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京戒備森嚴,朝中人人自危。陸傢被查,太子被關禁閉……一樁樁,一件件,都顯示著如今的不太平。
客棧房中,沈昱請大夫下樓說話。徐時錦則攤開一張紙條,得到朝廷最新的消息。皇帝下令封鎖鄴京,中斷驛站消息傳遞。陸傢被告謀反,皇帝竟是要徹查的節奏。在一個個審問的時候,更是揪出瞭許多舊事。比如陸傢和太子的勾當啊,陸傢曾陷害徐傢啊……等錦衣衛報說,陸傢似與七皇子夭折一案有關。
此事,當即引起軒然大波,整個朝廷震驚。
這也正是皇帝下令封鎖鄴京的真正原因。
大傢得到的旨意是:查!接著往下查!
陸傢謀反一案真假先不說,七皇子夭折之事,至今不過百天。徐傢和沈傢都為此付出瞭代價,元氣皆有損。徐姑娘慘死,沈大公子離京……這些事,才剛過去沒多久,大傢的印象還很深。當時因為證據不足,唯一被指證的犯人還死瞭,這件事隻記瞭檔,不瞭瞭之。
如今此事一撈出來,徐傢首先跳將出來,要求陸傢給個說法!徐傢稱徐姑娘死的冤枉,徐傢清白被污,全族無論男女,都受到重大影響,夜不能寐。陸傢如此陰險,其心可誅,陛下一定要繼續查。連皇子都敢謀害的人,謀反一事,肯定是陸傢沒跑瞭!
陸傢氣得吐血:我們陸傢的姑娘,還是後宮妃子呢,也死瞭!我們還覺得冤枉呢!誰知道這是不是你們徐傢佈下的陷阱,就為瞭坑我們?廣平王不在京,你們別想得逞!
徐傢便向皇帝上折子:陛下,讓廣平王進京吧!廣平王說不定也不幹凈……
廣平王到底是皇室人,沒有確鑿證據下,一般大臣都不會去得罪。徐傢幾次上折子告廣平王,折子都被皇帝壓瞭下去。陛下的意思是,先查著。但再次上朝,就有年老大臣撞柱表決心:陛下!您不能因為廣平王是皇親國戚,就對他的惡行視而不見!您這樣,先帝會寒心的。且不去查廣平王,不讓他進京,他的清白,就無人能保證瞭……
皇帝嘆口氣,無奈道:好吧,不是朕心狠,是大臣們都要朕查,朕不能和所有人對著幹啊。讓錦衣衛“請”廣平王進京吧。
由此,皇帝的旨意,終於下瞭。
這些話,是對皇室同族人講的。實際上朝廷中,許多大臣們已經發現:錦衣衛鎮府司那邊,最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見過沈宴沈大人的蹤跡。皇帝說現在查,指不定讓錦衣衛私下已經查瞭多久瞭……大傢當作不知道。
這一次,徐傢和陸傢,是真的掐上瞭,不死不休。
更讓人駭然的是,太子在其中,似也有影子。於是,太子現在也被看住,也接受調查中。但據知情人講,太子被關起來後,待遇一如往日。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大傢就知道,陛下這還是對太子有期望啊……
徐時錦坐在客棧中,飛快地將這些情況一掃。她之前讓徐傢註意太子的行蹤。
徐傢給她的消息稱:太子安安靜靜的,被關起來後,跟隱形人一樣,根本不出來。太子沒什麼動靜。
徐時錦寫信:若是一般人都能看出的動靜,他還會是太子嗎?繼續施壓!我不相信太子私下沒動作!彈劾太子,不停地彈劾。太子往日與陛下對著幹的事跡,可以裝作不小心,透漏給太子知道……如此,所有人都跟太子對著來。往日一切痕跡,今日都成瞭等著他跳的險境。
徐時錦相信,劉望必瘋無疑。
徐時錦寫完後,合上瞭信。她手撐著頭,覺得特別累。她知道自己如今身體的狀況,上一次睡覺後,又是過瞭好幾天才醒來。醒來後,坐瞭一天,才有瞭些力氣。如今她的境況越來越差,她心中也越來越急切。
快一些吧!
讓劉望快些死吧!
他死瞭,她就可以解脫瞭!
她坐瞭一會兒,等難受的感覺淺瞭些。沈昱還沒有回來,她伸手推開窗,夜空中的小雪飛進來。她向下看,見到稀疏燈影中,有青年的影子。她靠窗一會兒便覺得累,就枕著自己的臂,歪頭垂眼,看著雪地上站著的青年。
他孤零零站著,與燈火隔離,影子被拉長。
徐時錦在樓上看著他,漸出瞭神。
沈昱剛送走大夫,又一位大夫的離開,加重瞭他心中的焦灼。小錦一心想著扳倒太子,沈昱則一心想著為小錦看病。看得大夫多瞭,沈昱的心中失望,也一次次放大。剛走的那位大夫,以前曾在沈傢坐診。為小錦看過病後,送老大夫下樓,沈昱聽老大夫搖頭,“她這是中瞭毒啊。真是稀奇,世上竟有這種讓人長時間閉氣的毒……想來這就是沈公子說的什麼假死瞭。呵呵,世上哪來的假死啊……隻是老夫從未見過這種毒草,手足無措,望沈公子見諒。”
“那……”沈昱才開口,就被老大夫打斷。
老大夫不客氣地說,“老夫遍讀醫書,生平僅見的毒,沈公子就算請禦醫來,知道的也未必比老夫更多。沈公子,我看你還是……”他側頭,看到沈昱蒼白的臉色。
靜瞭一下,老大夫安慰道,“隻是沒有記錄,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沈公子也不必絕望。說不定世上真有神醫,能解這種毒。”
“多謝大夫。”沈昱道。
他苦笑,徐時錦告訴他,連研究這種草藥大半生的老大夫,都沒有弄清楚藥性。他也想過是村野大夫醫術達不到那種水平,也許這種毒,讓鄴京這些神醫們研究,就能研究出解毒方案。可是他們在鄴京,本就膽戰心驚,如何能大張旗鼓地尋醫問診?況且就算能找到,小錦現在的身體,她能撐到解藥研制出來的時候嗎?
小錦她……
“姑娘你看,那不是沈公子嗎?”沈昱怔忡間,聽到前方少女黃鶯般悅耳的聲音響起。
他猛地回神,肌肉繃起,目光敏銳地往那個方向看去。神態劇變,做好隨時出手的準備。
前方一輛馬車,侍女為年輕姑娘撐著傘。那姑娘立在雪中,氣質清幽,向沈昱看來的目光,江水般婉約。她低聲斥責侍女,“胡說。你這個小妮子眼神不好,沈公子出京瞭,三五年內他都不可能回來。你怎麼能隨便見一個人,就亂認呢?”
她語氣平中帶厲,暗含警告。侍女不好意思地垂下頭,不敢說話瞭。
她與沈昱目光對上,頓瞭下,走上來,努力壓下語氣中的開懷,“沈大哥,好久不見。你、你在鄴京這裡,我能不能幫你做點什麼?你放心,我不會讓我爹知道的……當然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說服我爹幫你……”
她眼中的情意,讓沈昱不覺幹笑瞭一聲。後背若鋒芒在刺,他往後退開。往日風流倜儻的貴公子,此時難得的不自在。他說,“不用……我很快離京……唐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唐姑娘低低“哦”一聲,低垂的頭,耳根微紅。
沈昱更加不自然瞭。想到小錦那看著他似笑非笑的眼神,若不是為顧及形象,他簡直想拔地而走瞭。
沈昱原本還想在雪中走一會兒,有唐姑娘此例,他再不敢在京中亂晃。三言兩語打發走唐姑娘,他立刻回客棧上樓。
徐時錦靠著窗,垂目似休憩。門開瞭,沈昱的腳步聲進來。她閉著眼,聽到他抖落披風上雪花的聲音。沈昱似不經意道,“小錦,你知道我剛才遇到誰瞭嗎?”
徐時錦未說話,他徑自說瞭下去,“唐傢二姑娘,小時候管你喊姐姐、總跟著我們後面玩的包子臉,眼睛亮亮的……”
徐時錦微微笑,“你記得倒清楚。”
她抬目側頭,看到沈昱微僵的神情。沈傢這位大公子風雅無雙,何時何地都自在瀟灑。看他發窘,是多難得的經歷啊。
徐時錦揶揄瞭他一句,才不逗他瞭,“我記性比你好,你都記得的人,我怎麼會忘?怎麼瞭,你遇到她瞭?”
沈昱一時摸不準徐時錦的意思。他五感強,剛在樓下與唐姑娘說話時,就能感覺到二樓的窗子開瞭,徐時錦在看著他們。但現在徐時錦面上卻不顯,她是不在意呢,還是其實沒看見?
沈昱走向她,關瞭窗子,在徐時錦旁邊坐下。他說,“我剛才碰到她瞭,她提醒我註意掩藏行蹤。她問我是不是需要幫助,又邀請我去她傢……但我拒絕瞭。”
他拉住徐時錦的手,為她暖手。徐時錦並沒有抗拒的意思,沈昱微放下心。
心中說不清的慶幸還是失望,他摟著徐姑娘的腰,跟她笑著說,“真沒想到,我隨便住個客棧,都能碰到唐姑娘,可真是巧合。”
“是呀,”徐時錦悠悠道,“一個姑娘傢,天下著雪,大晚上,尚在外面逛,正好逛到你旁邊。沈小昱,你真覺得這是巧合嗎?”
她看見瞭!
小錦果然看見瞭!
沈昱目色幾變,有警惕之意起。幾乎立刻起身,打算讓人去跟蹤唐姑娘,看她是什麼意思。他被徐時錦拉住,“沈小昱,你可真傻。你到鄴京,瞞得住別人,瞞得瞭你傢裡人嗎?唐姑娘管你叫‘沈大哥’呢,她一個嬌弱小姑娘,哪裡有那麼大的心,參與到我們的事情裡來。”
“你的意思是……”
“是你娘透露出來,讓她跟你見面的啊。”徐時錦伸出手,憐愛地拍瞭拍小狗一樣依偎在她懷中的人。
沈小昱是很受歡迎的一個人,鮮衣怒馬,梨園煙火,花鳥茶藝,嘴巴又甜……
沈母好不容易看出兒子有點兒復蘇的春意,如何舍得放棄呢?
沈昱身子僵瞭僵,他坐起來,認真地打量徐時錦。他看過徐時錦和他娘的信,自然知道,他的婚姻,徐時錦可是完全的給他娘交瞭底,支持他娶旁的姑娘。他神色淡瞭些,“我娘找你來做說客?讓你勸我娶瞭唐姑娘?”
他嗤笑一聲,眉目中有反逆之意。
他心中厭惡,暗惱小錦的絕情。他那麼喜歡她,她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徐時錦窩在榻上,看沈昱暴而起身,隱怒地看她一眼,他想要發火,卻無處發泄。他轉而向外走去,步伐很快,似一眼都不想看到徐時錦……徐時錦纖長的手指搭著自己面頰,溫和笑,“我什麼時候勸你娶別人瞭?你的氣性倒比我還大。”
“……!”沈昱回頭。
燈火中,他喜愛的姑娘眉目婉約,是旁人無法比擬的氣韻幽美。她微微笑道,“你喜歡娶誰就娶誰,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對你那麼多要求……我不是你想的那樣。”
在沈昱怔然的目光中,她側頭看窗外飛雪:沈昱,我沒有你想象的那樣愛你,可我也沒有你想象的那樣不愛你。
你怎樣,其實,都是好的。比我想象的要好。
……
劉泠抱著食盒,站在院落中,她聽到屋內傳來的高聲。
“沈大人閉氣瞭!”
“屈大夫呢?屈大夫你快看!”
“他死瞭?胡說!怎麼可能?!”
……那些聲音,或高或低,在劉泠耳邊響起。
如一把熱水,從頭澆下來。在熱到極致時,開始覺得冷。
劉泠手中的食盒,哐當掉地。她低著眼,看食盒摔散,熱湯傾灑而出,將地上一片雪白融化,骯臟無比。
劉泠站在那裡,盯著食盒看瞭半天。她再抬眼,向燈火明亮的屋子看去。她站在風雪中,一動不動。
屋中亂糟糟的,開始有人進,有人出。有人從劉泠旁邊經過,淒哀地看她一眼。
“公主,”羅凡站她身後,輕聲,“進去看一眼吧。”
“……唔,好。”劉泠回答的遲鈍,羅凡先走,她在後,步伐像老人一樣緩慢,側臉冷寒。有人見到她過來,自動讓開路。
劉泠站在裡門邊,往裡面望一眼。屈大夫滿頭大汗,又是紮針,又是喊人。眾錦衣衛緊張地包圍,不停地喊“沈大人”,有人聲音沙啞,有人落瞭淚。
劉泠站在門邊,望著裡面。這屋中許多人進出,那張床前,也站瞭很多人。人來人往,在她眼中,皆是面目模糊。劉泠隻看到那個無聲無息的青年。他臉色慘白,面容白皙清俊。他睡在那裡,床上滿是血跡,從嘴角口鼻滲出。他有清湛漆黑的雙眸,此刻緊閉,也許永遠不會睜開瞭。
死亡啊……
劉泠怔怔地看著。
她忽然覺得呼吸緊促,目光變得熾熱。她靜靜看著他,看他死去。
其實沒什麼,在推他下崖的時候,劉泠已經覺得沈宴死瞭。現在不過是再死一次,沒什麼……沒什麼好難過的。
“公主,你不過去嗎?”有錦衣衛在她身後問,有些不自在,舉瞭舉手,“我要進去……”
但門被劉泠擋住瞭。
這個錦衣衛才說話,便被同伴拉瞭一下,瞪一眼。看看時候啊,公主在這裡!
劉泠目光流散,眼中有光在漾。好一會兒,她才低聲道,“不瞭,你們進去吧。我不去看瞭。”
她不用再往前一步瞭。
她轉過身,向後走去。從緩慢,到穩定,她走出這個空氣逼仄地屋子,站在屋外,站在風中,她吸一口清冷的空氣。五臟六腑都被凍住一樣,她伸出手,擦去眼睫上的水霧。
她站在風雪中,發絲和衣袂一起飛舞。她下臺階,腳下一空,直直摔瞭下去。
她跌坐在雪地中,手扶著地表,破瞭皮。她看自己的手,出瞭血,卻好像並不疼。反而是寒風中,她感覺到那股冷氣,向她撲頭蓋臉地打來。楊曄等人急切地站在她身後,想扶公主起來。劉泠在雪地上坐瞭一會兒,慢慢的,自己站起來,從雪和泥土中掙紮起身。她站在院落中,站在肆意飛舞的大雪中心,承受著從四面打來的雪花。
她回過頭,望一眼燈火闌珊。
楊曄看著公主,她的眼睛幽黑,空茫。今晚的雲層很薄,有月亮淺淺的露出來,但被雪光擋住。世界這麼黑,這麼冷,又這麼靜。劉泠站在大雪和黑暗的分界線,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一半是雪狂亂灑下的銀光,一半是暗無邊際的晦澀。
屋中似有人在哭。
劉泠說,“走吧。”
“……?”楊曄跟上她,“公主,這就走嗎?你不去,不去看一看他……”
有別的侍衛勸,“沈大人很愛公主你的,在他臨走前,他應該希望公主在身邊吧?”
劉泠在風雪中跋涉,侍從們的話,她一概不理。她冒著大雪,腳踏入厚厚的雪層中,拔得艱難。每走一步,都辛苦一分。每辛苦一分,她的臉就更冷一分。她無情而漠然,面無表情,在飛雪中,向著遠離沈宴的方向,越走越遠。
時間是如此緩慢。
“公主……”後面有羅凡的叫聲。
“公主……”楊曄跟著勸。
“走。”劉泠肩膀顫瞭下。
“走!”劉泠幾乎是吼出來。
她紅通的眼底,遍是風霜,她的聲音像一把尖銳的刀,吼得全身顫抖。她白著一張臉,喊出的話,像沉沉暮色。寒鴉已歸,她自在發冷,等不到歸人。她越走越快,向著迎面打來的雪花。雪打在她臉上,冰寒刺骨,又很疼。
我要報仇……
我要報仇!
眼中,有淚意湧。卻未到眼底,又消失不見。
一切都是假的。
什麼活著,什麼希望,什麼等明天,什麼以後……全是假的。
她很愛沈宴,這才是真的。
腦海中,亂糟糟的,有許多舊日畫像在閃來,又掠去。它們不留片刻,像她一樣。
劉泠一生最溫軟的時光,是和沈宴在一起。他們走在許多地方,一前一後,並肩而立,或說或笑。歲月那麼美好,讓她想瘋一瘋,作一作,跟沈宴說許多莫名其妙的話,又做許多莫名其妙的事。
劉泠一生最溫軟的時光,是能遇到沈宴。她走在淒風苦雨中,他為她打起一把傘,扶著她走一路。他們走的開心,他將傘隨手一扔,看她洋洋得意地,伸手將雨水潑到他身上。
劉泠覺得自己在做一場夢,一場長久的,不會醒來的夢。
沈宴……
沈宴……
……劉泠在雪地中,跑起來。她發瞭瘋一樣地向混亂的雪中跑去,把眾人丟在身後。雪打上她的臉頰,奔跑中,過往的片段,隻言片語,都像這滿天的雪花一樣,向她打過來,讓她無能為力,無可躲藏。
“你怦然心動瞭?心動得太頻繁,會腎虛。”
“別自作多情,你發上有蟲子,我給你取下來。”
“好姑娘,你真是一個……很有想法的姑娘。”
“你不知道,我會保護你。”
“你記得,面對萬丈深淵時,不要想著跳下去;面對萬道光芒時,不要忘瞭去擁抱。”
“祝卿好。”
“我最喜歡你,最放不下你。”
“劉泠,你的命不是我的,是你自己的。你不是為別人而活。”
什麼樣的人都會殘忍,不光教你愛,也教你面對人生,變得寒冷。歧路彷徨,月黑風高,每次都在走到末日時,某個人的輪廓,他站在那裡,她的整個世界都跟著塌陷。好奇怪,越追著愛的跑,就越是追不上。
風中,雪中,她固執地向一個人跑去,那麼執著那麼誠懇。為什麼最後,在漫天大雪中,還是要迷失方向呢?
劉泠雙腿發軟,跪趴在地上,放聲大哭。漫天暴雪,她抱著頭,哭得肝腸寸斷。腳下的路蔓延到世界終結,並沒有盡頭。這淒涼的人間,無人可待的人間,讓她生不如死。
那心愛的人啊,你為什麼不張開雙臂,不俯身來抱我呢?我被困在山崖中,想找你安慰卻怎麼也找不到。我是多麼失意,多想聽你說話。
“我要殺瞭你們!”
“我要殺瞭你們!”
劉泠哽咽著,木著臉,在楊曄趕來時,重新站瞭起來。
……這一晚,像一個沉痛的夢。對每個人來說,都是這樣。
廣平王府一片晦暗,沉浸在這個夢中,無法蘇醒。
廣平王夫婦睡得很不安穩,總有咚咚咚的聲音在耳邊響。身下好像在搖晃,又有冰涼的東西落在臉上,這麼的冷。
不、不對勁!
廣平王猛地睜開眼,憑著習武習慣,想一躍而起,卻發現自己被什麼束縛著,又重重跌下去,摔得尾椎疼。他瞇眼看去,先是見到一個蘭色衣裳的烏發姑娘。她的長發一徑垂落,雲緞般,夜歌般,那麼的美。
廣平王卻硬生生打瞭個冷戰。
因他看到,姑娘的手中,握著鑿子和錘子。那咚咚咚的聲音,就是她在用鑿子敲木板。且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木板。
“這是……哪裡?”在廣平王蘇醒後片刻,旁邊一聲嚶=嚀,王妃也蘇醒瞭。立刻驚恐地發現,她和王爺被綁在一艘小船上,木船在湖中心悠悠地蕩著。美麗的姑娘,也是廣平王的長女劉泠,用鑿子,在敲打船板。
那咚咚咚的聲音,像是敲在他們心上。
“阿泠!你在幹什麼?還不給我們解開!”廣平王已經暗地掙紮,卻發現繩子捆的有些緊,他很奇怪地全身無力,竟掙不開。廣平王一進府發覺瞭變動,一邊呵斥著女兒,一邊自己小心掙著繩子。
“著火瞭!著火瞭!快救火!”沉寂的王府,忽然傳來人喊聲,打破寒夜清寂。
大雪中,被綁在船上的廣平王夫妻扭頭去看,目眥欲裂,就見火焰飛起,向上竄去。在風中,很快的,將整個王府席卷。更可怕的是,隻聽到喊聲,很長時間,沒看到人影,沒看到救火的人。
“你到底做瞭什麼?!”廣平王將目光落在劉泠身上。根本不用猜,就知道這一切,定是劉泠所為。
在他們大聲喊叫的時候,劉泠也側頭,看向火光中的王府。這是她住瞭多少年的傢啊,如今一場大火燒起。她心中,是何等的快意!
她帶著笑,溫柔地看著大火如龍卷起。在她的笑容中,直面她面孔的廣平王妃,面孔被駭得扭曲。
阿泠、阿泠怎麼笑得出聲?
“我給整個王府都下瞭藥,讓你們沉睡、又沒有力氣的藥。下在空氣中,手抖瞭抖,不小心下多瞭。”劉泠扭頭,看向廣平王夫妻,道,“但是我立刻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瞭。所以,給你們下藥時,就下得輕瞭些。這麼美好的景致,如何能不跟你們,一起來欣賞欣賞呢?”
“阿泠,你瘋瞭嗎?”廣平王怒問。
“阿泠,你要做什麼?無論你什麼要求,我和你爹,都會滿足你的啊。你是王府的人,我們是一傢人,我們一榮俱榮……”廣平王妃勸道,她著急地望著大火,想到自己的兒女,心急如麻。
劉泠幽幽地看著她,她帶著刺的目光,讓廣平王妃心頭一激靈。
果然,她聽到劉泠開口,“你們不覺得,這個場景,很眼熟嗎?”
眼熟?哪裡眼熟?
廣平王妃張望。
“快放開我們!”廣平王仍然一邊維持著表面的怒意,一邊使力掙脫繩子。
“十二年前,我娘就在這個湖中死去,”劉泠道,“沈大人說,她是‘被自殺’而死。”她望著眼前兩人,輕聲,“今晚,你們就陪她一起吧。欠瞭她十二年的那條命,你們也該還瞭。”
她死瞭很多年的母親,她一切癥結的起源。今晚,一並瞭結瞭吧。讓廣平王府陪葬,讓這裡的每個人都去死!和她一起死!陪著她和沈宴一起死!
“十二年前,我娘就在這個湖中死去。”平地一聲雷,打在廣平王妃心弦上,讓王妃瞬間怔愣,臉色煞白。
劉泠眼有瘋狂恨意,指她身後,“她就坐在那裡,看著你。姨母,你們說說話吧。說一所你是怎麼殺死她的,怎麼欺騙她的……”
她又用力,用手中鑿子,敲著地板。木板的震動傳到她腳底,她眼中光芒乍亮。從未有一刻,覺得死亡是這麼的美妙。
廣平王妃眼神空茫,一瞬間的失神,讓她幾乎忘瞭自己現在的處境。
此時王府中,終於有瞭人影。但大火仍越燒越烈,那火光,將整個天邊染紅,一片慘烈。打鬥聲,遙遙地傳來,遙遠的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死的死,傷的傷,廣平王府徹夜不眠。現在他們在水上,一傢三口,在湖心,和劉泠同坐。
廣平王心中著急,他敏感地從女兒話中,聽到“沈大人”幾個字,自覺找到瞭原因,忙緩下語氣道,“阿泠,你聽我說,爹也有不得已的原因……”
嘩啦!
水漫瞭上來。
隔岸觀火,湖面的風輕輕逐著雪,與岸上的火光交相輝映。迷離的夜雪中,水的冰涼,從板底湧上,浸瞭上來。
劉泠癱坐一邊,看著她的成果,船底被她鑿出瞭一個小洞,冰水就從洞中,汩汩地流瞭進來。劉泠仰望蒼穹,雪花落在她白無血色的面頰上,這一刻的美麗和解脫,美好得讓她無法形容。
船開始下沉。
“啊!”廣平王妃尖叫。
水漫上他們的身子,身子在水的浮力中,向上飄去。但緊接著,又被繩索拉回,下沉的船,與他們的身體,緊緊綁在一起。廣平王夫婦兩人,都被綁在船上。唯一能自由行動的,便是握著小錘的劉泠。但劉泠靠著船頭,仰臉看著飛雪,根本沒有掙紮。
“劉泠!你這個瘋子!”廣平王怒罵,“我早該殺瞭你!你該死!你早該死!弒父殺母,這麼惡毒的事,你居然做的出來!”
“阿泠……阿泠你清醒一點……姐姐早死瞭,但我們都活著啊……就算、就算你恨我們,還有你的弟弟妹妹呢,他們沒有做什麼啊……你放瞭我們,放過他們好不好?”
劉泠靜靜地看著雪,好像看到那天,沈宴從她手中,一點點跌下去。這從船底滲上來的冰水,讓她覺得無比親切。她看著雪,好像看到沈宴一樣。她安靜地看著,看整個王府籠罩在一片火海中,所有人都在掙紮,可所有人都掙紮不出來。
整個王府,煉獄一樣,求饒聲、痛斥聲……全都可以想到。
忽然,身後有凜冽風聲刮來。
劉泠側身一躲,手臂被尖銳物體刮上。但力道不重,似使不上勁。她反手將手中錘子甩出去,這才回頭,看到她爹,胸口滲瞭血,正艱難地趴在船上水裡,喘著氣。劉泠的錘子,刺在他胸口。
“孽女!”他惡狠狠地看著搖晃走向他的劉泠。
“你早該死的。”劉泠說,手碰到錘子。她盯著廣平王的眼睛,沒有把錘子□□,而是更用力地,向裡面插去。她力氣不大,想殺人,比習武人要費力的很多。但是廣平王被下瞭藥,沒有力氣啊。在親生父親仇恨的目光中,劉泠緊握著錘子,一點點,往他心口,用力地刺著。
廣平王的神情,越來越痛苦,他掙紮的,越來越厲害。
劉泠也被他大力甩出。但她又持之以恒地爬回去,再次握緊錘子,用力向下按。
“你……你……你要殺自己的親爹……”廣平王大睜著眼,始終不敢相信。
“王爺!王爺!”自顧不暇的王妃哭泣著。
船上的水已經浸透瞭幾人的身體,到瞭頸部。劉泠用力地握著錘子,使勁全身力氣,將廣平王釘在船上。他身體顫抖,他抬手費力地指著她。劉泠的眼睛,越來越黑,越來越亮。她眼中,有寒光湧起。
她恨道,“我親自殺你!”
廣平王被按趴在船上,他的整個身體,沉入湖水中。搖晃的水影裡,他女兒的長發在水中散開,在他眼前蕩起,像一首哀哀挽歌。他的視線漸漸模糊,好像看到遙遠的過去,有個女子坐在船頭,詭異地沖他笑。
她說,“你終於死瞭。”
劉泠的整個身體,也漫入瞭水中。她沒有與船身綁到一起,廣平王夫妻在水裡掙紮,她的身體,卻向上浮瞭浮。劉泠的身體,與船隻分開。但她並沒有向上遊去。她和這兩個人一起死,這正是她所想要的,她設計好的。
一切都是她想要的,她沒什麼需要掙紮的。
火海連成一片,將王府籠罩。在火海下,冰湖中,劉泠親手殺掉廣平王夫妻。
你看過血在水裡散開的模樣麼?
像一朵妖嬈的死亡之花在綻放,你看到紅色的花瓣飄蕩,紅色的枝藤伸長,它與水相容,潑墨暈染。把殷紅的美艷,誘人的死亡,呈現在你眼前,讓你看得這樣真切。
你從水下看過人的屍體麼?
扭曲的臉,痛苦的眼神,死不瞑目的表情。他們離你而去,和船一樣沉下去。你是那麼的開懷!
劉泠看到他們一點點死去,她放聲笑,水進入她的耳鼻,她全然不在乎。世界什麼樣子不在乎,死後什麼樣子也不在乎。隻笑著笑著,她的臉就木瞭下來,側頭,往虛空中看去。
劉泠向湖水深處,慢慢沉去。她始終睜著眼,仰著頭,看那頭頂向湖中撒來的雪花。
她腦海中,再次浮現沈宴。
“你真好。”她喃聲。
她一生最幸運的,便是遇到瞭沈宴。她渾渾噩噩,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許多年,她在不停的懷疑和否定中活下去。遇到沈宴後,她除瞭跟他在一起,仍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之前,她一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沈宴要她活,她就活。他要她死,她就死。
但是現在不一樣瞭。劉泠的靈魂,有瞭自己的想法。
她現在,終於明白瞭自己在做什麼——
【謝謝你啊,沈宴。
我最喜歡,最溫暖,最遺憾,最痛苦的,全是你。
我活著是想愛你,當我不用再愛你瞭,我也不想活瞭。】
【等我有下一輩子。
我還去找你。
還去追你,還去愛你,還去做你的妻子。
下一輩子,我會保護好你,讓你再也不要受傷。】
她在沉漫的湖水中,好像看到漫天的時光向她紛湧而來。又從她身後劃過,離開瞭她。
時光寂寂,她全心全意的,想著沈宴。
“劉泠!”她忽然聽到喊聲。
那熟悉的聲音……
她切切地轉過頭。
“劉泠!”她再次聽到一聲喊聲。
全身輕輕顫瞭下。
她抬起眼,向黑霧的邊緣看去。
在寒冰一樣的湖水邊緣,有個人落瞭水。一落水,鮮血如潑墨般,灑開。
劉泠望瞭許久,她怔忡的、蒼涼的、癡癡的,向那個方向遊過去。在水中,她穿梭著,向紅霧中遊去。直到她看到那個人,他閉著眼,無聲息的,向湖水深處跌去。
多像一個夢啊。
劉泠早已分不清。
她遊過去,將他抱入懷中。她望著他緊閉的眼、蒼白的臉、散開的發……她撫著他的面孔,怔然瞭許久。
“我愛你。”劉泠心裡默默想。
忽然間,她抱著他,向湖水上方遊去。她身形靈動,即使抱著一個人,也絲毫不影響。
她破水而出,緊抱著懷中的青年,叫道,“來人!”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