯大鬧瞭一場。與此同時,亨德裡克同巴爾巴拉也吵瞭一架。亨德裡克大發雷霆,再三強調自己之所以發火並非出於小市民式的丈夫吃醋,而是出於政治原因。“你就不該同一個納粹流氓坐在一張桌子旁瞎扯一個晚上!”他暴跳如雷。巴爾巴拉回答說,她認為米克拉斯這個小夥子不是流氓。亨德裡克挖苦地說:“納粹分子都是流氓。你同這種人來往是在自己糟蹋自己的名聲。遺憾的是你對此不理解。你在你的傢庭裡受到的自由主義傳統教育已經使你墮落。你沒有自己的信仰,隻有賭徒般的好奇心。”他威風凜凜地站在房間中央,和著他的嚴厲說教,他的胳膊不斷地使勁揮舞著。
巴爾巴拉輕柔地說:“我承認,我感到這孩子有點兒可憐,他引起瞭我的一點兒關註。他病瞭,但又雄心勃勃。他吃不飽肚子。你,你的女朋友赫爾茨費爾德夫人和其他人對他太冷淡。他在竭力尋求一線生的希望。他隻好在頭腦裡產生某種狂想,現在他把這種狂想自豪地稱作自己的思想……”
亨德裡克則嗤之以鼻,他輕蔑地笑著說:“你對這個流氓真夠體貼的!我們對他太冷淡!說的妙極瞭!多好的借口!好久沒聽到這樣的一派胡言!他和他的朋友一旦掌權,你能想象到這幫傢夥會怎樣對待我們嗎?”亨德裡克身體前傾,雙手叉著腰,惡狠狠地問道。
巴爾巴拉看都不看他一眼,隻是慢慢地說:“但願上帝保佑,不要讓這些瘋子上臺。”她渾身輕微顫抖,想到納粹一上臺德國將充滿殘暴和謊言就感到惡心。“他們是魔鬼,”她恐怖地說,“可怕的魔鬼!魔鬼想控制我們的國傢。”
“但是,你和魔鬼同桌而坐,還和他聊天!”亨德裡克大步地在房間裡走動,一副勝利者的派頭,“這就是資產階級的所謂高尚的寬容!對勢不兩立的敵人總是那麼體貼入微!親愛的,魔鬼上臺後,我希望你用你的慧眼看清他們的實質。你們的自由主義將學會同民族主義暴政搞妥協。隻有我們戰鬥著的革命者才是納粹分子的死敵,隻有我們才能阻止他們上臺!”他像驕傲的公雞那樣,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把下巴翹得老高。巴爾巴拉站著不動。這時要是亨德裡克看她一眼,準會被她臉部過分嚴肅的表情嚇一大跳。
“你認為我會妥協,”巴爾巴拉低聲地說,“你是說我將和勢不兩立的敵人妥協。”
幾天後,亨德裡克和米克拉斯之間發生瞭一場正面沖突。那天晚上,亨德裡克興高采烈,正同同事開玩笑。他談笑風生,渾身上下充滿瞭萊茵河地區人們的那種活潑生氣。他用最新的趣聞逸事,一再使既對他肅然起敬而又被他逗得發笑的同事們感到驚異。他想出瞭一個愉快的、有益的遊戲。由於他讀報時隻關註劇目廣告和戲劇界新聞,所以他對德國話劇、歌劇和輕歌劇劇團的情況瞭若指掌。他那受過訓練的記憶力,對柯尼斯堡的第二女低音歌唱傢和薩勒河畔哈雷市“徒有虛名的沙龍女士”等人的名堂過目不忘。亨德裡克讓他的同事們考考自己的“專業知識”,這把大傢逗樂瞭,發出一片哄堂大笑。
別人一問:“哈爾伯施塔特市,誰是性格演員?”他便直截瞭當地做出回答。隻要有人提問,他總能有問必答。“目前,蒂爾克海姆·格弗尼茨夫人在何地演出?”“她在海德堡扮演一個滑稽的老太婆。”
同米克拉斯發生不愉快的事,是在有人這樣提問的時候:“請問,誰在耶拿市劇院扮演多愁善感的女主角?”亨德裡克回答:“一頭蠢母牛,她的名字叫洛特·林登塔爾。”這時,站在一邊的米克拉斯並沒有隨著眾人一起笑。他加入瞭遊戲,並提問:“為什麼偏偏林登塔爾是頭蠢母牛呢?”
亨德裡克冷冰冰地說:“她確實是頭蠢母牛,然而我不知道為什麼。”米克拉斯用沙啞的聲音輕輕地說:“但是我可以告訴您,亨德裡克,為什麼您偏偏要侮辱這位女士,因為您十分清楚地知道,她是我們納粹黨某領袖即飛行英雄的朋友……”
亨德裡克用手指敲得桌上玻璃板梆梆響,厭煩地繃起臉。他打斷米克拉斯的話,並說:“我對林登塔爾小姐情夫的名字和頭銜不感興趣。”他說話時都沒瞥米克拉斯一眼,“不過,我真要對此感興趣的話,那麼這名字和頭銜就會有一大串。因為林登塔爾小姐的情夫不止飛行軍官一個人啊!”
米克拉斯握緊拳頭,低下頭,擺出一副小流氓打架的姿勢,準備立即向對方撲去,大打出手。一雙明亮的眼睛裡充滿瞭憤怒,他像失去理智一樣喘著氣說:“舉起你的拳頭吧!”餐廳裡的人都被他的放肆行為嚇瞭一跳。“我決不允許一個婦女因為參加瞭德國民族社會主義工人黨和成為德國英雄的女朋友而受到公開污辱。我決不容忍!”米克拉斯咬牙切齒地說著,威脅地向前邁瞭幾步。
“您不能容忍!”亨德裡克重復著說,臉上浮起惡魔般的微笑。“唉!唉!”這下使得米克拉斯真要向他撲過去瞭。烏爾裡希斯使勁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拖住。“你一定喝醉啦!”烏爾裡希斯搖晃米克拉斯的身子大聲說。
米克拉斯說:“我沒有喝醉,相反,我很清醒!也許我是這間屋內唯一的胸中還有一點榮譽感的人!一個婦女遭到污辱,在這個猶太化的環境裡竟然無人伸張正義……”
“夠啦!!”這聲鏗鏘有力的叫喊來自挺胸直立的亨德裡克。大傢看著他,而他卻十分鎮靜地說,“好小子,您現在沒有喝醉,這點我相信。您不要再指望環境會好轉,會有利於您,以後您再也不會在這個猶太化的環境裡受罪瞭。這點您可以完全相信我!我會成全您!”亨德裡克邁著僵硬的步子離開瞭餐廳。
“我感到一陣涼意透過脊背。”莫茨的輕聲輕語打破瞭這使人敬畏的寂靜。墻角裡傳出輕輕的哭泣聲,幕後提詞人埃福伊把她的雙臂伏在桌子上,雙手捂著臉,眼淚從她胖乎乎的手指縫中流瞭下來。
克羅格沒有親眼看到漢藝餐廳裡的那場醜劇,所以不能直截瞭當地同意亨德裡克永遠開除青年演員米克拉斯的要求。赫爾茨費爾德夫人和亨德裡克一起來勸說克羅格打消種種顧慮。院長愁容滿面地搖著他的腦袋,緊鎖雙眉,不安地來回踱步,喃喃地說:“我承認你們有理,這小子的行為實在使人受不瞭,不過,我總不能把一個身無分文的病人,在沒有對其警告前,殘酷無情地開除掉吧。”亨德裡克和赫爾茨費爾德夫人憤慨地說,這種傾向於妥協的猶豫糾結的態度,同魏瑪共和國執政黨對納粹黨的恐怖活動表現出的無能為力,如出一轍。
“我們必須告訴那幫劊子手,他們決不能為所欲為。”亨德裡克的拳頭一下子砸在瞭桌子上。
眼看克羅格快被他倆說服,突然冒出一個人來,為米克拉斯說情,而且令人吃驚的是,他竟然是烏爾裡希斯。
“我勸你們不要開除他!”他急切地喊著,“我認為,下一季度不讓他演出,對這個年輕人的懲罰已經夠重的瞭。這個蠢傢夥昨晚所說的話都沒有經過大腦,我們每個人都會有頭腦發昏的時候。”
“我感到驚奇。”亨德裡克說,通過單片眼鏡用令人敬畏的目光瞥瞭他一眼,“我感到十分驚奇,居然能從你的嘴裡聽到這樣的話。”
烏爾裡希斯不高興地擺瞭一下手。“好吧!讓我們把出於人道主義的考慮撇在一邊不談。我承認,我可憐那窮小子。他咳嗽,面頰上有黑坑,這真叫人可憐,但我為他說情並不是出於這些考慮。亨德裡克,隻有當你徹底瞭解我時,你才能明白這點:決定我行動的永遠是政治因素。我們不應樹敵過多,特別是在目前的政治形勢下,那樣做是完全錯誤的。”
這時亨德裡克站瞭起來。“對不起,請允許我打斷你的話!”他非常彬彬有禮地說,“我認為,把這場無疑是很有趣的理論爭執繼續下去,純粹是浪費時間。問題很簡單:請你們在我和米克拉斯先生之間做出一個選擇。他要留在這個劇院裡,我就走。”他的話雖然樸實簡單,但其嚴肅性是毋庸置疑的,好像這是他的最後通牒。他站在桌旁,十指張開,撐著向前傾斜的上身。他雙眼下垂,似乎想誠懇地避免用自己的目光來影響在座的各位做出選擇。
聽瞭亨德裡克可怕的威脅,大傢嚇得縮成一團,克羅格咬著嘴唇,赫爾茨費爾德夫人的心律加快,她不得不用手去捂著胸口。藝術劇院剛失去引起轟動的女演員尼科勒塔,現在亨德裡克又宣佈要走。他走瞭,再也找不到人可以代替他,這可叫人怎麼辦呢?施密茨經理一想到這點,真是憂心如焚啊,他的臉頓時變得蒼白!
“您別胡說!”胖經理施密茨一邊耳語,一邊擦去額上的汗水。他用溫柔而愉快的聲音補充瞭一句,“您可以放心,我讓那小子滾蛋。”
米克拉斯被炒魷魚瞭——克羅格費瞭好大的勁兒,在烏爾裡希斯積極的斡旋下,劇院付給瞭他兩個月的薪金。誰都不清楚,甚至連可憐的埃福伊也不知道米克拉斯到哪裡去瞭。自從發生那次使他丟臉的沖突以後,他再也沒有登過藝術劇院的門。他滿腹怨恨地消失瞭,再也沒有露面。
亨德裡克終於解決瞭那個刺兒頭,把狹路相逢的冤傢趕跑瞭。從現在起,藝術劇院的全體人員,從莫茨到柏克都對他十分欽佩。管理後臺的職工有共產黨人,當他們聚集在老地方——街對面的那傢酒館時,他們表揚瞭亨德裡克的強硬立場和堅決行動。舞臺看守克努爾表情嚴肅,不過他敢怒不敢言,悄悄把西服領背後的“卐”字徽章藏得比過去更隱蔽。可是,每當亨德裡克進入劇院時,在昏暗的舞臺看守室裡,總有一雙可怕的目光盯著他:等著吧,可惡的文化佈爾什維克分子,我們總有一天要收拾你的!我們的“元首”和救星已經在路上瞭!偉大的權利更迭之日就要到來!這種目光使亨德裡克渾身感到一陣的顫抖。他的臉此刻死板得成瞭一副令人難以逾越的、盛氣凌人的假面具。他匆匆走瞭過去,沒打任何招呼。
現在誰也不會懷疑他那至高無上的地位。在漢藝餐廳、在辦公室、在舞臺上都是他說瞭算。他的月薪已高達一千五百馬克。為瞭增加工資,過去亨德裡克還需要像發狂的旋風那樣進入施密茨經理辦公室去胡攪蠻纏。現在連這點力氣也不必花瞭,隻要說一聲就行瞭。他對待克羅格和赫爾茨費爾德夫人,幾乎像上級對待部下一樣。嬌小的西貝特已不在他眼裡。在他同烏爾裡希斯同志般的談話語調中,已摻入某些恩施的、略帶蔑視的音符。
在他周圍的人中,隻有一個人還不買他的賬,不受他的誘惑和影響。自從發生米克拉斯事件以後,巴爾巴拉對亨德裡克的不信任比以往更嚴重。而他決不允許在自己周圍居然有人不欣賞他、不信任他。亨德裡克決心重新開始征服她。難道僅僅是虛榮心促使他又花費精力去爭取巴爾巴拉嗎?抑或他認為有必要對巴爾巴拉再次顯示自己的誘惑力嗎?他曾經稱巴爾巴拉為“善良的天使”。曾幾何時“善良的天使”卻變成瞭他心上的惡魔。巴爾巴拉的暗中反對給他的勝利蒙上瞭一層陰影。為瞭能愜意地享受他的勝利成果,他必須抹掉這層陰影。
亨德裡克開始爭取巴爾巴拉,其勁頭不亞於他初戀時的最初幾個星期。隻要巴爾巴拉在身邊,他就抓緊一切時機,一如既往,同她開玩笑或一本正經地聊天。
為瞭露一手給巴爾巴拉看看,顯示一下他那叫人眼花繚亂的本領,他現在常常要求巴爾巴拉到劇場來參觀他們的彩排。“你一定會給我提出許多寶貴意見的。”他謙虛的聲調聽起來帶著哀怨,在散出一陣閃爍的目光後,他又立即低垂眼簾。
當亨德裡克指揮一出奧芬巴赫輕歌劇初次彩排時,巴爾巴拉輕輕地進入觀眾席,她在幽暗的正廳前排座位的最後一排悄悄坐下。女舞蹈演員在臺上甩著大腿,放聲高歌。在她們整整齊齊的隊列前,扮演愛神的安格莉卡正在蹦蹦跳跳。她的著裝如同丘比特,袒露的肩上長著兩隻可笑的小翅膀,脖子上掛著弓箭,蒼白、美麗的小臉蛋上畫著一隻紅彤彤的小鼻子。巴爾巴拉心裡想,亨德裡克怎麼會要她把臉塗成這個怪模樣!這是一個憂鬱的愛神。她在幽暗的角落裡隱隱有所感觸,她同情那正在前面跳跳蹦蹦的可憐的安格莉卡。此時此刻,也許隻有巴爾巴拉理解到亨德裡克在通過安格莉卡的臉譜來表達他怨恨不安的心情。
亨德裡克站在舞臺邊,神氣活現地揮舞著胳膊,發號施令。他的腳跟著音樂踩著拍子,他灰白的面孔流露出堅毅的表情。“停!停!停!”他在咆哮。樂隊戛然中止,巴爾巴拉坐在舞臺下面卻跟臺上的舞蹈演員一樣嚇得驚慌失措、目瞪口呆。演愛神的小安格莉卡漲紅瞭鼻子,強忍住淚水。
導演躍身跳到舞臺中央。“你們的腿為什麼都甩不起來?”他沖著跳舞的女演員直嚷嚷。這些姑娘們一個個耷拉著腦袋,仿佛是被寒風吹折瞭的花朵。“這不是喪葬進行曲,而是奧芬巴赫。”他傲慢地向樂隊打瞭個手勢,當樂隊重新演奏時,他自己開始跳舞。大傢忘記面前是一個穿一身有點兒陳舊的普通灰西服、腦袋幾乎禿得油光鋥亮的男子。他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如同變瞭一個人!他瘋狂地手舞足蹈,看上去不正像酒神狄俄尼索斯嗎?巴爾巴拉見到他這時的形象,心裡不能不為之一震。剛才亨德裡克還像統帥那樣激動、傲慢、嚴肅地站在他的軍隊——歌舞女郎面前,連個過渡也不需要,轉眼一變,他就像酒神那樣瘋瘋癲癲。白皙的臉扭歪瞭,寶石般的眼睛狂喜地滴溜溜地轉動,從他張著的嘴巴裡發出撩人的沙啞聲。不過,他的舞蹈跳得精彩極瞭,歌舞女郎敬佩地註視著她們的導演,以如此高超的舞技表演出這種狂態。特巴佈公主朱麗葉見瞭一定會感到高興。
“他這一套是從哪裡學來的?”巴爾巴拉想,“他此刻有什麼感受?他此刻有某種感受嗎?他用示范動作教給歌舞女郎如何擺動她們的大腿,這真是叫他心醉神迷啊!”
這時,亨德裡克中斷瞭瘋狂的示范。從經理辦公室裡跑過來的一個小夥子小心翼翼地穿過正廳,走上舞臺,輕輕地碰瞭一下欣喜若狂的導演的肩膀,悄悄地向他耳語:請赫夫根先生原諒他的打擾,施密茨請他去審查一下輕歌劇首場公演的海報設計,因為審完後要立即發回印刷廠。亨德裡克打瞭個手勢讓音樂停下,泰然自若地站著,夾上單片眼鏡,帶著批評的神氣審看那張海報設計。任何人都看不出這個人剛剛還在如癡如狂地抖動著四肢。
他把手中的紙揉成一團,用不滿的聲音嚷道:“這份海報得推倒重來!太不像話瞭!又把我的名字寫錯瞭!在這劇院裡,難道我不能要求大傢把我的名字寫正確嗎?我不叫亨裡克!”他狠狠地把紙團扔到地上,“我叫亨德裡克,請你們不要再忘瞭:亨德裡克·赫夫根!”
辦公室裡來的小夥子縮著腦袋,喃喃地談起新來的排字工人一無所知,犯瞭不可原諒的錯誤。歌舞女郎哧哧竊笑,聲音是那樣清脆,仿佛是風吹動的銀鈴。亨德裡克伸瞭伸懶腰,他那可怕的目光,立即使清脆的“鈴聲”消失瞭。
1.成立於18世紀的英國,是18世紀歐洲的一種帶有烏托邦性質及宗教色彩的兄弟會性質的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