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適時控制之下,魔鬼們將被迫吐露實情。”承認這一大前提,就幾乎可以得出任何結論。德·勞巴特蒙閣下既然不喜歡胡格諾派;而十七名被魔鬼附身的烏爾蘇拉修會修女準備以聖餐發誓,稱胡格諾派是撒但的朋友和忠誠的仆人;那麼如此一來,特使便認為完全有正當的理由忽視南特敕令瞭。於是,盧丹市的加爾文教派首先被剝奪瞭墓地,其祖先的屍骨被迫移葬於他處。然後輪到新教學院遭殃瞭,此學院寬敞的大樓被沒收,交付給烏爾蘇拉修會。烏爾蘇拉修會原本是租的房子,現在已沒地方容納蜂擁至盧丹的虔誠觀眾瞭。現在,修女們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表演驅魔儀式瞭(這是她們應得的),無需櫛風沐雨地四處閑逛,不用一會兒去聖克魯瓦教堂,一會兒又去“城堡的教堂”瞭。

與胡格諾派相比,某些天主教徒也一樣令人厭惡,他們頑固地否認格蘭第有罪,否認附魔一事屬實,否認方濟會的新教義具有絕對的正統性。拉克坦斯和特朗基耶在佈道會上對他們進行瞭嚴厲斥責。他們咆哮著說,這些人與異端沒有區別,他們的懷疑是不可饒恕的大罪,他們因此受瞭詛咒。與此同時,梅曼和特蘭坎到處指責懷疑者是在背叛國王,而且(更嚴重的是)還密謀反對紅衣主教閣下。通過米尼翁控制的修女們的嘴巴,通過加爾默羅修會控制的俗人中歇斯底裡癥患者的嘴巴,有二十個魔鬼宣稱,這些人是巫師,和撒但有交易。而從巴雷先生控制的身處吉洛恩的附魔者們那裡傳來消息,甚至是無可挑剔的“巴日”——德·塞裡賽先生,在巫術界也有所客串呢。另一名附魔者指責佈隆和弗羅吉耶兩名神父試圖強奸婦女。女院長指控瑪德琳·德·佈魯行巫術,後者被逮捕,關進瞭監牢。多虧瑪德琳的親戚有錢,還有高層關系,才將她保釋出來。但是當對格蘭第的審判結束後,瑪德琳又再次被捕,她向巡回法庭諸位先生提出上訴,巡回法庭遂向勞巴特蒙發出禁令。特使轉而向上訴人發出禁令。幸虧紅衣主教認為瑪德琳不過是個小角色,不值得為她而與司法系統爭吵,於是命令勞巴特蒙放棄瑪德琳的案子,而女院長也隻得放棄復仇。可憐的瑪德琳從此披上面紗,在一個修道院中終瞭殘生——在她母親死後,她的情人原本曾經勸說她放棄這一想法。

與此同時,其他的指控如雪花般飛來。現在輪到本地那些初入社交界的少女們被人攻擊瞭。艾格麗斯修女開玩笑似的宣佈,世間再無別的地方能像盧丹一樣有如此多的淫蕩之事。而克萊爾修女則要公開點名,詳細列舉淫行的細節。路易絲修女和簡修女則加上一句,說所有的女孩都是初出茅廬的小女巫。這一鬧劇最終還是以常見的下流姿態、污穢言語和狂笑尖叫告終。

其他情況中,受人尊敬的紳士們被控參加“安息日”儀式,且親吻瞭魔鬼的屁股。他們的老婆則與惡魔通奸,他們的姐妹則給鄰居的小雞下蠱,他們未出嫁的姨媽則讓一名正直的男子在新婚當夜完全陽痿。而且,格蘭第還透過磚頭堵起來的窗戶的縫隙,一直在神奇地播撒他的精液,作為給女巫們的獎賞;同時他還心懷惡意,試圖用精液令紅衣主教支持者們的老婆和女兒蒙羞。

所有這些惡言惡語,都由勞巴特蒙及其文員逐字記錄。那些被魔鬼指控的人——換句話說就是特使和驅魔人們厭惡的人——被叫到勞巴特蒙的辦公室,被訊問,被恫嚇,被威脅要啟動法律程序——這可能會奪去這些人的命呀。

七月的一天,根據貝赫利特的建議,勞巴特蒙召集瞭眾多年輕的小姐到聖克魯瓦教堂。接著,方濟會的僧侶對女孩們進行瞭非常仔細的搜身,然而,卻沒有發現她們身上有與撒但立下的契約。雖然貝赫利特已經得到瞭“適時控制”,可是不知出於什麼奇怪的原因,這次它居然沒有說實話。

一周復一周,方濟會、小兄弟會(1)和加爾默羅修會的修士在每一個佈道臺上手舞足蹈、嘶喊不休,但是懷疑者們並不信服,認為格蘭第受到瞭不公審判的抗議聲越來越高,也越來越頻繁。匿名作者所寫的打油詩諷刺瞭特使。新詞裝入舊調調,人們便在大街上、小酒館中嘲弄般地唱起特使的故事。在夜色的掩護下,人們將諷刺神父們的詩釘到瞭教堂的大門上。在一次詢問中,“狗尾”和利維坦指稱一名新教徒以及數名學童是罪魁禍首,爾後幾個孩子便被逮捕,但是沒有任何證據可以指證他們,隻得不瞭瞭之。後來教堂周圍安設瞭哨兵,其結果不過是讓人們把控訴書釘到別的門上罷瞭。7月2日,惱羞成怒的特使發佈一份公告,明確宣佈從今往後禁止談及或做任何事情,來“指責修女和其他被惡靈附身之人、驅魔人以及那些幫助驅魔人的人”。

凡不遵守此令者,將被罰款一萬裡弗;在必要情況下還將蒙受更嚴重的損失,包括經濟和身體上的損失。如此一來,批評者們變得謹慎瞭,而魔鬼與驅魔人吐露任何誹謗的言語都不會再有遭人反駁的風險。當時有一篇《關於盧丹本堂神父受審判的備註與考量》的文章,這位匿名作者在文中寫道:“上帝啊,那些隻說真話之人,已被趕下臺;取而代之的乃是那邪惡者,他口吐出來的,無非是欺騙與虛誇,而這些虛誇之詞卻必須要被認定為真理。這豈非是在復興異教?此外,人們紛紛說,魔鬼要指認這些巫師,實在是最方便不過,因為如此一來,這些人就要被審判,他們的信譽也將被註銷,假如那邪惡者願意,這些人的財產還將分給皮埃爾·摩尼奧一份,對此,皮埃爾·摩尼奧無論如何都要感到滿足瞭。同樣滿足的還有他的表親米尼翁教士,因為他不僅將看到教區長之死,還將見證本城那些最受人尊敬的人傢破人亡。”

八月初,特朗基耶神父發表瞭一篇小論文,提出一條新的教義,並做瞭闡釋。“魔鬼被適時控制之後,將被迫說出真理。”此文受到瞭普瓦捷主教的認可,勞巴特蒙也為之喝彩,認為此文是正統神學的扛鼎之作,不再允許有任何的懷疑瞭。格蘭第就是個巫師,而那位正直到無禮的德·塞裡賽先生也算是一個巫師——程度較低的巫師。盧丹市裡,除瞭父母是紅衣主教支持者的女孩,其他的女孩都是妓女和女巫。而本城一半的人口都因為懷疑魔鬼的話而受到瞭詛咒。

特朗基耶神父發表此文兩天之後,“巴日”召集城中貴族開會,會上討論瞭盧丹目前的窘境,決定派德·塞裡賽和司法專員路易斯·肖韋前往巴黎,懇求國王的庇護,壓制特使目空一切的作為。對此表示反對的人包括路易斯·穆索、公訴人特蘭坎、摩尼奧、埃爾韋。當德·塞裡賽詢問“刑事中尉”是否接受新教義,是否同意那些人以巴蘭、“狗尾”、耶穌連隊的名義對本城市民為所欲為時,埃爾韋的回答是:“既然國王、紅衣主教和普瓦捷的主教相信附魔事件為真,那麼對他來說,自然一切遵從。”聽到古人這種相信政治領袖絕對可靠的聲音,我們這些二十世紀的人是否聽到瞭這聲音在現代的回響?真是振聾發聵。

第二天,德·塞裡賽和路易斯·肖韋啟程奔赴巴黎。他們攜帶著盧丹市民的請願書,信中清晰羅列瞭盧丹市民的種種埋怨和恐懼,都是公正合理的;信中嚴厲譴責瞭勞巴特蒙的訴訟程序,指稱方濟會的新教義“公然違背上帝的律法”,悖逆教廷長老、多馬和巴黎大學神學院全體教員的權威——1625年,巴黎大學神學院剛剛正式譴責瞭一條類似的教義。基於如上理由,請願者懇請國王陛下下令讓巴黎大學神學院的人調查特朗基耶的論文,更要求準允受魔鬼和驅魔人誹謗的人得以向巴黎最高法院提起上訴,“因為隻有最高法院對此類事務才能做出實事求是的判決”。

在宮廷裡,這兩位地方長官找到瞭德·阿曼涅克,後者立刻去到國王那裡,請求國王接見二人。國王生硬地拒絕瞭。德·塞裡賽和路易斯·肖韋將請願書交予國王的私人秘書(此人是紅衣主教的傀儡,公開表達過對盧丹的敵意),然後原路返回。

在他們離開盧丹期間,勞巴特蒙又發佈瞭一則公告,禁止再舉行任何公開的集會,違者罰款兩萬裡弗。此後,魔鬼的敵人們再也沒能制造新的麻煩。

初步調查結束瞭,終於到瞭審判的時刻。勞巴特蒙本希望至少召集由本地主要長官組成的審判團,但他的希望落空瞭。德·塞裡賽、德·佈爾納夫、查爾斯·肖韋、路易斯·肖韋,所有這些地方長官全部拒絕成為這場司法謀殺的共犯。特使先是甜言蜜語誘哄,見這招不靈,他便暗示他們惹惱紅衣主教閣下的後果,但依然不奏效,四人態度始終堅決。勞巴特蒙被迫到別處去找人,他去瞭吉洛恩、桑特尼羅(2)、普瓦捷、圖爾、奧爾良、拉弗萊舍、聖麥克桑(3)、博福爾,終於湊齊瞭一組十三人的審判團。審判團成員都是彬彬有禮的地方法官,此外,在與一位名叫皮埃爾·富尼耶的律師討價還價後,這位過於慎重的律師(此人起初居然拒絕按照紅衣主教的意思完成這場審判遊戲)成為瞭他絕對可靠的公訴人。

到瞭八月第二個星期的星期四,終於一切就緒瞭。在聽完彌撒、領完聖餐之後,法官們在加爾默羅修會的修道院裡集合,聽取勞巴特蒙在前面數月裡搜集的證據。普瓦捷主教已經正式承認盧丹附魔事件的真實性,這也就意味著確實有魔鬼借烏爾蘇拉修女的口說話,而這些魔鬼一遍又一遍地發誓說道,格蘭第是一名巫師。既然“在適時控制之下,魔鬼們將被迫吐露實情”,那麼……證畢。

格蘭第罪證昭彰,惡名遠揚。遊客們已經蜂擁到達盧丹,要觀看這場死刑。在八月那盛夏炎熱的時光,竟有三萬名遊客(比本地總人口的兩倍還多)爭搶稀缺的床鋪、飯食和火刑柱旁的座位。

我們中的絕大部分人也許很難相信,自己會有興趣欣賞一場公開執行的死刑。但是,我們在為自己有如此細膩的情感而沾沾自喜之前需要記住,第一,我們從未被允許觀看過死刑現場;第二,當死刑公開執行時,絞刑被視為與木偶劇《潘趣與朱迪》一樣吸引人,而火刑幾乎相當於拜羅伊特音樂節或耶穌受難劇演出季,這樣的盛況很值得人做一次漫長、昂貴的旅行。公開執行死刑被改變成非公開,並不是因為大眾的要求,而是因為一小撮過分敏感的維新派施展瞭影響力。此外,文明的發展或許也系統性地要求人們克制自己,不再做一些野蠻的行徑。近來我們發現,經過一段時間的克制之後,這些野蠻行徑再一次出現瞭,表面上看與我們差不多好壞的人,無論男女,已經表現得好像樂於看到這些野蠻場面,甚至還有些迫不及待。

國王、紅衣主教、勞巴特蒙、法官們、市民、遊客,所有這些人都知道將發生什麼,隻有犯人自己對將要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判罰毫不知情。時間甚至已經到瞭八月第一周的周末,格蘭第還相信自己不過隻是一名普通的被告,而他遇到的不公完全是偶然的,認為一旦有人關註此案,不公就會被糾正。他的陳述書,還有他從牢房私自送出去給國王的信件,都明顯出自一個仍然相信法官會被事實、邏輯和證據所打動的被告之手,他還相信這些法官對天主教教義會感興趣,甚至是期望這些法官會向那些公認的神學傢們鞠躬致敬。可憐啊,人類的幻覺!他不知道,勞巴特蒙和他手下那些馴服的法官們乃是那位對事實、邏輯、法律、神學一點都不關心之人的代理,此人隻關心復仇和政治實驗,他諸事謹慎,隻為在十七世紀的第三個十年裡看看極權統治究竟能安全地推廣到何等地步。

當魔鬼的口供公之於眾後,犯人被帶到瞭法庭。辯護人大聲宣讀瞭犯人的陳述書,在這份陳述書中,格蘭第對那些惡魔的指控進行瞭答復,他強調調查程序的非法和勞巴特蒙的偏見,譴責驅魔人系統性地慫恿那些附魔者,並證明方濟會提出的新教義是危險的異端思想。法官們坐在那裡,屁股磨著椅子,顯然很不耐煩,他們互相耳語,談笑,摳鼻子,在面前的紙上用鵝毛筆咯吱咯吱地亂塗亂寫。看著他們,格蘭第突然徹底明白瞭,自己已然在劫難逃。

他又被帶回瞭監牢。無窗的閣樓裡甚是悶熱,壓得人透不過氣來。他躺在稻草上,卻無法入睡,他聽到某個來自佈列塔尼的觀光者酒醉的歌唱,這酒鬼是來看盛大演出的,但卻不得不消磨掉等待的無聊時光,好在隻需再多等幾天瞭……

這一切的恐怖豈是他應得的?他何嘗做過任何壞事?他完全是無辜的呀!真的,完全清白無辜。但他們對他懷有惡意,不肯放過他,他們耐心地、固執地迫害他;現在,那架用不公正搭起來的龐大機器,漸漸逼近瞭他。他或許能還擊,但他們強壯得近乎無敵;他或許可發揮他的才智與雄辯,但他們聽都不聽一句。現在隻有懇求他們的寬恕,但他們卻隻會笑他。在他少年時,曾在傢裡的田野上用陷阱捕捉過兔子,現在,他像那些兔子一樣被困住瞭。他記得那些畜生在繩索中嘶喊,但越是掙紮,那繩索就束縛得越緊,不過,再緊也不會妨礙那些畜生嘶喊,要想阻止它們嘶喊,隻能用棍子猛擊它們的頭將其打倒。

突然間,他發現自己被一種可怕的情緒淹沒瞭,那種情緒是憤怒、沮喪、自憐、痛苦和害怕的混合體。對那些嘶喊的兔子,隻需仁慈地一擊,便放它們脫離苦海。

但是他們,他們準備用什麼來處置他?他給國王的信中,最後一段的詞句浮現在他的眼前:“記得在十五六年前,下民還在波爾多做學生,一個僧侶因行巫術被燒死;但是神職人員和他的僧侶同伴們都盡全力救他,即使他已坦白自己的罪行。但在下民一事上,不懷怨恨地說,所有的僧侶、修女、下民自己的同工、如下民一樣的教士,都是合謀要毀滅下民,然而,下民卻並未犯任何與巫術相近的罪過。”他閉上瞭眼睛,在想象中,他看見咆哮的火幕之中僧侶那扭曲的面龐。“耶穌啊,耶穌啊,耶穌啊……”他記起那僧侶的叫聲。然後,僧侶的叫聲變得模糊,變為兔子誤入陷阱後的嘶喊聲。不,沒有人會同情他。不,沒有人能結束他的痛苦。

恐懼變得難以忍受。不知不覺中,他放聲痛哭。而這痛哭聲,令他自己都吃瞭一驚。他坐起來,看著四周。黑暗,無以穿透。突然之間,他充滿羞愧之情。在黑夜中哭泣,那是婦人做的,是受驚的孩童做的!他皺著眉頭,握緊瞭拳頭。永遠都不可讓別人稱我懦夫。讓他們盡情作惡去吧!他坦然承受。他們將發現,他的勇氣遠勝過他們的惡意,他的勇氣超越他們對他施以的殘忍折磨。

教區長又躺下瞭,但仍然睡不著。他有英雄的精神,但肉體卻驚慌失措。他的心臟不可控制地猛跳。他的神經系統分泌著無心的淚水,在戰栗之時,他的肌肉因刻意控制純粹生理的恐懼而變得更加緊張。他試圖禱告,但是“上帝”一詞失去瞭意義,“基督”與“馬利亞”無非空洞的名字。他唯一能想到的是那即將來臨的恥辱,那難以言表的痛苦與死亡,以及他無辜遭受的巨大不公——這完全是不可想象的,但確是一個事實,它真的要發生瞭。

但願他當時接受瞭大主教的建議,在十八個月前就離開教區!可是,他為什麼拒絕聽從紀堯姆·奧賓的意見呢?究竟是出於何等的瘋狂,才使他留在此地,等著被人逮捕?相較於現實情況,一想到事情原本可以有另外的結局,他便更加難以承受,更加難以承受啊……然而,他還是決心承受這樣的結果,像個男人那樣。他們希望看見他畏縮、屈膝,但是他永遠都不會讓他們得逞,永遠不。他咬碎鋼牙,鼓起意志,要與他們鬥爭。但是,血液仍在他的耳朵中轟鳴,當他在稻草上輾轉之時,他意識到,自己早已汗流浹背。

夜晚漫漫難熬,極其恐怖,但是,看,轉眼之間黎明已至。新的一天來瞭,他又接近瞭那最終的一天,那一天,最終的恐怖會無窮無盡。

五點鐘,監牢大門開瞭,監獄長宣佈有一來客,是安佈羅斯神父。此人是奧古斯丁修會的教士,他出於純粹的慈悲來看看能否提供給犯人什麼幫助或安慰。格蘭第慌忙著衣,然後跪下,開始懺悔其一生的種種過錯和缺陷,無非是些老套的罪孽,對此,他早就懺悔過,且已獲得赦免。老套的罪孽?不,其實是全新的,因為現在,在他人生中是第一次,他認出瞭那些罪孽真正的意義:它們是通往聖恩之路的阻礙,有它們在身好比當著上帝的面將通向天堂的大門砰的一聲關上。在口頭上和形式上,他是基督徒,是教士;然而在思想上、行為上和情感上,他從不曾崇拜過任何事物——除瞭他自己。“我的國降臨,我的旨意成就。”(4)什麼樣的國呢?無非是性欲、貪婪、虛榮;什麼樣的旨意呢?無非是出風頭、將人踩在腳下、勝出他人和狂喜不已。在他人生中這是第一次,他知道瞭什麼叫悔悟,不是教條或學術上的定義,而是源自人心,是一種後悔之痛、自我譴責。

當懺悔結束時,他哀哭不已,但那不是為他將要承受的,而是為他曾經做過的。

安佈羅斯神父照慣例宣佈他已得赦免,遂給他聖餐,並談起一點關於上帝意志的話。神父說,無需索取,則不受拒斥。除瞭罪孽,所有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事情,不僅僅要以順從的心接受;而且,時時刻刻要知道那是上帝的意志,引人向最後的時刻。要情願承受折磨和苦難;對人性弱點導致的羞辱,還有種種不當的舉止,都要情願承受。當一個人心甘情願承受這一切,這一切也將使他大徹大悟。當明白瞭這一切時,這一切也就變瞭形,此時再看,便不是用人的眼看,而是用上帝的眼瞭。

教區長聽著。日內瓦的主教如此說過,聖依納爵也如此說過。他不僅曾聽過這樣的話,他自己甚至也說過,一千遍一萬遍,說得比可憐的、好心的安佈羅斯神父更加雄辯、更加有力(這是老神父做夢也達不到的言語境界)。但是,這位老者充滿熱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的牙齒都掉光瞭,說話很是含糊,一點都不優雅,甚至都不講語法;但他說的話就像明燈,突然照亮瞭一顆灰暗的心靈,這心靈曾經過多地計較舊日傷痕,曾經過多地渴望未來的享受和虛擬的勝利。

“上帝在此地,”那疲憊、蒼老的聲音含糊地說著,“基督在此時。此處是你監牢,你正身處無盡的羞辱與折磨之中。”

門又開瞭,是監獄長邦當,他將安佈羅斯神父來訪的消息通知瞭特使,於是德·勞巴特蒙閣下下達強制令,要神父立刻離去,莫再返回。假如犯人要見神父,他可以找特朗基耶或拉克坦斯。

這位蒼老的修道士被推出瞭牢房,但他說過的話仍在牢房中回響,意義也越來越清晰。“上帝在此地,基督在此時。”是的,就靈魂而言,上帝與基督確乎不可能在別處、在他時。鼓起意志與敵人鬥爭,蔑視那不公正的命運,決心成為不屈不撓的英雄,所有這些,何其瑣細!想想看,上帝永遠在場,那麼所有這些又是何等徹底的無意義!

七點鐘,教區長被帶到加爾默羅修道院,法官們已經再度會聚,宣判的盛典將在這裡進行。但是,看啊,上帝就在人群之中,甚至當勞巴特蒙試圖對他的言辭挑剔時,基督也在那人群之中。格蘭第態度安靜,一身尊嚴,這給一些法官留下瞭非常深的印象。但是特朗基耶神父對此的解釋極其簡單:那是因為魔鬼在幫忙。格蘭第的安靜,不過是來自地獄的傲慢與無恥;而他的尊嚴,不過是他那頑固不化的驕傲的外在表現。

其實,到那時為止,法官們總共隻看過被告人三次。

然後,在8月18日一大早,經過審判前虔誠的常規儀式,法官們下定瞭決心。判決是一致的。格蘭第因“此問題”將遭罪,不僅有常規的折磨,也有非常規的折磨;他需跪在聖彼得教堂和聖烏爾蘇拉教堂大門前,在那裡,一條繩子將纏上他的脖子,他要舉著一根兩磅重的蠟燭,請求上帝、國王和司法的原諒;然後,他要被帶到聖克魯瓦,綁在柱子上活活燒死;他的骨灰則將在風中飄灑。特朗基耶神父寫道,這一審判實屬天意;而對於勞巴特蒙和他的十三名法官來說,這一審判“在天而言,乃是源於他們虔誠與熱忱的祈禱;在人世而言,乃是源於他們所據職務的本分”。

判決剛一宣佈,勞巴特蒙就命令曼諾利醫生和富爾諾醫生立刻出發到監牢。曼諾利是第一個到達的,但是格蘭第說瞭一些有關上次針刺的事,使得曼諾利大為慌張,他突然離開瞭監牢,留下他的同事為執行死刑作準備。法官命令把格蘭第身上的毛全部剃光,無論是頭發、胡須還是其他體毛。富爾諾醫生堅信教區長的清白,他尊敬地請求格蘭第的原諒,然後開始工作。

教區長再次被剝光衣服。剃刀滑過他的皮膚。幾分鐘之後,他全身無毛,猶如閹人。他那濃黑的卷發被剃掉,頭皮上留下又硬又粗的發茬;然後用肥皂塗抹,將頭皮剃得精光;接下來輪到他那優雅的上唇胡須和下顎那一點稀疏的胡子瞭。

“現在把眉毛……”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

醫生嚇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是勞巴特蒙。富爾諾很不情願地執行瞭命令。格蘭第的這張臉,曾經為眾多婦人所喜愛,標致得令人無法抗拒,但現在卻仿佛是滑稽戲表演中小醜的面具,光禿得奇異。

“幹得不錯,”特使說,“幹得很不錯!現在是指甲。”

富爾諾一臉困惑。

“我說指甲,”勞巴特蒙重復一遍,“你要把他的指甲拔掉。”

這次,醫生拒絕遵命。勞巴特蒙極感震驚,這是怎麼回事?此人可是被判為巫師的呀。但是,醫生回嘴說,即使被判為巫師,但他仍然是一個人。特使大為光火,可無論他怎麼威脅,醫生就是不從。沒有時間再去找另一位醫生瞭,勞巴特蒙也隻得滿足於受罪人隻有部分身體受摧殘的局面。

僅僅套上一件薄長的睡衣,穿著一雙爛拖鞋,格蘭第就這樣下瞭樓。他被胡亂塞進一架馬車,關緊門,便出發前往法庭。市民與遊客擁擠在法庭門口,但僅僅隻有少數幾名特權人士——有爵位的貴族和他們的傢眷,佈爾喬亞中那六名虔誠地支持著紅衣主教的人——得到允許進入法庭。

絲綢窸窣作響,天鵝絨絢爛奪目,珠光閃耀,麝香與龍涎香芬芳四佈,這是何等的榮耀啊!一身法服,拉克坦斯和特朗基耶神父走進審判大廳,一路上,一邊以神聖的毛撣播灑聖水,一邊吟誦不休——跟他們在進行驅魔儀式時一模一樣。門打開瞭,一個人走瞭進來,他穿著睡衣和拖鞋,光禿禿的頭上罩著小帽,一頂四腳帽扣在外面,他便是格蘭第。當全身都被灑上聖水後,守衛們便帶他穿過整個大廳,使他跪在法官席前。他的手被反綁到身後,因此他無法摘掉頭上的帽子。法庭的書記員走上前,摘掉他的帽子,輕蔑地扔到瞭地上。一看到那張蒼白的、無毛的、小醜般的臉,好幾個貴婦人歇斯底裡地咯咯笑瞭起來。引座員喊道:“安靜!”書記員戴上眼鏡,清瞭清喉嚨,開始宣讀審判書。先是半頁法律術語;然後是一段冗長的描述,告訴犯人需要如何做公開謝罪;接著宣佈犯人要執行火刑;其後他說瞭段題外話,要求以150裡弗的價格,在烏爾蘇拉修會的小禮拜堂樹立一塊紀念牌,款項從犯人充公的財產中支付;最後,似乎是回想起來,他蜻蜓點水般地提到,在執行火刑之前,要執行一些刑罰,常規的、非常規的都要有。書記員最後強調:“本案於1634年8月18日在盧丹市宣判,判決於當日執行。”

法庭內一陣沉默,長久無人作聲。然後,犯人要求法官允許他說話。

“諸位閣下,”他緩慢地、堅定地說,“我籲求聖父、聖子、聖靈,並請聖母——我僅有的支持者做證:我從來不是巫師,我從來沒有犯過瀆神之罪,我從來不知道什麼魔術;我唯一信奉的,隻有《聖經》,我所佈道,全都依它。我崇拜救世主,我祈禱,主受難之血造成種種偉績,我亦願能分享。”

隻見他抬頭望天,片刻之後,他低下雙眼,看著特使和他那十三名領薪金的法官。他以親密的口吻——仿佛他們都是他的朋友一般——對他們說,他很擔心自己能否得到拯救,就怕那將施予他身體的可怕折磨可能驅使他的靈魂陷入絕望——因這最大的罪,他將陷入永恒的詛咒。各位大人是否確定,不想殺死一個靈魂?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能否請他們格外開恩,減輕對他的刑罰,哪怕僅僅一點?

他又停頓瞭幾秒,疑惑地看著那一張張冷漠的臉。在婦人席位那裡傳來瞭勉強壓抑著的笑聲。於是,教區長再一次明白,塵世間沒有希望瞭,隻有正在此地的上帝不會拋棄他;隻有正在此時的基督,將在此後他受難全程的每一個時刻與他相伴。

他再一次開口,談起殉道。烈士們為上帝的愛並耶穌基督的榮耀而死,他們死於輪下、火中、劍下,他們萬箭穿心,他們被野獸撕碎吞噬。他永遠不敢將自己與這樣的烈士相提並論,但至少,他希望,那無窮慈悲的上帝將因他的受罪而原諒他此前空虛、混亂生活中所犯的一切罪。

教區長的語言如此動人,而他將面對的命運又是如此可怕殘忍,以至於除那些最頑固的敵人之外,所有人為之感動,並且開始憐憫他。剛剛還因他那小醜的古怪姿態而咯咯傻笑的婦人,突然眼中飽含熱淚。引座員再次要求安靜。但是沒用,啜泣聲無法控制地蔓延開來。

勞巴特蒙深感苦惱,一切都沒有按照計劃進行啊。他比其他所有人都清楚,格蘭第並沒有犯那些罪,而現在他要因這些罪受到折磨,並被活活燒死。然而即便如此,他也要以高尚的匹克威克式的態度,認定教區長就是一名巫師。因為一千多頁毫無價值的證詞便是定罪的基礎,因為十三名領瞭薪金的法官也是這麼定罪的。所以,盡管肯定是誤判,但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定罪也一定是真實的。根據遊戲規則,格蘭第應該在他最後的時光裡表現出絕望、抗拒,應該詛咒誘陷他的魔鬼,詛咒那送他進地獄的上帝啊。可是現在反倒好,這個流氓的談吐仿佛是一位善良的天主教徒,表現出瞭一位虔誠順服的基督徒最動人、最令人心碎的模樣。這一切都是不可容忍的。當紅衣主教閣下聽說這場謹慎策劃的典禮最後導致的唯一結果,不過是讓觀眾確信教區長是清白無辜的,那麼他會怎麼說呢?現在隻能孤註一擲瞭,而勞巴特蒙是一個果斷的人,他立刻便采取行動瞭。

“清場。”他命令道。

引座員和守衛的弓箭手立刻服從命令。貴族和他們的貴婦人們發出憤怒的抗議,卻被吆喝出瞭大廳,趕進瞭走廊和等候室。大門在他們身後關上瞭。除瞭格蘭第、守衛、法官、兩名修道士和少量本城官員,大廳裡再無他人,變得空蕩蕩的。

勞巴特蒙命令犯人隻需承認其罪,供出同犯的名單。如此,也隻有如此,法官們才可能考慮他減輕刑罰的請求。

教區長回答說,既然他從沒有共犯,也就不能列出他們的名字,既然他一身清白,也就無罪可認。

但是勞巴特蒙需要他的認罪,確實,他迫切地需要格蘭第認罪,因為他要挫敗那些懷疑者,堵住那些批評者的嘴。他原本嚴厲的嘴臉,此刻突然變得相當和藹起來。他命令給格蘭第松綁,然後從自己的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拿出一支筆,在墨水瓶裡蘸上墨水,遞給瞭犯人。隻要他簽名,就可免除折磨。

照常理,被判刑的罪犯若有機會給自己贖取一點點寬容,定當跳起來去爭取。例如那位馬賽的僧侶巫師格弗裡迪,到最後情願將自己的名字簽在任何東西上面。但是,格蘭第再一次拒絕陪玩。

“請閣下原諒。”他說。

“不就是簽個名嘛。”勞巴特蒙誘哄道。當對方抗議說,他的良心不允許他證實謊言,特使居然用懇請的口吻求他重新考慮一下,這是為瞭他好,可以讓他那可憐的身體少受些不必要的痛苦,還可以挽救他身處危機中的靈魂,可以欺騙魔鬼,甚至可以使他最終歸順上帝(先前他是何其深重地冒犯瞭上帝呀)。

根據特朗基耶的說法,當勞巴特蒙最後一次請求犯人的懺悔時,確實流下瞭淚水。我們不必懷疑這位修士的話,因為黎塞留的劊子手有流淚的天賦。目擊證人描述過,在辛克-馬爾斯侯爵和德·圖(5)二人生命中最後的時光,勞巴特蒙又哭又鬧,活像一條鱷魚,為剛剛被他判為死刑的年輕人落淚,這真是生動的畫面啊。

然而,在當下的這次表演中,眼淚和威脅一樣不起作用。格蘭第堅持拒絕簽署虛偽的懺悔書。對於拉克坦斯和特朗基耶來說,這更是最終的證據,進一步表明犯人是有罪的。一定是路西法關緊瞭犯人的嘴巴,頑固瞭他的心,使他不願懺悔。

勞巴特蒙關閉瞭淚腺,聲調變得冷酷而憤怒,他質問教區長,這是最後一次獲取寬容的機會,他要簽字嗎?

格蘭第搖頭拒絕。勞巴特蒙向衛隊長點頭示意,命令將犯人帶上樓關進酷刑室。格蘭第沒有吼叫。他隻是要求將安佈羅斯神父找來,在他受折磨時可以陪伴他。但安佈羅斯神父是請不來瞭,在上次未經授權拜訪監牢後,他便被命令離開盧丹。格蘭第隻得請求格裡約神父的幫助,他是繩索腰帶修會的學監。可是,因為此修會拒絕承認方濟會的新教義,又不願與附魔事件發生任何關系,所以他也不受歡迎。而且,據說格裡約與教區長及其傢人的關系一直不錯,因此勞巴特蒙拒絕派人請他過來。假如犯人需要精神安慰,他可以推薦拉克坦斯和特朗基耶——這兩位可是格蘭第的敵人中最冷酷無情的。

“我明白瞭,”格蘭第苦澀地說,“你不滿足於折磨我的身體,還希望毀滅我的靈魂,使它墜入絕望。終有一天,你要在救主面前對這事做出交代。”

自從勞巴特蒙的時代以來,邪惡也是在進化的。在極權統治之下,那些被帶到人民法庭接受審判的人,無一不承認他們被控的罪行——甚至在這些罪行是虛構的時候。而在過去,犯人卻絕不是統統認罪的。比如格蘭第,即使身受折磨,即使被綁上火刑柱,他也堅持自己的清白。格蘭第的案例絕非獨一無二。許多人,有男有女,女人甚至不比男人少,也有相同的經歷,他們都一樣不屈不撓、堅定不移。我們的祖先發明瞭拷問臺、鐵女架、靴刑、水刑;但是,在擊破人的意志、使人非人化方面,我們創造瞭種種精妙的藝術,讓古人望塵莫及。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古人甚至並不想研究這種藝術,因為在他們成長的宗教環境中,所受的教育告訴他們意志是自由的,靈魂是不朽的,他們照這樣的理念做事,甚至在對付自己敵人的時候也秉持著這些理念。不錯,甚至叛國者和魔鬼崇拜者也有靈魂,這樣的靈魂或許也可以得救,最殘忍的法官也從不會拒絕犯人尋求宗教安慰的請求,而此宗教,是承諾直到死都會向人提供拯救的。執行死刑之前,以及執行過程中,神父都會在場,他們盡其所能地調解著即將離世的犯人與造物主之間的關系。神父們的行為前後並不一致,他們用熾熱的鉗子折磨犯人,或將犯人綁在車輪上分屍,但同時,他們卻又珍重這些犯人的人格,這種不一致是神聖的。

而在我們這個更加文明的世紀裡,對於極權主義者來說世上既無靈魂,亦無上帝;所謂的人,不過是一塊生理的原材料,經條件反射和社會壓力的鑄造,才構造出來;出於禮貌,才依然稱之為人。這種人造環境下的產物,不具有內在的意義,也不具自我決定的權利;人隻為社會而存在,必須服從集體意志。當然,實際上社會不是別的,就是民族國傢;而殘酷的事實是,集體意志不過就是獨裁者的權力意志,這權力意志有時柔和些,有時則扭曲至瘋狂的邊緣;根據某些偽科學的理論,這權力意志在光輝燦爛的未來時代,將被精煉地冠以“人道主義”的美名。於是,個人被定義為社會的產品和工具。由此可以推論,政治領袖們既然宣稱代表社會,那麼他們也就可以合法地犯下任何可以想象到的暴行,以對付那些可能被他們挑選出來、並被稱為社會公敵的人們。以射殺的方式消滅敵人的肉體(或采取迫使其在集中營拼命地工作這種有收益的方式),並不足以令領袖們滿意。人並非僅僅是社會的產物,這一事實有目共睹,但是官方理論宣稱說,人就隻是社會的產物,因此,有必要使“社會的公敵們”喪失個性,如此便能將官方的謊言變成真理。對那些掌握瞭這套訣竅的人來說,要想把人降低為非人,將自由的個體變成乖巧的機器,其實相當簡單。神學傢們根據教條,假設人性是統一的整體,可是,人性其實遠不是那麼鐵板一塊。要知道,靈魂與精神便不是一體,靈魂不過是與精神有所聯系。

對於靈魂本身來說,直到自覺選擇為精神讓路之前,它隻不過是一些不太穩定的心理因素形成的松散的集合體,這一集合體很輕易地就能被分解。任何人隻要足夠無情,願意嘗試,而且有足夠的技巧正確行事,就能做到這一點。

但這樣的無情態度,在十七世紀還很難為人想見,相關的統治術也還未被發明出來。因此,勞巴特蒙便不能詐取到他急需的懺悔書,雖然他不讓教區長選擇告解神父,但他卻做出退讓,原則上承認一名巫師亦有權獲得精神的安慰。

雖然可以享受特朗基耶和拉克坦斯神父提供的服務,但格蘭第自然而然地拒絕瞭。他們便給他十五分鐘的時間,讓他自己的靈魂去與上帝和解,準備他的受難。

教區長雙膝跪地,大聲禱告起來:

“偉大的上帝,至高的裁判,無助者與遭罪者的救星!請周濟我,給予我力量,讓我承受那定罪的苦痛。請將我的靈魂引入至福,一如聖徒;請寬恕我的罪孽;請原諒你這最為卑劣、最為可鄙的仆人。

“上帝啊,你揀選人心,你知道我絕沒有犯那強加於我身的大罪,我必將遭致火焰,乃是因我那洶湧的情欲。主啊,人類的救星,請原諒我的敵人和指控我的人吧,但請讓他們看見自己的罪孽,使他們能懺悔。聖母啊,悔罪者的保護人,請仁慈地接納我那不幸的母親,到你那天國之中,請慰藉她的喪子之痛,告訴她,她的兒唯一懼怕的痛苦,就是她在俗世將要承擔的痛苦,而他很快將離世而去。”

說完他沉默瞭。此非我之意願,乃是主你的意願。在折磨人的刑具之間,上帝在場;在終極痛苦之時,基督在場。

衛隊長拉格朗熱,在他的筆記本中寫下瞭他所記得的教區長的禱詞。勞巴特蒙走過來,問這年輕人在寫什麼。知道實情之後,他勃然大怒,要沒收這筆記。但是拉格朗熱保護瞭自己的財產,特使最後隻能滿足於命令這年輕人,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得將筆記給任何人看。因為格蘭第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巫師,而死不悔改的巫師是不應該禱告的。

在特朗基耶神父有關這次審判和死刑的記錄中,以及在其他以官方立場所作的描述中,教區長具有最為天真爛漫的魔鬼崇拜者那般的舉止和態度。他沒有禱告,而是唱起一首不合時宜的歌;當十字架帶到他面前,他厭惡地掉過頭去;他從未說出萬福馬利亞的名字;盡管他偶爾喊出“上帝”的名號,但每一個明理的人都很明顯地聽出來,這名號真實所指的乃是路西法。

不幸的是,這些虔誠的衛道士們雖然留下瞭很多文字記錄,但他們卻不是唯一記錄整個過程的人。勞巴特蒙或許為整個過程的秘密性沾沾自喜,然而他卻絕不能迫使拉格朗熱遵從他的命令。當時還有其他一些公正不偏的見證者——其中一些人的名字為我們所知,比如天文學傢伊斯梅爾·佈利奧,還有一些人則留下瞭匿名的手稿。

鐘已敲響,犯人簡短的休息時間結束瞭。他再次被捆綁起來,平放在地上。他的腿,從膝蓋到腳,被捆在四塊橡木板之間,外側兩塊固定死,內側兩塊則可以活動。他們會將木楔子敲進那兩塊松動的木板之間的空隙,然後犯人的雙腿便受到固定死的兩塊木板的壓迫,以致骨頭破碎。所謂常規折磨和非常規折磨之間的區別,是由不斷增多、強行插塞的厚木楔的數量決定的。因為這種酷刑是致命的(不過不會那麼快),那麼,所謂的非常規折磨,隻適用於那些需要立刻執行死刑的犯人。

當犯人準備受刑之時,拉克坦斯和特朗基耶神父給捆索、木板、楔子、木槌進行瞭驅魔儀式。這是很有必要的,因為倘若不將魔鬼從這些器具中趕出,那麼靠它們邪惡的魔力,犯人所受的折磨就會沒有預想的大。當修道士們完成他們灑聖水、念咒語的儀式,劊子手走上前,舉起瞭笨重的木槌,就像一個人劈開一塊結實的木材那樣,用盡全身之力,將木楔敲瞭進去。犯人不禁痛苦地尖叫起來。拉克坦斯神父彎腰看著犯人,用拉丁語問他是否要懺悔,但格蘭第不過是搖瞭搖頭。

第一根木楔敲進的木板位置在兩膝中間;第二根的位置在腳踝處;第三根更粗的木楔敲進第一根木楔靠下的位置。木槌砰的一聲響,隨著便是痛苦的尖叫,然後便是沉默。犯人的嘴唇在蠕動,他是要懺悔嗎?修道士耳朵靠近瞭聽,但他聽到的僅僅是“上帝”,犯人喊瞭好幾遍,然後,又聽到犯人說:“不要拋棄我,不要因疼痛使我忘記你。”修道士轉向劊子手命令他繼續工作。

當第二次敲擊第四根木楔的時候,格蘭第的幾根腳骨以及踝骨全部斷瞭。在那一刻,教區長暈瞭過去。

“使勁敲,使勁敲!”拉克坦斯神父對著劊子手吼叫道,“快敲,快敲!”

犯人又睜開瞭眼睛。

“神父,”他低聲說道,“聖方濟各的慈悲還在嗎?”

而這位聖方濟各的徒子徒孫並未屈尊做出回答,隻是再一次喊道:“使勁敲!”木槌砸下,他轉身對著犯人說,“說呀,說呀!”

但是犯人沒有什麼好說的瞭。第五根木楔敲瞭進去。

“說呀!”木槌懸在瞭半空。“說呀!”

犯人看瞭看劊子手,又看瞭看修道士,閉上瞭眼睛。他用拉丁語說道:“隨你們的便,折磨我吧,過一會兒,一切都將結束,永遠結束。”

“使勁敲!”

木槌又落下瞭。

時值盛夏,劊子手敲得一身大汗,喘氣都困難瞭,便將木槌交給瞭助手。

現在輪到特朗基耶神父與犯人說話瞭,嗓音甜美、充滿理性的他列舉瞭懺悔的種種好處,說這好處不僅存在於另一個世界,而且當下就能享用。

教區長等著聽神父說完後,問瞭一個問題。

他問:“神父,問一問你的良心,你自己相信一個人僅僅為瞭逃避痛苦,便會承認他所沒有犯下的大罪嗎?”

不顧這些明顯的撒但的詭辯,特朗基耶繼續他的勸誘。

教區長低聲說,他非常願意坦白他所有真實的罪過。“我曾像一個男人一樣,愛過女人們……”

但這不是勞巴特蒙和方濟會修士們願意聽到的。“你是一個巫師,你曾與魔鬼做交易。”

當教區長對此又一次提出抗議,強調他的清白時,第六根木楔敲瞭進去,然後是第七根、第八根。現在,按照傳統的標準,常規折磨已到極致。膝蓋骨、脛骨、腳踝骨、腳骨,全部粉碎瞭。但是修道士們仍然沒有榨出認罪的話語,他們聽到的隻是尖叫,在尖叫的間歇,則是低聲念著上帝的聲音。

是的,第八根木楔是常規折磨的最高標準。但勞巴特蒙還要加更多的木楔,比非常規折磨所定的木楔數量還要多,他就是這樣殘忍。劊子手走到庫房,帶回來兩根木楔。當勞巴特蒙得知這兩根木楔沒有比第八根更粗的時候,竟怒發沖冠瞭,他威脅要給劊子手一頓皮鞭。同時,修道士們倒是建議說,敲在膝蓋位置的第七根木楔可以換成與敲在腳踝部位的第八根木楔一樣的尺寸,於是,一根新的木楔敲進瞭兩塊木板之間。這一次,拉克坦斯神父親自揮舞瞭木槌。

“說呀!”每一次敲擊,他都大喊大叫。“說呀!說呀!”

為瞭不落人後,特朗基耶從他的同行手裡取過木槌,調整瞭第十根木楔的位置,三次重擊,將木楔敲瞭進去。

格蘭第又一次暈瞭過去。看上去,似乎在被綁到火刑柱之前,他可能就要死瞭。而且,已經沒有木楔瞭。為瞭折磨這個頑固的騙子,本來勞巴特蒙已經準備瞭所有最棒的計劃,可是,他不得不勉強終止瞭酷刑。

這是格蘭第受難的第一階段,持續瞭四十五分鐘。刑具被拆開,劊子手們將犯人抬到一張凳子上,犯人低頭看瞭看自己已經粉碎的雙腿,然後又看瞭看特使和他那十三名同犯。

“先生們,”他說,“看吧,看吧,世人還有悲傷,如我悲傷一般的嗎?”

根據勞巴特蒙的命令,犯人被抬到另一間房,放在一張長凳上。八月裡,空氣令人窒息,但是教區長卻因極度的痛苦而戰栗。拉格朗熱給他披瞭一塊小毯子,倒瞭一杯紅酒給他。與此同時,雖然他們糟糕的工作以悲慘的失敗告終,但拉克坦斯和特朗基耶仍然試圖對此工作進行充分利用。面對所有向他們詢問的人,他們的回答是,不錯,巫師在酷刑之下拒絕認罪;原因再清楚不過瞭:格蘭第籲求上帝給他力量,而他的上帝就是路西法,魔鬼使瞭法術,使格蘭第感覺不到疼痛。他們本來可以用一整天,用一根又一根木楔折磨他,但是卻不會得到任何結果。

為瞭驗證他們的話是否屬實,另一位驅魔人阿克安卓神父,決定做一個小小的實驗。當時的一位觀眾對此實驗做瞭記錄,幾天後,在一次公眾演講會上,這一實驗的情況被描述如下:“那位阿克安卓神父說,魔鬼已賦予格蘭第無痛覺的能力,以至於當他躺在長凳上時,當他的膝蓋已被地獄之火碾碎時,當他蓋著一塊綠色的小毯子時,當毯子被那位阿克安卓神父很是粗暴地掀起來時,甚至當那位神父刺著格蘭第的腿和膝蓋時,格蘭第也沒有對那位神父給自己所造成的痛苦有過一丁點抱怨。”由此可以推斷,第一,格蘭第感覺不到疼痛;第二,撒但讓他感覺不到疼痛;第三,(引用這位方濟會修道士的原話)“當他贊美上帝時,他所指的乃是魔鬼;當他說他厭惡魔鬼時,他所指的乃是上帝”;最後,所有預防措施要做好,務必要保證,當格蘭第被送上火刑柱時,他要能感到火焰真實的威力。

當阿克安卓神父離開,又一次輪到特使出場。他坐在犯人身邊已有兩個多小時,這期間他用盡一切的雄辯術引誘犯人簽字,為自己所有非法的審判開脫,為紅衣主教洗白,使未來在每一個案件中使用類似的審訊方式變得合理(因告解神父們將從那些歇斯底裡的修女口中挖出更多的政府敵人)。格蘭第的簽名是不可或缺的,可無論他怎麼努力也難以得到——當時,德·加斯蒂納先生在現場,稱在他的一生中“從未見過如此惡心的人”,此人滿嘴浮誇的言論、甜言蜜語、偽善的嘆息和啜泣。

對特使所說的一切,格蘭第回答,要他在一份他自己知道、上帝知道(毫無疑問特使也知道)是虛假的聲明上簽署他的名字,在道德上絕無可能。最終,勞巴特蒙知道自己失敗瞭。他喚來拉格朗熱,命他再喊劊子手過來。

他們來瞭。他們給格蘭第穿上一件撒滿硫磺的襯衣,在他脖子上纏瞭一條繩索,將他抬到天井,在那裡,有一駕六頭騾子牽引的車子正在等候。格蘭第被抬到車裡的一張凳子上。車夫對牲口們吆喝起來。牲口們前面是一隊弓箭手,後面跟著勞巴特蒙和他那十三名馴順的法官。車緩緩地走過街道,一路傳出隆隆的響聲。中途車子停瞭一下,判決書再次被高聲朗讀出來。爾後牲口們繼續前進。到達聖彼得教堂的大門口時——多年來教區長自這個大門進進出出,永遠一身自信、莊嚴和高貴——隊列停瞭下來。那根兩磅重的蠟燭放到瞭格蘭第的手上,他被抬下車,要在大門前為自己的罪行跪求原諒,這是判決書所規定的。可是他的膝蓋已經碎瞭,跪是跪不下來瞭。所以,當他們把他放下時,他直接臉朝下撲倒在地,劊子手隻好再把他扶起來。這次,格裡約神父,這位繩索腰帶修會的學監,從教堂裡沖出來,撞過弓箭手,俯身抱住瞭那犯人。

格蘭第深受感動,他請求神父為他並為他所在社區的所有人禱告——在盧丹,格蘭第所在的社區是唯一堅定拒絕與格蘭第的敵人們合作的。

格裡約發誓,將為這遭罪的人禱告,鼓勵他堅信上帝和救主,然後將格蘭第母親的一個口信傳達給瞭格蘭第,她正跪在聖母馬利亞的腳下為他祈禱,她托神父轉達對兒子的祝福。

所有人都在哭泣。民眾之中傳來一陣同情的低語。勞巴特蒙聽到瞭,他憤怒瞭。莫非一切都不照他設想的那樣執行?按照所有慣例,此時這幫烏合之眾應該要對這與魔鬼做交易的人施以私刑瞭呀。然而,不,他們卻在哀悼犯人殘酷的命運。他疾步上前,蠻橫地命令衛隊將那名繩索腰帶修會的神父趕走。此後便是一陣混亂,在混亂之中,一個方濟會的小廝擇機在格蘭第頭上打瞭一記悶棍。

當秩序恢復時,教區長說瞭判決書要他說的話,但是在請求上帝、國王、司法的原諒之後,他加瞭一句話說,雖然身為一個罪大惡極的犯人,但在判他即將受刑的罪上,他是完全清白無辜的。

當劊子手將格蘭第抬上車時,一位修道士對著眾多遊客和本城市民發表瞭長篇大論,向他們保證,如果他們膽敢為這個死不悔改的巫師祈禱,就是犯瞭極大的罪。

隊伍繼續前進。在烏爾蘇拉修會的大門口,格蘭第再一次演繹瞭請求上帝、國王、司法原諒的儀式。但當書記員要求他請求女院長和所有修女們的諒解時,犯人說他從未傷害過她們,因此隻能向上帝禱告,願上帝原諒她們。然後,他看見瞭菲麗璞·特蘭坎的丈夫穆索(他的敵人中這一位是最難纏的),請求穆索原諒他往日之失,並且奇怪地加上瞭一句宮廷裡優雅的話——這種風度令他一度出名——“我將為您奴仆,效死至終。”穆索別過臉去,沒有回答一句話。

格蘭第的敵人也並非全都無基督徒的風度。勒內·貝尼耶,也是一名神父,當格蘭第被控行為不端時,曾作證指責格蘭第。此時他推開人群走上前,請求教區長的原諒,並且提出要為格蘭第做一次彌撒。教區長握住他的手,感激地輕吻瞭它。

在聖克魯瓦教堂前,超過六千人將廣場擠得水泄不通,其實僅一半人聚在這裡,就會讓這裡逼仄至極使人不快瞭。廣場上每一個窗口都被出租瞭,甚至屋頂上、教堂的滴水獸上都站有看客。廣場上搭瞭一個看臺,那是給法官、勞巴特蒙和他的一些特殊朋友們坐的。但此時那些烏合之眾卻侵占瞭每一個座位,隻有出動衛隊以矛與戟才將他們驅逐出去。經過一場激戰,這些重要的客人們才得以入座。

甚至,對於這場盛會來說最為重要的那個人,要到達指定的地點也是極其困難的。到達火刑柱那最後的一百碼,犯人花瞭半個小時才走完。守衛們為瞭開辟每一寸路,都要與人打鬥。

從教堂墻北面不遠處,有人將一架十五英尺高的、結實的柱子推進場。柱子下面,堆積瞭層層的柴把、木頭、稻草,考慮到犯人腿骨粉碎不能站立,在柴火之上幾英尺高的地方,有人將一個把小小的鐵椅綁在瞭柱子上。考慮到火刑是如此重要的盛會,考慮到這盛會臭名遠揚,這死刑所花費的費用實在是太過寒酸瞭。因為“那用於焚燒於爾班·格蘭第大師的柴火,以及大師被綁的柱子”,某個叫得利亞德的人獲得瞭19裡弗16索爾;因為“重12磅的鐵椅——每磅價格為3索爾4第納爾,另外還有六枚釘子——用以固定椅子”,鎖匠雅客共得到42索爾的報酬。善良的吉洛恩市監獄長同意出租五匹馬,以備弓箭手當天之用;同時因為租瞭六頭騾子、一輛車、兩個車夫,一個叫莫琳的寡婦共獲得瞭108索爾的報酬。

犯人的兩件襯衣共花去4裡弗,其中一件是方才受刑時穿的,另外一件被撒瞭硫磺,現在他正穿著要被火燒。當眾謝罪儀式上所用的那根兩磅重的蠟燭則花去瞭40索爾,為劊子手準備的酒花去瞭13索爾。除此之外,加上支付給聖克魯瓦教堂的看門人和兩名助手的薪水,當天整個盛會共花費29裡弗2索爾6第納爾。

格蘭第被從車上抬下來,抬到鐵椅上,再被牢固地綁到柱子上。他背對著教堂,面朝看臺和一座房子的大門,就像他的神父住所一樣,他一度感覺那座房子仿佛是他的傢。在那間房子裡,他曾大肆嘲笑過亞當和曼諾利,他曾閱讀凱瑟琳·哈蒙的信愉悅瞭一眾朋友;也正是在那間房子裡,他曾教過一名年輕的女子拉丁文並誘奸瞭她,且將一位最好的朋友變為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路易斯·特蘭坎現在坐在傢中繪畫室的窗戶前,在他旁邊的是米尼翁教士和蒂博。看見於爾班·格蘭第今日如光頭小醜的模樣,他們勝利地笑起來。教區長抬起頭,與他們的目光相遇;蒂博像個老朋友那樣朝他揮揮手,而特蘭坎先生正啜飲著白葡萄酒,喝著水,扶瞭扶眼鏡框,為他那私生子外孫的親生父親幹杯。

部分是因為羞愧,格蘭第想起瞭那些拉丁文課,想起他拋棄的那個絕望哭泣的女孩;部分是因為恐懼,害怕看見他們慶祝勝利的場景或許會令他苦澀,使他忘卻上帝就在當下,就在此地。於是,格蘭第垂下瞭眼睛。

一隻手碰瞭碰他的肩膀。那是衛隊長拉格朗熱,他過來請求教區長原諒自己將要做的事情,那是他的職責所在。並且,他發瞭兩個誓願,其一,犯人可以當眾講話,其二,在火點燃之前,他可以先將格蘭第縊死。格蘭第深謝瞭他。於是,拉格朗熱轉身向劊子手下瞭命令,劊子手立刻著手準備繩索。

與此同時,修道士們忙於驅魔儀式。

“主之十字架在此,讓那些主的敵人們落荒而逃吧;因猶大支派中的獅子,大衛的根已經獲勝。柴火啊,我將驅逐竊據你之中的魔鬼,以全能聖父上帝的名義,以我主聖子耶穌基督的名義,以聖靈之偉力……”

他們在柴火上、稻草上、火盆中燃燒的木炭上(火盆就擱在柴火堆旁)都灑瞭聖水,他們也在地上、空中、犯人身上、劊子手身上、觀眾身上灑瞭聖水。他們宣誓,現在沒有任何魔鬼會來阻止那卑鄙的傢夥受到極限的痛苦瞭。好幾次,教區長想要對觀眾說話,但是剛一張口,修道士們就把聖水澆到他臉上,或者用鐵十字架砸他的嘴巴。當他躲過擊打時,修道士們就勝利般地叫道:“這叛徒當眾拋棄瞭救主。”在這過程中,拉克坦斯神父一直要求犯人坦白懺悔。

“說呀!”他吼叫道。

這話激發瞭旁觀者的想象力,在此後他那短暫、悲慘的餘生中,這名小兄弟會的會士在盧丹的綽號變為瞭“說呀神父”。

“說呀!說呀!”

格蘭第像之前的無數次一樣回答說,他沒有什麼可坦白的。

“那麼,現在,”他補充說,“請給我和平之吻,令我死去。”

最初,拉克坦斯是拒絕的,可是觀眾表示抗議,認為他的拒絕實在惡毒,並非基督徒所為,他便隻得爬上柴火堆,親吻瞭教區長的面頰。

“你這猶大!”一個聲音突然叫起來,有二十個人跟著喊起來。

“猶大!猶大!……”

拉克坦斯聽到瞭他們的叫聲,在一陣不可控的憤怒之下,他從柴火堆上跳下來,抓起一把稻草在火盆中點燃,在犯人面前揮舞著火焰。讓他坦白他是什麼東西——魔鬼的仆人!讓他坦白,讓他拋棄他的魔鬼主子!

“神父,”格蘭第平靜、溫柔、高貴地說——他的聲音與指控他的人那近乎歇斯底裡的惡聲惡語形成奇怪的對照,“我將要見上帝,他是我的見證,他知我所言屬實。”

“坦白!”修道士幾乎尖叫起來,“坦白!……你隻有幾分鐘可活瞭。”

“幾分鐘,”教區長緩慢地重復說,“隻有幾分鐘——那麼我將前往那公正、威嚴的審判之所,尊敬的神父,很快你必定也將步我後塵。”

拉克坦斯神父忍受不瞭,他不能再聽格蘭第說任何話,便將火把扔到柴火堆的稻草上面。

午後的陽光明亮耀眼,使人幾乎看不見那一簇微末的火苗,但這火苗開始蔓延,逐漸變得旺盛,然後蔓延到那束幹燥的引火物上。照著那名小兄弟會會士的榜樣,阿克安卓神父在另一邊柴火堆旁的稻草上也點瞭火。一道細微的藍色火苗飄入無風的空中。然後,是一陣歡快的噼裡啪啦聲,像是在冬夜於火爐旁痛飲加香熱葡萄酒時發出的聲音——那是一束柴火燃燒起來瞭。

犯人聽到那聲音,他轉過頭,看見那歡快跳躍的火苗。

“這就是你許諾我的嗎?”他對拉格朗熱喊道,聲音中有痛苦,有抗議。

突然之間,神聖之力如日遭蝕,一切隱去,沒有上帝,沒有耶穌,什麼都沒有,隻有恐怖。

拉格朗熱神父義憤填膺地朝修道士們怒吼,努力要將最近旁的火苗踩滅。但到處是火,他無能為力。而特朗基耶神父又將教區長身後那堆稻草點燃瞭,拉克坦斯神父又從火盆中點著瞭另一個火把。

“縊死他。”拉格朗熱神父命令道。人群也跟著喊起來。“縊死他,縊死他!”

劊子手跑去找繩索,卻發現某位方濟會的修士偷偷將繩索打瞭結,使繩索無法立刻用上。等結頭解開,已然太遲瞭。在劊子手和他打算去救助使其免遭最後痛苦的犯人中間,是一道火墻,洶湧的煙浪宛如風中的窗簾。與此同時,修道士們還在用毛撣子和聖水罐,忙著將火苗中殘留的魔鬼驅走。

“逃吧,火中的惡魔……”

水澆在燃燒的木板上,發出嘶嘶的響聲,立刻化為蒸汽。在火墻另一邊的深處,傳來一聲尖叫。很明顯,驅魔術生效瞭。修道士們停瞭下來,謝天謝地。然後,重拾瞭信心的他們倍加熱情,又開始忙碌起來。

“放蕩的毒龍啊,古老的大蛇啊,骯臟的惡靈啊……”

此時,不知從哪裡飛過來一隻很大的黑蒼蠅,撞到瞭拉克坦斯神父的臉,跌落在他手上打開的驅魔法書上。一隻蒼蠅,大的就像一個核桃!蒼蠅王,不就是那別西卜嘛!

“我籲求殉道者之血,”拉克坦斯神父的喊聲勝過火焰的咆哮聲,“命你做全面之坦白……”

發出不可思議的聲響,那蟲子又飛起來,從煙霧裡消失瞭。

“以火神阿耆尼(6)之名,他曾腳踏蛇妖、蜥蜴怪……”

突然,尖叫聲變成一陣咳嗽聲。那可憐蟲被煙嗆住,要裝出窒息而死的樣子來欺騙他們!為瞭挫敗撒但最後的詭計,拉克坦斯將毛撣浸滿水,猛地將聖水甩進瞭火裡。

“煙霧中的妖怪,我將驅逐你。你將逃離,帶著你那所有的惡意和狡猾魔鬼的伎倆,逃離吧。……”

真的起效瞭!犯人不再咳嗽瞭。他發出一聲哭泣,然後沉默下去。突然,令小兄弟會會士和他的方濟會同行們驚愕的是,火柱正中央那炭黑的軀體竟說話瞭。

燃燒中的格蘭第(版畫,1634)畫傢:Dr. Gabriel Legué

“我的上帝,”那聲音說,“求我主垂憐。”然後又改用法語,“原諒他們,原諒我的敵人們。”

接著又發出瞭咳嗽聲。片刻之後,將他綁在柱子上的繩子斷瞭,那受罪之人滾落下來,跌進燃燒的木柴中。

火繼續燃燒。善良的神父們繼續撒聖水,念咒語。突然,從教堂上方俯沖下來一群白鴿,它們開始繞著呼嘯的火柱和煙柱盤旋。人群開始喊叫,弓箭手揮舞著戟,要驅走鴿子;拉克坦斯和特朗基耶向鴿子的翅膀上灑聖水。但是沒有用,趕不走鴿子。它們不停盤旋,穿過煙霧,它們的羽毛被煙火烤焦。任何一派的人都稱贊這是神跡。對於教區長的敵人們來說,這些鴿子很明顯是魔鬼的部隊,來接走他的鬼魂;而對教區長的朋友人來說,它們卻是聖靈的象征,是他無辜的活生生的證據。任何人似乎都未曾想過它們僅僅是鴿子而已,遵循著它們生命的邏輯,而它們與人並不一樣的本質才是神聖的呀。

當火焰漸漸滅去,劊子手將四鏟子的灰燼分別倒向羅盤的四個基本方位。人群一擁而上。不顧手指被燒灼,無論男女都在滾燙的、閃著火星的灰燼中撥弄著,尋覓牙齒、頭蓋骨和盆骨的碎片,或任何有燒焦肉體痕跡的黑色殘餘。毫無疑問,這些人中,有少數純粹是在獵取紀念品;但是絕大多數人卻在尋找遺物,這樣的遺物有魔力,可以帶來好運,可以收獲愛情,可以抵抗頭疼、便秘或敵人的惡意。

至於教區長是有罪還是無辜,都不影響這些燒焦的零碎的效用。因為,它們的魔力所在,不是因為它們真是聖物,而是因為它們的名氣——不管這名聲是從何得來。在人類的歷史中,長久以來,有一部分人在獲得那些被廣為宣傳的事物之後,能治愈疾病,獲得快樂。比如,去盧爾德(7)旅行、行巫術、沐浴恒河、吃專利藥、信奉艾娣女士、崇拜聖弗朗西斯·澤維爾的奇妙法力,以及,如喬叟故事中的那位販賣贖罪券者——他拿著一玻璃杯的“豬骨頭”當作聖物,給所有人看和崇拜(8)

倘若如方濟會修士所言,格蘭第真是巫師,那就妙極瞭。因為,哪怕化成瞭灰,一名巫師的魔力仍然存在這些灰中。如果格蘭第是清白的,那他遺物的魔力也不會減少,因為他將一變成為殉道者,與那些殉道的聖人們相比毫不遜色。所以,一會兒工夫,大部分的灰燼便消失無蹤。遊客、市民們極感疲憊、焦渴,然而一想到口袋中滿滿的都是遺物,他們又開心起來。然後他們便散去,找個地方喝一杯小酒,歇歇腳。

當晚,僅僅經過最短暫的休息,享用過最少的點心之後,善良的神父們又在烏爾蘇拉修會集中。他們給女院長進行驅魔儀式,而她也適時抽搐起來,在回答拉克坦斯的質問時,她也適時宣稱,那隻黑色的蒼蠅並非他物,就是那位教區長的密友——魔鬼巴錄。可是,何以巴錄會如此不要命地撞到驅魔書上?對此問題,讓娜修女先是來瞭一個漂亮的下腰動作,頭都靠近腳後跟瞭,然後又做瞭個劈叉,最後才回答說,巴錄是想把書扔到火裡去。

修道士們大受啟發,決定當晚的審問暫告一段落,第二天早晨,要當著公眾的面繼續審問。

第二天早晨,果然,修女們被帶到瞭聖克魯瓦教堂。許多遊客仍然滯留城內,教堂大門前依舊人滿為患。他們再次給女院長進行瞭驅魔儀式,在例行的預備儀式之後,女院長自命為伊沙卡龍,是當時她身體內唯一的一個魔鬼,因為其他寄居的魔鬼都已經跑到地獄去參加一場狂歡的盛會,為的是歡迎格蘭第的鬼魂。

經過一番明智而審慎的訊問,讓娜修女承認驅魔人們一直以來都所言屬實,也就是說,當格蘭第稱呼“上帝”時,他所指的大抵都是“撒但”;而當他譴責魔鬼時,事實上他是在譴責基督。

拉克坦斯於是想知道,教區長在下面會受到何等的痛苦,女院長回答說,其中最痛苦的是,格蘭第將失去上帝,這個回答明顯令修道士相當失望。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但是他的身體有受到折磨嗎?

在經過多次催促之後,讓娜修女回答道,格蘭第“因他所犯的所有罪尤其情欲之罪,受到瞭特別的痛苦。”

那麼死刑呢?魔鬼有沒有設法使那可憐蟲感覺不到疼痛?

哎呀,伊沙卡龍回答說,因為驅魔術,撒但的努力受挫瞭;假如那把火沒有受到聖水的祝福,教區長就不會感到任何痛苦啦。但是,虧瞭拉克坦斯、特朗基耶、阿克安卓的工作,格蘭第承受瞭極大的痛苦。

驅魔人叫道,與現在他承受的痛苦相比,那種痛苦還算不上最大!然後,既沾沾自喜,同時也帶點恐懼,拉克坦斯神父把話題又引向瞭地獄。在地獄的那麼多層中,巫師現在居住在哪裡?路西法又是如何待他的?此刻在巫師身上,正在發生什麼事情?讓娜修女身上的伊沙卡龍努力回答這些問題,但當這魔鬼的想象力逐漸枯竭時,讓娜修女也就適時地抽搐起來,此時,魔鬼貝赫利特附身瞭,輪到它來發言。

當晚在修道院,修道士們發覺拉克坦斯神父臉色蒼白,似乎心事重重,便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拉克坦斯神父搖搖頭,不,他沒有生病。他隻是在想,犯人當時要見格裡約神父,可是他們卻拒絕瞭,如此一來,犯人就失去瞭懺悔的機會,那麼,他們是不是因此也犯瞭罪?

他的同行們竭力安慰他,卻未能成功。第二天,因一宿無眠,拉克坦斯發起高燒來。

“上帝在懲罰我,”他不停地說,“上帝在懲罰我。”

在亞當先生的催促下,曼諾利醫生給他放瞭血。高燒先是退瞭一點,然後復發瞭。現在,拉克坦斯開始看見一些東西,聽見一些東西:格蘭第身受折磨,格蘭第在尖叫,格蘭第在火刑柱上,格蘭第在籲求上帝寬恕他的敵人們;然後是魔鬼,成群結隊的魔鬼,他們侵入他的身體,他們使他胡言亂語,使他亂蹬腿,使他撕咬枕頭,他們還使他的口中滿是最為可怕的瀆神之語。

9月18日,在格蘭第火刑之後恰巧滿一個月,拉克坦斯神父將給他行臨終塗油禮的神父手上的十字架撥落在地,死瞭。勞巴特蒙為其承擔瞭一場盛大的葬禮,特朗基耶神父為之佈道,在佈道中,他頌揚這位小兄弟會的會士乃是聖潔的典范,並稱他是被撒但謀殺的,撒但以此報瞭這位上帝最為英勇的仆人所給予它的所有蔑視和羞辱之仇。

下一個告別人世的是曼諾利醫生。就在拉克坦斯神父死去不久的一天晚上,有人喊他去給一個病人放血,病人居住在博蒂德馬特雷(9)附近,在返回的路上,他的一個仆人提著燈走在前面,而他卻看見瞭於爾班·格蘭第。當時,格蘭第赤裸著身體——就像當日為瞭尋找他身上魔鬼的記號而被曼諾利醫生戳來戳去時一樣。他站在“大圓石”街道上,那街道位於城堡的外墻和格裡約神父的花園之間。

曼諾利停住腳步,他的仆人見他呆望著黑暗的虛空,聽見他在問某人話——是誰在那裡,你想要什麼。

但是沒有任何回答。然後醫生渾身戰栗,過瞭片刻,便倒在地上,尖叫著請求原諒。一星期之內,他也死瞭。

接下來是路易斯·肖韋,他是一名正直的法官,拒絕參與這場既邪惡又無聊的審判。女院長和大部分修女都曾指控他是巫師,而巴雷先生也在他吉洛恩的教區內一些附魔者的口中套得同樣的證詞,此後,肖韋一直懷有一種恐懼,假如紅衣主教認真對待這些瘋言瘋語,那麼在他身上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他變得憂鬱,發瘋,然後消瘦下去,於是,沒等過完冬天,他就死瞭。

特朗基耶的神經較別人更粗糙。一直到1638年,他才終於向一個太過強勢的魔鬼屈服。因為對格蘭第的仇恨,他興風作浪,引出瞭眾多魔鬼;由於他可恥地堅持要公開行驅魔術,實際上也就竭盡全力讓這些魔鬼存活於人世。終於,魔鬼們轉而對付他瞭。上帝豈可蒙騙?特朗基耶自種苦籽,亦必自收苦果。

起初,魔鬼附身情況很少,即使附身瞭威力也小。但是,漸漸地,“狗尾”、利維坦占據瞭上風。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特朗基耶神父的舉止一如那些修女——他可是精心培植瞭她們那歇斯底裡啊,他在地上打滾、詛咒、吼叫、吐舌頭、發出嘶嘶聲、學狗叫、學馬嘶。這還不是全部。為他寫傳的方濟會修士繪聲繪色地給那個折磨他的魔鬼起瞭個綽號,叫“地獄中惡臭的貓頭鷹”,這魔鬼折磨他,引他向那些幾乎難以抗拒的誘惑屈服,這些誘惑,無非是所有貞潔、謙卑、容忍、信仰、忠誠的反面。他籲求聖母、聖約瑟、聖方濟各、聖文德,可是毫無作用。附魔之勢,漸次加重。

1638年的聖靈降臨節,特朗基耶完成瞭最後一次佈道;此後的兩三天,他勉強做瞭彌撒;然後他因病躺倒在床上,這病無論在心理上還是在生理上,都明顯是致命的。“他口吐穢物,可作為與魔鬼訂約的證據。……每次當他改善點夥食,魔鬼便令他猛烈地嘔吐,這嘔吐的力道都能將一個健康人殺死。”同時他還身受頭痛、心痛之苦,“這種病痛就是在蓋倫、希波克拉底(10)的著作裡也沒有提到過。”到瞭那周的周末,“他又開始嘔吐出污穢之物,如此之臭,人不能忍,仆人們立刻將這些污物扔出去,以免房間被污染。”聖靈降臨節之後的第二個星期一,他受瞭臨終塗油禮。魔鬼離開瞭,卻立刻侵入另一位修道士的身體,當時他剛好跪在死者的靈床前。這位修道士發瘋瞭,需要六七個同工才將他摁住,他們付出巨大的努力才阻止瞭這位修道士踢向那毫無生命氣息的屍體的腿。

在葬禮當天,特朗基耶的遺體被擺在那裡供人憑吊,“禮儀還沒有結束,人們就沖向瞭屍體,有人將玫瑰花拋向瞭屍體,其他人照習慣割下他身上的零碎物件當作聖物。人流過大,棺材都被擠得粉碎,屍體被難以計數的方式打攪,每個人都想把屍體扯到自己一邊,以便能得到些零星的聖物。可以確定的是,如果不是幾位高貴的人士阻止(他們圍成一個衛隊,防止粗魯的人群在強烈的熱情之下,既割小物件又損傷屍體),這位善良的神父恐怕難免落個赤身露體的局面。”

特朗基耶神父的小物件,還有他所迫害並燒死的那個人的骨灰,兩者其實是等價的。那巫師死時成瞭殉道者,而那殘忍的劊子手如今也成瞭聖徒——雖然是被別西卜附身的聖徒。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戀物癖就是戀物癖。你已用完剪刀,小刀何不借我!

—————

(1) 屬於方濟會的一支。

(2) 法國西部城市。

(3) 法國西北部城市。

(4) 《聖經·馬太福音》第六章主禱文中有曰:“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此處的你指上帝。

(5) 弗朗索瓦-奧古斯特·德·圖(約1607年—1642年),法國地方法官,對辛克-馬爾斯侯爵的陰謀知情不報,被黎塞留處死。

(6) 阿耆尼(Agni):吠陀教及印度教的火神。顯然作者這裡是在諷刺。

(7) 盧爾德,法國西南部城市,據傳1858年,聖母在此顯聖。

(8) 見《坎特伯雷故事集》總序有關“赦罪僧”的部分。方重譯本,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7頁。

(9) 法國西北部小鎮,靠近盧丹。

(10) 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約前460年—約前370年),古希臘著名醫生,被西方尊為“醫學之父”。

《盧丹的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