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燒。
丁寧註視著謝傢人離開。
在遠處的道上,謝傢人的身影變得越來越細小,最終變成一個個黑點,就像是要融化赤紅的晚霞裡。
丁寧的面色變得越來越肅穆。
陳傢也是關中數得上號的巨富,今日不僅顯露大楚潛隱的身份,就連陳楚這樣連大楚修行者都難得一見的七境宗師都隕落在瞭這裡,無論是陳吞天的死去,還是之後陳楚和謝傢修行者之間的戰鬥,都是淒絕之極,然而他十分清楚,這隻是鹿山會盟這種千古難有的盛會之中的一個縮小的剪影。
此時必定有很多像陳楚這樣,平日裡高高在上,甚至根本不入塵世的宗師,行走在各處,甚至隻是為瞭堵截某一名修行者,堵截一些軍隊所需的糧草和軍械,隻是為瞭能夠對鹿山盛會造成一絲的影響。
在這樣的風雲大勢之下,每個人都像此時快要融入赤紅晚霞裡的謝傢人一樣的渺小。
然而這每一個剪影裡,都有許多人的表現精彩而令人尊敬。
正是這無數的剪影,才匯聚成瞭真正的歷史,才讓遼闊的大地上建立起瞭讓人安居樂業的雄偉城邦。
這些人不應該被抹滅在史書裡。
否則這便是和長孫淺雪說的一樣不公平。
……
周傢的馬車已經修整完畢,但是盤坐在車廂裡的周傢老祖卻一直沒有下令出發,直至謝傢所有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極遠處的道上。
他的面容越來越為冰冷,身體自小腹以下的部分,也是越來越為冰冷,甚至開始失去知覺。
陳楚拼著本命物遭受重創,想要一舉擊潰他的氣海殺死他,然而沒有想到那是他一開始便給陳楚留下的一道死門。
七境和七境之間的戰鬥,以如此迅疾而看上去並非驚天動地的方式分出生死,從任何方面來看,周傢老祖今日的勝利都是一場教科書中經典般的戰役,完全是經驗和智慧的勝利。
隻是周傢老祖卻還是忽略瞭一點。
他身體的缺陷雖然被他完美的運用……但是他的身體,卻也不是原先的那個身體。
他算準瞭陳楚的力量,算準瞭那一股狂暴的沖入他氣海之中,想要引爆他整個氣海的元氣會被瞬間凍結,但是他沒有想到,他的身體五氣早已失衡,這些年隻是用藥物勉強調節。
一般修行者,哪怕是比他修為低微許多的修行者,在體內五氣略微失衡的情況下,身體自然就會調節,甚至隻是時間的問題,根本不會受什麼損傷。
然而他不同,隻是那一股狂暴的元氣沖入他身體,一絲絲彌散的元氣滲入他的五氣裡,便如連鎖反應一般,引起瞭他無法控制的變化。
平常細心準備著的藥物,蘊含在他體內的藥力,根本無法調整這種紊亂,對於他的身體而言,反而變成瞭劇毒。
他的氣海凍結得更加厲害。
腹部以下的經脈,完全冰封。
此時他已經無法行走,也不可能將真元強行度到腹部之下。
今日這一切原本在他掌握之中。
隻要謝連應被殺死,謝柔或許便很容易被他掌握,在不遠的將來,慢慢蠶食謝傢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然而這一切卻因為丁寧而有瞭意外。
想著丁寧在今日一戰中的所有表現,周傢老祖早已籠罩寒霜的臉上開始浮滿陰狠的表情。
“你們過來。”
他緩慢的對著丁寧和扶蘇出聲。
正看著在遠處道上燃燒的晚霞而沉默不語的丁寧眉頭微挑。
隻是從周傢老祖和平時略有差別的語氣裡,他就知道接下來必定有事發生。
但他還是平靜的轉過身來,走向周傢老祖所在的車廂。
扶蘇對周傢老祖根本沒有什麼戒心,但在他走到丁寧的身側,剛剛停步下來之時,他的眼瞳驟縮,感到瞭極大的危險。
他眼中的仁厚之意變成瞭難以理解和不安。
他的黑發飄舞起來,似乎有種力量要從中透射出去。
然而他什麼都來不及做。
一道黑色的氣流推開瞭車簾,沖在瞭他的身上。
他的身體一僵,渾身的氣血和真元都被瞬間凍結而無法流淌。
在下一瞬間,他的身上甚至佈滿瞭厚厚的黑色玄霜。
位於他身側的丁寧也是相同的模樣。
咔嚓一聲裂響。
又有兩股閃耀著白光的氣流從車廂內流淌出來,落在瞭丁寧和扶蘇的身上。
這股白色的氣流很柔和,但將一些分外寂寒的元氣推送到瞭丁寧和扶蘇的身體深處。
在兩人的感知裡,不管是氣海之中,還是身體的很多經絡之中,都充滿瞭凝結不散的黑色冰砂。
這些黑色冰砂就像無數的礁石,堵塞住瞭航道。
氣血可以緩慢的流淌,維持身體的生機,但是真元一經流淌,卻馬上被撞碎,變成無力的浪花和泡沫。
“為什麼?”
在身上的黑色玄霜碎裂掉落之後,扶蘇發現自己已經能夠出聲,於是他第一時間就不可置信的問道。
周傢老祖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的疑惑,隻是隔著車簾陰冷的看著丁寧。
丁寧緩緩的抬頭。
他此時的身體可以動作,但是任何一個動作,身體的任何一個部分,都像坐久瞭的雙腿一樣,充滿麻木和刺痛的感覺。
“沒有為什麼,從一開始我就沒想過要放過你們。”
周傢老祖猙獰而暴戾的笑瞭起來,他看著丁寧,開始回答扶蘇的問題。
“從你在墨園裡幫助你的那些師兄師弟們參悟出我周傢寫意殘卷的許多修行之法開始,你的結局便已經註定。”
頓瞭頓之後,周傢老祖嘲弄的接著道:“寫意殘卷是我周傢在長陵的立足之本,對於我周傢而言存在著無數強大的可能,其中的一些隱秘,尤其是星辰凝煞之法的手段,又如何能流傳在外?”
在他說話的過程裡,丁寧一直都沒有說話。
他的體內,有一些無形的小蠶悄無聲息的出現,開始吞噬著體內的那些黑色冰砂。
出現的小蠶很少,丁寧並不心急,隻是感覺著這些小蠶吞噬的速度。
此時周傢老祖的面目,隻是和他熟知的那個周傢老祖的面目重合起來,所以他的情緒根本沒有多少的波動,然而他身旁的扶蘇卻是憤怒瞭起來。
那種受欺騙的憤怒,讓扶蘇的身體都劇烈的顫抖瞭起來。
“既然你早就存瞭那樣的心思,你為什麼還要對丁寧和我如此,你到底想利用我們做什麼?”他深深的呼吸著,咬牙看著周傢老祖,怒聲道,“若是一直都是裝著,那為什麼不繼續裝下去?”
“因為裝著很累。”周傢老祖嘲諷道:“尤其是在兩個可以輕易殺死的小輩面前還要這樣裝著,這種感覺,實在是不舒服。”
丁寧之前一直都沒有出聲,此時已經徹底感覺清楚體內這些小蠶吞噬體內那些黑色冰砂的速度,他聲音微冷的出聲,道:“的確很不舒服,為瞭讓謝連應不起疑心,還故意將兩件大楚王朝的符器交給我們,現在想來連我都覺得惡心。”
周傢老祖的眼睛微微瞇起,冷道:“你看起來似乎並不怎麼恐懼。”
丁寧也不再掩飾自己心中的鄙夷,冷笑起來:“要殺早就殺瞭,何必等到現在,尤其千裡迢迢的想要將我們帶去鹿山,我們自然還有利用價值。現在就按耐不住,恐怕是方才和陳楚的一戰,並不像看起來的那麼輕松,你是怕掌控不住我們。”
周傢老祖不僅眼睛瞇著,連瞳孔都收縮起來,流淌出難以想象的冷意。
“你的眼光的確很不錯。”
周傢老祖並沒有否認,冷漠道:“隻是要怪就怪你方才不聽我的指示便擅自行事,否則即便是死,你也不必難受這麼多時日。”
“你到底想利用我們做什麼?”
扶蘇臉上也沒有多少懼意,有的隻是憤怒。
“到瞭巫山你們就知道瞭,不會讓你們等待太久。”
周傢老祖垂下頭來,看著自己已經完全失去知覺的雙腿,殘忍地說道:“因為從一開始我就沒有打算讓你們去鹿山,我會讓你們直接死在巫山裡。”
扶蘇還要想說什麼。
但是丁寧卻是擋在瞭他的面前,不再讓他說話。
“上車。”
周傢老祖冷道。
在他說出這句話之時,他卻並不知道,在晚霞的相反方向,在他身後遠處的白雲之間,有一道潔白的影子在飛翔。
就像是一條大魚的身體上,有著白色的鱗片,然而卻偏偏生長著一對潔白的羽翼。
兩條長長的肉須也是白色,在空中緩緩飄蕩著。
在這頭奇異飛禽的背上,坐著兩道身影。