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泠並不願意多回想母親的死亡。
可這麼多年來,不管是身邊的人,還是她自己,都對此念念不忘。
在劉泠五歲那年,她母親便投湖自盡。
後來劉泠能夠平靜地跟沈宴談論那些事,沈宴問她,“你母親是怎樣一個人?”
劉泠答,“她是一個軟弱的女人,菟絲草一樣。”
沈宴又問,“你父親是怎樣一個人?”
劉泠答,“他是一個混賬。”
這就是劉泠對自己父母的評價。即使在母親死後,即使在她低落的那麼些年,她也從來沒改變過自己的想法。
她母親軟弱,父親混蛋,生下的女兒,卻和他們兩人的性格一點也不一樣。
劉泠母親,閨名張明蘭。很雅致很溫柔的名字,如她本人一般。
她父親是定北侯,堂姐是故去的皇後。她出身顯貴,對並不怎麼得盛寵的廣平王動瞭情,主動嫁去瞭江州府。
也許劉泠的父母之間有愛情,但劉泠並不關註。幼時的記憶純真簡單,過眼就忘。時而明亮,時而晦暗,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很是難以理解。劉泠對之前的記憶大都模糊,打開她深刻記憶最初始的那道閘門的,便是五歲那年,她母親的死亡。
從那時起,她開始記憶。也從那時起,這記憶註定折磨她一輩子。
那天陰雨,她和母親發生爭執。母親面對父親再一次的軟弱,讓劉泠瞧不起。那時她隻有五歲,卻可以當柔弱母親的依賴。意氣風發,唇齒伶俐,世上沒有任何一件事能絆住她。
多年後,劉泠常想著:她應該軟一些,是她的過強,傷害瞭母親。
她對所有人,都不應該那麼強硬。遇人先認錯,先低頭,總比把人逼死好。
劉泠是後悔的。
因她和母親一起站在院中大湖前,母親就望著湖水癡瞭般,俯身抱著她哭,“阿泠,我覺得活著真沒意思。你願意陪娘一起跳下去嗎?”
“我不願意!”五歲女孩已經有瞭自己的見解,“娘,你冷靜點好不好?就算為我,你也強硬點好不好?投湖……那你跳啊!你忍心丟下我一個人,你就去好瞭。
秋雨綿綿,她將自己的母親說瞭一頓,說得母親不再吭氣。
張明蘭一直這樣,她自己做不瞭自己的主,丈夫不幫她,她就尋求女兒的幫助。從來都這樣,那一天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沒什麼不尋常。後來劉泠回想,想著那時候,最大的不尋常,也許隻是張明蘭受的挫折比之前每一次更嚴重。
可是一個五歲的孩子,她如何能清楚看出這一切?
劉泠認為浪費時間的事,也許她母親不那麼覺得。
劉泠常想著:也許母親並不是真要她給什麼意見。她隻是孤獨又寂寞,需要女兒站在自己這一邊。
可是她的女兒像刀子一樣利,又太小,不能明白母親這類人的想法。
所以劉泠走瞭。
她對母親尤有不放心,走瞭一程,又悄悄溜回去,想看看母親怎麼樣瞭。她看到雨中,母親濕漉漉地坐在湖前石階上,低著頭,也許在擦雨水,也許在抹眼淚。總之,母親沒有做出一副真想跳湖的樣子瞭。
於是劉泠就徹底放心瞭。
夜晚,劉泠醒來,聽到外頭亂糟糟的。心有所感般,五歲孩子推開服侍的所有人,蹬蹬蹬跑去瞭那片大湖。
雨還在下著,黑夜像可怕大獸的嘴,吞噬向它跑去的孩子。亂象紛呈,光怪陸離。燈火影爍,冷雨砸臉。她站在湖邊,看到母親被打撈上來的屍體。
鞋襪擺在岸上,如之前劉泠離去的那樣。
但她母親不再是坐在石階上,而是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大傢都在哭,都在恐慌。
她父親驀地推開人群,扯住她頭發,將她提到地上那具冰冷屍體面前。她被父親狠狠扔到那裡,膝蓋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被撞得出瞭血,之後腫瞭一個月才好。但那時,劉泠並感覺不到痛。
她眼睛看著再也睜不開眼的母親。
耳邊聽著父親的咆哮,“你殺死瞭她!你親手害死瞭自己的母親!天下怎麼有你這樣的女兒?!”
她在五歲前,常聽到“死”這個字。
五歲時,第一次清楚感知到,這個字的可怕。
她跪在母親的屍體前,又害怕又慌亂,瑟瑟發抖。她父親沖著她不停怒吼,她被震得耳膜疼,聽不到一個字。
之後的數年,劉泠做過很多混賬事。為此,她在廣平王府待不下去,外祖父把她接去瞭鄴京。
她的精神世界變得不正常,外祖父找禦醫、民間名醫給她療傷。再是徐時錦也過來瞭,陪她一起走過那段歲月。
她有時候傷心:母親被她害死。
有時候又痛恨:你為什麼要死?!
有時候又憤怒:人人指責我,可誰又問過我是否甘願這樣?!你們把所有罪過加到隻有五歲的我的身上,不覺得殘忍嗎?!
她父親是混賬。
可其他那些人,不見得比父親好多少。
她長年做著夢,在暗無天日的夜裡奔跑,在秋雨中,看母親一遍遍走下湖水。夢和現實的界限變得不清晰,她的記憶常因此而被篡改。那裡特別冷,沒有光,她要抱著自己,獨自捱到天明。醒後還是像在夢中,混沌不堪,滯重朦朧,不辨真假。
依然是沒有光的人生。
她一直在尋找。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被毀去。
再找到一個,又被拉回渾濁的過往。
“阿泠,這也沒什麼,我們都知道,你不必勉強自己。”看到劉泠現在的樣子,陸銘山到底開瞭口。
侍女們心急得不得瞭,她們比誰都知道郡主的心結所在。這是沒法用語言安慰的,由此更是厭惡陸銘山。
陸銘山走到劉泠面前,“既然已經見過瞭孫老頭兒,看來阿泠不覺得如何驚喜,我實在惶恐。行瞭,我們走吧。”
劉泠的情緒已經被帶入瞭低迷,陸銘山的話,她並沒有聽太清。隻是有人推著她往外走,她就本能地跟隨。回頭,看到屋中那個面容蒼涼、滿眼淚水的老人傢,她張張嘴,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孫老頭兒跟著陸銘山,可能比跟著她更好吧。
畢竟她總是帶給身邊人厄運。
陸銘山這一次,是真帶劉泠去上山瞭。說是讓她頭腦清醒下,但他又在說什麼呢,“阿泠,你有沒有算過,死在你手上的,直接間接的,人命有多少?”
同樣是上山,同一條路,同一個人的體力。
劉泠和沈宴走得輕松,即使沈宴走在她前面,除瞭偶爾搭把手,根本不提幫她上山的事。她跟在沈宴身後,看著沈宴的背影,滿心寧靜。
劉泠和陸銘山走這條路,就算陸銘山攙扶著她,就算他恨不得替她去走瞭這條路,她依然覺得每次邁步,都沉重得抬不起腿。這條路怎麼這樣長,為什麼她要走下去?
“阿泠,你當然要走。你性格倔強不服輸,又不喜歡逃避。你會裝作看不到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命嗎?”陸銘山如是說。
她虛弱道,“不是要談你我之間的事嗎?為什麼總圍著我的事轉?”
他笑一聲,“好,那就談我們的事。你當年救瞭我,我向你求親,這本是一段美好的開始。但我後來發現,阿泠,你根本不愛我。你不過是在尋找寄生,你要找一個依托,幫你走出你母親的陰影。適逢其會,我成瞭那個人。”
“我對你很好,我也在努力治愈你。但這徒勞無功——你眼睛看著我,但你心裡沒有我。這樣的愛情,以你的寄生為前提,我本來也已精疲力竭。”
劉泠點頭,“對,我的錯。還是我的錯。所有的都是我一個人的錯。你們全是被我傷害的可憐人,隻有我罪大惡極。”
“你覺得我在給自己找借口?並不是,阿泠,你心裡有沒有愛過你,你清楚得很。”陸銘山淡聲,“你讓我很累,佈滿塵埃。”
劉泠抿嘴。
愛是什麼樣的?
若是像陸銘山和嶽翎那樣,她也許真的沒有過。
可在她心中,是真把陸銘山看成瞭全部。
到頭來,這還是她的錯。
“你現在也一樣,”陸銘山看她,“你不愛沈宴。你眼裡看著他,心裡卻裝不下他。你還是在尋找寄托,在找一個支撐你的人。你不但走不出你母親的影子,也走不出我的影子。沈大人側臉某個方向看,跟我很像,你會不知道嗎?他那道疤痕讓你失神,你會不知道原因嗎?阿泠,你在把他當成我的影子看。但是阿泠,沈大人和我不一樣。他若是得知真相,你猜,你們會如何?”
劉泠臉色蒼白。
不一樣的。
她心裡想。
肯定是不一樣的。
可她又在害怕。
她一開始追慕沈宴,就是錯的。這個錯誤的開頭,應瞭陸銘山的所有話。所以即使她之後真的心動,在人看來,在她自己看來,都覺得虛偽。然後又會是誤會,爭吵……這讓劉泠恐慌。
她似乎很不擅長與人爭執。每一次爭執,後果都沉重得讓她承受不起。
沈宴也會離她而去嗎?
“你不能告訴他,”劉泠喃聲,“不然我殺瞭你。”
“殺瞭我?”陸銘山笑,“那我們算一算,你手裡有幾條人命。”
“一共三條。”
劉泠的眉跳瞭跳,極其細微的顫動。
“你母親是一條。翎妹妹那個孩子是一條。還有一條……”在劉泠黑幢幢的眼眸凝視中,他從袖中掏出一封信,“你弟弟的死亡。”
他把那封信甩給劉泠。
上面有廣平王府的印記。
陸銘山道,“你父親給你寫信,又不知道你跑去哪裡。他把信寄給瞭我,讓我帶給你。”
已是到瞭山巔,雨還在下,卻輕微無聲,連傘都不用準備。
陸銘山客套走開,“你自去看信吧,我不打擾你。”
“郡主……”侍女們有些想攔,隻因每次收到廣平王的信,郡主的心情都會很糟糕。陸銘山在逼著郡主去死啊,在郡主這樣恍惚的狀態中,他居然還把王爺的信給郡主!
靈犀靈璧心中焦急,漸感覺到陸公子的壞心思:他在把郡主逼向絕路!
而陸傢在鄴京地位穩定,隻要不是他親手殺的郡主,他都有辦法為自己洗幹凈。而劉泠這些侍女們……畢竟隻是下人。上層人想操作的話,根本不是她們這些人敢撼動的。
她們要告訴郡主陸公子的陰謀,要郡主不要上當。
但是這有什麼用呢?
在郡主精神遲鈍又糊塗的現在,她根本聽不進去。
“都下去,讓我靜一靜。”劉泠讓侍女們離她遠一些。
劉泠麻木地拆開信,她父親的筆記,她認得。
“你這個不孝逆女!我生你何用,養你何堪?!”第一眼,便是父親的習慣謾罵。
便是父親當面,也能噴她一臉唾沫星子。而劉泠也往往反唇相譏,把父親氣得跌倒在椅上。
父親的下一句話,卻讓劉泠的表情一下子凝固,“平兒死瞭,被你害死的!”
劉潤平,現任廣平王妃的幺子,劉泠名義上的小弟弟。
這就是陸銘山所說的,她害死的第三個人瞭吧。
劉泠想到那個少年,和她生得五分相,到底是同一個父親,母親也有血緣關系。
劉泠在廣平王府,從來扮演的是囂張惡毒角色,廣平王她敢頂撞,廣平王妃她更是不放在眼裡。她以為那裡的人都討厭她,結果卻有一個小孩子,很喜歡她,總是跟著她。劉泠很煩這個孩子,她一點好感都沒有。可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有時就是不可抵抗。
她去鄴京住的時候,隻有劉潤平會拉著她的衣袖哭,“大姊,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你什麼時候回來啊?我會很想你的。”
她被父親責罵的時候,其他人都在看戲,隻有劉潤平會沖上來,義憤填膺,讓劉潤平自己的母親很是惱火,“不許欺負我大姊!不許打她!要打就打我!”
劉泠漫不經心地待這個孩子,因為血緣關系,她實在喜歡不起來。但就算這樣,比起她和王府其他人仇人般的關系,她和劉潤平簡直稱得上是“相親相愛”。
這樣一個一心向著她的孩子,被下人沒看好,從假山上摔瞭下來。不過是因為他想找的人是她,她卻不願意。就又成瞭她的錯。
她那時憤怒,急於離傢,不想管這一切。
她自認為有神醫在,劉潤平不會有事。
可是父親說劉潤平死瞭。
還是她的錯啊。
多麼可笑又可悲。
天空灰蒙蒙的,在雨中,泛著青白色的微光。劉泠抬起頭,風吹向她,吹著她空洞的眼睛。她幹凈的臉龐上,沒有血色,隻是紙一樣空茫的白色。
劉泠回頭,看到遠遠站著的陸銘山和侍女們。陸銘山淡著臉看她,侍女們在慌張地沖她喊什麼,似乎又怕刺激到她,不敢過來。
世界空虛,薊馬無望啊。
劉泠望向崖底,看著那濤濤雲海掩映的深淵。
有眼睛在註視著她。
她好是疲憊,一點兒心思也沒有。
她看著崖底,面無表情。凝視深淵,是等著深淵的同樣凝視,還是等著涅槃,去和惡龍纏鬥呢?這個答案,她想她等不到瞭。
“阿泠,我覺得活著真沒意思。你願意陪娘一起跳下去嗎?”
“你殺死瞭她!你親手害死瞭自己的母親!天下怎麼有你這樣的女兒?!”
“張沐蘭那個女人枉為夫人的親妹妹,夫人死後,她立刻成瞭王府新主人。而你,竟然一點作為都沒有!”
劉泠低頭看著懸崖,她離它這麼近。這裡的風有些大,吹得她身子晃動,手腳麻痛。
她常年在暗夜中行走,奔跑。她逃竄出黑洞般的怪獸,走出瞭年輪,心裡的病卻治不好。總是覺得生而無望,面對人就忍不住把錯往自己身上攬,總是看到死亡就著迷。她跌倒滾爬,她匍匐前進,她想尋找些什麼。
但什麼結果也沒有。
“和你在一起,太累。”
“阿泠,你何必非要把人斬盡殺絕?你母親被你……還不夠嗎?”
“阿泠,你有沒有算過,死在你手上的,直接間接的,人命有多少?”
“你不過是愛慕榮華富貴,舍不得自己郡主的頭號。你不過是醉生夢死,貪生怕死,不敢為你母親償命。你活這麼多年,還沒活夠嗎?”
她明明做瞭很多努力,她也一直在補償。
她覺得她是對的,她想逃出去,她不去跟王府的人死磕,她配合醫治,她不去計較外祖父的欲言又止。她在泥濘中站起來,她裝作聽不到母親在耳邊常年的召喚,她告訴自己“想我死的,是心魔,不是我的母親。我母親她雖然軟弱,卻絕不會願意看我去死”,她努力忘記那些事,讓自己活得平靜點。她想看到夜空中的星星,想等待天明,想擁抱日出。
但她又一次次被重新拉回去。
陸銘山的背叛,嶽翎的流產,孫老頭兒的指責,劉潤平的死亡……
殺人者償命。
她該付出代價。
但隻是這麼一條稀薄的命,夠不夠償還所有的過錯呢?
劉泠恍惚想著,身子前傾。
她忽而看到一隻仙鶴從雲海中飛出,聖白的翅膀,高揚的脖頸。雨打濕瞭它的翅膀,它飛得迅疾。
這隻鳥出現的猝不及防,驚瞭所有人。讓劉泠站在崖邊的身子也晃瞭一晃,幾近摔掉下去。
就在此一瞬,劉泠腦海中突然出現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看到他向她轉過來的冷淡卻英俊的面孔——
他帶她站在山中,指給她看飛鳥落葉;
他手指著星空,星光在他手中匯成一條條長線;
他抱著她坐在雲之巔,每一片鳥羽飛過,她就親他一口。
沈宴對她說,“你不知道,我會保護你。”
他會保護她。
如果他看到她被人逼到這個地步,他會舍不得吧?
如果她被逼死,他會為她掉眼淚嗎?
劉泠的心中安靜下來。
她身子發抖,唇瓣哆嗦,指甲也在掐著手心的肉。
沈宴。
沈美人。
沈大人。
每想他一遍,她的勇氣就多一分。
神志漸漸恢復,眼前漸漸清明。劉泠依然站在崖邊,望著崖底出神:沈宴啊……我該怎麼想你呢?
劉泠閉上眼,又睜開眼,往後退瞭兩步,從懸崖邊退瞭下來。她抱著自己,蹲瞭下去,擦擦眼角的水珠。
“劉泠!”她猛聽到有人喊她。
第一遍沒聽清,第二遍聲起,她瞪大眼,不敢相信地抬頭去看。
沈宴青衣勁裝,縱馬下來。他在夏雨中,看到崖邊蹲著的少女。她恍惚地歪著頭看自己,小心地避開外界的傷害和打擊,她沖他露出淒涼又文靜的笑,“沈宴,他們欺負我。”
隻此一句,平漠至極。
沈宴的心口如被撕裂般,驟然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