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隻過瞭一瞬,又似乎過瞭很久。
澹臺燼終於能動,慢慢抱住城墻下那具冰冷的屍體。他死死抱著她,左眼的血淚掉入她的發中。
“孤不信。”他低聲說,像個孩子般邊哭邊笑,“你的潛龍衛怎麼不救你。你不是……很厲害嗎?你都可以殺我,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是個玩笑,一定是個玩笑。”
“鳧茈鐲,對,隻要你魂魄還在,你就不會死。”
他像抓住瞭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癲狂地去尋那鐲子。
金色的鳧茈鐲碎在少女身邊,埋入冬雪中。
萬千將士看見,他們的帝王瘋瞭般從大雪裡找破碎的碎片。
鳧茈的碎片把他雙手劃得鮮血淋漓,他緊緊握住,一片都不敢弄丟。
“你看,我找回來瞭。”澹臺燼臉上全是左眼裡流出來的血,眼中卻充滿著希冀,手忙腳亂地拼湊鳧茈鐲。
然而碎掉的鳧茈鐲無論如何也不會重新完整,少女的屍體靠在他腿上,無聲無息。她的手從他手中滑下去。
他面無表情,復又握住她的手,在她冰冷的掌心呵瞭口氣。
“外面太冷瞭,我們回傢。”
他抱起血肉模糊的身體,路過葉儲風,葉儲風難受地說:“陛下。”
玄衣帝王沒理他,抱著少女一直走。
大雪落滿他的肩頭。
廿木凝也忍不住說:“陛下!”
他一直走,一直走,不敢停下腳步。身後是浩浩蕩蕩的大軍,身前是一片看不見色彩的雪。一如澹臺燼遇見蘇蘇那年,少女驚惶撞入他懷裡。
而今,她再沒瞭半點溫度。
七百多個日日夜夜,那些記憶終於慢慢清晰——
她曾逆著人群,殺死赤炎蜂來尋他,把他從大雪中扶起來,為他對抗趙王;
她曾在村落的湖畔撿到他,給他溫柔清洗左眼的傷口;
桃花繭中,她抱住他,周圍是紛飛的花瓣,無盡噩夢裡,唇上那片溫軟的是她的吻。
他們一同見過夏國皇宮、小鎮的月、浩瀚的江,世間魑魅魍魎。
癡情的狐妖,萬年僵屍,可悲的蚌公主,共同走過一輩子的般若浮生……
澹臺燼記起來瞭,過去那些塵封在心中毫無波瀾的東西,一瞬變成驚濤駭浪。
他記起自己是怎麼抱著一腔癡妄和喜悅,一針一線親手把希冀縫入蓋頭中。
見到她心裡就情不自禁歡喜,忍不住看她,追隨她。
如今——
噬魂幡破瞭,裡面的老道死瞭,連困住她的鳧茈鐲也碎瞭。
遲來的情絲生根發芽,像攀巖的藤蔓,瘋長困住他,他心臟疼,全身都疼,連呼吸都覺得刺痛。
他要怎麼辦,誰來幫他救救她……
廿木凝追上去,看見那個不敢回頭的青年,終於崩潰跪在雪中。
他如墨的發一寸寸變白,死死抱緊懷裡的少女,無措地哭出聲。
那是廿木凝這一生第一次見他流淚大哭。
他想求,不知道向誰求。他想恨,又不知道該恨誰,淚水沖去臉上的血跡,他終於撐不住,一口鮮血吐出來。
*
景和元年的冬天,對於臨巍城來說,是一個災難。
八皇子死後第二日,澹臺燼親自把他的身體剁成碎肉,喂給瞭惡犬。
他帶兵屠瞭臨巍城。
滿頭銀發的帝王大笑著,臉上濺滿瞭鮮血。
他殺紅瞭眼,最後躺在厚厚的積雪中,用面具蓋住自己的臉,茫然看著灰蒙蒙的天空。
澹臺燼不記得自己殺瞭多少人。
她愛世人,怎麼這次不記得拿下他的面具,來阻止他呢?不是想讓他死嗎?可他依舊活著,她怎麼可以……就這樣毫無牽掛地離開瞭。
凡人的血溫熱,澹臺燼卻覺得到處都冷。
葉儲風沉默著,把澹臺燼帶瞭回去。他也想不到,三妹妹的性子會如此烈。他們誰都來不及救她,誰也沒有辦法救她。
蘇蘇手上鳧茈鐲碎瞭,連帶著澹臺燼的手上那隻一同碎裂。澹臺燼以為自己早晚會死。
可是偏偏,他並沒有死去。這具身體曾經孱弱不堪,而今握緊拳頭,都像註入瞭世間最純粹堅韌的力量。
幹凈、強大的力量。那是他曾經渴求的一切,她全部給瞭他。
他心裡空蕩蕩的,卻沒有覺得歡喜。
心臟裡六枚釘子讓他痛不欲生,求死不能。
周宮人人戰戰兢兢,不敢靠近帝王寢宮半步。宮人們像是陷入瞭醒不過來的噩夢。
魏喜哆嗦著往裡頭瞧瞭一眼,偌大冷清的宮裡,弱水武器被澹臺燼融瞭,用來為她鋪床。
少女就躺在上面,帳幔上的琉璃兔子手中嵌入一顆漆黑的冥羅珠。
澹臺燼抱回來那屍體時,屍身已經不成樣子瞭。
小暴君殺完人回來,哭瞭很久,眼淚濕瞭衣襟,哭完又微笑著縫合好她的傷口。
他日日與一具屍體在一起,有時候為她簪上晨時新開的花,有時候為她描眉畫胭脂,為她講他小時候在周國皇宮和夏宮的故事。
那些故事,久遠,沉悶,陰暗。
像是把人拽入黑暗的爪牙,澹臺燼卻並不知道,他以為每個人的童年都是那樣的。
可能也就蕭凜這樣的人幸運些。
然而冥羅珠保存屍體有限制,冷冰冰的屍體並不能放在大殿中。
當年翩然選山養古僵時,耗瞭千年修為佈陣吸取天地靈氣,才能真正發揮冥羅珠的功效。
如今又去哪裡找第二隻九尾狐呢?
這個冬天沒過完,少女身上開始有瞭淺淺的腐臭。凡人氣息渾濁,澹臺燼靠得越近,濁氣愈濃。
床上的人無知無覺,留給他唯一鮮活的東西,在他左眼之中。
澹臺燼再不敢碰她,他惶恐後退,怔怔捂住自己的左眼,手足無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碰你瞭,不碰瞭……”
周圍關於她的一切,慢慢消失,她什麼都不想留給他。蘇蘇選擇離開周國皇宮去臨巍城前,早已一把火,把以前的玉鐲和衣衫都燒得幹幹凈凈。
老道沒瞭,他連她的身體都留不住。
魏喜看見,小暴君跌跌撞撞走出來,在殿門前坐瞭許久。身後的門被闔上,他一面可憐地哭泣,像無措的孩子般問道:“魏喜,我要怎麼辦?”
魏喜拿不穩手中拂塵,惶恐跪下:“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魏喜還記得,陛下上一次這樣問一個太醫,下一刻就笑著殺瞭那太醫。
小暴君早就是個瘋子瞭。
澹臺燼沒趣地看他一眼,自己殿前的積雪最厚,因為他不許旁人來打擾他和蘇蘇的生活。
他哭瞭一會兒,從地上站起來,愉悅地說:“今日讓夕霧開心的時辰到瞭。”
魏喜渾身顫抖,看著澹臺燼走遠。他像是被抽幹瞭力氣,雙腿發軟。
“讓夕霧開心的時辰”,起初魏喜不知道是什麼。直到漸漸發現不對,宮裡那位唯一的夫人似乎失蹤很久瞭。
對小暴君的事,宮裡沒人敢好奇。
冷宮那位死後,臨巍城被屠戮,昔日最受重用羊暨大人,最近都不敢入宮。
物是人非,周國皇宮,像是森冷的煉獄。
*
廿木凝跟在澹臺燼身後。
澹臺燼沒有傷害廿木凝,許是她看管蘇蘇最久,經常能回憶起蘇蘇的生活。
這成瞭他最後的希冀。
陰暗的地牢中,奄奄一息的女子躺在谷草中。
廿木凝心情復雜地看著葉冰裳,昔日名動夏國的美人,如今成瞭一灘爛肉。
聽見腳步聲,她痛苦地尖叫起來:“啊——求你,殺瞭我,殺瞭我吧。”
玄衣青年盤腿在她身邊坐下。
周圍滴滴答答流淌著水聲,無數小蛇從一旁的竹婁裡遊出來,冰冷可怕的觸感,盤踞上葉冰裳的身體,用她血肉進食。
她瘋狂尖叫,早沒瞭當初半點兒溫柔。
澹臺燼與她一同坐在蛇窟。
幼蛇饑餓,沒有靈識,不分飼養的主人,也咬澹臺燼,他面無表情,毫不在意。偶爾心煩的時候,會扯開它們。
葉冰裳快要瘋瞭,她怕蛇!怕蛇啊!
她寧願死,也不要待在這個鬼地方,可是澹臺燼偏偏不讓她死,連蛇每日多久進食,他都算好瞭。
不會要她的命,也讓她沒法自殺。
他猶如惡鬼,聲音溫柔地響在地牢:“你怕?原來一個人面對自己最怕的東西,是你這幅模樣。”
他觀賞美景般,低低笑瞭起來。
“孤的皇後多怕,你如今想來也是如此。她最近不太高興,不許孤近她的身,也不讓孤去看她。孤希望她高興些,畢竟她已經很久沒有笑過瞭。或許明天,她就願意見孤瞭。”
葉冰裳在地上翻滾,忍無可忍地喊:“你這個瘋子,她已經死瞭,不全是我的錯,還有你!你也有錯,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做的決定,不能隻怪我一個人。”
她以為他會反駁,會生氣,沒想到澹臺燼隻是溫柔地笑著說:“是啊,我也該死。”
葉冰裳:“哈哈哈,你喜歡她,卻親手害死瞭她。澹臺燼,我就算死瞭,你也不好過。親手害死自己愛的人滋味如何,你就是個怪物,怪物!啊……滾開,別咬我!”
天光大暗時,澹臺燼從地牢裡走出來。
廿木凝猶豫許久,最後還是決定把審問的結果告訴澹臺燼:“葉冰裳怕得不行,還是招瞭。她說她八歲的時候去別莊,失足落下一片山谷。”
“山谷百花盛放,有個剛生產不久,快死的女人。女人見她也是個年幼的小女孩,便收留瞭她幾日,怕她在山谷中迷路遇到危險,給瞭她一支會飛的玉笛,帶她出去。”
原來當年,葉冰裳坐上變大的玉笛,在離開山谷的路上,剛好遇見一隻喋血的妖怪。
妖怪命不久矣,看見葉冰裳坐著的玉笛,請求她把一個錦囊交給山谷的主人。
年幼的小女孩連連點頭,答應下來。
葉冰裳如約返回山谷時,好奇心讓她很想知道錦囊裡到底是什麼。那是她第一次接觸到這麼神奇的地方,在冬日百花盛開的山谷,會飛的笛子,絕色女子,甚至還有妖怪。
那麼,錦囊裡面到底是什麼呢?
她打開它,裡面躺著一根純白,如冰絲般美麗的東西。
她伸手碰瞭碰,無形中仿佛有一隻手,撥開愚鈍的迷霧,瞬間神臺清明,聰穎無比。
小女孩欣喜地拿起冰絲,目光看向另一樣東西。
閃爍著美麗光澤的——
護心鱗。
那是上古大妖身上掉下最堅硬的鱗片,她屏住呼吸,幾乎一瞬被吸引瞭目光。
鱗片劃破她的手掌,小女孩“哎呀”一聲,躁動的鱗片覺察到她身下的玉笛的氣息,遲疑地安靜下來。
葉冰裳從護心鱗裡,看見瞭自己未來的結局。
小女孩咬出唇,握緊那條白色冰絲和護心鱗,她看瞭眼身後的山谷。
那個美麗的女人,可能……已經死掉瞭吧。
東西即便拿瞭過去,也沒有人能使用的。倒是她,她的未來那麼可憐,也許這些東西能救她。
她咬咬牙,逃似的,離開瞭山谷。
那個冬日,成瞭葉冰裳的秘密,後來巧合之下,護心鱗幫助她融合瞭那條冰絲。
她漸漸長大才知道,原來那是一條完整的情絲。她也愧疚過,可是木已成舟,她沒法找到那個神奇的山谷,把東西還回去。
她發現自己比旁人多一條情絲以後,再固執的男人,也對她青睞有加。讓一個人愛上自己,變得很容易。
原來一條情絲能愛人,擁有兩條情絲能使人愛她。她的人生順風順水,也願意在這樣的前提下,做個善良的好人。
本來她都快忘記瞭幼年的一切,直到蘇蘇出現,蕭凜的態度漸漸發生改變。
葉冰裳終於想起瞭幼時的機遇——她竊取瞭屬於山谷裡絕色女人的情絲和護心鱗,開始終日惶惶自己幼時看見的結局。
她千算萬算,屬於自己的終究在一點點失去。
她至今不知道,為何澹臺燼不再喜歡自己。他不是應該和蕭凜龐宜之一樣,心中永遠有她的位置嗎?
太痛苦瞭,漆黑的地牢,旁邊臟臭犯人的淫.詞浪.語,還有每日啃咬她的蛇。然而她死不掉,澹臺燼不知道做瞭什麼,她一旦有自盡的想法,瞬間會全身無力。
這樣的折磨下,什麼秘密她都說瞭出來。
澹臺燼回到宮殿,卻久久不敢推開那扇門。少女的身體並非翩然的那具萬年僵屍,早已損壞得不成樣子。
他坐在宮殿外面,看著淒冷的夜色。
蘇蘇留下的隻剩在他心臟裡的六枚釘子,和一隻會流淚的眼睛。
澹臺燼在臺階上坐瞭一夜,雪花落在他發間。滅魂釘一寸寸凌遲著他,他起初覺得痛得受不瞭,後來漸漸麻木。
冷,無盡的冷,他抱緊自己,把唇咬出血來。
無盡的孤獨感讓澹臺燼開始恨她。
她殺自己的時候,他都沒有這樣恨過她。
第一縷晨光亮起,他推開瞭身後的房門,冷冷地看著床上那具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