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京,徐府。
傍晚時分,徐時錦斜靠在榻上,隔著沙霧一般的金橘色簾子看著窗外綠意蔥蔥的景致。她聽到院墻外隱隱約約的少女歡笑聲,問侍女暖香,“誰在外面?”
“大姑娘邀人來府上玩耍,許是在那邊嬉戲,”暖香撩開簾子,看姑娘臉色,笑道,“姑娘要過去看看麼?今年府上荷花開得好,婢子路過時,聽到姑娘們說要邊賞花,邊做荷花羹嘗嘗。”
徐時錦神色怔忡片刻後,冷淡道,“我不是說過,我住的地方要絕對清靜,不許人喧嘩麼?”
“姑娘,這是在徐傢啊。”暖香的言外之意是,事事不能順心的情況下,忍一忍也就過去瞭。她又想姑娘既然已經出瞭宮,那就是要準備嫁人瞭,當然要和跟自己一般大的小姑娘們多交流交流啊。但再看徐時錦的面色,暖香隻好伏身出去,“婢子這就讓她們去遠一點。”
等暖香再回來的時候,發現屋中被光找不到的角落裡多瞭一個黑衣人,乍一看會嚇人一跳。但暖香隻是瞥瞭一眼,就極為自然地裝作什麼也沒看到,自動站去瞭屋外守著,等屋裡的兩個人說私密話。
黑衣人正從懷中極為珍重地掏一些小玩意出來,在徐姑娘拿手指點著太陽穴的無聊等待中,一一擺在楠木桌岸上,“這是殿下讓屬下帶給姑娘的東西。殿下說姑娘走瞭五日才回來,他把每天的都補上,全在這裡,一件也不少。”
徐時錦伸手,驚奇地抓過桌上一把五顏六色的糖果,啼笑皆非,“他以為我是五歲小孩嗎?這些逗小孩子玩的糖果,我怎麼會喜歡?”又隨手拿起旁邊一個鍍銀的拉車小馬,眉眼開展,“這玩意兒倒是有些趣味。”
“無關大小,皆是殿下的一片心意。”黑衣人頓瞭頓,“殿下說姑娘勞累瞭,因為陸銘山的耽誤,他在朝上將瞭七皇子一軍。這皆是姑娘謀算得當的功勞。”
“他當然應該謝我。”徐時錦神色有些散漫,“我連自己的好友逗算瞭進去,當然會成功。”
“郡主的事,殿下請姑娘放心。郡主好歹是殿下堂妹,殿下不會不管後續。”
徐時錦微笑,沒說什麼。
黑衣人又道,“殿下問姑娘七夕那日是否有空閑,他想與姑娘見上一面。”
徐時錦漫不經心的表情收瞭一收,笑容帶瞭幾分真意,“這可真讓我受寵若驚,大忙人有時間出宮,小女子當然掃榻以待。”
又說瞭些閑話,黑衣人才告退。徐時錦望著桌上那些小物什,發瞭一會兒呆,才喚人進來。暖香和其他幾個婢女幫姑娘把桌上的物件收到一口木箱中。
她開心道,“這麼多年,殿下每天這個時候都給姑娘送些禮物。沒想到姑娘出瞭宮,殿下的這個習慣還在。姑娘,現在真好呢。”
“是啊,”徐時錦站在窗前,喃聲,“現在是最好的時候。”
在宮裡做女官時,每晚收到一個小玩意,她擔驚受怕,唯恐被陛下察覺,說自己淫=亂=後宮。那些年,在每晚甜蜜的等待之餘,恐怖也一直伴著她。
好容易出瞭宮。
他送她的禮物雖還是不能見人,卻好歹比之前好瞭很多。
他還會正大光明娶她。
殿下說,“阿錦,你這麼漂亮,又聰明,又喜歡我,身份也不是什麼問題。我為什麼不娶你呢?你不要自己嚇自己,你爹給你安排的婚事,你有辦法擋一次,就一定擋第二次。”
“你會娶我?”
“當然……你若不認同,當初為什麼要進宮?你若不信任,又如何看待我扛著的這些年?阿錦,我們總會熬出頭的。熬過去,我會讓你得到徐傢欠你的那些風光,光明正大站在我身邊。”
徐時錦微微笑,再次給自己鼓氣:她所做的一切,遲早會有回報的。
……
山谷巖洞。
沈宴正說,“你聽。”
“……”
“聽什麼?”多次被沈宴那張板起來就顯得特別正直的臉所坑,劉泠依然容易被他所騙,思維跟著沈大人走,“是有人來瞭麼?是來我我們的人嗎?居然還有人會救我們啊……但是我什麼聲音也沒聽到啊。”
沈宴靜靜地不說話。
劉泠的思維,從一個方向拐去瞭另一個方向,“風聲清淺,雨聲落落,水聲嘩嘩。我還聞到泥土的香氣……沈大人,這裡真好,自然風光包裹著我們,很適合我們。”
適合做些壞事,也無人察覺。
她用言語暗示沈宴。
沈宴靜靜地看著小姑娘展開飛一般的想象力,在腦補的海洋中自由馳騁。等她說累瞭,他拉過她手腕,在劉泠不解的眼神中,沈大人道,“走!這裡這麼適合我們,我帶你去領略一下自然風光。”
“……”
不情不願的劉泠被興致突然上來的沈宴拉瞭出去,她不得不可惜,但又自行找瞭接口慰藉自己:畢竟他們雙雙受傷,沈大人雖然不說,但傷勢肯定很重。也許沈大人是擔心他的“龍、馬精神”半途而廢,讓她笑話,但是,她不在乎。
一路上,劉泠尋思著找個機會,把這句真心話講給沈宴。
風雨打在身上,剛開口就被嗆住,根本沒法說話。劉泠往沈宴身後一站,找到瞭說話的機會,“沈大人,你不必自卑,就算你……無能,我也一樣喜歡你。”
沈宴被她靠著的後背半僵,瞬間不想開路瞭,回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劉泠。在劉泠等待回應中,他在她肩上拍瞭一把,差點把劉泠給拍得摔倒,“劉泠,你猜,我若是真無能,會把你怎麼辦?”
“補償我?”劉泠眼睛眨也不眨,多麼直爆的話,經她之口,都能淡定得讓你覺得是自己沒見過市面,“或者更加地愛我?”
“這樣說也不錯,”沈宴淡定起來,並不輸給劉泠,“我會把一切所有都轉給你,當然包括感情。”
“沈大人你太客氣瞭。”
“不用,”沈宴雲淡風輕,“畢竟在那之前,我會先把你變得跟我一樣。”他冷而銳的眸子,不動聲色地將她從頭到尾掃視一遍,還意味不明地笑瞭一聲。
“……”這笑容可真夠毛骨悚然的。
劉泠暫時沒有跟沈宴談情的興致瞭。
他們在大雨中攙扶著前進,樹木掉下山澗,落在泥水中。高山上的泥流又混入谷底急流的湍湍河水中,顏色混黃。好容易看到一棵順著水向下流飄去的樹木,上面果實累累,一些掉到水裡,一些還結實地生長在枝木間。沈宴縱身躍過去,徒手砍下一叢長著果實的枝頭,算是給自己找到瞭能吃的東西。
劉泠看到踏著水走回來的沈宴面色雪白,氣色不太好。他向她點個下巴,就往回走,可沒聽到劉泠跟上來的腳步聲。回頭,劉泠還站在原地,“你身體不適,就不要急著趕路瞭。還是在這裡隨便吃些壓壓饑吧。”
“……”沈宴抬頭看看天色,又是下雨又是刮風的,就在這裡吃?
“喝風飲露,也是別樣的體會。”劉泠說得太真摯,似乎真心向往這樣的生活般。
她雖然如此,心裡卻有些煩躁,怕沈宴不聽她的話。這裡確實不是歇息的好地方,但沈宴的臉色白成那樣,再不吃些果實充饑,他會熬不住的。
但是沈宴也是極為自我的一個人,未必聽她說。
沈宴默不作聲地走瞭回來,往岸上凸起的山石上一坐,把背上扛著的樹枝放瞭下來,摘果子開吃。
劉泠看著他這灑然而坐的姿勢,心頭微跳。
不矯情,不自大,不為瞭所謂的面子跟她做無畏之爭。
沈宴在她心中的形象更高大瞭些。
她暗暗疑惑:她之前,也常年在鄴京住過,她應該對沈宴有點印象啊。
劉泠向來是對與自己無關的人事很心不在焉的一個人,她不管在哪裡,都沒有幾個朋友。她在鄴京住那麼多年,對沈宴沒印象,還能理解。但是沈宴為什麼也不認識她?
“沈大人,我們在鄴京時,真的從沒有見過面嗎?”
沈宴一頓,看她一眼,“你猜。”
這有什麼值得猜的?!
劉泠看著他側臉,“我覺得……你有點眼熟,像一個人……”
沈宴臉猛地僵住:像一個人?陸銘山嗎?
他站起得很突然,打斷瞭劉泠的話,“走。”
“……”劉泠發現他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很不好,卻沒找到原因。而且她之前的思緒,被沈宴一打斷,又有些忘瞭。
她努力地想著,沈宴到底像誰。
那記憶太模糊,是她之前根本沒留意過的一個人,現在卻要從腦海中想出來,實在為難她。
因為各有心事,之後的路上,兩人均為說話。
卻是中有從山頂掉下來的兩棵蒼木,擋住瞭前面的路。兩人不得不繞路而行,這一繞,便繞去瞭水流湍急的另一條道上。水上漂浮著許多山間生物的屍體,密密麻麻,被水卷著,向不知道的地方跑去,看著極為壓抑。
劉泠的情緒並沒有受太大影響:因沈宴之前告訴過她,沈宴不是一個人上山的,他的屬下也跟著上瞭山。劉泠的侍女若是遇難,那麼近的距離,錦衣衛一定有辦法救下。
隻是可惜瞭陸銘山,也一定被救下來瞭。
沈宴順著劉泠的目光,看到一對交頸而死的野鴛鴦。他並沒有什麼感覺,但看劉泠發呆,以為是小姑娘都有的傷春情緒。沈宴想,劉泠這麼難過的話,他該安慰她一下嗎?
就在他想開口的時候,劉泠忽然伸手指向那兩隻一起死去的鳥,語氣奇異,“他們若不是一同死去,而是一個為另一個殉情的話,就太可惜瞭。”
“哦?”
“生命這麼寶貴,怎麼可以隨便放棄呢。”劉泠低聲。正是因為她常年都掙紮在行走於生死邊緣的痛苦中,她才更加認識到生命的珍重。一個人活下來已經這麼艱辛,怎麼能為瞭另一個人放棄生命呢?
“如果我死瞭,你也不會為我殉情?”沈宴側頭看她。
劉泠神情淡淡的,“當然。你死瞭,我不為你守節。我活的不容易,該讓自己活下去。我會成親,生孩子,那都和你無關。你走出我的生命,我就跟你告白。”
劉泠轉過頭,看到在即將暗下的光影中,沈宴的面孔。他有英挺的眉、深邃的眼,常是顯得冷厲。但在暗下的光中,他眉目低垂,似在思索。這一瞬的神情,毫無武人特有的戾氣,而染上些京城公子哥身上特有的貴氣和閑適。
他眉目若再展一些,神情再雍貴些。褪去那身飛魚服,換上白色儒袍,安安靜靜地坐下,揚起墨黑的眸子,嘴角的笑帶些諷刺意味,搖搖地向她看過來——
一個記憶中早快遺忘的人,在努力回想中,終於跳瞭出來。
劉泠訝聲,“錦衣衛指揮使沈昱沈公子……原來是他。”
沈宴眉頭一跳,看向她。
劉泠表情復雜,“所以,我們以前,真的見過面?”
沈宴神情有些復雜。
劉泠嘆口氣:她不記得沈宴,卻應該記得沈昱的。
錦衣衛指揮使沈昱,京中有名的花花公子,乃是她的閨中好友,徐時錦的昔日未婚夫。
當年她幫徐時錦入宮時,與沈昱見過面。
若沈宴和沈昱是一傢子人,那她確實應該見過沈宴的。
沈宴側頭,沉靜的面容對上急流:那怎麼能算得上見面?
其實在很久前,他確實跟劉泠見過面。
不僅見面,還朝夕相處。
但是劉泠完全不知道。
沈宴也快忘瞭。
他也是最近才想起來——畢竟,那記憶曾讓沈宴難堪,他刻意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