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宴和劉泠行程不快,他們前腳剛到鄴京,陛下的賜婚聖旨就到瞭。兩人各自回到府邸,沒有坐下喝口茶歇歇,便要進宮去叩謝君恩。
皇帝不是媒婆,他天天日理萬機,根本不會總去關註下面人的婚姻狀況。對於大臣們、世傢子弟的婚姻,民間流傳出來的小話本中,寫的都是皇帝大手一揮,根本不問男女兩傢,就指瞭婚,兩傢人再不願意,還得捏著鼻子,進宮感恩戴德去謝陛下的賜婚。一般民間這種小話本中,皇帝賜的婚,成就的全是孽緣。這就是民間百姓不瞭解皇傢真實情況,自己編排出來的瞭。就像一個農民,每天吃土豆吃白菜,就總想著皇帝皇後有什麼好羨慕的,頂多是比自傢多吃幾個土豆白菜。
事實上古往今來,皇帝的賜婚,真不是那麼簡單。
皇帝沒那個閑工夫天天操心別人的婚事,就算他老人傢無聊得快發黴想賜個婚熱鬧一下,他也會客氣地提前詢問男女雙方的意見,人傢兩傢不願意,他也不會去湊熱鬧。民間百姓總以為皇帝是萬能的,實際上皇帝需要平衡各方面因素,萬萬不能遊戲為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君威再大,也打不過父母。前朝曾有例子,皇帝想把自傢驕縱的公主嫁去一個名門世傢,賜婚旨意都下瞭,仍被世傢高冷地拒之門外。皇帝也沒能把世傢怎麼樣,隻能忍瞭過去,怪自己沒有提前溝通。
嗯,此例從某個側面,也能看出當時的世傢地位有多高,皇帝的面子都不給。這也是現任皇帝一直在各方面打壓世傢的一個緣故。
但劉泠和沈宴的賜婚,是沈夫人親自進宮求來的。這已經是皆大歡喜的結局,大傢都高興,關起門來就準備備嫁吧。
劉泠是一個人出的宮,因為沈宴還要跟陛下去禦書房,談論公事。回到自己府邸,大約是之前的事情鬧得不愉快,定北侯府的賀慶是張繡親自上門帶給她的。其他傢族也多多少少地請人送瞭帖子備瞭禮,恭賀公主。
幾個侍女在伺候公主梳洗,靈犀靈璧一站一坐,在清點各傢送來的帖子。靈犀忽然問劉泠,“公主,江州那邊沒有帖子來。我們要寫個帖子過去,告知公主的婚事嗎?”
劉泠這對父女的關系現在很僵,女兒在鄴京被賜瞭婚,父親在江州一點表示都沒有。父母之命,在劉泠的婚事中,真沒起到什麼作用。靈犀也很為難,廣平王夫妻怎麼說也是公主的父母,那邊沒反應,為人子女,實在很被動啊。
劉泠慢悠悠道,“寫唄。他們愛回就回,不愛回更好。你寫個帖子,又不是什麼瞭不起的大事。”
“我寫?”靈犀驚訝,“不是應該公主你親自寫嗎?”
劉泠哼笑一聲,拿起桌上簪子往發髻間比劃,態度已經很明顯瞭。靈犀二女對望,哭笑不得:公主這是故意打廣平王夫妻的臉啊。你們禮數不到,但我還是願意客氣一下的。雖然我是讓侍女寫信給你們添堵,但我起碼寫瞭啊,我還客氣瞭一下呢。
靈犀靈璧也不說話,繼續忙手中的事務。她們發現公主的現在脾氣,比起以前時不時的陰鬱,好瞭很多。面對廣平王夫妻的事,也不像以前那樣總是充滿戾氣。大傢都能看出來,公主現在過得很開心,這是沈大人帶給公主的。
一般賜婚旨意下來,要置辦嫁妝之類的。皇帝畢竟疼愛劉泠,又因為和親的事不好意思,就直接讓後宮的貴妃娘娘給劉泠辦。劉泠那對父母,皇帝都不提,別人更不會提瞭。
不光如此,病中的老侯爺聽到劉泠的婚事,硬是撐著一把老骨頭,命人喊瞭兒子兒媳們。老侯爺老瞭許多,憔悴枯瘦,話也說得慢,但仍把自己的意思表示的很清楚,他要開私庫,給劉泠添妝,誰也不許攔。
金鑲青金方勝垂掛,松萬背雲,涼山南紅,妝緞洋絨八絲緞,漢玉磬紫檀座,碧牙麼佛頭塔,擺黑漆筆硯桌用……林林總總,讓管傢一件件念,他偶爾嘴角翕動,指出一兩處錯的。這還隻是死物,還有定做的千工床啊等傢具,各種莊子鋪子等土地,手一劃,全都給劉泠瞭。大傢心中有數,老侯爺是要把自己大半生攢下來的東西,都留給劉泠。
定北侯府心裡別扭,有些不情願。可因為之前府上的鬧劇,大傢雖然嘴上不提,卻心知肚明,也無人反對。就連一直對劉泠不太喜歡的侯夫人,都安靜站丈夫下手,耐心聽管傢念賬本,一聲不吭。
末瞭,作為劉泠的舅傢,定北侯府也要添妝的。
幾傢輪一遍,劉泠的嫁妝,足以配得上她公主的名號。就連江州那邊,迫於各方面的壓力,雖然不喜歡這個女兒,廣平王夫婦仍回瞭信,還說明他們也會幫她準備嫁妝。例如那些需要定制的傢具,還有做女紅的繡娘們,全都由江州那邊負責,鄴京這邊不用管瞭。
這個安排很合適,傢具繡工那些,確實是劉泠的傢鄉那邊更出色細致。索性廣平王夫妻也不想見這個女兒,這樣的安排,讓備婚期間,大傢還不用見面,雙方都挺滿意的。
按照正常步驟,公主的婚事,禮部那邊需要擬單子定程序,還得請欽天監的人選良辰吉日,等一切妥當,怎麼也得備一年。就算趕一些,半年的時間也得等下去。但事實上,劉泠的婚禮隻有不到兩個月的準備時間。
因為這是老侯爺的要求。
病榻前,老侯爺見瞭劉泠一面。熬日子的老人已經起不瞭身,說句話就要喘。劉泠跪在他床邊,拉著他的手。他喘著氣,嘴角顫動,他見到外孫女何等開心,可是累的說不出話。
“爺爺,你別說話,我來說給你聽,好不好?”劉泠輕聲。
“爺爺,我以前也去過塞外,但沒有離開過大魏。這一次,我是跟沈大人一起去的。我離開瞭這個國傢,但有沈大人陪著我。他領我看瞭許多我從沒見過的風景……”
“其實他的世界,跟我完全不一樣。他早帶我看過許多事物,我都很喜歡。這個人是我撞運氣撞出來的,但能走到這一步,是我自己爭取過來的。能夠嫁給他,我很是高興,爺爺你也會為我高興的。我嫁給他後,沈大人說,我們不住沈傢,還是住他現在的府邸。就是說,我也不用跟沈傢那些長輩們糾纏。爺爺,沈大人為我爭取瞭最大的福利。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瞭。”
“沈傢挺好的啊。他們傢看得很開,作為世傢雖已落敗,但在世傢和皇權的平衡中,他們傢是走得最好的瞭。沈夫人領我去見瞭沈傢別的伯母們,她們雖不見得多喜歡我,但也沒有討厭我。爺爺,我常年被人討厭,被人奉承。遇到這樣的親傢,已經很好瞭。”
她停頓瞭許久,頭垂下,輕輕挨著老人的手,聲音低淡。
“爺爺,我最近常想起我小時候。我很感激你,在我最苦難的時候,你把我拉瞭出來。我能走到今天,都是因為當年,你拉瞭我一把。你養育我,給我看病,幫我找同齡朋友,還替我相看夫君……我很喜歡你。”
“爺爺,你不要愧疚。你對我的好,早已超過瞭當年的那點兒私心。我不怨你的。”
她絮絮叨叨說瞭許久。老侯爺眼中的淚,滾落在她臉頰,濺在交握的手上。
老侯爺顫抖著閉眼,淚水不停地流。阿泠說不怨他,可他一把年紀,卻總想著那件事。
那件事,毀瞭阿泠的一生。
她的親人都在利用她,她身邊沒有一個貼己。她能長大,靠的是她自己的意志。他又幫過她什麼呢?什麼也沒有。他不瞭解阿泠的想法,不能體會阿泠病重時的艱澀,不能知道阿泠背身一人走在陌生小鎮時,是何等淒苦。
老瞭,便一天比一天後悔。
更難堪的是,定北侯府與廣平王府重新交好,他的好兒子好兒媳們,全都願意原諒廣平王夫妻。等他一閉眼,阿泠完全沒有容身之地。
所以他不能閉眼!
他熬著,硬撐著這口氣,也要看到阿泠找到容身之所的那天!
他要看到阿泠真正幸福的那天。等她妥當瞭,他就可以安心閉眼瞭。
沈宴被領進來,便看到祖孫二人相處的溫馨境界。沈宴默一下,慢慢走上前,向老侯爺見瞭禮。
劉泠看到老侯爺的手抬瞭抬,指向沈宴。她不解地看去,不知道爺爺的目的。沈宴也疑惑,走近瞭一些,老侯爺的手仍直直伸向他,在半空中顫得厲害。
沈宴穩穩握住老侯爺頹然摔下去的手。
老侯爺看向他的目光略欣慰,手上使力。
劉泠迷茫中,見老侯爺使盡全力,把她的手放入沈宴手中,示意兩人交握。
“老侯爺,”沈宴微遲疑,反手握住瞭劉泠的手,沉穩又自矜,“我會待好好待她的。”
老侯爺張著嘴,劉泠毫不遲疑地把耳朵湊到瞭老人傢微動的嘴邊,他聲音虛弱,“阿泠……爺爺……希、希望你們……早點成親。我怕、怕……”既怕自己熬不住,又要日久生變。
劉泠迅速點頭,“爺爺你希望我們什麼時候成親?明天好嗎?”
“……”沈宴無語地往她一眼。
病瞭很久的老侯爺,終日暈沉沉,此時卻目有笑意,小阿泠這麼著急……他不覺得她沒臉沒皮,隻覺得她坦率而可愛。
他說,“沈宴,阿泠就交給你瞭。”
沈宴鄭重行禮。
老侯爺見瞭他們二人這麼久,現在已經疲憊不堪。門外侍女提醒他們,老侯爺需要休息。看到老侯爺閉瞭眼,劉泠站起來。她與沈宴並肩而立,酸楚地看著這個老人。沈宴見她半天不動,嘆口氣,拉著她的手,帶她出去。
但走到門檻邊,劉泠不肯走瞭。
她低頭想半天,仰頭,“沈大人,你跟我爺爺告個別吧。”
“……”沈宴愕然,現在才告別的話,那他剛才那個大禮是在唱戲嗎?
劉泠抿唇,“我想你改口,跟我一樣,叫他一聲‘爺爺’。”
床榻間本已合眼的老侯爺,眼睛突然睜大,望向門口。陽光下,青年立在少女身旁,長身直立,他回頭,對上老侯爺期盼的眼。
沈宴笑瞭笑,語氣溫和,“好。”
“爺爺,我和劉泠走瞭,改日再來見你。爺爺放心,我會疼愛劉泠,讓她開懷的。”
“你、你要像我疼她一樣……”老侯爺嘴角抖著,聲音低弱。
劉泠聽不到老侯爺的聲音,沈大人卻顯然聽到瞭。他答,“我會比爺爺更加疼她。”
一個“一樣”,一個“更加”。要求不一樣,體會不一樣。老侯爺此前隻知道沈宴嚴苛自律,辦案時冷酷無情。現在,在青年的回話中,他初看到沈宴的傲氣和自信,還有對劉泠的點滴心意,這讓老侯爺放心。
見過老侯爺後,劉泠的心情不太好。沈宴當時沒有多說什麼,但第二天,劉泠進宮時,聽貴妃娘娘跟她建議,婚禮在兩個月後辦,讓她怔瞭一下。
貴妃娘娘驚訝,“阿泠你不知道?看來是沈大人單方面的決定啊。昨夜沈夫人可是連夜進宮,跟我提的這話。”
劉泠訝然後,低頭微笑。沈大人記得她的猶豫和傷心,他口上不說什麼,卻為她做瞭很多。確實,如果女方提議提前辦婚禮,總是不太好。而劉泠去跟沈宴提,還是顯得她太急。沈宴直接跟沈夫人建議,說他急。
貴妃娘娘掩口笑,跟劉泠說起沈夫人昨晚跟她講的八卦。
沈宴難得回傢一趟,就跟沈夫人提婚事提前的事。沈夫人很不解,“你們都定親瞭啊,幹嘛要著急?婚禮是一輩子的大事,宴兒你不知道,娘盼著這一天,盼瞭很久瞭。你們現在的孩子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你大伯母天天生無可戀,跟我說,昱兒看起來就打算是終身不娶、老瞭直接出傢,她早就絕望瞭。你吧,也沒比昱兒強多少……哎不說那些瞭。總是婚事下來瞭,沈傢可不是小門戶,婚事不能滿意……”
沈宴凜著臉看沈夫人侃侃而談,在吃過飯後,母親的數落還沒結束,他誠懇打斷道,“我很急,真的很急。”
“……”沈夫人無語瞭。
所以沈夫人就進宮跟貴妃娘娘說瞭。
但劉泠隻是笑,卻一副不知情的樣子。
貴妃娘娘轉瞭眼,試探問,“既然阿泠不知道,需不需要再等等,我跟沈夫人談談?”
“不用瞭,”劉泠答,“我聽伯母和沈大人的意思。”
貴妃娘娘便把意思傳達給瞭陛下,陛下那裡當然不會有問題。陛下還暗示這場婚事大辦,蓋因為大魏在和夷古國打仗,百姓難免不安,為昭示我國威,陛下要借這門風光的婚事,給天下百姓安心。大傢都沒問題,有問題的是禮部,本來慢條斯理的備婚過程,一下子提前瞭將近一年。什麼都沒準備好,禮部頓時忙瘋瞭。
貴妃娘娘跟劉泠商量,決定讓劉泠從皇宮嫁出去。劉泠感謝貴妃娘娘的好心,畢竟在鄴京這邊,她和舅舅傢剛鬧得很僵,她爹娘回京的決定都很勉強,如果貴妃娘娘不管她,她都不知道從哪裡嫁。
徐時錦淡笑,“有什麼急的?你姓劉,又因為和親的事受瞭委屈。從宮中出嫁,是陛下對你的補償。多風光,別的那些公主郡主,可沒有你現在的好風采。”
在劉泠的府邸中,剛送走瞭一批人,就迎來瞭徐時錦。徐時錦最近熱衷於跟劉泠的交際,婚前對好友的開導,也讓徐姑娘心情愉快。
劉泠坐在梳妝鏡前,看徐姑娘翻看收到的賀禮。劉泠心中猜測,她的婚事能這麼順利,她什麼都沒做,就解除瞭和親一事,和親還帶給瞭她現在這麼大的利益,徐姑娘功不可沒。不過劉泠和徐時錦之間從不謝來謝去,自己心裡知道,記著恩情,下次還回去就好瞭。
劉泠撐著下巴看徐時錦,“你讓我很疑惑。就算我們關系不錯,但我想你不太願意經常見到我吧?但你最近天天往我這裡來,小錦,你很奇怪。”
徐時錦轉身,對她溫溫一笑。徐姑娘站姿優雅,笑容也經過專門修飾,沒有一絲不妥。任何時間,她都笑得特別真心,讓你覺得可以跟她掏心挖肺。但你真跟她掏心挖肺瞭,可不是什麼好事。
但起碼,徐時錦對劉泠,是有那麼點真心的。
徐姑娘盈盈走過去,拉著劉泠的手,帶著歡喜的眼神看她,“阿泠,我以前不願見你,是因為你身上有我的影子。看到你,就好像看到我自己淒苦的童年。但我現在很高興看到你,看到你幸福,還讓我有種看到自己未來影子的感覺——我喜歡這種感覺。而且我們兩人間,隻要有一個幸福,我就有莫大勇氣,走下去。”
劉泠神情疏淡,靜靜地看著徐時錦。徐時錦在鄴京發生的事,支離破碎,劉泠有所猜測。越是猜,越是替徐時錦心寒。但是徐姑娘喜歡權力,這個遊戲又是她親自走出來的。
劉泠原本從不幹涉徐時錦的決定,徐時錦也從來不聽她的。但也許是沈宴讓劉泠的心柔軟瞭很多,劉泠很想跟徐時錦說一說,“小錦,你知道麼,我跟沈大人曾經探討過婚姻的失敗與成功。天下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怨偶,為什麼有那麼多的男人變異思遷,甚至位高權重的女子也會變心。沈大人和我討論過這樣的事。”
徐時錦怔然,呆呆地看著劉泠。
她又是心酸,又是羨慕,喃聲,“你們連這種事,也會攤開賴說啊。”她側過頭,長長的睫毛在日光下,若飛起,情緒復雜,“阿泠,我猜到你和沈宴感情很好。我知道沈宴是很好的男人,有擔當,有思想,他全身都是魅力,鄴京喜歡他的姑娘很多。他連這種事都願意跟你說……他對你真好。”
一般男人,哪裡會跟自己的愛人討論這種事?甜言蜜語就夠瞭。
愛情是一時的鐘情,思想的碰撞,才能決定兩人合不合適,能不能快活過一生。
大部分人,都死在這一環節上。
徐時錦也是。
她不知道原來真的有男人,能做到一個姑娘期待的那樣。
劉泠微微笑瞭一下。
她回憶她和沈宴的對話。
那時兩人在回京的路上,碰到一個暈倒在路上的村姑。村姑醒後,說是去一個地方尋找給她下瞭退婚書的男子。此男人寒窗苦讀,離開瞭傢鄉,高中後,去瞭一個縣城當縣令。他要跟傢中定親的姑娘退親,與自己座師的女兒成親。村姑哭得悲不能已,爹娘勸她算瞭,她卻非要去找那個負心漢,跟他拼個死活。
正好同行,劉泠便決定帶這個姑娘一程,看看結局。結局其實早在她的預料中,他們到那個縣城的時候,正是年輕縣令成親的一天。村姑從劉泠的下人們那裡溜瞭出去,大鬧婚宴,雙方丟人。新嫁娘氣得要退婚,被自己爹娘帶走,一堆爛攤子,留給瞭縣令和村姑。
到沈宴和劉泠離開的時候,拉鋸戰還沒結束。就算座師的女兒不願意嫁瞭,那個縣令,仍然不想娶原來的未婚妻。何止是不想娶,他對毀瞭自己婚宴的姑娘,簡直是恨得要命。
劉泠對此事義憤填膺,沈宴倒是表現得漠不關己。劉泠簡直詫異,“你為什麼不覺得生氣?沈宴,該不會你本質裡,覺得那個男人做的是對的吧?”
劉泠看著他,沈宴要是心裡有這樣的想法,她肯定跟他一刀兩斷。
沈宴漫聲,“別人的事,為什麼你自我代入得那麼厲害?不管是負心人,還是纏著負心人不放的姑娘,都不是我們。我沒有那麼多的同情心,放在別人身上。”
劉泠若有所思,慢慢點瞭頭。是,沈宴是錦衣衛,他管嚴刑酷吏,真不應該有過多的同情心。心太軟,得被自己給折磨死,是做不瞭沈大人這樣的事的。
劉泠挽著他手臂,靠在他懷中,百思不得其解。既是為陸銘山曾經拋棄自己的事,也是為那個縣令拋棄村姑的事,“男人為什麼一旦飛黃騰達,就總是要拋棄原來的人,去找更好的?”她覺得自己話中偏見太多,又補充,“女子其實也是。未婚夫沒本事,或者丈夫扶不上墻,沒有條件還好,若有條件,很難會留下來。愛情都這麼脆弱嗎?”
沈宴想瞭下,說,“你換種方式想,不論男女,拋棄舊愛,是雙方生活不能同步的緣故。真的為愛情,可謂寥寥無幾。就算表面上為瞭愛情,深裡去想,也是因為有更好的選擇在眼前。人趨利避害,這是本能。道德上譴責,但也沒辦法。”
劉泠目光閃瞭閃。
“所以,我不認可為瞭對付,無條件犧牲自己,尤其是姑娘傢。”沈宴邊想,邊慢慢說,“人是自私的,但古往今來,似乎男子比女人的劣根性更可怕些,更容易變異思遷。和男子比起來,姑娘的花期更短,才更需要珍惜自己。為瞭一個人,犧牲自己。等你把對方捧上瞭天,也就是到對方離開你的時候瞭。人命被賤,”沈宴摸摸劉泠的頭,“我是男人,我更瞭解男人的想法。劉泠,男人是很可怕的一種生物,他們的想法每每讓你覺得不可思議,你不要被騙。”
“你這樣講,豈不是婚姻就註定失敗?女人難道愛自己的男人,是錯的嗎?她難道該自私些,隻管著自己嗎?”劉泠皺眉,“但太自私,做錯事、拋棄男人的,就成瞭女人啊。女人也很可怕,我也瞭解女人。女人壞起來,你們男人根本想不到。”
“所以我跟你說,雙方需要一樣啊。”
他們兩人聊著,說著,說自己的看法,又傾聽對方的想法。最後,劉泠問沈宴,“你覺得,什麼樣的婚姻,才能走下去,不會在中途夭折?”
“丈夫和妻子的地位始終平等,始終不仰視對方,不把對方看成自己的救命稻草。雙方始終平等,才會一直有共同話題,一直能對一件事有妥當的判斷。一個人走的太快,對方卻跟不上,隻能眼睜睜看著愛人越來越強大。這時候,你不應該慶幸自己有個出色的情人,而是該想,自己怎樣能和他站到一起,而不是總在他身後追。”
“他愛你,會等你一步步趕上去。可他如果太出色呢?如果走的太快,你又走的太慢呢?千萬不要給自己去考驗忠貞度的機會。一次兩次可以抵制誘惑,三四次,真就不一定瞭。”
劉泠點頭。
這也是她喜歡的愛情。
沒有誰前誰後,她和沈宴並肩而立,驚濤拍岸,淺唱低吟,風濤怒卷,煙雨風光,全在腳下過。
劉泠跟徐時錦說,“你知道我的意思嗎,小錦?”
徐時錦微怔,嘆道,“我和他的地位不平等……我依附於他,我的所有由他所給……我走的太快,又讓他覺得害怕。”她看向劉泠,更加羨慕劉泠和沈宴瞭。
徐時錦微微笑,“不過阿泠你不用勸我瞭。”
劉泠皺眉,以為她要說“我心意已決”之類的話。但是徐時錦說,“因為如你和沈大人說的那樣。我也是趨利避害的人。這段感情,讓我一次比一次失望。我諒解他一次,諒解他兩次。到第三次的時候,我已經受不瞭。所以,我決定離開他。”
“啊……”如當日初聽此言的沈夫人一樣,劉泠也是驚得無話可說。
徐時錦說,“太子妃,我不要瞭。權力,我不要瞭。地位,我也不要瞭。我想這些都不是我該得的,他那麼提防我,我再走下去,什麼也不會得到。”
劉泠不說話,定定看著徐時錦。徐時錦說的輕松,事實上,卻怎麼可能那麼輕松?
徐時錦從女官開始,明裡暗裡,為太子做瞭很多事。到今天這一步,劉泠這種每天在傢中閑坐的人,都聽到一些關於太子妃的八卦。徐時錦怎麼可能離開的瞭?她已經卷入瞭這個圈子,哪有她說一句“我反悔瞭”,太子就把她這枚棋子拋下的道理?
劉泠思索,她是不是需要幫一幫小錦?
徐時錦沖她眨眨眼,笑得有些調皮,難得的小兒女情態,“不用為我擔心。這點事,難不倒我。我已經跟殿下在說,我要離開鄴京南下,幫他處理一些他不方便出面的事。我不可能突然丟開手中權力不要,他會懷疑我的動機。我要一步步退出去。起碼現在,我暗示他,太子妃,我不要瞭。”
停頓稍許,徐時錦笑得傷感,“他大概也不希望我要吧。”
想來對她的放棄,劉望雖迷惑,卻也松口氣。
她真是可憐。
“你要南下?”劉泠震驚站起,“你要離開鄴京嗎?”她目光微閃,“你要一步步退出去,那豈不是說……這一生,有太子在京一日,你再不會回來瞭?”
“對,”徐時錦點頭,“為瞭能退得幹凈,為瞭不讓他把我當眼中釘,我再不可能回來鄴京瞭。”
劉泠一時無話。
徐時錦笑,“我不會走得那麼快,起碼你的婚事,我肯定會參加的。”她的笑容勉強,難以維持,“真不敢相信,我長袖善舞,可真心的朋友,隻有阿泠你。我以前見到你就心煩,但是現在想著餘生或許再不能與你見面,我又開始想念你。阿泠,你真像是我的鏡子,不想看,卻舍不下。”
徐時錦淡聲,“我從出生,到我這麼大,未嘗有一日離京。但此後餘生,也許我再也不可能回京。我在鄴京沒什麼知心人,親人和我也不太親。我走在權力邊緣,拿得起放得下,有時候又厭惡這些虛偽。我以為我討厭鄴京……可是真想到要離開,又覺得難過。它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我卻……把自己弄到瞭這種必須離開的境界。”
“你……一定有別的辦法。”劉泠心裡慌亂。
徐時錦搖搖頭,“阿泠,我從來都靠自己。當年進宮,是我唯一求人的事。我靠我自己就能做到的事,從不去勉強別人。人情是需要還的,而我……阿泠,我還不起。誰的人情,我都還不起瞭。”
劉泠握住她的手,沉默著。
徐時錦反握住她的手,笑,“你的手一時冷,一時熱,說明你的情緒不穩。好阿泠,該難過的人是我,怎麼你替我……”她望著劉泠,半晌後,低下頭,掩去自己微紅的眼圈,“我做錯許多事,大概唯一沒有錯的,就是我不曾失去你。”
徐時錦已經什麼都沒有瞭,她隻有阿泠瞭。但是阿泠也不是她的。
她想著自己如今的境況,就覺得可笑。
也有傷懷,傷懷卻不多。自她做出那種決定,比起難受,更多的是解脫。很多年,她沒有這種輕松的心境。她與太子已經初期說定,便開始慢慢收拾自己的行裝。因為知道自己也許再不會回京,許多物件,能毀的毀,能送人的送人。
挑挑撿撿,徐時錦大部分物件都送給瞭劉泠。以前劉泠想要的,徐時錦不舍的,在離京漸近時,都送瞭出去。
但是劉望每天傍晚時候,托人送給她的小禮物,她一件也舍不得送走,也舍不得丟掉。這是她死去的愛情,她就算走,也要抱著這些一起走。
劉望仍然每天傍晚送她禮物。
徐時錦靜笑,數著日子過。
兩月過後,便是劉泠和沈宴的婚禮。劉泠從皇宮出嫁,一路到沈府。要等到第二天,新嫁娘見過沈傢長輩時,劉泠才會和沈宴回去沈宴的府邸。
成親前一晚,徐時錦入宮,陪劉泠在水廊下坐瞭一晚。在貴妃不贊同下,劉泠仍領瞭徐時錦去提前看自己的鳳冠霞帔。婚服用鋪翠法織成,流火鳳凰的雲紋,五彩絨線繡制的吉祥圖案。百鳥朝鳳,攤開看,從正面看是一種顏色,從旁看是另一種,燈火下呈一種顏色,在陰影中又是另一種。這樣華麗又雅致的衣裳,乃寧州最有名的繡莊所有繡娘一起出動繡成。送入宮的時間,貴妃也驚嘆瞭一番。
廣平王夫妻對劉泠的婚事不熱衷,但不提旁的傢具物件,就這麼一件婚服,可見他們也是用瞭心的。
劉泠對那對夫妻的心情真是復雜。
徐時錦素手摸過針腳,“真好。”
她最好的朋友,終於要嫁人瞭。就像她自己出嫁一樣,那真是美好。
徐時錦衷心祝福劉泠。
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瞭劉泠的婚事上,所以在婚宴中,遇到沈昱時,她很是吃驚。見到沈昱並不奇怪,畢竟沈大人的婚事,沈昱不可能不在。吃驚的是她身為劉泠的好友,又是徐傢的姑娘,婚宴上安排座位的時候,竟獨獨漏瞭她和沈昱。讓兩人不得不再擺一桌。
沈昱揚揚眉,無所謂地打個哈欠,根本不在乎旁邊是誰,看到有酒,就上前給自己倒滿。
眼望著那不看她的貴公子,徐時錦回頭,往後方那片艷艷紅中深望。
這是阿泠故意送她的機會嗎?
真有趣。
徐時錦目中微熱,並不拒絕:沈昱也是她少時的好友。
她要離京的話,也很想跟沈昱告別。但是沈府不歡迎她,沈公子又行蹤成謎,也不主動找她,徐時錦沒機會見到沈昱。
阿泠給她這個機會,讓她可以跟沈昱說聲“對不起,請原諒我當年的錯”,讓她可以跟沈昱說“再見”,她心裡……很是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