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雨停瞭,徐時錦收瞭傘,與沈昱一同行走在長街上。鄴京剛剛發生變動,如今盤查甚嚴,到瞭晚上,還在街上閑逛的,比前段時間少瞭許多。走在街上,沈昱在前面走,他帶她繞開地上的小水窪,有人撞來時,也會幫身後的姑娘隔開。
他牽著身後姑娘的手,一直沒松開。卻仍時不時回頭,看她有沒有跟上。
這讓徐時錦想起他們小時候的事。沈小昱比她大一些,但兩人上街時,從來都是她看著他,她拉著他走,她時不時回頭,看那個迷糊的少年,有沒有跟丟。那時與沈昱玩的時候,徐姑娘總是嫌棄他。總怕一不留神,一回頭,沈小昱就被她弄丟瞭。
她將他丟在歲月長河中,一落那麼多年,從不回頭。
而終有一日,是他牽著她走,怕弄丟瞭她。
人生際遇,總是這樣有趣。
“我回沈傢的這些日子,將你托付給公主。前幾天他們兩個卻告訴你,你已經走瞭。我怕你出城,著急瞭許久。以前絕對鄴京小,真找起人來,卻這麼費勁。”和徐姑娘同行,沈昱心情好瞭些,願意邊走,邊和徐姑娘說話。
徐時錦笑一笑,“我一直在鄴京,聽著沈傢大公子的風光事跡。”
“我有什麼風光的?”沈昱不在乎地笑一聲,轉而對她更有興趣,“你這幾天,都在忙些什麼?公主說給你介紹瞭一位神醫,你打算去看病。小錦,我就知道你不會輕易絕望的。”
徐姑娘看他說話,神色散漫,眸子黑而光潤。他走在她身前,長衫寬長,他走得慵懶閑散,漫不經心,在她面前,卻一直是當年的那個少年。
一心一意,全心全意。
她低低應一聲。
“你這幾天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你不喜歡住公主府上,為什麼不直接來沈傢找我?”沈昱責備地看著她,他邊說著,邊在一個攤位前停下,懶散地挑起攤位上的五彩面具,骨節分明的手指彈去面具上的雨水,“小錦,我娘雖然說話難聽,但她心軟,你跟她說兩句好話,她就會跟你笑啦。我在幫你說服我爹娘,讓你來我們傢養病。”
她去沈傢養病?以什麼樣的身份?
又一次讓沈傢伯父伯母為難而已。
徐時錦沒有接沈昱這個話,隻低低道,“我還留在這裡,其實就是等著跟你告別的。沈小昱,我要離開鄴京,但你不要跟我一起走。”
“……”拿著面具把玩的青年,背影在徐時錦眼前,一點點僵硬。他嘴角還噙著一抹玩笑,垂著眼,黑色長睫濃密,遮住他的眼神。他拿著面具的手指節用力,青筋暴動。
他垂著眼微笑,沒有回頭。
徐時錦慢慢說,“我一直很後悔當年沒有跟你好好地告別,給你造成那麼大的困擾。現在,當我要離開,我便想跟你好好地告別。不要留下遺憾之類的。”
“好好地告別?”他的臉終於轉瞭過來,長眉壓眼,眸子跳動,一個溫柔的幾近詭異的笑容從眼中透出。他的話,幾乎是一字一句地從喉嚨裡蹦出來,“一次又一次!我很稀罕你的告別嗎?!”
手上驀地用力,在話落的一瞬間,啪嗒一聲脆響,他手中的面具生生扭曲捏碎,被他大力扔到瞭攤上。
沈昱冷眼看她,轉身就走,快速入瞭人群。
“哎,我的面具……”攤主真是無辜,一對情人吵架,生生毀瞭他的面具。想追上去討要,無奈那青年男子氣勢太可怕,把他逼退。
好在追在他後面的年輕姑娘雖一臉病容,脾氣卻是真的不錯。隻追瞭兩步,聽到攤主的喊聲,又回來,連說抱歉,並為損壞的面具掏瞭銅板。
徐時錦做完這一切,才去人群中追沈昱。如她所料,他果然沒有走出太遠。在前方路邊的一棵槐樹下站著,他看到她走來,神情依然不好,卻沒有之前的怨怒。
“我看瞭那面具,被捏碎時有尖銳的鋒口,你手有沒有被劃破?”走到他面前,徐時錦問他。
沈昱神情復雜,胸口那股鬱氣無處發泄。她總是這樣……溫溫柔柔,和和氣氣,永遠不跟他生氣。她還關心他有沒有受傷,他如何跟她發怒……可是她還關心他,又為什麼要分別?
蔥鬱樹影下,徐時錦拉起沈昱的手,挽起他的袖子,就著昏暗的燈火看他的手。他的手沒有傷痕,幹凈修長,徐時錦舒口氣。
她低著頭,覺沈昱靠在樹上,聲音從頭頂傳下來,“為什麼要和我分開?有人在你面前說瞭什麼嗎?”徐時錦拉著他的手僵瞭一下,他就知道果然沒錯。他有些無力地笑,“是我娘嗎?”
他最近忙沈傢的事,知道徐時錦的、能和徐時錦說上話的、還勸他們分開的,隻有他娘瞭。
沈昱吐口氣,覺得煩悶,他推開徐時錦的手,搭上她的肩,讓她抬頭看自己,“小錦,她還有些接受不瞭。我正在說服,我快成功瞭……”
“沈小昱,不是那個原因,”徐時錦靜靜道,“伯母前幾天見過我,她話說得委婉,我卻未必不懂她的意思。你是沈傢人,如果我總在後面拖著你,連累你,你要怎麼在傢族裡自處?唐傢妹妹也來見過我,她眼含熱淚、感動地與我相認,並問我什麼時候回歸自己的身份,她一臉真誠,我卻聽出她的忐忑擔心之意,我怕我回去,怕我跟她搶你,她知道自己搶不過我。還有徐傢族長,也見過我,歡迎我回徐傢。其實他未必多喜歡我,隻是我的才能趕上徐傢最需要的時候。為瞭留下我,他甚至願意為我父母翻案。沈小昱你知道的,小時候,我特別想憑借自己的能力,為我爹娘翻案。但徐傢現在答應,我卻覺得沒意思。”
她仰頭,青年目光微閃,望著她,專註地聽她說話。
“有些人希望我走,有些人希望我留下,還有些人希望我永久消失。所有人都在衡量,在算我的價值。這麼多年,其實一直都是這樣。徐時錦這個人,給人的印象,就是很會算計、別有所求、永不單純的一個人。我聽瞭太多這樣的話,我一直聽他們在說我,我現在卻不想聽瞭。”
“還有你喜歡我。其實我也不懂……感情讓我茫然又糊塗。我很害怕。不光是你的身份問題,還包括我的生死,包括我對感情的懷疑。我想你是喜歡我的吧,有多喜歡我不知道。我想我也喜歡你,有多喜歡,我還是不知道。我多害怕,有一天,這種感情變成一把劍,傷害到你。就像我之前那樣……沈小昱,你現在說你喜歡我,說你不後悔。但是歲月那麼長,如果你後悔瞭呢?你後悔瞭,我如何去賠你?我賠不起。”
沈昱聽著她說,深深的無力湧上心頭。說
“如果愛情沒有到那一步,就打住,不要到好瞭。”徐時錦說。
沈昱靜靜問,“如果已經到那個地步瞭呢?”
“……”徐時錦怔然抬頭。
她看著他漆黑的眼睛,看不出他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沈昱慢慢側頭,低笑一聲,“開個玩笑,你不要緊張。”
他手扶著她的肩,低頭看她,心情前所未有的難過。
他慢慢說,“你說這麼絕情的話,卻並非出自你的本心。你還是一心為瞭我,一心想我好。你想讓我恨你,怨你,怪你,留你一個人在原地……小錦,你以為我是誰?”
他手松開她,落落靠著樹,慢慢坐瞭下去。他露出蒼白而寥落的笑,“你以為我是誰呢?”
沈昱和徐時錦之間,就像相鄰的山水。原本相依,山間地動,卻將他們隔開。等水再次見到山時,山依然巍峨雄壯,水卻隻剩下從石縫中鉆出來的那一點兒瞭。山望著水,安慰說,沒關系,就算你隻有這麼一點,我依然覺得你是山間最清靈的存在。一路上,他拉著水,扯著水,想回到過去無憂無慮的日子,想讓來客都看一看,他最引以為豪的水有多好看。但是水已經不好看瞭。他們並肩多年,如今變成一前一後,不再對等。
水努力跟上,他們的差距越來越大。
山耐心停下等,他也被前方的巨浪打得措手不及。
現在的徐時錦,無疑已經拖累到瞭沈昱。他的父母,他的傢人,他的交際圈……全都無法接受徐時錦。徐姑娘因為太子的事情,人生有瞭污點。且在陛下當位期間,她都不應該出現在鄴京。就算徐傢願意她回去,也不可能讓她呆在鄴京。
她得選一個別的身份,且為瞭沈昱,又要回去以前的生活。
充滿算計,充滿勾心鬥角。
如果她願意這樣,沈傢也會接受徐時錦。
可是沈昱愛她,是為瞭她為瞭他,委屈自己,去當一個謀士嗎?小錦不應該僅僅作為“聰明”的代名詞,她是他的小錦,她該擺脫那些的。
她覺得她委屈瞭他。
他也覺得他委屈瞭她。
所以,這才是徐時錦想告別的真正原因吧?
沈昱手捧著她的臉,溫柔問,“小錦,我問你。如果我愛你,隻有得到你我才開心,隻有和你在一起,才是我最大的心願。你願意為瞭成全我,不離開,而是留在這裡,嫁給我嗎?”
“當然,”徐時錦看著他的眼睛,毫不猶豫道,“我願意。”
沈昱露出恍惚的笑,手慢慢垂下。他愛瞭她,便不可能對她的想法,真正的無動於衷。
這就夠瞭。
他要的不過是這樣。
在小錦心裡,最重要的人是他。隻要他一句話,她不惜與所有人為敵……
這便夠瞭。
沈昱低頭,漫聲,“好吧,我接受。我會想到辦法的,會有那一天的……”
徐時錦跟著他,蹲在他身邊。
她聽到他說,“在那之前,你得好好活著。你得活著,等我去找你。你不用做什麼,你好好養身體。如果你死瞭,我絕不原諒你。”
徐時錦靠著他的手臂,隱有沖動,但又被壓瞭下去。她的心在顫抖,在哭泣。她靠著他的手臂,徐徐點頭,“好。我等你。”
【我等著你。就算你不來,我也一直等你。我等你到死。】
先前徐時錦要說聽戲,等說完掏心的話,兩人便當真上梨園去。但不湊巧,有人今晚宴請客人,包下瞭場。沈昱怎麼說,人傢都搖頭不肯。沈昱嘖一聲,卷起袖子便要動手。但那小二寧死不屈,就是武力威脅,都堅決不讓他們兩個進去。沈昱沒辦法,回頭看徐時錦,希望徐姑娘用她的聰明才智想出辦法來。
徐時錦目光輕柔,看著他笑,並不說話。
沈昱咳嗽一聲,徐時錦依然盯著他看。他被徐姑娘入神的目光看得幾近尷尬,走過去,在她肩上搭瞭下,示意她說話。
徐時錦一下子回神,略茫然,“怎麼啦?”
“……你在發什麼呆?”沈昱聲音從牙縫裡跳出來,眼睛看著對面緊盯著他們的小二,嘴上跟徐時錦咬耳朵,“我遇到難題瞭,你沒看到嗎?”
徐時錦說,“我突然發現你生得很好看,不覺看得出神。沒聽到你們剛才說什麼,發生什麼事瞭?”
她細聲細語地說話,看到沈昱的耳根微紅。他嗔怒地斜眼瞪她,嘴角卻不自覺揚瞭揚。顯然,徐時錦這種偶爾的甜言蜜語,讓他很是受用。
圍觀人越來越多,好是丟臉,沈昱隻好把徐時錦帶走。邊護著她離開梨園,邊跟她說瞭情況。聽到不能進去,徐時錦目光暗瞭暗,嘆口氣,轉而寬慰沈昱,“算啦。”
沈昱盯著她,眼神有些飄飛瞭,“你真的很想進去?”
“……嗯,”徐時錦瞇眼,略懷念,“我很多年沒有這樣輕松的時刻,想要故地重遊。”
“好。”沈昱點瞭點頭。
一刻鐘後,采用聲東擊西之策,梨園東院墻有人丟瞭錢袋,發生騷動。就在慌亂中,西院墻的一棵古老梧桐樹上,一個青年手搭在墻頭,帶著一個姑娘跳下瞭墻。等落到瞭梨園中,沈昱才去把錢袋歸還。
徐時錦被他弄得發笑,這種順手而為的壞事,沈小昱做得可真是順手。
“有本事喊人來抓我,偷偷笑算什麼本事?”沈昱瞥她,張嘴就要大喊,“來人——”
“喂!”徐時錦連忙捂住他的嘴,硬是把他拖去暗處。沈小昱放蕩隨性,喊人時聲音根本沒壓住,那一嗓子出去……真是嚇死她瞭。她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這麼多年,徐時錦可不想再體驗小時候被沈小昱害得逃跑的慘痛經歷。
兩人偷偷溜進來,卻也不敢往前面去,怕被人發覺。沈昱找到墻角的座位,臺上風采有些被旁邊的樹影擋住,這處沒有人做。徐時錦並不在乎,沈昱更加不在乎,兩人本著低調原則,就坐在這處,聽著臺上咿咿呀呀的戲曲。
沈昱掃去臺上,唱的正是梁祝中十八相送這最經典的一段。梁山伯與祝英臺邊走邊唱,從書院唱到山下,從山下到長亭,一路登山涉水,臨別依依,處處可見情深。
臺上落淚,臺下心酸。那求而不得的悲意,千古皆同。沈昱轉頭看徐時錦,徐姑娘專註地看著臺上,似真在用心聽戲。
十八相送啊……沈昱想著,他真是煩這種離別的話題。
一次次的告別,一次次的轉身,一次次的不見。心裡想過許多次的分離,真正轟然到面前時,依然讓他難受,疲累,不堪。
沈昱無聊地發會兒呆。他的目光,移來換去,沒有定處。打個哈欠,他眼睛落在兩人靠著的墻上。樹影婆娑映照,嘩嘩物動,在墻上映出千奇百怪的影子來。微風出動,墻上的影子也跟著動作。
“小錦,你看。”沈昱肩膀推推徐時錦,有些開懷。
徐時錦聽戲聽得心臟被揪成一團,目中淚光閃爍,被沈昱推肩膀,傷感的氣氛被破壞。她一低頭,就看到他的手照在墻上,做出一條小蛇的模樣來。在墻上映著的樹影間穿梭,吐著絲,一伸一縮,何等的惟妙惟肖。
“……”徐時錦又是無語,又是想笑,又是瞭然。這正是她認識的沈小昱。任何時候,他的關註點,總是奇奇怪怪,總能找到好玩的東西來。一面凸墻,他都能興致勃勃地玩起手影遊戲來,還請她一同欣賞。
徐時錦的註意力,硬生生從臺上感人肺腑的十八相送,落到瞭沈小昱的手影遊戲上。
她伸出手相疊,在墻上,便也扮出一隻狐貍,跳向那條小蛇,撲瞭過去。
沈昱手勢立馬變化,變成一隻老虎,張開大嘴,沖狐貍吼一聲。
小狐貍瑟瑟發抖,被老虎叼起,成瞭口中餐。
徐時錦皺眉,“換我來!”
沈昱手包起,又一條小蛇出現。
“喂!”徐時錦叫他。
“蚯蚓,是蚯蚓。”沈昱說。
一隻小雞點著頭,將小蚯蚓叼在嘴中。蚯蚓作惶恐狀逃跑,在半路上,突然長出瞭翅膀,飛上天,變成瞭一隻小鳥。
徐姑娘揚眉,一隻大鷹拍著翅膀,飛向逃跑的小鳥。
但轉瞬間,小鳥不見瞭,另一隻大鷹出現。
徐姑娘的手離開,瞪著沈昱。
“別急、別急……”他口上說。
突然,老鷹倒栽蔥一樣,從天空中摔瞭下去。
徐時錦目瞪口呆,“它不是飛的很好嗎?為什麼掉下去?”
沈昱一本正經,“它恐高啊。”
“……噗!”徐時錦被逗笑。
沈昱看她笑,眼眸彎彎,很是輕快。他的心,也跟著一同飛起來,無數力量湧來,讓他想讓心愛的姑娘,更多地笑。他說,“你看,我還會玩很多……”
兔子、猴子、孔雀、羊羔……他一雙手極為靈巧,飛快地變化,墻上的動物們跳跳蹦蹦,形態萬千。
他用心地逗著徐姑娘。
徐時錦安靜地看著他的側臉,看著看著,她的笑容淡下去,再也笑不出來。
她看著沈小昱,理智和情感在做拉鋸戰。她多喜歡他開心,多喜歡看他笑。他的愛意讓她哀傷,她不能賦予他同等的愛。愛也不如他,時間也不如他。這個陪她長大的少年,她總覺得自己離他好遠。再次祈求,顯得她多麼自私。
“小錦,別發呆,來配個音。”沈昱手擺出小熊,以樹影做森林,從林中走出。
徐時錦靠著沈昱手臂,她的手也映在墻上,是一個人影,停在半空中,樹葉在下面嘩啦啦,像白雲席卷一樣。徐時錦漫不經心地開口,“愚蠢生靈,我乃森林之神。可以滿足你一個願望。”
小熊又是高興地跳,又是矜持地低頭,耍寶的模樣,活靈活現,把徐姑娘逗笑。她咬著唇,不讓自己笑出聲。小熊摸摸頭,粗聲粗氣道,“神仙啊!我見到神仙瞭!那個,我不能貪心,不能太不切合實際,不然神仙會生氣的。”
神仙滿意點頭,“不錯。所以你的願望是什麼?”
“我的願望,是長命百歲。”
“……噗!”徐時錦被他逗笑,說好的不貪心,不能不切合實際呢?他逗誰呢?!
小熊一本正經道,“那就讓我的愛人長命百歲吧。”
徐時錦映在墻上的手輕輕顫抖,垂瞭下去。她微微後靠,看著沈昱的側臉。
長命百歲做不到。
一朝一夕,卻可以努力堅持。
“小錦,你看……”沈昱回過臉,一下子怔住。
姑娘的淚水,在黑夜中,在人聲外,滴在他仰起的面上。
他目光微動。
黑暗中,徐時錦忽然靠近他。她捧著他的面,貼上他的嘴角,咸濕的淚水,落在兩人相碰的唇上。
沈昱身子微微僵住,他呼吸不覺亂起,血液凝固,一動不動。
那一刻,整個世界都暗瞭下去,隻有她在發著光。
暗光中,他看到她濕漉漉的眸子。
她的舌尖舔上他嘴角,迫他張嘴,深情地吻上他。
沈昱的手按在她肩上,不自主地往回收,將她往懷中帶。
呼吸纏綿,你來我往。淚水不停低落,在他臉頰上,在他唇齒間。他抱著她肩膀的手越來越收,她也忘情地向前,緊貼著他,恨不得與他骨肉相融。
沈昱顫抖著,接受她的親吻。
兩層單薄的春衫下,兩人的身體俱熱成一團火。她的手指向下移走,輕輕劃過,絲絲縷縷的溫意,換來他壓抑在喉中的悶哼聲,於是她吻得更為狂亂。他抱緊她,兩手臂將她箍在懷中,他向後靠去,挨著墻。徐時錦的雙臂環著他的脖頸,腿跪在他身上。她的身體柔軟,俯著眼,長長的睫毛帶著淚水,掃在他面上。她冰涼的唇貼著他,試探著,吮吸著,像對待最喜歡的珍寶一樣。
黑暗中,沈昱感受到她那種無以言表的傷心。
他伸出手,去為她擦淚。越是擦,落下來的眼淚越是多。
徐時錦難過得難以自持,身子靠著他,輕輕發抖。他的眼睛多麼亮,溫柔似水,凝望她的樣子,那樣真摯,堅持果斷。她看著他,多麼後悔。他是她人生中最鮮亮的光影,她弄丟瞭他,想要再找回來,何其艱難。
兩人走出梨園,戲早就落幕瞭。之後又唱瞭什麼,他們都沒有在意。沈昱再次爬墻,帶徐時錦出瞭梨園。這個漂亮溫柔的姑娘從墻頭跳下,準確地跳入他懷中。他們誰也沒有說話,緊抱著對方,雙雙都有些出神。直到沈昱停下來,抬袖給她擦她臉上的紅痕。
之前太用力,被他手指壓出來的。
沈昱有些不好意思,徐姑娘卻不在意。
看到徐姑娘臉上的紅痕,沈昱微微笑一下,問她,“去哪裡?”
“我回客棧啊,”徐時錦說,“你呢,回沈傢。”
沈昱看著她,良久,“我和你一起回客棧。”
“沈小昱,不要任性,”徐時錦說,“有一堆事等著你處理呢。但我和你,又不在乎一晚上的功夫。”
沈昱一想,確實是這樣。他扯扯嘴角,笑瞭笑,說,“好吧,我送你回客棧。”
沈昱將徐時錦送到客棧前,低頭,拂開額發,在她額上親瞭下。
沈昱說,“小錦,再見。”
徐時錦點頭,“再見,沈小昱。”
他走出很遠,回頭,看到徐姑娘仍站在樓下看著他的背影。他向她看著,移開眼,垂下瞭目光。
風吹衣飛,徐時錦望著沈昱離去,他站在暗影中,似滿心溫柔,又似渾不在意。他在她視線中一點點消失。徐時錦喃喃自語,“再見瞭,沈小昱。”
再見瞭,她愛的少年。
她才得到他,她就又要離開他。
心心念念,也就這樣瞭。
……
徐時錦進瞭客棧,趴在櫃臺上的掌櫃打個哈欠,瞇眼問,“姑娘,剛門口那個,是你的情郎?”
“對啊。”徐時錦笑一下。
“那敢情好啊,”掌櫃再打哈欠,“他什麼時候來接你走啊?”
“他不接我走,”徐時錦說,“我明天就要走瞭。”
啊!
這話一出,掌櫃的瞌睡蟲一下子被趕跑。他看著徐時錦的目光很糾結,怕自己提起瞭姑娘的傷心事。見姑娘表情淡淡的,沒有要死要活,他才試著安慰,“沒事,天涯何處無芳草呢。”
徐時錦再笑一下。
掌櫃見這姑娘脾氣是真好,送油燈給她上樓時,又好奇八卦問,“你為什麼要走?是不是他傢人,不接受你啊?”一般男女之間的事,不外乎這麼幾個原因。
“算是吧。”徐時錦說,慢條斯理,“但不僅如此。我們身份不相配,他有他要擔的責任,我又快死瞭,配不上他。”
啊……
掌櫃看這姑娘笑得溫和,平靜得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一樣。他怔怔盯著姑娘舉燈上樓,卻再沒有八卦的興致瞭。
沈昱再來到客棧時,掌櫃說那位姑娘大早上已經退房,留瞭封信給他。
她走瞭,除瞭一封告別信,幹幹凈凈,什麼都沒有留給他。
通常情況下,一方離別,另一方總是難以置信,大吼大叫,哭泣崩潰,發泄著失去的痛苦。掌櫃吩咐小二嚴正以待,唯恐這個青年發瘋,把客棧鬧得雞飛狗跳。但是這個蒼白的青年,隻是慢慢收瞭信,低聲說句謝,就轉身走出瞭客棧。
事情沒有如掌櫃所料想的那樣,展開一樁戲劇。
但青年走入陽光下的背影,明明清朗安和,卻透出幾點蕭索萎靡之意。
掌櫃再想起昨晚,昏暗燈火下,徐姑娘舉著燈,上樓的背影。她的安靜和溫柔,悲傷與無奈,和這個青年,是何等的相似。
掌櫃一時,也覺得無趣。
一切如徐時錦想的那樣。
他們的人生,回到本該有的位置上。她覺得她是追不上他,沒法再介入他的生命瞭。大傢都說為瞭沈昱好,徐時錦還是不要再打擾他瞭。徐時錦虛弱地笑一笑,面對那些真正關心沈小昱的人,她什麼也不用說。但之後如何,卻也得看天命。
如果有一天,她能好起來,能站到和沈小昱一樣的地方。或者沈小昱能解決好一切麻煩,來找她。如果真的有那一天……
離開鄴京的徐時錦搖搖頭,在晃動的馬車中,閉上瞭眼。
她如今,真的不適合想那些風花雪月。
她還是想一想,如何能讓自己活下去,不要突然猝死吧。隻有活下去,一切才有可能。
徐時錦離開鄴京的那天,也許冥冥中自有天意,定北侯府的老侯爺吊著那口氣,卻也在今天下午,神志有些不清。
因為太子謀反,廣平王府叛國之事,定北侯府的日子,最近也不太平。侯爺在府上,嘴裡已經急得起瞭一圈水泡。誰讓這謀反的人,都和他們傢有些沾親帶故呢?陛下脾氣寬和,很多年沒有大發雷霆,但這次是真的發火。和這事稍微沾點關系的人傢,全都差得徹底。定北侯府何止脫瞭一層皮,十層皮都快脫瞭……府上人現在一見到錦衣衛,就開始腿軟。
怎麼能不害怕呢?
陸傢已經滿門抄斬,關系遠的,也被發配邊關,永世為奴。按說世傢被弄成這樣,兔死狐悲,別的世傢大族未必願意。但有徐傢帶頭,又有謀反叛國之罪在上面壓著,再加上這些年陸傢的氣數確實不太好,太子逼宮時,殺瞭不少大臣。新朝選任平民當官的風俗,還沒有完全得到推廣。在世傢和皇傢百年多的拉鋸戰中,至少現在,朝中當官的人,半數以上都是名門世傢出身的。所以太子逼宮殺瞭不少世傢的人,這是犯瞭眾怒。鄴京的世傢,都在此事中損失慘重。恨太子恨得牙疼,太子已死,大傢就把陸傢也恨上瞭。
就算陛下不下令,大傢也要想辦法把陸傢弄垮。如今陸傢從鄴京消失,正符合鄴京世傢的要求。
由此,定北侯府作為國舅傢,這些天真是門都不敢出瞭。他們自傢知道自傢沒有參與謀反,可是大傢都不相信。你們作為國舅傢,太子和廣平王府都反瞭,你們傢卻沒反,逗我呢?
定北侯府真是快哭瞭。
隻能每天戰戰兢兢的,看錦衣衛都快把侯府當成府司來辦案瞭,他們為瞭表明自傢的清白,連辯都不敢辯,隻好任大傢各種挑毛病,各種查。
也許被全傢頭頂籠罩的那股黑雲影響,老侯爺的病一下子重瞭。整個侯府的人都慌瞭,全傢人哭哭啼啼地湧到老侯爺院子裡,在侯爺的帶領下,給老侯爺磕頭。
他們不能不傷心。老侯爺要是去瞭,陛下更是放開手腳,真要整治他們的話,侯爺這個爵位丟瞭不提,恐怕一傢人都要有難瞭。
“爹,您振作點,太醫馬上就來瞭……”和妻子跪在父親床前,侯爺眼睛通紅,哽咽不住。原本是擔心老侯爺去後自傢的命運,可見到床上這個奄奄一息的老人,他是真的傷心起來。
“哎,不要難過,人一輩子,不都這樣嘛。”老侯爺掉著氣,慢吞吞說。
侯夫人眼中也噙瞭淚,看來父親是真的不行瞭。之前連話都沒法完整地說,大勢將去,回光返照,反而精神瞭很多。還能靠著枕頭,跟他們說話。以前對老侯爺有很多不滿,可是這麼多年,一傢子都過來瞭。臨到頭,誰不傷感?
老侯爺咳嗽著,“我走後,你們好好過日子……別……別再想那些有的沒的……年代不一樣瞭……人……人要知足……”
“孩兒知道瞭。”侯爺哭道。
老侯爺目光望著屋子一圈人,懷念感嘆之意,皆在眼中過去。這一生,他為瞭這一大傢子,操瞭一輩子心。操瞭一輩子心,到頭來,侯府也沒有過得多風光。雖說大局如是,到底很覺得挫敗。
“爹,是孩兒不孝。當日廣平王要害您之際,孩兒鬼迷心竅,沒有立即回復,才害得您……害得您……爹你原諒孩兒吧!”侯爺痛哭流涕。
侯夫人臉色一變,趕緊暗示把旁的人帶出去,可別聽到瞭不該聽的話。
老侯爺嘆口氣,搖搖頭,“一切都是命……都是命……當年你妹妹去的時候,我沒有……也許……這正是報應……”
是報應吧。
大傢都有虧心事,報到頭上,誰也別怨。
在這些日子,老侯爺想的越來越清楚。他以前,總想著為侯府留點什麼。但重病後,才覺得那些都沒用。風雲變動,誰又能永遠不低頭,沒有受挫折的時候呢?
他絮絮叨叨地跟兒子兒媳婦們說著話,囑咐他們要低調,好好經營王府。不要把爵位給弄丟瞭,不要給祖先們丟臉。又一個個地接見他們,說些私密的話。有的人感動,有的人後悔,也有的人不以為然,甚至還有的人眼有喜意。
所有反應,都落在老侯爺的眼中。但不管他們是悲是喜,老侯爺都無能為力瞭。
他嘆口氣,“你們……好自為之吧。”
小輩們低著頭,喏喏稱是。
太醫才黃昏時趕來,聽說老侯爺病重,陛下把太醫院的院首都派瞭過來。這個訊號也很重要,大臣們得到消息,各有想法:陛下這是什麼意思?是想留著侯府呢,還是僅僅是看在老侯爺面子上,才派去院首?
無論如何,眾太醫想盡辦法,也沒有讓老侯爺的情況好轉。
到最後,藥已經灌不進去,老侯爺的眼睛渾濁,氣息微弱。可他眼睛死死盯著房頂,喘得厲害,但那口氣,卻是不肯咽下去。
“爹,”侯爺再次進屋跪下,在地上重重磕頭,“您安心去吧!”
侯夫人提醒,“爹是不是有什麼心願未瞭?”
跟在她身後抹眼淚的二房夫人一下子想到,“爹平時最疼阿泠……大嫂,咱們該請阿泠過來,見爹最後一面的!”
眾人也才驚醒,是啊,老侯爺在後半生中,把重心完全放到瞭阿泠身上。結果他病逝之際,卻見不到最疼愛的小輩。他那口氣,可是為阿泠吊著啊。
“回姑娘,”幾人說話間,面面相覷之餘,聽到廊下小廝匯報的聲音,“小的去公主府上請公主瞭。但是守門的說,傍晚時,沈大人和公主一同回沈傢用晚膳去瞭,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年輕姑娘恨道,“那你們不會再去沈傢請人啊?!”
“誰在回話?”侯夫人出門看。
見廊下站著的,竟是她的小女兒張繡。
張繡轉頭跟她說,“聽說祖父不好瞭,我就讓人去找表姐……可誰知道她不在呢!”
“公主和沈大人回沈傢去瞭?”一個婦人皺眉,“沈傢離咱們傢,有些遠啊……”
侯夫人又回屋看瞭眼不肯閉目的老侯爺,她可不願自己身上擔上不孝的罪名,咬牙下令,“騎最快的馬,去沈傢!務必把公主請過來!”
膽戰心驚,望眼欲穿,侯府一夜長明,太醫時不時進去看老侯爺的情況,侯爺和侯夫人也不停去看。都怕到瞭這一步,仍然等不來人。
不知道過瞭多久,聽到小廝們飛快跑來的腳步聲,連聲道,“來瞭!來瞭!公主來瞭!”
“閉嘴!”侯夫人怒氣沖沖地瞪眼過來。這是什麼時候,還容人喧嘩?
腳步聲再來,一眾人,果然見到裹著披風而來的姑娘。
不光是劉泠,還有沈宴。
沈宴著常服,也沒有負責查侯府的案子。但眾人都知道,關乎這一切,絕不可能和沈宴毫無關系。現在見到沈宴,侯爺一陣子氣,簡直想喊人把他請出去。但他硬著壓著火,眼睜睜看沈宴陪妻子一同進屋,去看老侯爺。
“爺爺!”劉泠已經掉瞭一路的眼淚,進屋到床前,跪下去,眼淚又開始掉。
她顫巍巍地伸手,握住老侯爺枯如柴的手。用力地握住,才讓老侯爺轉頭,渾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劉泠剛從寒夜中來,一身的冷氣,臉色也白無血色。她的眼淚掛在腮幫上,面容慘淡憔悴,還有些恍惚。
老侯爺的眼睛盯著她。他張嘴,可經過瞭這麼久,他已經說不出話瞭。
一對爺孫,便這樣相顧無言,雙雙落淚。
兩人面對面落淚,無聲地流淚。流淚後面跪著的一屋子人,也淒淒切切地哽咽著,哭瞭起來。
老侯爺落著淚,想到瞭許多過往。幼年的阿泠,少年的阿泠,還有嫁人的阿泠……那個倔強的小姑娘,一天天長大,卻一樣的孤獨。
他目光移到扶著妻子的青年身上,才略略有瞭滿意之情。
他想,當年的事,侯府沒有為阿泠做主,差點害死這個小姑娘。他對不起阿泠,但他做的最對的事,就是點頭同意,讓阿泠嫁給瞭沈宴。他想這世上,有個人如他一樣,好好愛阿泠。
那個青年比他做的更好。
他對阿泠,沒什麼不放心的瞭。
獨獨……獨獨……
眼淚模糊瞭視線。
他走後,阿泠和定北侯府的最後聯系,也就沒瞭吧?本就牽強的那根線,晃動中,終於要斷瞭。
阿泠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再和侯府這邊斷瞭,就剩下皇傢那點兒稀薄的親情。
不過……這樣也好……
沈宴是錦衣衛,妻子的身份問題,恰恰是他身上最麻煩的東西。阿泠的這些問題,都沒有瞭。沈宴和她相處中,少瞭利益糾紛,會待她更好吧。沈傢也會更認同劉泠這個媳婦吧……
不管放不放心,也就這樣瞭。
到底在臨去前,見到瞭最疼愛的外孫女。
老侯爺嘴角微微帶瞭一絲笑容,用力地握一下劉泠的手。他合上瞭眼,死前並無痛苦。
眾人放聲大哭。
定北老侯爺當夜離世,去前子孫繞膝,很是安詳。
劉泠與沈宴從一屋子痛哭中,走瞭出去。沈宴一直側頭看妻子,看她呆呆站在屋前,茫茫然地下臺階。
腳下踩空。
“劉泠!”沈宴扶住她。
她卻還是在他懷裡暈瞭過去,帶著一臉淚意,容顏蒼涼。
沈宴嘆氣。劉泠的如今狀況,被病痛折磨,情緒本就低落。他為讓她開心點,在爹娘的幾次邀請和保證中,決定帶劉泠回傢吃頓飯,讓她多見見自傢人。畢竟太醫說,劉泠的病情,需要有人開解關心。沈宴思量後,也希望她與自己傢的人相處好一些。
誰知定北老侯爺去世,讓劉泠悲觀的那一面大爆發。從他們聽到消息時,她就開始哭。直到剛才,情緒已經低落到瞭極點。
他該怎樣,才能讓劉泠開心點呢?
之後定北侯府置辦喪禮,劉泠醒來後,沈宴沒讓她去晃。她醒後狀態還是不夠好,窩在他懷裡,就莫名其妙地哭。在老侯爺出殯那一天,他們兩個才去送瞭行。回來後,劉泠繼續養病。
沈宴卻不能每天都陪她待在傢裡瞭。
沈宴升為瞭錦衣衛指揮使,成為瞭錦衣衛中的最高長官。
陛下的意思是,錦衣衛指揮使不用到處跑來跑去執行任務,沈宴就留在鄴京養病好瞭。但養病之餘,他也不能什麼事都不管。太子逼宮一事結束後,官員們該罰的罰,該選的選,該升的也得升。錦衣衛那邊,陛下對沈宴還是很信任的,就讓他閑暇之餘,管一管錦衣衛的事情。
沈宴大部分時候都呆在府上,妻子養病,他也在養病。但偶爾事情多瞭,他也得出門一趟。
劉泠對此倒是挺開心的。她的丈夫升瞭官,之前的兄弟們都賴府上慶賀,大擺筵席,氣氛友好歡快,也讓她的抑鬱之情好瞭很多。
再說,成為指揮使後,沈宴大部分時候,都得留在鄴京。這正符合劉泠目前對他的期待。在她最難受的這些時候,沈宴出京也不是不能接受,但他要是能留在鄴京,她當然更開心瞭。
隻是每天要喝一堆苦藥,劉泠很是愁苦。
清晨,屋中窗子大開,一道屏風遮擋,沈宴在換官服,劉泠坐在桌前,盯著滾燙的黑藥嘆氣。
她跟沈宴抱怨,“這藥太苦瞭,真是不想喝。”目光則一眨不眨地盯著青年換衣。
這寬肩窄臀的,長手長腳的,後背線條那麼挺翠,腰還那麼細……
“那怎麼辦?”沈宴低頭系腰帶,漫不經心跟她回話。
劉泠托腮,“你幫我喝瞭好不好?”她說,“趁今天太醫還沒上門給我診脈,你趕緊幫我把藥喝瞭,不要讓他們發現瞭!”
沈宴回頭看她,思索一下,點頭,“也好。”
“……”劉泠驚愕,又疑惑,“你怎麼會這麼好說話?”
沈宴笑,走向她,看一眼她扔在桌上一點兒沒動的藥,摸摸她仰起的小臉,和氣道,“這樣吧,劉泠。每天喝那麼苦的藥,都要捏著鼻子忍,何必呢?多辛苦啊。咱們想個法子規避吧。”
“……”他的笑看起來捉摸不定,劉泠警惕往後退。
“咱們換一下。你去喝我的藥,我替你喝你的藥。你看我喝瞭那麼久的藥,也沒有每天喊苦,總想著偷偷摸摸倒掉,說不定我的藥是用蜂蜜做的呢?你去試一試吧。”
“……不要,”除非她傻瞭,才跟他換,“你喝的藥比我多多瞭,我沒喝過,你不要騙我。”
沈宴對待小狗似的拍拍她的頭,笑著出門,不逗她玩瞭。
趴在窗口,青翠草木中,看丈夫一身挺拔飛魚服,在視線中遠去。劉泠癡癡看一會兒,嘴角勾起一個笑來。
啊,她的心情,好像又好瞭一點兒。
沈宴今日出門,卻不是去處理公務。而是羅凡在錦衣衛中升瞭千戶,要出京執行公務。作為一手提拔羅凡的上峰,沈宴出城為他送行,給瞭羅凡很大的面子。但撇開眾下屬,羅凡拉著沈大人躲到一旁,擠眉弄眼。
沈宴挑眉看他。
羅凡嘿嘿傻笑,“沈大人,上次在你府上辦宴時,衛傢有個姑娘,長得特好看,我一個朋友托我問,你認識吧哈哈……”
沈宴:“不認識。”
羅凡大驚,“沈大人你怎麼會不認識?衛傢可是和沈傢交好的啊!你要是不認識,人傢怎麼會上門呢……”
沈宴:“走錯門瞭。”
羅凡無語地看著沈大人,隻好投降,“好吧,對那位衛姑娘上心的人實際是我。但人傢是名門閨秀,怎麼看得上我這樣的呢……”
“哪個衛姑娘?”沈宴突問。
“……”羅凡這才確定,沈大人是真的不認識。好、好吧,那恐怕衛姑娘是和公主相識,而不是和沈傢相識。
但提起那位姑娘,羅凡臉一下通紅,變得扭捏,“我就希望我這趟差事回來後,沈大人你幫我多美言美言。我這樣的身份當然夠不上那些大世傢啦,但我會努力……沈大人你能不能幫我問問衛傢的意思,看那姑娘有沒有許人……”
沈宴看他一眼,“你先把差事辦好。”
“好!”羅凡一下子鼓足幹勁。
看羅凡瞬間生龍活虎,準備大幹一場的模樣。沈宴無言,他似乎沒答應什麼,小羅好像誤會瞭他的意思……畢竟他都不知道小羅看上的衛傢姑娘,到底是哪個。
但是,就讓小羅這麼誤會下去吧。
為瞭討一個姑娘的歡心,為瞭配上那個姑娘,小羅好像一夜間長大,變得成熟許多。
這是一個男子,有瞭愛人之後,才會有的反應。
為瞭一個連名字年齡婚配情況一概不知的陌生姑娘,羅凡能如此拼命,那為瞭自己的愛人開心點,沈宴是不是也該做點什麼?
劉泠需要很多愛,特別特別多的愛,才能讓她有安全感,讓她從舊日噩夢中擺脫。
沈宴沉思,他能為她做點什麼呢?
他突然想起當日還沒回鄴京的時候,他答應劉泠跳舞。一直到現在,他都沒有實現劉泠這個願望。
不如今天,就去試試吧。
這樣一想,回瞭城,沈美人沒有選擇直接回府,而是往教坊去看看。
沈宴入教坊,當場把眾位姑娘震住。教坊主人更是擔憂,畢竟這位一身飛魚服,錦衣衛當面,誰人不驚啊?
“大、大人……咱們隻是小作坊,沒做什麼違法犯罪的事啊……”教坊主人聲音抖著。
沈宴目光落在庭院中學舞的少女們身上,彩帶飛揚,鈴鐺叮咚,抬腳伸腿,皆有種奇異的韻味。
沈宴慢條斯理,“我是來學舞的。”
“……什麼?!”教坊主人呆住。
此時的沈府,太醫來府上,例行為公主診脈。這一次,卻是診瞭一次,摸摸胡子,再診一次。太醫摸著她的手腕不松開,若不是這位太醫年齡大她一輪,劉泠簡直懷疑對方要愛上她瞭。
好久,老太醫才欣喜起身,“恭喜恭喜!公主,您有身孕瞭!”
老太醫興奮得侃侃而談,“老夫就說,公主這段時日的情緒未免太低落、太敏感、太脆弱,原以為是公主的病情加重,現在看,是有瞭胎兒啊!這是好事啊!老夫這就去開藥、開藥……公主?公主?”
他疑惑地看著劉泠呆坐半天,眼眸一動不動。
劉泠猛地拍桌子,起身,“沈宴呢?沈宴在哪裡?我要去找他!我要讓他第一時間知道!”
楊侍衛在門外答,“回公主,羅大人今日出京執行任務,沈大人去為羅大人送行瞭。”
劉泠當即拍磚,“我現在就出城找沈宴!”
“呃……”老太醫剛開好房子回到屋子,就得知公主騎馬出瞭府,親自去找自己的丈夫報告喜訊去瞭。公主這大起大落的,真讓人意外。而且都懷孕瞭,居然還騎馬……但老太醫又一想,笑一笑。公主身體很好,有侍衛們跟著,隻是騎個馬,她註意點,不會有什麼事的。
哎呀,這樣一想,自己還得每天出宮為公主診治啊。不過這一次,不光是公主原來的病,還加上瞭身孕。嗯,他得好好想想,孕婦的身體太敏感,怎樣用藥,才能在不影響胎兒的情況下,給公主治病呢?
劉泠策馬在鄴京長街上馳走,楊曄等侍衛一路緊張兮兮地在她身後跟隨。眾人卻是出瞭京,沒有碰到身孕。再向守城門的問,問瞭好一會兒,一路問過去,才得知沈宴居然去瞭教坊。
“去教坊……”楊曄等侍衛的臉色就變瞭。畢竟同是男人,男人的劣根性,誰不知道呢?
難道沈大人平時表現出來的樣子,與他的本性不符?他看著很愛公主,但背著公主,也玩女人?這太惡劣瞭!
楊曄等侍衛已經準備好,替公主教訓沈宴。
但聽到沈宴去教坊,劉泠並沒有表露出懷疑之意,隻愣瞭一下,暗地嘀咕,“他去那裡幹什麼?”
她並沒有懷疑沈宴背著她做壞事。
沈宴怎麼可能背著她找女人呢?劉泠以前可能會心裡咯噔,但她現在,她一點都不懷疑沈宴。就算她當面看到他和姑娘調笑,劉泠也能冷靜地等他解釋。
她無比的信任沈宴!那個人,比她的性命都值得她信賴。
劉泠當機立斷,騎馬往教坊去找人。楊曄等人也跟上去,仍做著最壞的打算。
到教坊前,將馬給身後侍衛牽住,劉泠一徑入內,問,“沈宴呢?”
“我要找沈宴!”
沈大人剛來過,沈大人的妻子就找來瞭。姑娘們還算淡定,領著這位美麗的姑娘往內走去。
劉泠跟著一群人走在樓梯上,突有姑娘指著下方道,“沈夫人,你看,那就是你夫君啊!”
劉泠手撐在樓梯上,低頭去看。
她喊他,“沈宴!沈宴!”
她眉眼中盡是喜悅之色,“沈宴!我懷孕瞭!”
眾目睽睽,劉泠靠著樓梯,無所顧忌地,沖著樓下的青年高聲喊。她要把自己的快意帶給他,她要讓他與自己一同開心。
沈宴站在庭院中央,四面都是鼓。他靜靜垂目,想著方才所見的節奏。忽聽到樓上姑娘的喊聲,“沈宴”“沈宴”的喊聲,在他心上敲起。
日光葳蕤,亮光中,那個站在中央的青年,轉過頭,眉目一點點抬起,他的英俊勃發,他的悠遠淡然,緩緩的,在拂動的日光塵埃中,落入樓上劉泠的眼中。
“咚——!”四面鼓響。
鼓聲中站立的青年,在咚咚聲響中,面容完全抬瞭起來。
日光下,他的眉眼,驚心動魄般好看。
一如初見。
他的美好,定格成永遠,一世不忘,念念不忘。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