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前,蘇蘇想瞭想,還是覺得心裡不踏實。把黃符拿瞭出來,她盯著黃符看瞭一會兒,小變態脾氣怪,還多疑,她不能輕敵。
傳送符是她的底牌,一定要保護好。
蘇蘇在裡面磨蹭良久,走出去被人攔住。
侍女冷冰冰說:“姑娘留步,請讓我等先行檢查。”
她並沒有征求蘇蘇同意的意思,蘇蘇格擋住她的手腕:“澹臺燼讓你檢查的?”
侍女面無表情道:“殿下說姑娘詭計多端,磨平瞭爪牙再送過去。”
她檢查得很仔細,從蘇蘇腰間搜出一包藥粉。
侍女嗅瞭嗅,詫異地看一眼蘇蘇,說道:“我族的迷香。”
蘇蘇沖她尷尬一笑。
侍女的手再往下,零零碎碎搜羅出一些小玩意,最後連蘇蘇的頭發都不放過,取下蘇蘇頭上的簪子,說:“這些都是利器,姑娘跳舞,綁絲帶就夠瞭。”
說著,她招瞭招手,另一個侍女給蘇蘇發上簡單綁瞭條白色絲帶。
看到蘇蘇手中勾玉化作的手鐲時,婢女要取下鐲子。
可勾玉化形,剛好貼合蘇蘇手腕。
蘇蘇說:“這個是小時候帶上去的,取不下來,你總不能讓我砍掉手吧,沒有手怎麼跳舞。”
侍女試瞭一會兒,發現確實如蘇蘇所說,又見鐲子光滑,應該沒有任何機關,隻好放棄。
蘇蘇捂著自己被弄疼的手腕,忍不住說:“你們殿下那麼怕死,就不該把我放出來!”
侍女不為所動,說:“你隨我去前院。”
蘇蘇拎著自己的白色水袖,跟上她。
趁侍女沒註意,蘇蘇在侍女腰側凌空一抓,一張符紙悄無聲息滑進蘇蘇袖中。
蘇蘇唇角一彎,藏好符紙。
以前父親遊歷天下,見過人間的戲法。
山中歲月無聊,他便拿這些新奇的東西哄蘇蘇。
蘇蘇看得津津有味,凡人聰明,沒有靈力,卻有一顆智慧的腦袋。
侍女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蘇蘇故意格擋那一下,把東西藏到瞭她身上。
快到庭院前,侍女問蘇蘇:“你要什麼樣的樂曲?”
蘇蘇不在意地說:“隨意。”
侍女皺眉,心道這人真狂妄,難道任何調子,她都能跟上節拍嗎?
來到一個庭院前,侍女說:“殿下,人帶來瞭。”
*
羊暨給澹臺燼倒酒。
他是個圓滑的人,看出澹臺燼喜歡聽他講夷月的蠱毒,便挑著這些說給澹臺燼聽。
羊暨清楚,澹臺燼在邊境待不瞭多久,部署好就會動身回周國。
外面已經開始打仗,澹臺燼野心勃勃,勢必要爭這天下。
羊暨討好他有好處,若澹臺燼勝瞭,他便是皇帝的親信,若敗瞭,夷月族也可以藏起來,另謀出路。
夷月族本就慣會隱藏,多少年來,朝代更迭,山川變幻,隻有夷月族頑強地延續著。
等澹臺燼帶著軍隊離開,羊暨便會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普通的奸猾富商。
澹臺燼拿起酒杯,聽見侍女通報,他動作一頓,朝門口看去。
羊暨也朝門口看去。
夷月的舞姬風姿容貌均是上等,殿下為何執著讓一個階下囚來獻舞?
很快,羊暨看見瞭那個“階下囚”。
少女穿著夷月族白色舞衣,不知道誰給她找的衣裳,偏大。
束腰將她纖細腰肢勾勒出來,領口松散。
比起那些成熟嫵媚,身段勾魂的舞姬,這就是個略青澀的小姑娘。
白色絲帶垂在她腦後,綴著幾顆簡單的珍珠。
羊暨第一眼的感覺,便是這少女很幹凈,幹凈到帶著幾分清冷純潔。
羊暨沒看出蘇蘇有多特別,要說美人,澹臺燼自己的容貌便數一數二,堪稱驚艷。
眼前的少女臉蛋雖長得不錯,皮膚也比其他人白,然而到底不是多麼驚艷的相貌。
可羊暨發現,她一走進來,澹臺燼的身體崩直瞭些,黑黢黢的眼珠一眨不眨盯著她。
殿下的手指握成拳,不自覺抵住唇,看著那少女。
是一個代表著厭惡和嘲弄的動作,但羊暨竟生生看出幾絲期待。
羊暨受他感染,情不自禁變得期待起來,心道,難道這少女舞跳得特別好?
除瞭他們,院中幾個侍奉的仆人,也悄悄打量蘇蘇。
大傢都在期待著少女來一場“驚世一舞”。
蘇蘇走進來,好險沒被自己長長的水袖絆倒摔跤。
因為不會跳舞,她勉強繃住瞭臉,作出高貴冷艷的表情,眸光對上手背抵著唇的澹臺燼。
四目相對,澹臺燼死死盯著她,指著一旁的舞姬說:“沒她們跳得好的話,就拉出去砍瞭。”
“沒得商量嗎?”蘇蘇問。
澹臺燼翹起唇:“一無是處的人,沒有資格活著。”
蘇蘇覺得他就差把獰笑擺在臉上。
刻意拿她和舞姬做比較,他心思昭然若揭。很好,那她也就不客氣瞭。
樂師開始奏樂,是一首輕快的樂曲。蘇蘇在仙山之上,偶爾聽人撫琴,倒是通曉樂律。
她依著原主的記憶,抖開水袖。
澹臺燼靠坐在椅子上,用一種嘲弄的眼神,看她跳舞。
她身姿靈巧,身上白紗層層疊疊散開,有種炫目聖潔的美麗。
短時間內,竟然沒一個人看出她不會跳舞。
羊暨小胡子一動一動,覺得這舞蹈挺新奇的,以前沒見過。
蘇蘇琢磨著,跳舞大概率和舞劍差不多。
她足尖輕點,跟著拍子柔軟旋轉。
不動聲色朝著澹臺燼靠近。
很快,羊暨臉上露出一絲疑惑,怎麼覺得,這不像是舞蹈,像是胡鬧呢?
但殿下沒說話,他便不敢吭聲。
羊暨看一眼澹臺燼,殿下還在看著那少女。
蘇蘇舞衣裙擺旋成一朵盛放的花,她分心想,一會兒就用水袖,卷起案上溫著的酒,全砸這變態臉上。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她要去卷那壺酒的時候,才發現不好。
跳舞和修煉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她旋瞭不知道多少下,又發著燒,停下來以後腦海裡暈乎乎,辨不清東南西北。
她的袖子拂過那壺酒,沒卷起來,人卻站不穩,向後倒去。
羊暨見她撲過來,以為她要行刺,連忙說:“殿下小心!”
不光是羊暨,連澹臺燼嘴角的嘲諷都僵住。
他看著眼前白紗飄飛,少女臉頰潮紅,跌跌撞撞,就要虛弱倒下。
在羊暨慌張的目光下,澹臺燼瞳孔微縮,竟聽不見羊暨在說什麼。
他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她怎麼瞭?動作幾乎來不及過腦子,抓住瞭她的衣袖,接住瞭少女,她最後倒在他的懷裡。
兩人滾作一團,少女發上的絲帶,纏上他的手指。她身上的香,猝不及防便侵蝕瞭周圍空氣。
她白色裙擺覆蓋住他黑色大氅,少女像一隻辨不清方向的蝶,暈頭轉向落進他懷裡。
羊暨傻眼瞭,“保護殿下”幾個字,就這樣卡在瞭喉嚨裡。
澹臺燼被她撲倒在地,對上她驚訝的眼睛,他看著少女湊近的臉,表情空白。
蘇蘇也沒想到會這樣。
她趴在他身上,身下的少年墨發紅唇,神情陰鷙蒼白,眸中卻透著幾分茫然。
在他反應過來之前,蘇蘇沖他一笑。
“不好意思啊。”
既然你自己送上門,我就不客氣瞭。
她用水袖狠狠勒住澹臺燼脖子,果然,他臉上的茫然之色瞬間消失不見,變得暴怒。
蘇蘇收緊水袖,她下手穩準狠,把他蒼白的臉色瞬間勒成泛著紅暈的桃花色。
澹臺燼眼尾帶著瑰麗的紅,眸中卻似帶著冰渣,表情已經不能用暴怒來形容。蘇蘇覺得,如果此刻放開她,他一定會抽出旁邊的劍,把她千刀萬剮。
蘇蘇沖他一笑,朗聲說:“白眼狼,讓你利用我!”
澹臺燼神情陰狠,一言不發,死死握住她手腕,總不能真讓她把他勒死瞭。
這變故是誰也沒想到的,羊暨連忙說:“妖女,放開殿下。”
蘇蘇帶著澹臺燼一同站起來,她知道人質是個不管不顧的瘋子,幹脆勒緊瞭水袖,刻意不讓他說話。
蘇蘇對羊暨說:“你才是妖孽,七尾狐被你們關在哪裡?不說我就殺瞭他。”
羊暨看一眼澹臺燼臉色,見他被勒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就知道蘇蘇下瞭狠手。
羊暨連忙說:“把妖狐帶過來。”
沒多久,有人拎著一個玄鐵籠子,裡面蜷縮著一隻黃色狐貍。
蘇蘇問它:“荒淵在哪裡?”
她其實沒報多大希望,狐妖畢竟和自己也有仇,但隻有大妖才知道去荒淵的路,每次見到大妖,話都來不及說就開打,蘇蘇不想再去找其他妖怪。
狐妖身上,透著濃重的死氣。
聽到“荒淵”二次,她耳尖動瞭動,抬起瞭頭。所有妖物中,狐妖應當是智商最高的,她看看蘇蘇,又看一眼澹臺燼,突然沙啞著嗓音說:“你帶我一起走,我帶你去荒淵。”
蘇蘇遲疑,她雖然想去荒淵,可是狐妖殺瞭那麼多人,她不能與虎謀皮,放走狐妖。
狐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我不逃,我如今隻想死,你可以帶我走,殺瞭我。”
在澹臺燼手裡,她求死都做不到。
蘇蘇說:“好。”
她挾持著澹臺燼,讓人把籠子打開。
羊暨幾乎不敢去看殿下的臉色,太可怕瞭。但是澹臺燼在蘇蘇手中,隻能她說什麼,他們做什麼。
狐妖全身是血,走到蘇蘇身邊。
蘇蘇問她:“你有辦法掩蓋自己身上的妖氣嗎?”
狐妖說:“可以。”
蘇蘇點頭:“你抓住我。”
狐妖抓住蘇蘇裙擺,她不知道被澹臺燼喂瞭什麼,現在竟然連化形都做不到。
蘇蘇松開澹臺燼,把他往羊暨那邊一推。
頃刻間,少年回身死死拽住她的衣裳。
蘇蘇抬眸,便看見他紅透的眼尾,還有恨煞她的目光。他嗓子被她勒傷,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蘇蘇彎起眼睛,動瞭動唇:“再見啦。”小變態,誰要陪你玩。
傳送符咒啟動,蘇蘇拎起狐妖,消失在白光之中。澹臺燼緊緊拽著她的袖子,生生扯下一塊輕紗來,卻隻能眼看著她眉眼彎彎,消失在自己面前。
他被彈出陣法之外,周圍婢女看他可怕的臉色,早已跪瞭一地。
羊暨腆著臉走過去,尷尬笑道:“嘿嘿,殿下無事便好。”
澹臺燼狠狠一腳踹在他身上。
蠢貨!竟然放跑她,怎麼可以放瞭她!
他拔出劍,竟是當場砍向羊暨。
這幅瘋魔的模樣,羊暨何曾見過,他跪下大呼:“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一個玄色衣裳的夜影衛出來,抱拳跪在澹臺燼面前。
澹臺燼平復瞭下呼吸,清醒過來,扔掉佩劍。
他扯出一個和善歉意的笑,扶起羊暨。
羊暨兩股戰戰,看著澹臺燼無害歉意的笑臉,第一次覺得,先前認為夷月族可以全身而退的自己,是多麼天真。
澹臺燼看著蘇蘇消失的方向,手指撫上自己脖子上的勒痕。
這輩子,別讓他再遇見她,否則!
*
寒去暑往,沒多久,中原的大地已經開瞭春。
極北之地卻依舊林立著座座冰山。
一個紫衣少女裹緊披風,抱著懷裡的狐貍,從空中往下看。
雪鵠張開翅膀,滑落下去,它抖瞭抖翎毛,讓蘇蘇和狐妖下去。
蘇蘇摸摸它的頭:“謝謝你瞭。”
雪鵠蹭蹭她的手,縮小體型,飛向空中。
蘇蘇看著它飛遠,她也沒想到,那一日逃走以後,會遇見這隻雪鵠。
她對它有印象,被神器和桃樹妖吸引來的傻狍子之一。
她先前放走瞭它,還給它喂瞭符水,雪鵠再遇見她,便送瞭她一路。
懷裡的翩然言辭尖刻道:“你倒是人緣不錯。”
蘇蘇沒理她:“荒淵入口在哪兒?”
“沒有入口,但是十年前,封印出現瞭缺口。”
它們這些被封印的妖魔,就是從缺口中跑出來的。
翩然說:“我告訴你怎麼從缺口進去,你就殺瞭我吧。”
蘇蘇心情復雜地看著她:“你……”
翩然眼睛中帶著自嘲:“薑饒死瞭,我吸人精氣有什麼用呢。青丘還在的時候,姥姥就說過,凡是走上魔修之路,吸食-精氣,早晚會死在雷劫之下。”
“你明知是一條不歸路,還是走瞭下去。你可知,即便薑饒變成旱魃,你也不能與他在一起。”
翩然不說話。
她當然知道,可是愛一個人,哪怕隻有朝夕,朝生夕死,也義無反顧。
蘇蘇想起葉儲風:“我二哥還在等你。”
翩然說:“他殺瞭薑饒,我恨他。”她垂下頭,蘇蘇也沒辦法從一隻狐貍臉上看出情緒。
蘇蘇不知道翩然有沒有愛過她二哥,也不知道葉儲風得知翩然死去,會是怎樣一種心情。
翩然眼睛望著雪山:“小丫頭,你會引業火嗎?”
蘇蘇猶疑片刻,點頭。
翩然說:“你進荒淵以後,送我一場業火吧。如果你再見到葉儲風,替我告訴他,我從來沒有愛過他,他也沒有愛過我,萬般種種,隻是因為他中瞭我的媚術。”
蘇蘇愣瞭愣。
翩然在說謊,縱然是九尾狐,也隻能迷人心智,不能讓人產生“愛”的感覺。
愛與情-欲,本就是兩種東西,法術並不是無所不能。二哥愛著翩然,又傻又蠢、不管不顧、真真切切在愛翩然。
蘇蘇明白瞭什麼,摸摸翩然的頭:“好。”
翩然又哭又笑說:“業火燒完一切,我就可以清清白白,去找薑饒瞭,你附耳過來……”
按照翩然講的辦法,冰山腳下,空中一條黑色裂縫,緩緩打開。
蘇蘇有幾分感慨,她總算找到荒淵瞭。
進入荒淵之前,蘇蘇回頭看雪地裡的狐貍。
翩然走向和蘇蘇相反的方向,那裡燒著很小一簇業火,然而一簇就夠瞭,夠讓翩然魂飛魄散。
她身上燃著業火,一直向前走,沒有回頭。
冰上,狐貍的淚水,一滴滴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